“泰缅孤军”后裔返台记

2009-06-27 08:45段宇宏
凤凰周刊 2009年14期
关键词:入籍护照缅甸

段宇宏

1949年,部分国军并未跟随蒋介石败走台湾,而是奉命“转进”至泰缅边境,就近从事“反共复国”大业。半个世纪过去,反攻大陆早已成空,而台湾民进党上台,这支被遗忘在丛林中孤军的后人,彻底成为无人认领的“亚细亚的孤儿”。这批近3000人的“中华民国身份”取得,只能寄望马英九政府。

台北县永和市中正路88号2楼,一个特别的NGO落脚于此——“泰缅地区华裔难民权益促进会”,该协会实际存在已久,但刚刚才获得台湾“内政部”正式核准的合法身份。

1952年,缅甸,一个只有10岁的国军童子军。他们负责搬运物资的工作。

在协会办公室里整日忙碌的李美萍,和其他几位同事一样,希望能像协会一样早日获取合法身份。今年28岁的李美萍来自缅甸,到台湾已经9年,依然是没有国籍身份的“黑人”(台湾俗称“人球”)。她目前的工作,就是为自己,同时也为同命相连者争取在台湾的合法身份。

同在促进会服务的杨文杰也来自缅甸,和美萍同为滞台华裔中较特殊的群体。他们以泰缅侨生身份赴台读书,被称为“国军泰缅孤军后裔”。作为国共内战历史留下的“包狱”,他们的独特身世铸就了坎坷命运,为台湾社会所熟知。

不过今年元月,台湾“立法院”专门修正《移民法》第十六条,试图专门解决非法滞台藏人、蒙古族人、泰缅侨生问题,其中增加了针对李美萍和杨文杰这种群体的条款。2月,移民署公布“滞台泰缅地区国军后裔申请居留或定居办法”,给李美萍和杨文杰带来改变命运的契机。

“复兴部队”:逝去的历史悲歌

1949年底,驻防昆明的国民党第26军和第8军经突围,仅剩26军93师278团、8军237师709团共1500余人撤至缅甸。

两支部队会合后组建“复兴部队”,李国辉和谭忠分任正副总指挥。第一次打败缅军后,双方一度达成停战协议,“复兴部队”总部迁到泰缅边境的猛撒。

随后,蒋介石委派李弥抵达猛撒,正式建立“云南省政府”、“云南绥靖公署”、“云南人民反共救国军”。这支部队吸纳中泰缅三地的华侨、难民和少数民族武装,扩充至两万余人,先后两次大败缅军,一度攻入云南境内,占领不少县城。面临中共解放军与缅军实施联合围剿,仍无法清除。

缅甸和苏联向联合国提出控告,控诉“中华民国侵略缅甸”,在曼谷召开了美国、台湾、泰国、缅甸的四方会议。在国际压力下蒋下达撤军回台令。两次撤军,分别有一万多人赴台。第一次撤退后,为不落国际指责的口实,余下部分改名为“志愿军”,整编为五个军,柳元麟任总指挥。

第二次撤军,奉蒋密令“留精撤弱,明撤暗留,等待时机”,同时也出于自愿,3军军长李文焕、5军军长段希文率部以难民身份,解除武器、脱离军籍进入泰国北部。为应对国际压力,台北则向世界宣布,余下者为抗命,已“与中华民国政府无关”。两支部队分别以清迈省唐窝、清菜省美斯乐等偏僻山区为基地定居下来,过着半原始的生活,活动受泰方严格限制。

为扩大在泰生存空间,也应泰方邀请,两支“军事难民”再度拿起武器,协助泰国政府剿除了令其头疼多年的泰共和苗共武装。泰王普密蓬大为感动,特邀段希文等赴曼谷给予接见,御赐孤军助剿有功官兵2000多人获得泰国公民权,其余人发给外国人居留证,仍受较大限制。

1953年,滞留缅甸的国军。

台湾方面,多年来一直由中华救助总会对泰北孤军难民实施扶助,不过社会上知之不多。1960年,作家柏杨化名“邓克保”,以自述体在《自立晚报》连载《血战异域11年》,自称是一名军官将来还要奔赴前线,故用化名。柏杨其实并未去现场,是根据撤回台湾的孤军官兵的采访录,加上一定虚构,以精妙的文笔成就此篇。邓克保,则是柏杨在河南读书暗恋过的一女生之名。

除邓克保外,此篇小说其他人名地名均采用实名,上世纪七八十年代,陆续被多家出版社结集出版,引发当年港台和海外华人地区“送炭到泰北”的大热潮。最火爆之际,港台巨星纷纷参加,邓丽君“送炭”的义卖活动,10万元新台币买不到其一张照片。这一活动延续至今,已演变为台湾社会援助泰北华人的公益活动。

1990年,导演朱延平将其改编成电影《异域》,再一次掀起高潮,票房位居当年港台华语片前列。柯俊雄饰演李国辉,庹宗华饰演邓克保、刘德华饰演邓克保好友华中兴,斯琴高娃饰演李弥夫人云凤。片中的主题曲《家,太远了》和片尾曲《亚细亚的孤儿》,由王杰演唱,催出无数人的眼泪,风靡华人世界。

2006年柏杨宣布封笔之前《血战异域11年》的老读者、台湾逢甲大学校友高南华夫妇,前往泰北完成夙愿,亲自游历了这块自己曾经为之感动过的土地。夫妇俩随后斥资百万元,请柏杨再策划一本《血战异域11年》的回顾作品,最后决定委托资深记者汪咏黛亲往泰北采访并执笔,于第二年推出视角全新,纪实性更强的《重返异域》。

当年滞留的孤军,到底是奉命被迫留下,还是自愿,在台湾说法不一,汪咏黛为考证此事,费尽周折,查遍档案,访问无数老人。“两种情况都有,一是真不愿去台湾,因为多是云南人,在那里觉得离家更近,打回老家更方便,台湾对他们来说太过遥远;一种是奉密令留下来,但官方不公开承认这点,奉命留下来的也是自愿居多,有不少官兵是在大陆历次政治和改造运动中跑出去的难民。”

汪咏黛还披露了一个独特有趣的事实。孤军难民村承袭华人重视教育传统,再穷也要办学校,多年来一直由台湾中华救助总会提供课本和资金援助。北京方面以邦交优势,向泰国抗议,说当地教科书影响双边关系,泰国一度禁止泰北孤军村的华文教育,改用泰文教育,正好配合泰化政策。但当地华人完全抗拒,把中文教育悄悄搬到仓库和家中进行。泰国方面后来也放松管制,睁一眼闭一眼,中文教育再度复兴。

民进党上台,对此事冷淡,中华救总对泰北的援助补贴日渐减少当地经济不发达,教育经费、教科书和师资处于紧缺状态。北京方面一直希望趁此机会进入,表态:“教科书、老师和经费,想要多少给多少希望你们取下青天白日满地红,挂上五星红旗。”但当地一直对北京采取排斥态度,拒绝援助,课本紧缺,就兄弟姐妹间换着用。

此地的生活状况今非昔比,早已告别没水、没电的日子,成为旅游度假胜地。泰国政治宽松和经济发展,“送炭”到泰北的援助活动功不可没。

段希文将军的儿子在美斯乐设茶庄,每天迎来送往,妻子曾化仪从台湾嫁过来,担任“泰北义民文史馆馆长”。如今不看当地文史遗迹,很难想起当年悲壮的历史,俨然一个个云南的小村庄。泰北,已走出历史悲情。

“世界上最贵的护照”

“泰缅孤军”后裔走上街头,哭诉窘境。

但在台湾,李美萍这样的“人球”却还未走出历史悲情的命运。据协会今年手头掌握的资料显示。台湾总计有“人球”1000多人,而台移民署大致估算,全体可能达到3000人左右。

李美萍自称孤军第二代,出生在缅北腊戍。据她说,老家在云南腾冲,国共内战末期,父亲李永海随军退守缅甸,后因家庭原因退出部队,也没赶上回台的撤军班机,带领妻儿漂流于缅北艰苦谋生至今。

2000年,李美萍通过台湾大专联考,后再考取台北教育大学深造。像他们这样流落缅甸的华人,没有国籍,出境赴台必须得伪造或变造护照。变造护照,即通过金钱疏通关系,冒顶当地人的“死者”名份,获取护照。

在一个人均GDP世界倒数的国家,李美萍的父母辛苦筹集到2.4万元新台币,才为她弄到护照,以“玛小伍”的名字进入台湾。她感慨:“贫穷国家的人持有的护照,却是世上最贵的。”

入台前,她得知只要入境后连续居住7年,就可依无国籍条件申请在台合法居留权。她想尽办法拖满7年后,法规却变更,旧政策失效。她的护照为假,逾期既不能回去延期,也无法扎根于台湾,只有变为“人球”。

由于不具有“中华民国国民身份”的师范专业学生,不能参加教育实习,美萍只能放弃学业,到民间补习班当老师。劳委会规定,雇主使用非法劳工,将被处最低75万元新台币罚款,美萍虽不算非法劳工,但也违反侨生每周只能打工16小时规定,不得已只能辞工。

杨文杰祖籍也是腾冲,属于第三代。祖父当年随军撤至缅甸,后来参加游击队,从事文职工作。和美萍一样,当年家里也是东拼西借,加上母亲变卖首饰,凑足1000美元,弄了个假护照,终于飞抵台北时,身上已不剩几个台币。

杨文杰第一学期在半工半读中过去,假期找到工作,本来预计能勉强挣够维持下学期的钱,没想到黑心老板知道他是刚来的侨生,最后一拍屁股消失。杨文杰记得,没要到工钱那天正好下雨,他跑到操场上仰天大喊,让泪水和着雨水流了一夜。

2001年,台湾《国籍法》第三条修订,当初与杨文杰同样情况的学兄学姐住满5年即可入籍,但从那一年起不再受理;《移民法》十六条也规定,1999年5月21日该法实施前入境的泰缅侨生才能申请居留,不巧他正好晚了一年,入籍梦破灭。

大四那年,他故意未修完一门课,延长毕业时间,一延就3年,尽量拖延待变。他的护照早已过期,据说回去延期的话,疏通关系的费用已上涨数倍,家里再付不起这笔钱。成为“人球”的杨文杰,爱情、学业、事业全部错过。

错过了入籍机会的泰缅孤军后裔,也偶有幸运者。去年,移民署放宽条件,1999年5月21日后入境,且有过出境记录的无国籍人也可申报居留,泰北孤军后裔应华躲过此条束缚,其他条件完备,幸运获得身份证。办好身份证后,应华故意贴在警察身边晃来晃去,以泄多年的压抑。

那一天,美萍为朋友应华写下祝贺的日志:“我,再也不会害怕警察了!”

铁杆后援刘大姐

刘小华,人称刘大姐,是促进会的创办人。多年来,对未获居留权的泰缅华裔难民青年,她可称得上是“母亲”。

20余年前,刚从军中退伍的刘小华偶然发现一群特殊的孩子拿着假护照,打着黑工,经常躲在角落里悄悄哭泣。出于好奇,她走近这些孩子,得知他们来自泰北地区被他们的故事和生活现状纠缠得难以入睡。

她给予孩子们关心的时候,听到一句话,愣住了:“刘大姐,以前也有人关心过我们,不过,没多久,他们都不见了。”刘小华回过神后,说“请放心,在你们没拿到身份证前,我绝不会离开你们。”这就成了她退休后的生活与工作。

“不管在哪里,没有一个人像这样为我们无私付出”,李美萍在谈到刘小华时,眼泪夺眶而出。至今很多泰缅侨生已取得或将取得身份证,刘小华多年的奔走呼号有莫大功劳。

七八十年代,东南亚一些国家开始采取“华人同化”政策,不同程度地有条件放宽本国华人入籍限制,泰国也实施了华人“泰化政策”。为顾及国际关系,两岸政府都表态给予理解。1985年之前,侨生只要入台一周,就可以取得“中华民国身份证”。“泰化”之后,台湾即要求学生持所在国正规证件才能来读书。

缅甸宪法规定,1948年之前居缅的华人才能入籍。很多无法或不愿入籍的华人要想赴台深造,只能假造变造护照出入境,问题就此引发。

“直到近年,泰北华人难民区才有了高中教育要想读大学,唯有赴台一条路。”刘小华说。缅甸政治更苛严,远比泰国贫穷落后。

1990年,引爆首件泰北侨生持假护照入境被捕事件,在社会关注和救援下,5年后,100多名泰北侨生获得入籍优待。1999年《移民法》实施时,承认既成事实,第二批非法入境的侨生获准入籍,此法实施后入境的侨生不再获此待遇。

2000年之前,台湾一直沿用1929年颁布的“中华民国籍法”,此法据血统主义原则,只要父为中国血统,即为中国公民。2000年修改国籍,改为父母双系血统主义,并把原条文中“生时父为中国人者,属中华民国国籍”,修正为“生时父或母为中华民国国民,属中华民国国籍”,定义更加严格。侨生在台长期受到优待,是基于执政的国民党持“大中华民族主义”,政党轮替之后,侨生自然打入冷宫,想入籍更非易事。

刘小华介入此事后,多次进入泰北地区了解孤军后裔状况,从事公益活动。据她介绍,目前有90余个难民村寨分布在泰北清莱、清迈等省,面积有台湾的3倍之大,人口不到10万。

去年底,刘小华以理事长身份与移民署副署长座谈,对方即表示,如果把非侨生的这类滞留者问题也解决了那么其他非法入境族群也要求照此办理,必然带来出入境安全压力;一些就算真是孤军后裔,但相关证件遗失殆尽,国防部又查不到任何资料,该如何办理?

“国军第8军及第26军从大陆撤退至缅甸时仅剩1500人左右,在缅甸发展到近两万人,试问国防部如何去建立所有游击队员和情报人员的数据?”刘小华回应。

国民党重新执政,给了彻底解决的希望,可是如何辨别身份,怎么定义“孤军后裔”,怎样操作,如何平衡执法,的确是个头疼的问题。

马政府帮“圆梦”

2008年总统大选如火如荼之际,美萍与几个协会的干部没有选举权,他们在家里聚餐,评点时政,用她的话说:“我们只能将票投在心里。”

他们在心里将票投给谁,稍知就里即能意会。“民进党8年执政,阻断了我们获得身份之路。”杨文杰说。

国民党赢得大选,美萍写了一封催泪的《给马总统的公开信》:

“尊敬的马总统,我是来自缅甸的无国籍侨生,也是国共内战时期孤军后裔。一直都想要写封信给您,可我不知如何投递,我想了很多的方法,例如:拦截您的座车,站在您家门口大喊,或是写信到总统府的信箱等。最后,我选择了公开这封信,希望这封信能‘寄到您心底。”

随后,7月3日,美萍和数百难兄难弟走上街头,在自由广场静坐抗议,用云南话和国语向社会各界哭诉窘境,震惊全岛,又勾起了人们对历史的记忆。

为什么“来自异域的孩子心中有痛”,为什么要走上街头?杨文杰先后写下更催泪的《中华心,国家情——异域孩子的梦》、《致马英九的公开信》。

这些文章被广为转载报道,马英九看到了承诺从人权高度,帮他们圆婪

据亚太台商联合总会潘汉唐一篇回忆性文章说,1949年10月底,湖南青年马鹤凌借着岳父与宋希濂将军的亲戚关系,从台湾返回湖北,游说宋去中缅边境经营据点,以待时机“反攻大陆”。马鹤凌连续两晚痛阵利弊之后,略有动摇的宋希濂最终还是未能下定决心。马鹤凌见说服无望,携妻抵香港暂居,正在这时,生下唯一一个儿子——马英九。

马政府对此事高度关注,反应迅速,承诺将依法律程序全面解决。静坐后几天,移民署立即制定变通办法,同意在台逾期滞留的泰缅侨生申领一年的外侨居留证,以避免被警察拘捕。除涉及伪造、变造护照或冒用他人身份入境等“罪行”之外,只要在5年内没有获刑者,均可申领。有了居留证,即为下一步入籍申请打好了基础。

按理说,伪变造护照也是“罪”,对于泰缅侨生,情况特殊,不予追究,可谓法外开恩,但有此“罪”,得先去检察机关“自首”。于是,去年800多人前去投案,成为治安史上的奇特景观。

根据这个办法,“自首”后,移民署将材料交予地检署,地检署对“罪行”给予认定,出具不起诉或起诉处分书,才能申请居留:而“罪嫌”不足不予起诉者,则不符合申请居留条件。李美萍正是“自首”后“罪嫌”不足,所以居留证申请落空。

今年元月,《移民法》十六条修正后,移民署陆续推出专项实施办法,李美萍入籍又有了希望。根据此办法,如国防部经过档案查核,如她确系孤军后裔,即可以“无户籍国民”方式申请居留。但一直以来,李美萍被国防部告知,军籍档案里没有其父李永海此人。她说,最近得知,父亲军籍档案里的名字并非李永海,而是“李三”。能否得到军籍证明,获取身份证的道路有天壤之别。

依据修正后的《移民法》十六条,如李美萍确证为孤军后裔,如护照被法院判决为假或判决有罪,直接在台湾申请居留定居,先取得长期居留证,3年后取得身份证,如护照判决为真或判决罪嫌不足,在台办理相关申请手续后,先出境赴港澳等地区,等待台湾方面邮寄来护照,再持照入境,两年后换取身份证。

若非孤军后裔或查不到军籍证明,则以“无国籍人士”的名义申请,程序更加复杂,获得身份证时间可能长达8年。

为何如此繁琐,台湾政府实有不得已苦衷滞留台湾,仍未获得居留权或身份证的,还有很多大陆新娘、偷渡至台的各地区华人,马政府对泰缅侨生如此优待,已招致颇多抱怨,认为他们获得居留实在太容易。

目前,移民署正在酝酿特殊解决办法,让即使不能提供孤军后裔证明的泰缅滞台侨生,也可一并解决身份问题。只是因历史包袱与法律问题、政治现实交织一体,要对各种利益加以考量,操作程序繁复到令人咋舌的地步即使专业领域的官员、学者,要厘清这个问题,都会头皮发麻最终详细解决方案,预计5月份敲定。

编辑 涂艳 美编 黄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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