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外追逃新模式

韦洪乾

作为一种海外追逃的新模式，“劝返”能否成为中国扼制外逃违法人员的利剑?

“去年，检察机关劝返外逃贪官近20人，有媒体报道说是7人，并不准确。”最高检察院一位检察官说。

劝返是最高检察院在追逃外逃贪官的侦查实践中，创新出来的一种追逃新模式。因为主要是在侦查阶段适用，也可以说是一种侦查手段或者侦查模式的创新。

“在法律上讲，劝返就是让外逃贪官有个自首的情节，给其相应的宽大处理。”谈起劝返模式的特点，这位检察官认为，“其实，劝返不是一个法律用语，但效果比较明显，办案效率高。不管是劝返也好，引渡也罢，抑或是遣返，目标只有一个，那就是让贪官回国接受审判。”

劝返杨湘洪为何无功而返

温州市委原常委、鹿城区委原书记杨湘洪“出国不归”，在各方面的压力下，温州市委派出三人小组到法国劝杨湘洪回国。遗憾的是，杨湘洪避而不见，劝返小组无功而返。

“浙江方面在总结劝返杨湘洪失败的教训时，有一句话比较到位，就是单纯劝返，而没有辅以其他强硬措施。”某中央派出机构一位负责人分析说，“杨湘洪出国不归，是早有预谋。而温州市委竟然‘上当受骗，劝返失败后，还自我安慰说，对杨湘洪仁至义尽了。”

这位负责人举了一个例子。家长让孩子去打酱油，孩子玩兴正浓，不肯去，家长一般会这样做：先用奖励的方式，如果再不去，家长就会挥拳头。表面上看，孩子是自愿去打酱油，但不去就要受到相关制裁，因此这个自愿是权衡后的自愿。同理，外逃贪官接受劝返回国，多数是在国外走投无路的情况下才被迫做出的自愿选择。

而最高检一位检察官则以胡星案为例，分析了劝返杨湘洪失败的深层次原因。

这位检察官分析说，劝返成功的第一步是，先确定外逃者的犯罪嫌疑人身份。这一点很重要，因为确定了嫌疑人身份后，可以向国际刑警组织请求，在全球范围内发布红色通缉令。而外逃者一旦被通缉，再出境或者申请移民就会受到限制。以杨湘洪为例，如果发布了通缉令，他由法国到南非，就会受到限制。南非完全可以以此为由，拒绝杨湘洪入境和申请移民。而中国与法国签有引渡条约，杨湘洪在外逃前并没有取得法国的永久居留权，这样，杨湘洪长期在法国滞留不归，构成非法入境，在法国也构成犯罪，这就为引渡杨湘洪埋下伏笔。

其实，在去法国劝返杨湘洪之前，完全可以确定他的犯罪嫌疑人身份。检察机关在查办温州市“周和进涉嫌受贿案”时，已经发现了杨湘洪涉嫌受贿的线索。目前，周和进受贿案已经进入审判程序，周交代曾向杨湘洪行贿3万元。据此，浙江省纪委在杨湘洪出国前，曾找其谈话。

云南的胡星在外逃新加坡后，检察机关并不能确定他的涉案数额，而只能说他涉嫌受贿犯罪。“因为受贿犯罪是一对一，即使有行贿人的检举揭发，但由于嫌疑人外逃，也无法确认指控。因此，只有嫌疑人回国后，才能查清。”最高检这位检察官说，“劝返胡星前，中国司法机关将胡星涉嫌犯罪的相关资料传真给新加坡，要求新加坡方面协助我们让胡星回国接受司法调查。我个人认为，杨湘洪完全可以采取这种方式，这样的话，劝返的成功率会很高，即使失败，也可以适用引渡。”

这位检察官还发表了这样一个观点，杨湘洪除了涉嫌受贿犯罪，还涉嫌叛逃罪。杨湘洪经过批准出国考察，属于履行公务，擅自离岗，在境外叛逃，虽然一时尚未发现其实施危害国家安全的行为，但肯定会给国家安全、荣誉和利益造成重大危害。“面对越来越多的出国不归事件，建议‘两高通过司法解释规定叛逃罪的构成要件，凡是国家机关工作人员，擅自出国不归的，就构成叛逃罪。”

确定了外逃者的嫌疑人身份后，劝返的第二个关键因素是“部门协调，恩威并施”。“在看到劝返杨湘洪的人员名单时，我就预测，这个劝返肯定要失败。要知道，劝返需要高智商，需要斗智斗勇，需要相关部门通力合作，对外逃者要恩威并施。”检察官举胡星的例子说，“劝返胡星，你知道多少人参与吗?动用了几百号人，云南省委派出了两个常委坐镇，随时可以调动任何力量。以对胡星的承诺为例，回国后不判处死刑，需要法院配合。而劝返杨湘洪的三人小组，行政级别太低，根本不能与杨湘洪对话，在法国劝返期间，杨湘洪宁愿给省委相关领导打电话，也不愿见劝返小组。”

劝返是引渡的“变种”

“引渡，外交部是总口子，案件涉及到哪个部门，就由哪个部门协助办理。”最高检一位检察官告诉记者，国际上，虽然引渡的历史比较长，但我国签署的引渡条约并不多，原因比较复杂。而劝返就是从引渡“演变而来”，是检察机关办理引渡广东“二陈”案件过程中的“经验总结”。

“二陈”指原广东某公司总经理陈满雄和法定代表人陈秋园，两人系夫妻关系。1995年两人伙同中国银行中山分行相关人员，挪用公款4.2亿元，案发后潜逃至泰国。为隐瞒身份，陈满雄特意“洗心革面”做整容，并花钱买了泰国籍身份证，更换了泰国名字。有了正式身份后，两人开始利用从银行转移来的钱，兴办多家产业，并购置了两栋豪华洋房和三辆奔驰轿车，成为当地公认的富翁。陈满雄通过与社会名流打交道和大量捐款，成了当地的知名人士。

2000年11月，陈满雄、陈秋园被泰国警方逮捕，并分别被泰国清迈府法院以“非法入境、非法居留及非法持有和使用骗取的证件罪”判处有期徒刑13年10个月和11年4个月。2002年12月26日，检察机关将两人从泰国临时引渡回国受审。2005年，广东省高级法院终审分别判处陈满雄、陈秋园无期徒刑和有期徒刑14年。

“因为我国与泰国签署了《中泰引渡条约》，所以泰国在判处‘二陈刑罚后，同意将他们引渡回国，把犯罪事实查清楚。”这位检察官分析说，“但泰国还有个要求，就是中国在审判完毕后，需再将‘二陈送回泰国继续服刑。这个引渡模式很独特。”

“二陈”在国内期间生病了，保外就医半年多。按照与泰国的协议，广东高院终审后，要将“二陈”送回泰国继续服刑。“这时，‘二陈提出，不愿意去泰国了。这对办案人员震动很大，但与泰国签署的是临时引渡协议，人还得送回去。”

“二陈”被送回泰国继续服刑不久，2008年8月，泰国法院最终裁定将“二陈”引渡回中国。“当时，陈满雄曾说，还是回祖国服刑好。一般来说，贪官的智商比较高，受教育水平高，如果在外逃亡也面临刑事指控和审判，这个时候，其就有了主动回国的意愿，这就是最初的劝返贪官回国构想。”

显然，劝返是从引渡而来。从引渡而来的，还有遣返。譬如，中行广东开平支行原行长余振东，就是从美国遣返回国受审的。“有条约的叫引渡，有司法协助协议的叫遣返。这两种回国方式，时间都较长，限制条件很多。譬如，遣返余

振东时，美国提出条件，中国只能判处其12年有期徒刑，这个刑期是美国法院的判决结果，而根据中国的法律，肯定是死刑。相反，劝返就灵活多了。”

最高检积极为劝返创造条件

“2008年底，在最高检察院三楼会议室，中纪委、中央政法委、最高法院、最高检察院、公安部、司法部、财政部、人民银行、中国证监会等十余家机构的有关负责人，坐在一起，共商追捕外逃贪官大计。”一位参加会议的人士告诉记者，“这次会议的议题是‘职务犯罪境外追赃工作协调机制第一次联席会议，不仅要让贪官回国，还要把贪官带走的资产追回来。”

因为追逃出色，中央有关领导多次表扬和肯定检察机关的境外追逃工作。“每年的全国‘两会，境外追逃都是一个热点话题。全国人大代表、政协委员提交议案和提案，要求加大惩治外逃贪官力度。”

鉴于高层关注，社会各界反映强烈，早在2004年95，最高检就专门召开全国性的会议，商讨境外追逃工作。最高检主管反贪工作的副检察长王振川在会议上，要求全国各级检察机关熟练掌握和运用相关知识和追逃渠道，抓紧培养一批懂法律、懂外语、懂境外追逃事务的专门人才，提高境外追逃水平。

据了解，最高检已经从全国检察机关抽调了一批专门人才，聚集在反贪总局，并成立了专门的内设机构，正在对外逃贪官展开大追捕。“2008年缉拿的外逃贪官，是历年来最多的一次。其中，劝返立了头功。”

当然，劝返的背后，是最高检察机关这几年来的“不懈努力”。对内来说，完善了追逃工作机制，在人才、资金等方面，加大了投入。对外，为弥补缺乏双边引渡条约给境外追逃带来的不利，最高检一直在积极拓展国际司法合作空间。借助2006年《联合国反腐败公约》生效的契机，最高检承办了国际反贪局联合会第一次年会暨会员代表大会，探求以国际反贪局联合会为平台落实《联合国反腐败公约》有关境外追逃的合作机制。

“成功的劝返，离不开国际合作，否则寸步难行。国际合作有助于营造一种威慑环境，对在逃人员产生一种走投无路的压力。最近两年，世界各国对反腐败形成了共识，加大了打击力度，这也是劝返得以‘诞生的国际背景。”

目前，最高检已与75个外国司法、检察机关签署了83个合作协议或合作谅解备忘录，司法协助的内容已发展为相互派员取证、刑事诉讼移管、引渡等多个方面。

劝返模式初具雏形

劝返是检察机关追逃人员在实践中摸索出来的方法，“程序上要求严格，又不违法，是侦查阶段的劝返。对外逃贪官来说，在国内有一些因素，可以让他去考虑，回国更好些，是一种权衡的结果。”

虽然劝返已经在追逃中显现出明显的优势，但因为劝返是检察机关最近才使用的一种追逃模式，因此，侦查人员还没有时间总结和概括，自然也没有上升到制度层面，形成一些制度性的规定。

“如果非要给概括一下，劝返一般分为两步走：一是贪官外逃后，先将外逃者的犯罪身份告知其所在国，也就是说，让所在国知道这个人是一个犯罪嫌疑人，中国正在追缉。并尽量取得所在国警方的理解、配合、支持。二是，派出有关人员到国外直接与其接触，通过做工作、谈判等方式，并承诺一些条件，希望其回国。工作做得差不多了，再让国内的相关人员与其通话。”

一位检察官分析说，概括说，劝返必须具备下面四个条件：一是有明确的犯罪事实。如果连有没有犯罪事实都不明确，怎么劝呢?二是外逃贪官陷入走投无路的境地。胡星之所以能被劝返，实为走投无路所致。办案人员向新加坡警方提供胡星在国内涉嫌重大受贿犯罪的证据，取得了新加坡警方的理解和支持。由此造成了胡星在英国、香港等地被拒绝入境，迫使其在新加坡陷入进退两难的困境，之后办案人员才对其派出劝说小组。三是给被劝者承诺一些事项。专案人员在劝说胡星时就作出y--些“承诺”，包括“胡波(胡星的弟弟)帮助胡星出逃的事可以放过”、“如实交代经济上的问题，认罪态度好，可换取减刑”等。这需要技巧，既要掌握法律和政策，又要灵活多变，更需要有突破法律和政策界限的胆识。四是劝返人员必须有“说了算”的权力。劝返的人员必须权力很大才行，一方面，因为要对被劝者做出承诺，所以劝说者必须一言九鼎，能让被劝者感到信服；另一方面，可以承诺什么，不可以承诺什么，可以承诺多少，都需要劝说者有一定的决策的权力。一句话，所谓劝返，说白了就是“威逼利诱”，没有逼到走投无路，贪官不会坐上谈判桌；没有许以好处，贪官不会同意回来。

而黄风教授对“劝返模式”作了这样的界定：首先，它的对象是特定的，针对的是在国内受到刑事追诉，并逃往国外的犯罪嫌疑人；其次，劝返是在我国法律和相关外国法律允许的条件下进行，由我国司法机关或执法机关具体组织实施，通常还需要外国司法机关或执法机关的配合、协助；最后，劝返可能产生特定的法律后果，它是我国“宽严相济”刑事政策在境外追逃中的体现。譬如，外逃人员接受劝返回国，在审判中被认定为自首，得到宽大处理。

黄教授举例说，在胡星案中，法院便认定胡星接受劝返回国的行为构成自首，从而获得从轻处罚。“但作为对外逃贪官接受劝返的激励，应当以司法解释的形式将其行为视为自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