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 姚
计划生育政策被认为是中国改革开放以来执行得最公平的政策,同时,这样一个政策,也给我们的社会带来了方方面面的影响。
中国变了
大约十年前,三联书店曾经翻译出版了一本题为《人类的四分之一:马尔萨斯的神话与中国的现实》的专著。由李中清、王丰这两位人口史家合作完成的此书在美国一经出版,便引起了广泛的关注和讨论。作者试图打破长期以来对我们影响深远的西方中心主义思维,以求还中国(尤其是传统中国)一个本来面目。笔者早些年阅读此书,其中的一个论点至今仍记忆犹新:事实上,中国计划生育政策的成功是有其传统支撑的。换言之,中国长久以来便存在着人口控制的传统。
这或许在某种程度上解释了计划生育政策为何成功。尽管因为其强制性,该政策自实行之日起便饱受非议,但无可否认的是,通过这一措施,中国实现了人口发展的转变,短时间内便从高出生率、高死亡率的模式变为低出生率、低死亡率的模式。而西方大约花了200年时间才完成此一转变。1987年时,中国人口的自然增长率为16.61%,到2003年,则降至6.4%。国家计生委主任张维庆说,自实行计划生育政策以来,中国少生了4亿人。
可以说,计划生育政策是中国穷则思变的产物。新中国建立后,旧中国的一穷二白似乎在某种程度上沿袭了下来,直到上世纪70年代,经过人口的“大跃进”,人口与资源、经济发展的矛盾变得更加突出。政府逐渐意识到上世纪50年代北大校长马寅初的《新人口论》的正确性与巨大价值,到1971年,中央正式批转了《关于做好计划生育工作的报告》,标志着现行计划生育政策正式开始实施。2001年12月29日,九届全国人大常委会第25次会议通过了《人口与计划生育法》,结束了计划生育只有一条宪法做原则性规定的历史。
计划生育政策被认为是中国改革开放以来执行得最公平的政策,平民和干部在这一点上都一视同仁,而且很多时候是干部遭遇到了更加严格的对待。同时,这样一个政策,也给我们的社会带来了方方面面的影响。而我们在这里要重点讨论的,则是该政策的两个直接产物:独生子女与银色浪潮。
“贬”“褒”独生子女
《人口与计划生育法》第18条规定:“国家稳定现行生育政策,鼓励公民晚婚晚育,提倡一对夫妻生育一个子女;符合法律、法规规定条件的,可以要求安排生育第二个子女。”这样的规定,加上在操作时的“坚决性”,导致在很多人、甚至包括许多国外学者的理解当中,中国的计划生育政策就是一孩政策(One Child Policy),也即我们经常说的独生子女政策。虽然对计划生育政策这样的理解有失偏颇,但也确实抓住了该项政策的关键所在。也因此,早在很多年前,当该政策实施不久,媒体、学界就开始“预测”这些独生子女将来会遇到的以及他们给社会带来的种种“问题”。
以前一群孩子围着父母转,现在则是一群长辈——爷爷、奶奶、外公、外婆、爸爸、妈妈——围着一个孩子,还忙得不可开交。常常看到媒体的报道,说某个孩子已经十岁了,却不懂得如何自己穿衣、吃饭,于是还要爷爷奶奶常伴其左右,简直成了他的贴身保姆。
到近些年,独生子女开始进入大学,又有报道指独生子女的新生到学校报到时经常有数个家长陪同:有妈妈给铺床,有爸爸给打水,有爷爷奶奶给拎东西……总而言之,他们生活在家长的“溺爱”中。在家长看来,如今家中只有一颗独苗,除了尽全力培育他之外,又能如何?全力培育当然就要给孩子提供最优越的条件,免除他们生活上的麻烦、问题、负担等等,以便其全身心投入到学习当中去。于是,“小皇帝”的称谓加到了这一代孩子的头上,“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则成为对他们形象的经典概括。
许多人一谈起独生子女,就说他们好吃懒做、娇生惯养,不能吃苦、依赖性强、自私专横……总之是一系列的负面评价。当计划生育政策实施逾30年后,最早的一代独生子女已经进入了谈婚论嫁的阶段,于是又有人担心他们是否能组建、维系一个像样的家庭。他们被父母照顾惯了,他们如果成了父母,能照顾他们自己的孩子吗?种种疑问接踵而来。
独生子女为什么一定成为“问题”?一个简单的逻辑推理是他们的成长环境与非独生子女明显不同。其实早在19世纪末,美国的一些心理学和社会学研究者已经开始关注独生子女,他们认为家庭、兄弟姐妹在一个人的社会化过程当中起着非常重要的作用。现代化带来了家庭结构的显著变化,在这种新的家庭结构中成长的独生子女就会出现性格上的特殊性,诸如父母溺爱引发他们的自私、纪律性差,缺乏兄弟姐妹导致他们缺乏合作精神。国内的研究多用问卷、量表等形式,来检验独生子女与非独生子女在心理、性格、社会适应等方面是否存在差异。研究的结果往往是存在差异,但差异不大。
这样的研究结果实际上并无太大的意义。也许我们最关心的是,究竟有多少差异?当我们回到现实,却发现去年发生的汶川大地震倒是给予独生子女为主体的“80后”一个展示全新自我形象的机会:他们并不自私、无能,恰恰相反,他们具有强烈的社会责任。当社会有危难时,他们便挺身而出,而非如人们之前所想象的“退避三合”。因此,似乎“垮掉的一代”用在他们的身上并不适合。毕竟,社会化并不局限在家庭,一个人是在与整个社会的接触中逐渐社会化的。独生子女在新的家庭环境中长大,但同时他也经常接触外部世界。学者们通过研究也早就指出,只要家长、学校等恰当行事,独生子女就不会成为“问题”。
未富先“老”
今天,世界上许多国家都发生了“银色浪潮”,即老龄化。与发达国家和地区不同的是,中国是在未富情况下发生老龄化的。这是中国老龄化的最大特殊性,而这也正是计划生育政策的一个直接后果。当依靠国家强力完成“压缩式”的人口模式的转变时,中国还处于“发展中”的阶段。这意味着中国的老龄化将面临着比发达国家更大的压力。
上个世纪90年代初,中国是10个年轻人养一个老年人,到2004年,这一比例已经达到3比1。最新的数据显示中国目前的老龄化率已达至11.6%。但需要指出的是,老龄化是一组问题或者说是一个“问题丛”,而非单一的老人供养的问题。随着老人的增多,一系列的问题随之而来:医疗服务、日常照护、心理慰藉……这些都是摆在我们面前、需要我们解决的现实问题。
不过中国有自己的一大法宝:根深蒂固的家庭观念。尽管随着急速社会变迁,很多人说中国人的家庭观念已经减弱甚至瓦解,但实际的情况似乎并非如此或者远比这样简单的结论要复杂得多。在中国,家的观念还是深入人心。正因如此,“家庭养老”一直是多数老人甚至也是很多子女倾向的养老模式,到敬老院度过晚年在很多时候仍被认为是对父母不孝、子女无能。
当然,城市与农村的情况迥然有别。在城市,敬老院要发展得快一些,老人通常都有自己的退休金,应该说经济上的问题并不大。而且城市的各种设施要比农村好得多,城市老人的大问题在于他们如何获得精神慰藉。通常与子女分居、大多数时间都要自己生活的他们,无法像传统社会中的老人一样去享受天伦之乐,退休后也少了很多社会交往的机会,因此“缺乏精神慰藉”这种说法并不夸张。
而农村老人正好相反,他们有很多还是跟子女一起过,帮着带孙子孙女,可以说精神慰藉不成问题。他们的问题在于经济支持和服务设施的缺位。因此,有学者说,农村的养老是一个不是问题的问题。而真正给农村养老带来挑战的,乃是现代化过程中,家庭开始松弛了,年轻子女出去打工的多了,很少再有每天一家人都在一起过日子的那种场面了。这时候农村的家庭逐渐向城市“靠拢”,与此同时却没有如城市一样的养老金制度和一系列服务设施,这才是农村养老问题真正的问题。
计划生育与养老
今天,中国的独生子女已近一亿,而且可以说现在已经有两代独生子女。当我们谈论今天的家庭结构时,经常会涉及“四二一”这个“术语”,指的是在现行计划生育制度下,一个孩子以后要供养、照顾父母和四位祖父母和外祖父母。如果两个独生子女结婚,他们将照护12位老人。难怪有很多人谈“四二一”色变,进而责难计划生育政策。但是反过来看,为何不把这12位老人看作是资源、是财富而不是负担呢?举个最简单的例子,如今年轻父母都忙于工作,倘若有了孩子,养育孩子这个光荣的任务自然就落到了父母、祖父母、外祖父母的身上。因此,有人就认为,“四二一”结构也可以看作是一个独生子女所能获得的资源。
所以计划生育所带来孩子减少、老人增多的结果,并不是纯粹消极和负面的。从其他人类社会的发展经验来看,人口生产模式的转变必然会发生,而这种转变的过程则带来了老龄化的问题。与此不同的是,中国是通过国家强力来达到人口生产模式的急速转变,由此打断了无约束的自然转变过程,从而使得老龄化问题显得特别突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