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剑
1862年5月,一天夜里,在美国南部田纳西州最大的棉花种植园约克庄园里,黑人奴隶杰西开始了逃亡。那是南北战争的第二年,联邦政府领导的北方军队正同南部蓄奴州的南方军队进行激战。
在此之前,还没有黑奴能活着从约克庄园逃出去。庄园的三面都是沼泽,奴隶要逃亡,只能在晚上穿过北面宽阔的棉田,那需要一天一夜。监工在早上点名,一旦发现有奴隶逃亡,骑上快马只需三四个小时就能把奴隶抓回来。当然,如果约克老爷不在乎损失一个奴隶,监工也可以放出凶猛的猎犬,由它们拖回一具尸体,所需的时间会更短。
杰西也不知道自己能否成功逃亡。在最初的三天里,他其实并没有走出约克庄园。靠着一根空苇管、一根绳子和几片平日省下来的干面包,他在东北面的沼泽地里藏了三天。在那里,污水散发出刺鼻的恶臭,能使鼻子最灵的猎犬丧失嗅觉。
杰西悄无声息地藏在烂泥里,心里只有一个念头:逃出去,做一个自由人,为此丢掉生命也在所不惜!
杰西的父母是路易斯安那州的黑奴,杰西还有一个弟弟叫威利。在杰西四岁的时候,主人为了换一辆新马车,把杰西和威利卖到了另一个州。新主人是一个退伍少校,经常带着杰西和威利去打猎,兄弟俩在少校那里过的十二年倒不算艰辛。五年前,少校死了,兄弟俩再次被转卖。杰西被卖给了残暴的约克老爷,他连弟弟威利被卖到何处都不知道。杰西知道,作为一名奴隶,除了呼吸,他没有任何自由!
在泥里浸泡的时间长了,杰西右腿的伤口开始腐烂,他还要不时躲避蚂蟥的袭击。万幸的是,没有人发现他。三天后,在一个大雨滂沱的夜里,杰西从泥沼里爬出来,嚼了些草叶敷在腿上的伤口处,悄悄地穿过棉田向北方逃去。
南北战争的消息早就传到了奴隶们的耳朵里。杰西想好了,他要加入北方军队,让那些把他们当牲口的人付出代价!那天夜里,杰西的战争拉开了序幕。
伤痛和饥饿令杰西的身体很虚弱,但他一刻也不能停留。在到达北方废奴州前,一个黑人的身上要是没有主人签署的自由证书,随时都有被抓的危险。
杰西靠着以前跟随主人打猎时学到的一点辨别方向的知识,一瘸一拐地在偏僻的山路上向北奔逃,饿了就吃野果,困了就睡在树林里。
一天早晨,杰西从疲倦中醒来,发现自己的双手和双脚都被绳子捆住了,躺在几个弹药桶的旁边。眼前全是白人,他们穿着灰色制服,手里拿着枪,围坐在杰西四周,有的在写信,有的在聊天,还有几个满身酒气的白人用枪管来捅杰西,看着杰西惊慌失措地躲闪来取乐。
过了一会儿,来了一个佩戴指挥刀的人,自称是沙利文中尉。他喝退了那些醉汉,问杰西是从哪里来的,怎么闯到两军交战的战场上来了。
战场?杰西暗呼倒霉,他不知道这支队伍是南方军队还是北方军队,支支吾吾不敢开口。
沙利文大声喝道:“不说话,就当你是敌人派来的奸细,拉出去处死!”
杰西吓得不行,只好如实说自己是从约克庄园逃出来的奴隶,想去投奔北方军队。
沙利文好奇地打量着杰西,带着几分调侃问道:“你想投军?会用枪吗?”
杰西见沙利文中尉知道了他是逃亡的奴隶,却没有打骂他,就猜他们是北方军队。他自豪地说:“以前的主人教过我放枪,我打得很准呢。”杰西说得没错,少校主人曾教过杰西和威利打猎,也许是有天赋,兄弟俩都练得一手好枪法。
沙利文将信将疑,解开了杰西身上的绳子,又把大伙儿都叫过来,拿过一支长枪对杰西说:“我们就是北方军队的一个步兵连。你说你会用枪,能打死对面阵地的南方军官吗?如果做到了,我就征你入伍,哈哈哈……”
说完,沙利文把枪递给了杰西,又给了他一发子弹。这时候,他们离己方战壕还有一段距离,离对方的阵地就更远了,几乎只能看见那些身穿蓝色制服的人影。
“我就打那个骑马的!”杰西熟练地把枪架在弹药桶上,姿势像模像样的。大家都向对面阵地望去,猜测那个骑马的少尉会不会被打中。
“砰”的一声枪响,那个少尉似乎吃了一惊,举起望远镜往他们这边望过来。
“哈哈,没打中!”大家都笑了。
杰西却没有动,过了一会儿,他对沙利文说:“中尉先生,能不能再给我一发子弹?我已经校好了标尺。”
沙利文吃了一惊,这黑人还会调校距离标尺?他又给了杰西一发子弹。随后,只听一声枪响,那个少尉像是被什么东西重击了一下,仰身跌下马来,手里的望远镜也扔出了好远。
这边的官兵都欢呼起来,沙利文也非常惊奇:这么远的距离竟能射这么准,这黑小子完全有资格做一个出色的狙击手!于是,他兴奋地拍了拍杰西的肩膀,宣布他已经是一名光荣的北方军队战士了!
沙利文让人给杰西拿来一些食物和一套旧军装,又郑重其事地把一支带瞄准镜的步枪交给他。沙利文说,连队的任务是配合其他部队在这一带阻敌,现在由杰西来当狙击手,吃住不用跟大家在一起,而是由一个士兵领着在阵地外狙击敌人。
带领杰西的士兵是个独眼下士,他的任务是给杰西确定狙击点,并不时变换,同时给他补充食物和弹药。不过,杰西不怎么喜欢这个老是阴着脸的人。每当他杀死一个穿蓝色制服的敌人,独眼下士就掏出一个小本子详细地记录下来。杰西觉得多此一举,每杀一个敌人,他就用弹壳在枪托上刻一道划痕。
几天过去了,杰西不断地潜伏、瞄准、射击,换地方再潜伏、再瞄准、再射击……看着那一张张陌生的面孔倒在自己的枪下,他充满了复仇的快感。他常常默念着:“这一枪是为了我的父母、我的弟弟!”“这一枪是为了沙恩大叔、尼娅大婶!”他知道,每射中一个,世上坚持要把黑人当做“会说话的牲口”的人就少一个!
很快,杰西枪托上的划痕有三十二道了。这时候,对方也知道这边有个神出鬼没的狙击手,就加强了士兵的隐蔽,让杰西找不到适合下手的第三十三个目标。
这天,独眼下士从营地带食物回来时,给杰西带来了一个坏消息:“敌人也派来了狙击手,每天我们都有士兵倒下。沙利文中尉要我们找到那个狙击手,干掉他!”
三天后,他们在树林里找到了那个狙击手。杰西从瞄准镜里看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他的弟弟威利!
怎么会是威利?杰西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虽然从瞄准镜里看到的仅是侧面,但那确实是他五年没见的弟弟!威利身穿蓝色制服,趴在地上,专注地瞄着一个方向。威利为什么要帮该死的南方军队?他受了谁的胁迫?
杰西半天没有回过神来,旁边的独眼下士急了:“你小子发什么愣?趁他还没发现你,一枪干掉他!”
杰西的脑子里一片混乱,他又凑到瞄准镜前看了很久,说:“不行,距离太远,天黑了,而且还有风,要是开了枪打不准,反而会暴露我们的位置。明天再说吧。”
杰西听说过,有的庄园主强迫黑奴去打仗。他万万没想到弟弟也会拿起枪,跟自己在战场上狭路相逢!
晚上,独眼下士又去了一趟营地,回来后就冲杰西发火:“该死,沙利文中尉被敌人的狙击手杀了!副连长说,要是你明天还不能干掉敌人的狙击手,就把你拉下去军法处置!”
杰西大吃一惊,他倒不是担心自己被“军法处置”,而是为弟弟居然杀掉了沙利文中尉感到痛心!没有沙利文,或许杰西早就饿死了,或者被抓住送回了约克庄园。沙利文和北方军队的官兵可是来解救他们黑奴的啊!
杰西抱着头想了一晚上,到天快亮时,他终于作出了决定:必须阻止威利,最好的办法就是杀死他!
杰西和独眼下士又找到了昨天的那个狙击点,可怜的威利还在那儿!他独自一人趴在晨雾中,聚精会神地瞄着什么,并没有发现他们。
杰西慢慢地把枪架好,弟弟的后脑勺就出现在瞄准镜的十字交叉点上。
瞄得准些,再准些!杰西一直提醒自己,如果上帝选择让自己来结束弟弟的生命,那么就祈求上帝让自己打得准些,让弟弟少一些痛苦吧。
杰西瞄了很久,手指扣在扳机上,却一直按不下去。等他下定了决心,威利却突然转过身来。威利也从瞄准镜里发现了杰西他们!看来他很吃惊,却没有任何犹豫,“砰”的一声开了枪!
杰西非常了解弟弟,威利的枪法比自己好。在这一瞬间,他来不及多想,几乎就在威利开枪的同时,自己也本能地扣动了扳机!
时间在这一刻凝固了,杰西仿佛看见从自己枪口射出的子弹,旋转着划过空气,击中了弟弟的脖子,一大团血雾在瞄准镜里弥散开来!
“威利!”杰西痛苦地喊了一声,却听到背后有东西倒地的声音。回头一看,只见独眼下士额头中弹倒在地上,手里握着一把出鞘的匕首!
这里只有自己和独眼下士,他拿着匕首干什么?难道他要在背后对自己图谋不轨吗?杰西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他知道一定是威利救了自己!他再也忍不住了,扔掉枪就从掩体里跳出来,喊着弟弟的名字,不顾一切地要冲过去救他。
两边的军队都发现了杰西,子弹纷纷向他射过来,但杰西却毫发无损地跑进了威利的掩体内!
威利脖子上的伤口很深,上半身全是血,人已经昏过去了。杰西撕下衣襟,手忙脚乱地给弟弟止血,却哪里止得住。他不由得抱紧了弟弟,一遍遍地喊着弟弟的名字。
威利终于醒过来了,但只说了一句话:“哥哥,我们不做奴隶!”之后,头一垂,再也不动了。
杰西号啕大哭,突然后脑一疼,被人用枪托打晕过去。
醒来的时候,杰西已经在对方的军营里,一个穿蓝色制服的上尉讯问他的姓名和部队番号。
杰西大骂:“受诅咒的南方佬,你们骑在我们头上的日子不长了,总有一天北方军队会给我们报仇!”
那上尉听了他的话,却惊奇地说:“南方佬?我们可是北方军队呀!你身上穿的灰色制服才是南方军队的!”
杰西愣住了,上尉继续说道:“威利是你的弟弟?我们听见你在喊他。他很勇敢,从种植园逃出来后就加入我们北方军队。他说他哥哥还在做奴隶,他要把你救出来。”
杰西顿时心惊胆战:不会吧,威利加入的才是北方军队?可沙利文中尉说他们是北方军队呀,肯定有人在说谎!若是沙利文说谎,自己可从一开始就弄错了,杀了那么多人,还包括自己的弟弟!
几天后,杰西终于知道了真相:威利效力的、身穿蓝色制服的才是北方军队!军队里有很多自愿来参战的黑人,有的曾经是奴隶,有的本身是自由人。
杰西明白了:他的战争,从一开始就是一场悲剧!
作为南方军队的战俘,杰西被关了半年多。他一再申请回到战场上,用自己的枪来报仇。他要为弟弟报仇,为自己报仇,为所有被愚弄、被欺诈和被侮辱的黑奴们报仇!
后来,杰西获准跟随北方军队四处征战。他参加过著名的葛底斯堡战役,在那场战役中,北方军队大获全胜,而杰西如有神助,毫发无伤。
1865年,南北战争结束,杰西已经是上尉了。他把弟弟的骨灰葬在不久前才找到的父母的坟旁。弟弟终于和父母团聚了,杰西多想死后也能跟父母在一起啊,可他知道,自己另有归宿。
这天,阿灵顿国家公墓细雨霏霏。杰西上尉独自来到这里,跪在一排墓碑前。那排墓碑上刻着他一生都不敢忘记的三十二个名字,那是他千方百计打听到的三十二名死在他枪下的北方军队官兵的名字!
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杰西握着手枪,喃喃自语:“感谢上帝,我生而为奴,但并没有在死的时候还是奴隶。今天,我终于可以自由地选择一切,包括体面地死去……”
杰西就这样自杀了,他的战争也终于结束了。
直到现在,人们来到阿灵顿国家公墓,还能看到一块墓碑,上面刻着:杰西上尉一生参加了两场战争并都取得了胜利,一场是南北战争,一场是自由和尊严的战争!
(归雁生摘自《百花·悬念故事》2008年第12期,王小钦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