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汪曾祺早期小说的思想内涵与叙事风格

2009-06-20 03:11李新平
中州学刊 2009年3期
关键词:思想内涵汪曾祺

李新平

摘 要:汪曾祺以《受戒》、《大淖记事》等小说享誉文坛,但他的人格理想和艺术追求已经在早期小说《邂逅集》中充分地显现出来。作品通过对普通人的平凡命运和生存状态的描述,充满着对世道人心、人类命运的关注,从他们乐观通达的人生态度中发掘民族心理的深刻内涵,表达对自然和谐的人生境界的执着追求。由于他的人格理想和生活趣味与我们民族的精神生活以及集体无意识具有隐秘的深层联系,所以汪曾祺小说具有强烈的魅力和持久的影响力。那种浸润作品的淡淡的苦涩,以及淡定自如的叙述风格,形成了汪曾祺独特的艺术风格和审美追求。

关键词:汪曾祺;早期小说;思想内涵;叙事风格

中图分类号:I206.7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3—0751(2009)03—0224—04

汪曾祺先生以他的小说《受戒》、《大淖记事》等享誉文坛,广为人知,在文学史上奠定了牢固的地位。当我们沿着他的创作道路探寻其轨迹时,汪曾祺的人格理想和艺术追求已经在早期小说《邂逅集》中充分地显现出来,这些作品至今依然保持着独特的艺术感染力,以它们特有的风神气度打动着读者。由此可见,一个作家的早期创作对其一生的创作都具有着一种重要的引领意义,就像《狂人日记》之于鲁迅和《大堰河》之于艾青一样,他们后来的所有创作都是其早期作品思想底蕴的延伸和发展,他们后来成熟的艺术风格也均发端于其早期作品所表现出的美学追求。因此,研究汪曾祺早期创作的思想内涵和艺术追求,对其作品美学价值和文学史意义的总体评价无疑有着重要的意义。

汪曾祺先生第一本短篇小说集《邂逅集》出版于1947年,集子收有《复仇》、《老鲁》、《落魄》、《戴车匠》、《艺术家》、《鸡鸭名家》、《邂逅》等八篇小说。作品通过对普通人平凡命运和生存状态的描述抒发生活内在的诗意,表达作者的人格理想和生活趣味,充满着对世道人心、人类命运的关注。作者从他们乐观通达的人生态度中发掘民族心理的深刻内涵,即对自然和谐的人生境界的执着追求,这也是汪曾祺一生追求的至高境界。正因为汪曾祺作品中有某种内在的东西与我们民族的精神生活以及集体无意识具有隐秘的深层联系,才使得汪曾祺小说具有如此强烈的魅力和如此持久的影响力。同时那种浸润作品的淡淡的苦涩,以及淡定自如的叙述风格,形成了汪曾祺独特的艺术风格和审美追求。

一、乐观通达的人生态度与民族的深层心理积淀

汪曾祺早期小说以满注感情的笔调,描写他的家乡那些古风尚存的生活场景,那些富有情趣的市井风情,刻画那些生动平易的人物形象。从文人雅士到贩夫走卒,从殷实富户到升斗小民,他们简单古朴,是一些善良的自食其力的劳动者。汪曾祺说:“我的小说写的都是普通人,平常事。因为我对这些人事熟悉。‘顿觉眼前生意满,须知世上苦人多。我对笔下的人物是充满同情的。我的小说有一些是写市民阶层的。我从小生活在一条街道上,接触的便是这些小人物。但是我并不鄙薄他们,我从他们身上发现一些美好的,善良的品行。”①汪曾祺与他笔下所熟悉的小人物始终站在同一水平线上,他尊重这些身边的小人物,关注其生命的状态和人性的内蕴,从他们日常的生活方式中来挖掘我们民族心理的特征。

汪曾祺《邂逅集》中的人物生活在动荡的年代,生活难免不尽如人意。虽然他们平凡而卑微,甚至充满着苦难和坎坷,但他们从不怨天尤人,而是顽强、乐观、自然、平静地生活着。他们没有因为外在环境的恶劣而诅天咒地,没有愤世嫉俗和义愤填膺。虽有大喜大悲却能淡然处之,欢乐的日子犹如熟藕飘香,哀伤的日子一场号啕大哭之后,卖唱的还去卖唱,打豆腐的还去打豆腐。他笔下人物的孤独是淡淡的,凄凉是淡淡的,苦涩是淡淡的,欢乐也是淡淡的。比如《老鲁》中的老鲁,《落魄》中的扬州人,他们的命运都与那个时代的生活紧紧联系在一起,社会的战乱和动荡使他们的命运颠簸沉浮,所以他们身上都带着淡淡的悲剧色彩。但他们却能够淡然处之,在苦难面前没有哭泣哀号,在欢乐之时也未曾开怀大笑。他们在自己的位置上,顺乎自然地生活着,生命对于他们,就是在和谐中自生自灭。这其实是最底层的小人物最普遍的生存状态,作者通过对他们平凡的命运和原始的生活状态的描绘,意在挖掘我们民族精神中内在的品质,那种五千年古中国深厚文化底蕴滋养的民族性格特征。温文尔雅,内敛自省,早熟细腻,静观淡泊的性格,自然真率浑厚质朴的天性,乐观健康的生活情趣和勇敢执着的生活信念,在纷繁复杂的生活中追求和谐与宁静。这种顺乎自然的生存意识是根植于我们民族心理中超个人的极为深邃的集体无意识,是一种民族集体性格,这种“集体性格并不仅仅只关系到个体的心理因素,而是涉及到人的全部功能,这些集体态度在某些情况下是非常重要的,甚至在意义上超过了纯粹的个体态度。”②所以汪曾祺笔下的人物都带有作者的人格理想与民族集体性格的特征,小说中人物的命运是对国人人生况味的高度概括。比如《老鲁》中忠厚淳朴的老鲁是个校役,他见多识广,生活中历经坎坷,可他很少谈到自己,面对生活中的苦难显得非常从容,充满了蔑视苦难的信心和乐趣。每天不辞辛苦地上山挑水,供全校三百人连吃带用,却毫无怨言;战乱时期缺粮,他就和教师们一起挖野菜,并热心地为大家鉴别野菜,甚至发明用一种豆壳虫做小菜,竟乐在其中。《落魄》中潇洒超脱的扬州人虽是开饭馆的,但却衣冠楚楚,连头发都梳的一丝不苟。他把烹调当作艺术,煎炒烹炸竟是一种享受。闲时出入茶馆酒肆,手执香妃扇出去蹓蹓弯,顺天知命,随遇而安,生活得悠徐闲散,极有情趣。虽因时局混乱战事频繁而破产落魄,但落魄中透露着一份清高,一份善良,一份安守本分,一份自得其乐。《艺术家》里的哑巴画师天生爱画,无师自通,对艺术爱的执着而痴情。他能够在画之前就把看到的东西留个样子下来,深深刻在脑子里。“他见什么,画什么,有什么,在什么上画”,一画画,他就痴了,他能够把自己说不出的感情溶进他的画里,所以“他画得活,画里有一种东西,一种说不出的东西,看久了,人会想,想哭。”《戴车匠》中那个善良热情的戴车匠,用灵巧的双手为人们制作最普通的用具:烧饼槌子,擀面杖,衣架、捻线锤、木碗┥住…他工作时全身心地投入,甚至和他那张车床子融成了一体,“戴车匠踩动踏板,执刀就料,旋刀轻轻地吟叫着,吐出细细的木花。木花如书带草,如韭菜叶,如番瓜瓤,有白的、浅黄的、粉红的、淡紫的,落在地面上,落在戴车匠的脚上,很好看。”这种平凡的工作到戴车匠手里成了一种充满艺术情趣的劳动创造,成为一首生机盎然又和谐自然的生命之歌。还有《鸡鸭名家》中两位能与动物对话的普通人的神奇技艺;《邂逅》中盲艺人发自肺腑的淡雅静穆的吟唱……

作者极力在小人物的生活方式和风俗描写中发掘一种自然和谐之美,追求一种如陶渊明田园诗那样真醇的诗意。他们的生活中虽然有无尽的悲伤和烦恼,但他们能够顽强地生存,回到最简朴的价值基线上思考人生,并悠游于静穆淳朴的风俗中,寻觅着生活的慰藉。所以汪曾祺小说中的这些普通劳动生活的过程成了一种生活的境界,一种具有传统民族心理积淀和深厚人文内涵的生存方式。而作者与这种民族心理和生存状态有着天然的联系,他是作为一种先验的集体文化意识的传承者而存在,他的创作就是他超然世外的逍遥之梦的展开与演绎。正像汪曾祺自己所说的那样:“这是我的生活经历,我的文化素养,我的气质所决定的。我没有经历过太多的波澜壮阔的生活,没有见过叱咤风云的人物,你叫我怎么写?我写作,强调真实,大都有过亲身感受,我不能靠材料写作。我只能写我熟悉的平平常常的人和事,或者如姜白石所说‘世间小儿女。我只能用平平常常的思想感情去了解他们,用平平常常的方法表现他们。”③所以当汪曾祺把自己的生存理想和人格气质融入他笔下的人物时,“通过使本来是无意识的东西成为意识到的东西,一个人就可以与他自己的天性保持更大的和谐”。④

二、和谐温馨的精神家园与民族的典型情境

汪曾祺早期小说表现的是20世纪40年代老中国的生活,在社会剧烈颠簸、政局变幻莫测、道德日渐沦丧、生存价值面临威胁的时代,汪曾祺只有把眼光瞄向社会最低层的闾巷村社,把目光投向遥远的童年和家乡,在凝滞不动的生活底色上,描写童年世界的亲朋好友、故里旧识,描绘他们世代不易的饮食男女和生老病死,只有在这里他能表现人与社会人与自然的和谐相处,找到他向往的温馨和谐的精神家园。

汪曾祺以宁静生活情趣和勇敢执着的生活信念,在纷繁负责征在《邂逅集》中描述普通小人物的生存状态,同时通过他们的生活方式来阐释一种处世态度,一种人生理想:“一是热爱生活,在任何逆境中也不丧失对生活带有抒情意味的情趣;二是要在事业、职业、日常劳作中追求一种人生境界。”⑤《鸡鸭名家》是汪曾祺四十年代描写故乡风情,刻画市井人物最有代表性的一篇。小说通过两个小人物——余大炕房的大师傅余老五和养鸭能手陆长庚表现了劳动者与大自然的水乳交融。人物出场前作者用田园牧歌式的风土人情描绘来营造渲染一种氛围,小说从杀鸡吃鸭开始,点出这地方鸡鸭多,鸡鸭店多。“江南江北,依水而住,靠水吃水的人,卖鱼的,贩卖菱藕、芡实、芦柴、菱草的”,都系着一条青布鱼裙,“系了这样一条大概宋朝就兴的布裙,戴上一顶瓦块毡帽,一看就知道是什么行业的”。他们虽然为生计忙碌劳作,但又显得从容不迫,心平气和,不管是沙滩上分鸭子的男子汉,还是用大板车运鸡的年轻夫妻,都把日常劳作当作人生过程的一部分。即使遇到困难,比如板车陷入坑里,他们也不着急,不埋怨,不发脾气,推上来后平平和和轻轻松松地拉着又走了,即使摔鸭子,也“不致使他们痛苦。甚至那一甩还会使他们得到筋肉伸张的情感,所以往来走动,煦煦然很自然的样子”。这些描写着似闲笔,实际上都是为主要人物的出场烘托气氛。小说就在这样恬淡和谐的氛围中,展开了对两个充满神秘色彩的人物的刻画。余老五是余大炕房的顶梁柱,一年一次的炕房生意好坏全系在他身上。他平时高声大嗓,好喝酒,好管闲事,可每年炕鸡的时候,他却显得重要极了,尊贵极了,也谨慎极了,还温柔极了,他话很少,说话声音也是轻轻的。他的精神很奇怪,总象在谛听着什么似的,怕自己轻轻咳嗽也会惊散这点声音似的。他聚精会神,身体各部全在一种沉湎、一种兴奋、一种极度的敏感之中。他“很少真正睡觉。总是躺在屋角一张小床上抽烟,或者闭目假寐,不时就着壶嘴喝一口茶,哑哑地说一句话,一样借以量度的器械都没有,就凭他这个人,一个精细准确而又复杂多方的‘表,不以形求,全以神遇,用他的感觉判断一切。炕房里暗暗的,暖洋洋的,潮濡濡的,笼罩着一种暧昧、缠绵的含情怀春似的异样感觉。余老五身上也有着一种母性。他身验着一个一个生命正在完成。”尤其是最后出炕那一个时辰是最吃紧的时候,半个多月的功夫就要在这一会儿见分晓,如果火功水气错一点,一炕蛋就废了。别的炕房师傅都不敢坚持到最后,总是提前出炕,以防万一。唯有余老五睁着近乎疯狂的眼睛,用才分,用心灵去感受,去掌握这神圣的一刻,所以他总是能不早不晚,恰到火候地出炕,而他炕的小鸡总比别家的鸡要大一圈,毛绒绒的也好看。小说对余老五炕房营生出神入化地描绘,已经不是简单的生产劳动的描述,而是人与自然神奇的交融,充满了生命创造的神圣。

《鸡鸭名家》中另一位奇人叫陆长庚,他是“这一带放鸭的第一把手,浑号陆鸭,说他跟鸭子能通话,他自己就是一只成了精的老鸭。——瘦瘦小小,神情总是在发怨”。有一次,倪二赶了三百多只鸭子过白莲湖进城去卖,一进白莲湖鸭子就不服从指挥,各自为政,四处逃窜,钻进芦丛里不出来。倪二气得直哭,不得已只好请陆鸭来。陆鸭“拈起那根篙子,把船撑到湖心,人仆在船上,把篙子平着,在水上扑打了一气,嘴里啧啧啧咕咕不知道叫点什么,赫!——都来了!鸭子四面八方,从芦苇缝里,好像来争抢什么东西似的,拼命地拍着翅膀,挺着脖子,一起奔向他那里小船的四围来。本来平静寥阔的湖面,骤然热闹起来,一湖都是鸭子。不知为什么,高兴极了,喜欢极了,放开喉咙大叫‘呱呱呱呱不停地把头没进水里,爪子伸出水面乱划,翻来翻去,象一个一个小疯子。”陆鸭看看差不多到齐了,“篙子一抬,嘴里曼声唱着,鸭子马上又安静了,文文雅雅,摆摆摇摇,向岸边游来,舒闲整齐有致。兵法用兵第一贵‘和。这个‘和字用来形容这些鸭子,真是再恰当不过了。他唱的不知是什么,仿佛鸭子都爱听,听得很入神,真怪!”小说中余老五和陆长庚的神奇技艺使他们充满神秘色彩,作者赋予笔下人物一种魔法,让他们与天地自然达成了最为相宜的默契,营造出了从容自然的一种生存状态。

这里看起来是一种劳动方式、生活手段和生产技能的描述,是对劳动者聪明才智的赞美,但实际上作者所要表现的是一种人生态度,人生理想和至高境界,一种“用志不分乃凝于神”的境界,一种“以神遇不以目视”的境界,一种“物我混一”或“物我两忘”的境界。这种境界并不存在于庄子所谓的“圣人”、“神人”或“至人”身上,却表现在特定风土人情中两个并不完美的普通百姓身上,这是我们绵延不绝的民族风情中最熟悉、最亲切、最优美、最典型的和谐境界,这种境界,正如瑞士心理学家荣格的理论所指出的那样,是经历无数次的重复和演化,早已深藏在中国人“集体无意识”中的生存状态的最高境界。荣格说:“人生中有多少典型情境就有多少原型,这些经验由于不断重复而被深深地镂刻在我们的心理结构之中。”⑥因此,在这个意义上,我们明确地感觉到,作品之所以能深深打动我们的地方,正在于它表现了我们民族性格中最神圣的一种劳动创造的境界,一种人人皆可具有的境界。

汪曾祺像他的老师废名沈从文一样,超然淡泊,崇尚自然,他独特的文化修养和文学气质,使他热衷于并且擅长于风俗画的描绘。《鸡鸭名家》通篇小说被温馨的情调、明快的色泽所笼罩,既充满艺术个性,又显得清明和浑朴,小说中随意而娴熟的富有地方色彩的艺术描述,通篇弥漫的富有地域性的浓郁的文化氛围,使其作品具有足够的情感穿透力。

三、平淡的叙事风格与作家的美学理想

汪曾祺四十年代的创作充满了文学青年的诗性才华和艺术探索精神。《邂逅集》中所有的小说都体现了汪曾祺独特的艺术追求和美学理想。他既受过西方现代主义文学的影响,同时又深谙民族的艺术传统。平淡是中国艺术最高审美境界之一,在中国艺术中具有至深的意义和至高的地位。明代文学家陈继儒认为“渐老渐熟,乃造平淡”,并认为作品的传与不传,大抵在:“淡与不淡耳”。平淡的最高处一直通往老庄的“道”与儒家的“中和”,所谓“夫虚境恬淡寂寞无为者,万物之本也。”故尔形成了中国文学艺术的以淡为宗。汪曾祺平淡风格的获得,既是他小说艺术的成熟,也是他人格修养的自然流露,是他为人为文的最高境界。

平淡的叙述风度,于汪曾祺是一种叙述方式、一种叙述态度,但更是他对待生活和生命的基本态度。换句话说,汪曾祺以平淡的叙述风度叙述故事,远不只是他在叙述技巧上的追求,主要还是他的审美理想甚至整个身心的深刻隐含。他力图把平淡的生活、生命态度审美化、艺术化;而审美化、艺术化的根本目的,又是为了以平淡的态度对待生命中的一切苦与乐,生活中的一切悲与喜。所以汪曾祺自己说“我的作品不是悲剧。我的作品缺乏崇高的、悲壮的美。我所追求的不是深刻,而是和谐。这是一个作家的气质所决定的,不能勉强。”⑦

《邂逅》是《邂逅集》中的最后一篇小说。这篇小说没有故事情节,主要记述在江轮上邂逅一唱曲盲艺人的见闻感受,作者通过盲艺人身上流露出的自然和谐的生命状态,用平淡的叙述表达了作者理想的人生境界。人生旅途上可能有很多次邂逅相遇,但并非每一次都给人感动与启迪。而小说中的盲艺人却一出场就使人难忘:他没有一般瞎眼人的焦急愤恨,没有自卑,没有扭捏,没有躲藏,他脸上恬静平和极了。“意态悠远,肤体清和,目色沉静,不纷乱,没有一点焦躁不安,没有忍耐。”他一出现,就使船上的嘈杂人声,机器噪音,那种“若真实,又若空幻,各自为政没有章法”的“生活”得到了一种净化。他和女儿到船上卖唱,他们的出现和存在都显得那么自然,不知道什么时候,说了一句简单的开场白,就开始唱了,“没有跳踉呼喝,振足拍手,没有给任何旅客一点惊动,一点刺激,仿佛一切都预先安排,这支曲子本然地已经伏在哪里,应当有的,而且简直不可缺,不是改变,是完成,不是反,是正;不是二,是一……”一切都是自然而然,一切都是顺理成章。盲艺人也许有许多心酸的故事,也许经历过许多坎坷和灾难,但他能从容地对待一切,显得那么平静坦然。他的精神始终处于一种平衡自适的状态,既不因喜极而亢奋失常,又不因悲极而低沉痛苦,他超越了悲和喜,所以他唱民间小曲时,带着淡淡的忧伤,但并不厉害,他“唱得深极了,远极了,素雅极了,醇极了,细运轻输,不枝不蔓,舒服极了。他唱得时候没有一处摇摆晃动,脸上都不大变样子,只有眉眼间略略有点凄愁,像是在深深思念之中,不像在唱。——啊不,是在唱,他全身都在低唱,没有一处是散涣叛离的。”他是把自己的坎坷人生,把自己对生命的感悟全部都融入到曲子中,用心在唱,用全身唱,所以能够把听众带入一种和谐均衡的人生感悟之中。

而他的女儿却太年轻,唱得虽然好听,但她没有那么多的人生经历,没有那么深的感情,她的生命不能与那个形式蕴合。她心不专,而且性格不够,她没有想跳出这个生活,所以她不能沉湎,不能全神贯注,入乎其中。可是当父女两人一起唱时又配合得非常默契,女儿唱得少,却并不是附属陪衬,父亲并不完全笼罩了她。“他们之间有的是平等,合作时不可少的平等。这种平等不是力求,故不暴露,于是更圆满了。”他们轮流唱着,他们的声音“都似乎不是从这里,不是由这两个人,不是在我们眼前这个方寸之地传来的,不复是一个现实,这两个声音本身已经连成一个单位。——不是连成,本是一体,如藕于花,如花与镜,无所凭藉,亦无落著,在虚空中,在天地水土之间。……”这里没有人物性格和心理的描写,没有情节的因果组合,只有一股流曳飘乎的情调或韵味灌注其间,而人物就弥漫在由情思和意绪所运化的美的氛围之中。船上的听者为这情调气氛所感染,一个个“细细地听,凝着神,安安静静,脸上恻恻的,身体各部松弛解放下来,气息深深,偶然舒一舒胸,长长透一口气,纸烟灰烧出一长段,跌落在衣襟上,碎了,这才豁然如梦初醒。”小说通过对盲艺人的外表神态以及深沉地吟唱的描写,为我们留下了一个“完足、简赅、具体”的完整形象,体现了一种自然,均衡,和谐之美,一种顺乎自然,超脫功利的人生境界。

作者让这种“完足”之美体现在一个残疾人身上,就被赋予了强大的生命力和象征意义,深刻地表达了这种对于生命本质的强烈感悟,象征着美就存在于表面看来纷纷攘攘令人遗憾的生活之中。因为这种美的理想,这种人生境界并不是随处存在而随时可遇,但也并非举世稀有而千载难逢,它实实在在地存在于平凡的人生和平凡的生活中,你与它邂追相遇,就会感到生活的美好,就会更加热爱生活。所以小说结尾写到盲艺人离去之后,作者的心境亦发生了变化,仿佛寻找到了一种境界,能够在嘈杂纷攘的生活中,保持那种平和,超然的心态。以至于感到生活是如此美好,太阳光照射在船上,船在平稳引进,船上变得秩序井然,连机器的震动也变得均匀有力,充满健康,充满自信。

综上所述,汪曾祺早期小说创作不仅与老庄的精神传统、与废名沈从文的文学风格相联系,而且与整个民族精神有着内在的血缘承袭关系。汪曾祺对生活始终充满一种乐观主义的平民化态度,对日常生活的热爱,对民间审美观念的认同,使他的小说具有独特的风格。早期小说中描述的清新柔婉、恬静浑朴的图画,既是作者个人面对现实黑暗和痛苦的一种方式,也是民族集体无意识的表现,是深蕴于民族心理中的和谐理想之梦。作者的个人叙述与民族的精神传统趋于一致,这使他的创作具有了独特的人格力量和永久的艺术魅力。今天,当我们深入解读汪曾祺的早期创作《邂逅集》时,不难看到,《邂逅集》之于汪曾祺一生的创作,具有着强大的全息效应;作家今后所有的美学密码,其实均早以蕴含在《邂逅集》之中。

注释

①⑦汪曾祺:《认识到的和没有认识的自己》,《北京文学》1989年第1期。

②荣格:《心理类型学》,华岳文艺出版社,1989年,第508页。

③汪曾琪:《邂逅集》,上海文化生活出版社,1947年。

④⑥[美]C.S.霍尔、V.J.诺德贝:《荣格心理学入门》,冯川译,三联书店,1987年。

⑤黄子平:《汪曾祺的意义》,《北京文学》1989年第1期。

责任编辑:凯 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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