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纳博科夫的俄语长篇小说处女作《玛申卡》与俄罗斯文学传统紧密联系,但作家在继承传统的基础上不落俗套,大胆创新:男主人公加宁成了非此非彼的熟悉的陌生人,其女友玛申卡还被赋予了失去的祖国的象征意蕴。
关键词:加宁 玛申卡 俄罗斯文学传统 创新
一生都深深浸透着“俄罗斯骨血”的俄籍美国作家纳博科夫虽以英文小说《洛丽塔》扬名欧美文坛,但他的创作鲜明地体现出与俄罗斯文学传统的密切关系。
《玛申卡》是纳博科夫登上文坛创作的第一部长篇小说(1926年),被认为具有自传性,讲述的是一位流寓异乡者的故事。加宁这位沙俄青年军官,在十月革命后辗转来到柏林,居住在挤满流亡者的膳宿公寓中。他偶然在邻居阿尔费洛夫处见到一张照片,惊讶地发现照片上的女子、阿尔费洛夫等待重逢的妻子,竟是自己的初恋情人玛申卡。随后的几天里,加宁沉浸在对往事的回忆中,与此相伴的还有对祖国的怀念。往昔恬静安适、生机勃勃与今日流亡漂泊、死气沉沉的生活形成鲜明的对比。加宁决定,将阿尔费洛夫的闹钟拨慢,自己代替他去车站迎接来德国与丈夫相聚的玛申卡,希望能与她再续前缘,开始美好的新生活。然而,就在等待火车进站的一个小时里,加宁突然悟到:他和玛申卡的恋情已经永远结束了,而记忆只能永远留存在脑海里。觉悟后的加宁毅然踏上开往法国的列车,独自开始新的生活。
就像小说作者纳博科夫一样,加宁出生在一个家境富裕的家庭,经历过一段迷人的初恋,革命前他过着美好无忧天堂般的生活。俄国革命时,他入伍当了沙俄军队中的军官,1919年在克里米亚作战时头部受伤后辗转来到柏林,干过各种零工谋生。故事发生时他正过着懒散倦怠、百无聊赖的生活。他厌倦了和情妇柳德米拉的关系,却仍例行公事地和她幽会,因为他感到与她断绝关系比继续下去更为麻烦。而在故事结尾,加宁又放弃了与初恋情人的见面,从此离开了柏林。如果把加宁的经历及他在柏林流亡生活中的一些表现与“多余人”相对照,确实能发现加宁身上有某些“多余人”的特点。
“多余人”和“新人”作为19世纪俄罗斯文学画廊两个著名的艺术(形象系列)典型,他们的产生有其特定的社会历史背景,离不开俄国落后的封建专制农奴制。进入20世纪后,俄罗斯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沙皇专制农奴制被彻底推翻, “多余人”及“新人”因而丧失了存在的社会历史土壤。但是,俄罗斯文学中的“多余人”、“新人”形象并没有因为社会历史的变迁而销声匿迹,可以在很多文学作品中捕捉到他们的踪迹。只是在新形势下,作家从自身所处社会环境或创作观等方面的原因出发,对“多余人”、“新人”形象或者进行了某些改变(有时甚至是较大的改变),或作出进一步发展和创新。
加宁与情人柳德米拉之间的感情表演与应付、他在庸人阿尔费洛夫等面前的傲慢心态和表现,让读者在欣赏加宁的同时,脑海里难免不时闪现出奥涅金、毕巧宁等“多余人”的影子,是的,他们在某些方面真的很像。虽然“多余人”的幽灵在加宁重新振作之前纠缠着他,给人造成他仿佛是“多余人”的印象,但加宁终归与“多余人”拉开了距离,而在故事进程中又被作家融进了“新人”形象的因素,从而使这个形象成为似曾相识但又非此非彼的“熟悉的陌生人”。
男主角加宁的形象突破了旧有的“多余人”形象框架,融入了“新人”因素(当然“唯美”的纳博科夫完全抛开了人物的社会生活背景),他既融合了“多余人”和“新人”的某些因素,又不是二者的简单重复。这体现了作家在维护传统方面有相当的自觉意识,同时也表明作家在继承传统时不落俗套,勇于创新的艺术追求。
纳博科夫与19世纪俄罗斯文学传统和俄罗斯白银时代文学都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在1949年致爱德蒙德•威尔逊的一封信中,针对威尔逊认为1905年后的俄国文学颓废了的观点,他说:“1905—1917年间俄国文学的‘衰落是苏联的发明,”因为“在这一时期,勃洛克、别雷、布宁和其他一些作家都写出了他们最好的作品。诗歌前所未有地繁荣,甚至超过了普希金时代。”纳博科夫直言不讳地承认,“我是那个时代的产儿,我是在那种氛围中被哺育成长的。”The Nabokov-Wilson Letters: Correspondence Between VN and Edmund Wilson, 1940—1971, N.Y., 1979, p.220. 1967年10月,当《巴黎评论》记者问到他对俄国现代主义诗人的评价时,纳博科夫答:“半个世纪前我小的时候读过他们的东西。从那时起至今,我们钟情布洛克(即勃洛克,笔者注)的抒情诗。”纳博科夫:《固执己见》,潘小松译,时代文艺出版社,1998年,第100页。纳博科夫早期俄语作品的笔名“西林”也暗示了作家与俄罗斯传统、欧洲文学以及白银时代文学的亲缘关系。纳博科夫自己解释选择这一笔名的原因:在近代,Sirin是白猫头鹰的俄语俗称之一,这个名称也用于英武的猎隼,而在古老的俄罗斯神话中,它是一种多色鸟,脸和胸都像女人,让人想起希腊神话中的“塞壬”(Siren)这一逗弄水手的女妖。1910年,一些文学书籍应“象征主义”运动之景出版,取总名为“西林”。纳博科夫的俄语长篇小说处女作《玛申卡》印证了作家与白银时代文学的紧密联系,其中,作为作品潜在的女主人公(始终未出场)、加宁心心念念回忆的初恋女友玛申卡被鲜明地打上了勃洛克作品的烙印。
关注白银时代文学,关注勃洛克,不能不提到索洛维约夫。他是俄罗斯哲学史上最重要的哲学家,19世纪俄罗斯思想最后一位集大成者,也是为白银时代思想界揭幕的一位大思想家。“他的美学文艺学思想对于俄国新宗教意识运动和俄国象征主义,尤其是青年象征派诗歌理论和创作实践,有着决定性影响。……他的浪漫主义唯美主义,对永恒女性的崇拜等,在很大程度上决定了白银时代思想文化的氛围和精神,也决定着象征主义诗歌的精神趋向。”张冰:《白银时代俄国文学思潮与流派》,人民文学出版社,2006年,第17页。索洛维约夫关于索菲亚——永恒的女性象征的学说以及献给索菲亚的诗句,对于亚•勃洛克和安•别雷等把“他作为象征主义的创始人来崇拜”的诗人——象征主义作家有巨大影响。他们相信索菲亚,并且盼望着她出现,就像盼望着一位美丽的太太。在这里,真理就在于对于一种改变了的宇宙之美的渴望,索洛维约夫的“索菲亚”说无疑契合了象征主义诗人们“美拯救世界”的审美乌托邦理想。别雷说:“‘妻子的象征对于我们来说变成了一道曙光(把天与地联结在一起),因为它与诺斯替教信徒关于具体的深奥道理的学说,与把神秘主义和现实生活联成一体的新的缪斯领地融合在一起。”尼•别尔嘉耶夫:《俄罗斯思想》,雷永生、邱守娟译,三联书店,1995年,第 224页。1900—1901年间,俄国产生了以索洛维约夫的弟弟米•索洛维约夫为首的索菲亚小组。一些刚刚在诗坛崭露头角的“大学才子派”诗人别雷、勃洛克、索洛维约夫的侄子谢•索洛维约夫等人,都成为这一小组的成员。这一诗歌创作群体又称为“美妇人骑士团”或“阿耳戈英雄”。而勃洛克未来的妻子德米特里耶芙娜就成为了他们心目中的永恒女性。按照别雷的说法,她对于他们而言,就是裹着太阳衣的妻子、绝顶智慧的索菲亚、美妇人。诗人们为索洛维约夫思想所鼓舞,努力把实现索洛维约夫的理念当作自己的生活之路,致力于把神性的女性本质神圣化的运动,在寻求永恒女性的诗歌道路上探索前行,写下了俄国诗歌史上光彩夺目的一页。象征派诗人透过神圣的索菲亚,看到了另外一个崇高的、超凡脱俗的世界,它与庸俗丑陋的尘世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这一文化代码甚至成为俄国早期象征派的身份的┍曛尽*
对于受到索洛维约夫思想深刻影响的年轻一代、象征派最杰出的代表勃洛克来说,不断变化的美妇人:陌生女郎、女友、妻子、未婚妻等永恒女性象征性形象贯穿了几乎全部创作,在早期诗作中更有突出体现。永恒女性在勃洛克诗歌里有着形形色色的形象:“永远年轻的女性”、“美妇人”、“朝霞姑娘”、“宇宙主宰”、“神秘女郎”等。这里,有对永恒女性的朦胧的预感。
永恒女性的思想也影响到勃洛克后来诗歌中俄罗斯形象的塑造。在诗人眼里,俄罗斯忽而是“苗条的公主”,忽而是拥有“夺人心魄”之美的姑娘,忽而是神话般的美人儿,被巫师施了魔法。因而勃洛克笔下涌出的俄罗斯形象,令人耳目一新,她不同于19世纪俄国诗人笔下的俄罗斯,她不是母亲,而是思念中的妻子、新娘或恋人,是具有“强盗的美丽”的女子,且诗人与她的关系就像真正的恋爱关系。
张冰先生认为,“永恒的女性”这一俄国文化母题,犹如一种民族文化基因,对后来苏联时期作家也有很大影响。实际上,何止苏联作家受到过这种影响,但凡曾浸淫过白银时代文化文学氛围、受到它精神感染的人,都有一种永恒女性情结,或多或少避免不了这个主题。而纳博科夫这个受象征派诗人诗歌奶水滋养过的白银时代的产儿,更是对它情有独钟。在这个漂泊异乡的流亡者的作品里,时时闪现着永恒女性的光芒。与勃洛克不同的是,去国别乡的作家,又赋予它一层浓浓的乡愁意蕴。作为纳博科夫长篇小说处女作潜在的女主人公玛申卡,就是永恒女性在人间的一个具体体现。与勃洛克一样,作家塑造人物时结合了自己的恋爱经历体验和情感:加宁的许多经历与纳博科夫相似,而玛申卡身上有着他初恋女友塔玛拉的影子。
勃洛克抒情诗的主人公在神圣女友到来之前就已在苦苦期待并预感到她的来临。加宁在16岁得斑疹伤寒养病时,他也是已预感到并渴望着在现实生活中与那个姑娘相遇。
勃洛克抒情诗的主人公对“陌生女郎”充满“奇怪的亲切感”,加宁则是对素未谋面的玛申卡“很熟悉”,他觉得在相遇之前似乎事先已经知道了她的名字,塑造出了她的形象,他们仿佛不曾经历见面相识就是老熟人。
勃洛克抒情诗女郎外貌的改变使抒情主人公预感到了失恋的不可避免,玛申卡外表的变化也是爱情无疾而终的不祥预兆。失去心上人无论对抒情主人公还是对加宁都是巨大而可怕的打击:前者“会倒下”,因为失去了“我的生命”,后者无法想象“如何竟能这么多年没有想到玛丽而仍然活着”。
不同的是,与勃洛克充满神性的女友、圣女、女郎相比,玛申卡多了几分人间烟火气息:她有女孩子的轻灵俏皮,有女孩子特有的嗜好,她的言行举止较同龄女孩也没有特殊突出之处。在这里,永恒女性从天国降落到了人间。作家又通过滑稽模拟,更使人物罩上了一层讽刺意味的外衣:加宁心目中诗意的玛申卡偏偏嫁了个外貌猥琐、言行庸俗、嘴里散发着“热烘烘的腐臭味”的家伙。而且,较勃洛克笔下的永恒女性形象,玛申卡的意蕴更为丰富,她熔铸了羁旅异域的纳博科夫忧伤缱绻的乡愁,成为美好的往昔的体现,失去的祖国的象征。
这一点在《玛申卡》发表后,俄侨评论家也早有言说。他们注意到了男主人公的心上人、一直未出场的玛申卡形象所具有的象征含义:“玛申卡反射着俄罗斯之光,因此她的面貌双倍迷人——既因自身因素,又因她的反光;她作为人物是迷人的,作为象征也是迷人的,不仅是她,整部小说,都被她亲切的名字所润饰。……在流亡生活的欢笑与哀愁、在精致描绘的幻景上俄罗斯优雅形象的现实轮廓升腾起象征的青烟。……玛申卡轻灵的象征形象,有时与失去和被找到的俄罗斯形象汇合在一起,不仅没有损害小说,相反,深化它,赋予它以意义。”此外,他们也指出了玛申卡形象的象征性及它与失去的祖国的联系。
永恒女性的形象,丰富的象征意义,纳博科夫就是以此表明了自己与俄罗斯文学传统的血肉联系,表达了对失去的俄国、白银时代俄国文学、勃洛克的敬意。同时,告别了玛申卡,告别了记忆,加宁从沉迷中清醒,也折射出作家思想的转换:天才的纳博科夫不会在因袭传统的泥淖里越陷越深,而要从往昔、传统的幽灵之屋飞出,做一只振翅高飞的文学蝴蝶。这是不是也应和了勃洛克在一首诗里所吟唱的“我将追忆那短暂的会面,再重新把希望点燃”呢?《玛申卡》作为年轻的流亡者纳博科夫乡愁的产物,其俄罗斯文学传统影响的痕迹是相当明显的。但禀有创作天赋的未来大师,在继承传统时又不落窠臼,作出了符合自己艺术个性的创新。如果说,《玛申卡》超越了一般流亡文学在思想上的局限,那在很大程度上也是得益于加宁、玛申卡形象的塑造,同时,人物形象所赋予作品的价值也预示了作家非凡的文学┨旄场*
(邱静娟:安徽师范大学外语学院俄语系副教授,邮编:2410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