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谐”“盛世”说“山寨”

2009-06-20 03:11陶东风李玉磊
中州学刊 2009年3期
关键词:山寨盛世和谐

陶东风 李玉磊

摘 要:“山寨文化”作为一种社会文化现象在2008年逐渐流行,它保留了“山寨”古义中与正统、主流、中心相对的非正统、非主流、边缘的内涵。山寨与朝廷之间既有对抗也有妥协、合作,“山寨文化”与主流文化之间,同样也潜在着谈判与妥协的可能,市场的加入使得问题更加复杂化。“山寨文化”的兴起与主流文化对盛世想象的建构之间,形成了颇具反讽意味的张力结构,然而二者能够在当下中国并行不悖,遮蔽着的是主流话语通过对传统与现代盛世概念的置换,造成了盛世想象与现代民族国家内在精神的错位。“山寨文化”采取滑稽模仿的艺术手段,目的并不在于学习,而在于颠覆与消解,这是一种既不同于对抗也不同于屈从的抵抗方式,本质上是弱者的艺术。

关键词:山寨;盛世;山寨文化;滑稽模仿

中图分类号:G0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3—0751(2009)03—0228—05

“山寨文化”是2008年开始逐渐流行乃至泛滥的一个名词,学界对它的界定目前尚不统一。有学者认为“山寨”只能算作是一种“现象”,谈不上“文化”;也有学者已经将其上升为文化的范畴,并且开始加以研究。无论称为文化还是现象,山寨已经引起了广泛关注,这是不争的事实。对于“山寨文化”自身的功过我们暂且不论,笔者感兴趣的是流行于民间的“山寨文化”与主流话语中的“和谐”“盛世”话语之间是一种什么样的关系,它通过何种方式与主流文化周旋,并获得自己的生存空间。本文拟从“山寨文化”的言说语境、“山寨文化”的言说方式与“山寨文化”的言说空间等几个方面切入这个问题,以期发掘这一文化现象所蕴含的权力关系。

“‘山寨一词源于广东话,原指一种由民间IT力量发起的产业现象,其主要特点表现为仿造性、快速化、平民化。主要表现形式为通过小作坊起步,快速模仿成名品牌,涉及手机、数码产品、游戏机等不同领域。这种文化的另一方面则是善打擦边球,经常行走在行业政策的边缘,引起争议。”①这是百度百科与“山寨”相关的第一个搜索结果。“山寨”以模仿、仿制、戏仿为基本手段,由商品领域逐步扩展到文化领域,从一个名词转变为一种现象,从一种现象转变为一种产业,又从一种产业转变为一种文化。

“山寨”在中国的社会文化传统中有很深的渊源。山寨者,绿林好汉占据之山中营寨也,它是朝廷正规体制之外的小政权,在官方地盘之外自立为王。换言之,山寨就是占山为王、不受官方管辖的地盘。自从陈胜、吴广喊出“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之后,“山寨”就成了流民草寇占山为王的代名词,是中国特有的一种游离于官府统治之外的游民文化,也是我们文化遗产中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今天我们所说的“山寨”虽然不再是指与朝廷官府相对立的江湖草莽,但保留了与正统、主流、中心相对的非主流、非正统、边缘的含义。由于社会资源分配中的不合理、不公正,大部分的社会资源被少数人所占有和支配,作为社会成员大多数的普通民众既没有获得应有的份额,更无法参与到社会产品分配规则的制定当中去。因此,“揭竿而起”、“啸聚山林”成为这些无权无势者的必要选择方式,他们在官方权力难以统御的地带聚集以图生存和发展。

社会资源分配上的不合理,在文化领域表现为主流文化对话语权力和传播渠道的垄断,它不仅支配并决定着文化产品的生产内容和消费方式,还规定着雅与俗、高贵与卑下、宏伟与琐屑、深刻与肤浅等一系列文化—权力的等级秩序,规定着接受者的价值取向与消费趣味。在这种情况之下,文化的自主性、多元性与独创性丧失了,大众既无法有效地参与到文化生产制作的过程中去,更不能改变其运作的既定规则,只能是被动地作为接受者和消费者,他们身上的开新能力与创造本能被无情地漠视,被文化生产体制长久压抑。“山寨文化”的出现所表达的正是对主流文化及其操控下的整个生产体制的强烈不满和有限度的挑战,是社会大众要求参与文化生产的意愿。

重要的不只是“山寨文化”的出现,而是它以什么方式出现;不只是它的创造和参与欲望,而是它以什么方式创造;不只是它对于主流文化的不满,而是用何种办法发泄这种不满。“山寨文化”的基本表达方式是调侃、戏仿和戏谑,其对象则是主流话语。在此过程中,它采取了打“擦边球”和“游击战”的战略,行走在主流的边缘,钻政策的空子,与权力周旋。它的口号是“打得赢就打,打不赢就跑”,它常常不是赤裸裸地打出反权力、取代权力的口号,而是挠权力的痒痒。这反映了它的策略、聪明、无奈和局限。

其实,山寨和朝廷(代表主流)的关系远非只是简单的对抗,朝廷对其也不是一味地打压、铲除。《水浒》中写到的那些山寨头领很多原是朝廷命官,深信儒家正统意识形态,自诩“深明大义”、“替天行道”。他们只反贪官不反皇帝,甚至内心渴望着被招安。凡此种种,都说明了朝廷和山寨之间的深刻纠结和内在牵连,其中绝不只有对抗的一面。山寨作为中国古代农民反抗官府的一种形式,本身就是不得已而为之,走上这条路实属无奈之举,即所谓“逼上梁山”。从这一点出发,他们在上山的那一天起就时刻想着能够被招安,回归“正途”,过“老婆孩子热炕头”的日常生活。作为山寨头领的宋江就不止一次地强调:“我不能不为兄弟们的前途着想”,“为兄弟们找一个好的归宿”。作为官府,它既看不得与自己对立的山寨存在,又无力将其彻底剿灭。从历代统治者处理山林草寇问题的经验来看,使用武力征剿的方式成本过高,不仅费时费力、劳民伤财且大多效果不佳,还有可能使局势进一步恶化。对付那些山寨大王们既经济实用又最有诱惑力的手段就是招安了,以高官厚禄、良田美宅为诱饵,以加官晋爵、光耀门楣相利诱,努力把大大小小的山寨都归入自己麾下,将其收编。而那些山寨大王们也乐得封妻荫子、衣锦还乡。接受朝廷招安的宋江等梁山好汉如此,在天庭中谋得一官半职(弼马温)的孙猴子亦如此。因此,作为正统的朝廷与作为叛逆的山寨之间不仅是对抗,同时还存在着妥协、合作与相互利用,对抗似乎只是暂时的、非正常的,是不得已而为之,是“官逼民反,民不得不反”的极端状态;而妥协、归顺才是一贯的发展趋势,是常态的。反过来看,正统与主流对于边缘与在下者的压制和操控又是长期的、不间断的,这又导致山头大王屡屡出现,竖起“替天行道”的大旗和现存统治秩序相抗争。在朝廷与山寨之间或者说是主流与非主流之间,总是处在对抗合作的交替循環之中,这也许是人类历史中跌不破的一个局。

今天的“山寨文化”又有所不同,它在与正统、与主流、与中心是对抗还是合作之间多了一种选择——市场,当然这也只是被限定了范围的一个选项,不涉及尚未解禁的领域。市场的加入不一定能够打破对抗——合作的历史循环,但在某种程度上改变了循环运行的一贯模式,由二元对立逐渐形成三足鼎立的局势。市场的加入使得问题呈现出异常复杂的局面,其中充满了回旋与变数。比如,2009年山寨春节联欢晚会的发起人老孟(施孟奇)与贵州电视台再次携手,制作超级模仿秀节目《今天你阿Q了吗》,开始寻求一条与市场合作的路径。

2008年被称为所谓“山寨年”,从山寨明星、山寨电影、山寨百家讲坛,到山寨新闻联播,再到山寨春晚,甚至山寨中国。一时间山寨林立,狼烟四起。有人说:“如果盘点2008年里的大事件,除了‘雪灾、‘5•12地震、‘北京奥运之外,‘山寨文化算是文化领域里振聋发聩的一个。”②

对于“山寨文化”的出现和蔓延,从其产生之日起各路评论家就是众说纷纭、褒贬不一。有追捧者说:“这是师夷长技以制夷的炮火,这是学比赶超的来福枪,山寨文化在抄袭与超越的羊肠小道上一路狂奔,尤其是挣脱了牌照的束缚,握紧了低成本高回报的福祉之后,它摧枯拉朽的震撼力与病毒营销的感染力,彻底颠覆了传统的行业潜规则,建立了以山寨文化为基础的价值序列。而且,山寨文化深深地打上了草根创新、群众智慧的烙印,是当之无愧的中国式山寨。”③也有痛骂者指斥:“山寨文化不是什么好东西。山寨文化的盛行是中国的奇耻大辱。山寨文化应该速朽。”④

主流文化对“山寨文化”的出现则显出几分不安、几分尴尬和几分无奈,既想打压又想“招安”,既想排斥又想收编。政府管理部门态度的前后不一就显示了这种矛盾心理。先是国家广电总局要求“不参与、不炒作‘山寨”;但国家新闻出版总署署长、国家版权局局长柳斌杰在2009年3月6日做客新华网访谈时则表示:“盗版与山寨文化不是一回事,山寨文化是人民群众的创造,体现了民间的文化创造力,在一定程度上有它的生存依据,有它的市场需求,有人民群众喜闻乐见的一方面。针对山寨文化,要加以引导,加强规范,如果它不涉及侵犯别人的著作权、不是非法使用别人的作品,而是有自己的创造,这就并不是在反盗版的范围中。”“山寨文化创作的东西,如果是有价值的、好的东西,也应该纳入保护的范围之内。”⑤

“山寨文化”的流行显然从一个侧面体现了以官方媒介为载体的主流话语(比如央视的节目)难以满足相当数量的大众的文化需要,特别是青年人的文化需要。之所以会有“山寨新闻联播”,是因为大家对新闻和娱乐节目不满意;之所以会有“山寨百家讲坛”,是因为学术明星们的“一家之言”并不代表真理,更不是唯一的,他們只是由于借助传播渠道的垄断优势获得了话语上的权力,有人就曾身着印有“孔子很生气,庄子很着急”的T恤衫,出现在于丹签名售书现场以表达不满;之所以会有“山寨春晚”,是因为很多人对央视春晚不满意,更希望自己能够自由地分享在大年三十晚上进行文化创造的欲望,而不是由央视垄断这种文化创造力;之所以会有“山寨电影”,是因为观众对时下中国电影不满,看了一些所谓的“大片”之后反而使人大倒胃口,其血腥与暴力的程度已是无以复加,中国“大片”对西方商业电影尤其是好莱坞电影的亦步亦趋,其结果只能是邯郸学步。

“山寨文化”深深地打上了草根创新、群众智慧的烙印,山寨的蔓延表明当今中国的文化不再是主流媒体的一统江山,主流媒体“一统天下”的时代终结了。“山寨文化”的蔓延除了市场的因素外,还应该特别提到网络。网络这个平民化的大众传播媒介为草根创新提供了重要土壤,检查机构难以彻底控制的网络成为“山寨文化”赖以存在的“江湖”,它为“山寨文化”的滋生和蔓延提供了可能性。“山寨文化”之所以采取山寨的方式四处流窜,时有遭遇压制甚至扼杀的可能,又体现了它在当今的文化“江湖”中毕竟不是“龙头老大”。山寨春晚的夭折很能说明问题,山寨春晚的发起人老孟这样向网友告白:“大年三十大家都满怀期待地等待着收看山寨春晚。面对网友们的大声而又焦急的质问,我们的技术人员一次次地努力,一次次地失败。所有视频网站都无法上传山寨春晚,百度几乎搜索不到山寨春晚的信息,曾经是我们的合作伙伴的腾讯QQ也把我们网址www.ccstv.net列为‘非法网址。”⑥

一方面,“山寨文化”无法参与主流文化规则的制定;另一方面,主流文化又无法全盘控制文化活动的所有空间,由此决定了山寨文化采取一种并不十分激进的胡闹台、恶搞、捣乱的策略来生存。这是一种不同于直接对抗的冒犯方式,它并不直接与现存秩序发生正面的激烈冲突,而是以戏言、妄言、庄子所说的“无端崖之辞”的形式,甚至是“王顾左右而言他”式的“无厘头”,来制造与主流不同的另一种话语。这是一种安全系数比较高的冒犯,但同时又需要很高的智慧——“打擦边球”的艺术。《西游记》中的孙悟空对权威(西天佛祖)的反抗中也充满了这种艺术。在周旋的过程中,孙悟空一方面敢于在如来掌上撒一泡尿,并且时不时地调侃其“原来是妖精的外甥”;另一方面,当佛祖将要动怒时,它又连忙告饶道:“慢来,慢来!”它自知法力有限,虽能一个跟头十万八千里,但终究逃不出如来掌心。尽管它并不认同天庭天条、西天戒律,敢于同在上者及各种权威作斗争,但是斗争的惨痛经验(压在五行山下五百年)预示着反抗只能用胡闹台、恶搞以及调侃的方式。孙悟空最终没能逃出如来佛的手掌心,还被戴上了紧箍咒,经历了一番取经路上的磨难之后最终修成正果,皈依我佛了。“山寨文化”的反抗在经历一段时间的风风火火、喧嚣沸腾之后,是否也将走同样的道路?我们拭目以待。

新时期关于“盛世”的言说缘起于历史题材的文学作品以及根据这些作品改编的影视剧。最早的盛世话语可以追溯到20世纪90年代初拍摄的电视剧《唐明皇》。这种盛世情结在世纪之交逐渐在社会上尤其是各种媒体中弥漫开来,从领导的讲话到街头上的广告,从以康、雍、乾三朝为代表的盛世题材连续剧到央视春节晚会的“盛世大联欢”。“盛世”一词高频率出现,并通过声音、图像等多种视听手段,一遍又一遍地刺激着人们的“大国”想象,强化着人们的“崛起”体验。市场与商家也需要培养大众的盛世想象,因为这既可以提高商品的价值品位,又能够刺激潜在的消费欲望。商家企业不断推出与盛世相关或者直接以“盛世”命名的商品、奢侈品,以满足消费者的虚荣心。

把主流媒体的“和谐”“盛世”言说与民间“山寨文化”的蔓延联系起来,我们将会发现一种强烈的反讽。一方面,主流文化正在大张旗鼓地描绘着“盛世”“和谐”图景——从奥运会的成功举办到“神州七号”的太空之旅,再到经济总量跃居世界第三,这一切似乎都在表明国人的“大国”梦想正在变成现实;而另一方面,“山寨文化”却在网络和民间四处流窜,在此种“盛世”“和谐”的语境中发出了自己不甚“和谐”的声音。

“盛世”是历史学和社会学范畴中一个具有中国特色的专用术语。按照清史学家戴逸先生的理解:“盛世是我国社会发展中的一个特定的历史阶段,是国家由大乱走向大治,在较长时间内保持繁荣和稳定的一个时期……盛世应该具备的条件是,国家统一、经济繁荣、政治稳定、国力强大、文化昌盛等等。”⑦由此观之,这个盛世的“定义”实际上是描述性的,缺乏实质性的价值规定。它实际上更多地是一种含义暧昧的想象与修辞。有学者评论道:“当前历史题材大众文化中的‘盛世叙事显然妨碍了对某些问题的深入思考,也进一步延宕了对改革中触及的某些深层体制性问题的反思。”“历史题材大众文化与生俱来的迎合大众心理的商业策略加上其自身面临的一些意识形态禁忌,使得它在建构大众的现代民族国家想象时,又一次屈从于传统历史文化中的‘盛世话语,而与现代民族国家的内在精神又一次形成错位。”⑧从这个意义上看,当主流文化所宣扬的盛世言说在主流媒体铺天盖地之时,山寨文化作为非主流话语在主流的边缘地带众声喧哗,就不失其警示和纠正的意义。

“山寨文化”的主要艺术手段是滑稽模仿,亦即戏仿、戏说。如常见的山寨文字“喜欢某某的N个理由”、“今天你EMAIL了没有”,还有山寨广告词“将减肥进行到底”、“爱是这样炼成的”,等到。这些山寨版的流行语是对流行语言、官方语言、革命语言的混合与戏仿。2008年,由李湘投资的山寨电影“经典”《十全九美》在奥运会期间获得票房成功,影片把大量当下的流行元素进行拼贴式的运用,在对当下社会现象的戏仿中取得博人一笑的效果,如剧中推销按摩椅的场景让人想起时下的电视促销。

“山寨文化”中的这种戏仿,目的之一是要到达到某种使人震惊的效果,用网络上的流行语言来讲即“雷人”。“雷人”这个词是2008年兴起的网络语,意思是出人意料且令人格外震惊。这个词语类似晴天霹雳的意思,但又与晴天霹雳不同。晴天霹雳多用于惊闻噩耗的时刻,而“雷人”则用于表达喜剧性的或无奈性的、尴尬性的场合,将个人感受描述为“于无声处听惊雷”的状态,极度夸张地表达了个人对喜剧、无奈、尴尬场合中行为和语言的感受。“雷人”是“山寨文化”给人印象最为深刻的地方。一方面,作为一种主要以网络为传播途径和表演空间的话语形式,点击率的高低和访问量的多少对其生存至关重要,需要通过戏仿的形式制造一些“出人意料且令人格外震惊”的效果,以吸引眼球、提高点击率。但另一方面,对于“山寨文化”而言,戏仿不仅仅是一种表现手段,也是维持其生存之必需。“山寨文化”的戏仿在制造出笑料、滑稽的同时,还包含着几分尴尬与无奈,是一种灰色的冷幽默。它不是在挠对方的心窝子,而只是挠其胳肢窝,也只能挠胳肢窝,因为“心窝子”不能碰,更不能挠。

戏仿不是一般意义上的模仿。如果说一般的模仿是学习的一种方法与手段,它把模仿对方当成仿效与学习的楷模,当成自己要臣服的权威;那么,滑稽模仿就是旨在冒犯、蔑视和颠覆模仿对象的一种模仿。阿伦特曾经指出:“权威的标志是被要求服从者的不加质疑的承认;无论是强迫还是说服都是不需要的。”⑨权威之所以是权威,其根本保证在于人们对其保持不加质疑的敬畏和尊重。因此,阿伦特认为:“权威的最大敌人是轻蔑,而破坏它的最有效的方法是嘲笑。”⑩滑稽模仿就是这样一种轻蔑的表达。在这里,模仿既不意味着学习,也不意味着激进的对抗,而是意味着轻蔑。在戏仿中经常使用的手法是把被戏仿的对象抽离其原来的语境随意拼贴,由于语境错置而产生荒诞、滑稽的效果。滑稽模仿与随意拼贴的含义都是言在此而意在彼,其特点是语言与真实意义之间的错位、脱节以及由此造成的反讽效果。

以下几点对于理解滑稽模仿、理解“山寨精神”和“山寨文化”的意义至关重要:

首先,滑稽模仿是弱者的艺术。强者对于弱者常常不会采取滑稽模仿的方式,因为这会削弱它的权威、尊严与神圣。它要么直接地压制弱者,要么以蔼然长者的姿态出面训导与诱劝弱者。而弱者由于其弱而不能直接冒犯权力,它必须迂回曲折讲究战略并且适可而止,滑稽模仿就是其中之一。王蒙说王朔笔下的痞子“智商蛮高,十分机智,敢砍敢抡,又适当搂着,不往枪口上碰”(11),我们可以借用此来描述这种有分寸的冒犯艺术。

其次,强者之所以可以被戏仿,则又表明它已经失去了真正的权威,失去了在下者和弱者发自内心的尊敬。一方面这个强者不是一个能直接颠覆的对象,但另一方面却也不是绝对不可以冒犯调侃的对象,面对嬉皮笑脸的戏仿,他或者佯装不知,或者恼羞成怒又无可奈何。

再次,滑稽模仿的主体往往是一个嬉皮笑脸、“一点正经没有”的人,他在对强者进行滑稽模仿时很少板着面孔、自以为是,一般总是伴随自我调侃与自我贬损,摆出一副油腔滑调拿不上桌面的样子。这与强者对于弱者严肃与刻板的态度极为不同。

最后,滑稽模仿与拼贴的最深刻意义在于,通过升格与降格的方法消解、颠覆了主流文化在人物、事件以及话语中设置的高/下、尊/卑、伟大/渺小、宏伟/琐屑、深刻/肤浅、有意义/无意义等文化—权力等级秩序。文化传统的力量及其权力运作的重要机制之一就是在各种对象之间设立了等级秩序,相应地也在描述与讲述这些对象的话语之间设立了等级秩序。“山寨文化”的激进意义主要就表现为对于话语等级与话语秩序的颠覆与消解。

我们对于“山寨文化”的生存空间不可一概而论。它首先发端于商品市场中的IT行业,由经济领域逐渐扩展到文化领域之后,其生存空间中出现了新的问题。在经济领域,山寨在创新和侵权之间游走,界限模糊,即使是侵权也属于经济问题,在政治上似乎没有风险。在文化领域,山寨所遇到的问题就復杂很多。文化领域本来就不是统一的江山,有一些区域——常常是大众消费文化、娱乐文化的区域——笑语喧哗,搞搞山寨无关痛痒;但是也有一些是属于敏感区域。这使得文化领域的山寨既充满机遇又险象环生。一些不安于单纯游戏的“山寨主”们通过不断地与对手谈判、博弈开辟出新的领域,但随时又有触雷的危险。这种危险程度常常变化不定,不可预测,并在事后才表现出来,因为主动权并不掌握在它的手中。因此,在商品领域和一些娱乐领域,“山寨文化”可以以摧枯拉朽之势横扫过去,颠覆传统的行业潜规则,娱乐明星可以被山寨,影视剧可以被山寨,甚至《百家讲坛》也可以被山寨;但在一些敏感的意识形态领域,“山寨王”们就要小心谨慎得多,山寨版的新闻联播经历了很多波折,山寨春晚的流产也很说明问题。这反映出“山寨文化”生存空间的真实状况。

需要强调的是,“山寨文化”生存空间的界限并非十分明确与刚性,而是处在不断的变化和移动之中,这种移动是试探性的,是经过反复的较量和协商之后双方妥协的结果,它与“山寨文化”自身有关,但更重要的、更具决定性的力量则在于社会解禁的程度与文化管辖区域的变化。司各特曾言:“民间文化的暧昧和多义,只要它不直接与统治阶级的公开语本对抗,就能够营造出相对独立的自由话语领域。”(12)“山寨文化”正是这样一种民间文化的形式,因此它也只能在相对独立的自由话语领域中活动。

注释

①③转自http://baike.baidu.com/view/1704790.htm.

②http://www.china.com.cn/book/zhuanti/qkjc/txt/2009-01/12/content_17094172.htm.

④昌切:《山寨文化的盛行是中国的奇耻大辱》,《长江商报》2009年1月4日。

⑤柳斌杰:《山寨文化有生存依据》,《南方日报》2009年3月7日。

⑥转自http://www.ccstv.net/Article/gfzx/109.html.

⑦《盛世的沉沦——戴逸谈康雍乾历史》,《中华读书报》2002年3月20日。

⑧姚爱斌:《全球语境中的‘盛世想象》,陶东风主编《当代中国文艺思潮与文化热点》,北京大学出版社,2008年,第343页。

⑨⑩阿伦特:《权力与暴力》,贺照田主编《西方现代性的曲折与展开》,吉林人民出版社,2002年,第432页。

(11)王蒙:《躲避崇高》,《读书》1993年第6期。

(12)James C.Scott:Domination and Art of Resistance,Yale University Press,1990,p157.

责任编辑:采 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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