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智芹
卡夫卡是一个犹太人,犹太人身份对他的创作有内在的深层影响。虽然他在小说中并没有明确提到自己作为犹太人的生活经历,但他写下的大量书信、日记等私人性文字真诚袒露了他对自己犹太身份的探索。这并不奇怪,在20世纪初期的布拉格,卡夫卡和他的家庭是犹太社区的一部分,当时的犹太社区处于两个敌对的种族——捷克人和德国人的包围当中,而无论哪个民族都不仅在文化上排斥犹太人,在现实生活中也不接纳他们。
尽管卡夫卡一生没有结婚,他同好几位女性发生过恋情,并写下了字数惊人的情书,其中他与菲莉斯,鲍尔的通信达五年之久。即从1912年到1917年。这些书信被编辑成《致菲莉斯情书》,翻译成中文有厚厚的两大本,书信中卡夫卡既表达了他对菲莉斯热烈的爱恋,也记录了他对犹太身份的探索。我们把卡夫卡和菲莉斯这五年的鸿雁频传分为前后两个阶段:1912年9月年相识至1914年7月第一次解除婚约为第一阶段,1914年10月恢复通信至1917年7月再度订婚,并于当年12月再次解除婚约为第二阶段。
卡夫卡把自己两次同菲莉斯解除婚约视为他最终没能成为一个正常人的证据。他的这种看法解释了他的书信、日记等私人性文字和小说创作之间的巨大差别。在私人性文字中,他记录了自己作为一个犹太人的思想成长历程。展示了他作为一个作家不懈剖析他人的努力。在这里。他有明确的身份意识,有清晰的思想认识和价值追求,在一个由朋友、同事、东欧犹太人组成的大家庭里找到一种牢固的归属感。但这一切在他的小说中都看不到,读者在小说中看到的是萦绕在他脑际的早年痛苦的生活记忆,是他没有成长为父亲那样身材高大、意识刚强的男子汉的愧疚,小说中反映出来的卡夫卡是一个困惑、孤独、无能为力的弱者形象。卡夫卡在小说中表露的是他认为自己是一个怎样的人,而在日记、信件,特别是致菲莉斯的情书中,展示的是他真实、毫无遮掩的自我。书信被视为“卡夫卡完成的最长的小说”,展示了他个性发展和对犹太身份认同的每一个细节,袒露了一个本真的卡夫卡。
一、卡夫卡和菲莉斯的情书马拉松
卡夫卡与菲莉斯书信传情最初是为了讨得父母的欢心。卡夫卡的父亲是一个成功的犹太商人,无论在工厂还是在家里都说一不二:母亲是父亲生意上的得力助手,无暇照顾幼时的卡夫卡。父母对犹太教没有太多的热忱,在敌视犹太人的西欧生活环境中接受基督教的同化,并希望卡夫卡也能像父辈那样,顺应时势。把个人利益放在第一位,心安理得地去过中产阶级的生活。而不要过多地考虑自尊、种族关系、维护本民族的文化等问题。强大的父权世界对卡夫卡形成一种威压之势,一直到成年之后,卡夫卡还像父母希望的那样。和他们生活在一起。
为了取悦于父母,1912年,卡夫卡开始热烈地追求他刚刚结识的菲莉斯一鲍尔。这种追求与其说是出于卡夫卡内心的喜欢,毋宁说是为了迎合父母的愿望。菲莉斯出身于中产阶级家庭,受过良好的教育,活泼开朗,恪守犹太女性的本分,是卡夫卡父母眼中的贤淑女子。而卡夫卡则是另外一种类型的人,他对菲莉斯说自己是一个禁欲主义者。吃素食,身体瘦弱,不会社交,不修边幅,容易生病,觉得自己卑微渺小,并且每当菲莉斯给予他热烈的回应时,他都用这些作为不结婚的借口,并同时鬼使神差地通过书信追求菲莉斯的闺中好友格蕾特·勃洛赫,而格蕾特应菲莉斯的请求,与卡夫卡频频通信来考验他是否真的喜欢菲莉斯。在和卡夫卡通信两年之后,菲莉斯在格蕾特的帮助下对卡夫卡进行了一次爱情的“审判”,之后便同卡夫卡解除婚约。
解除婚约后卡夫卡陷入了对菲莉斯的痛苦思念之中,在友人的帮助下,二人不久又恢复了通信。恢复通信的三年,即从1914年10月到1917年10月,是卡夫卡和菲莉斯试图寻找一个妥协途径的三年,但最终卡夫卡无法放弃写作所需要的孤独,菲莉斯也不愿放弃中产阶级的世俗生活,妥协没能达成。这期间他们的关系时好时坏,不再像第一阶段那样充满恋人之间互诉衷肠的甜蜜与渴望收到对方来信的焦灼。惟一让卡夫卡感到满意的是他们两人1916年在玛丽亚温泉开心地度了一周的假,尝到了身心交融的幸福,他们甚至第二次订婚,但很快又像第一次那样解除婚约,不过这一次对卡夫卡的打击远比第一次小。
从精神层面上来讲,卡夫卡1914年至1917年与菲莉斯交往中最重要的不是他对菲莉斯的追求,而是他对犹太身份的寻求,是他寻找精神实现的途径。这种寻求一开始表现为在精神追求和世俗生活之间做出选择,即在写作和婚姻之间做取舍。不久,这种选择变成了在西欧犹太教和东欧犹太教之间做出选择,是选择被启蒙的、理性的、智性的西欧犹太教,还是认同神秘的、强调族裔属性的东欧犹太教?是选择西欧犹太教派“哈斯卡拉”(Haskalah),还是选择东欧犹太教派哈西德(Hasidism)?
最终,卡夫卡将民族自尊和犹太复国主义、哈西德教派以及东欧犹太教整合成一种精神性的宗教,一种融犹太共同体性、犹太民族性、犹太民族自强不息、荣辱与共的精神于一体的认识,这种精神追求和现实生活中的“犹太人之家”相呼应,完成了卡夫卡的精神升华之旅。“犹太人之家”1916年在布拉格建立,主要收留从西班牙流亡过来的犹太人孩子。有一段时间,帮助这些孩子,为他们争取受教育的机会和基本的生活保障,成了卡夫卡乐此不疲的事情。他的精神追求在实践中得到了深化和验证。
但由于卡夫卡没有真正地离开过父母。他和过去依然有这千丝万缕的联系。父亲对他来说像一个专横的暴君,而上帝在他心目中也同样君临一切、无所不能、蛮横不公。因此,虽然他从菲莉斯那里获得了新的精神发展的自由,但来自父亲的心理羁绊妨碍他将这种新的精神认识付诸于实践。于是,卡夫卡便转向菲莉斯,就像他早年希望她接受自己热烈的感情一样,这个时期的卡夫卡在菲莉斯身上实现自己的精神追求。借助菲莉斯和“犹太人之家”。卡夫卡成为犹太孩子的代理父亲和菲莉斯精神上的丈夫。
作为一个没有归属感的犹太知识分子,卡夫卡只能远远地看着这个世界,他清楚别人怎样做是正确的,但自己却无法像别人那样生活。像《旧约》中的英雄摩西一样,他能指引着他的犹太兄弟姐妹走到“流着奶和蜜”的地方,自己却无法进入其中。在和菲莉斯交往的最后日子里。卡夫卡患上了肺结核,他把这视为“坏的”自我——希望独身、用德语创作的作家卡夫卡,最终战胜了“好的”自我——希望结婚生子、过普通人生活的犹太人卡夫卡。
二、1912年至1914年的两地书:弱者的告白
1912年至1914年,卡夫卡致菲莉斯的情书是一个热烈的追求者形象,但每当菲莉斯询问为什么他们不能结婚时,卡夫卡总说自己不会是一个好丈夫、好情人、好父亲。我们可以将这种矛盾的行为看作卡夫卡为自己的犹太身份而挣扎的隐喻,他试图通过犹太中产阶级的生活方式来达到上帝与犹太民族的统一:“在卡夫卡开始探索犹太身
份的时候,他的犹太性或者说他身上犹太性的缺乏,是他和菲莉斯冲突的核心。不和菲莉斯结婚,他就既不是一个男人,也不是一个犹太人,他是一个非犹太人、非德国人、非捷克人,是漂泊在冷漠、敌意的世界上的赤裸裸的自我。在非犹太人、非德国人、非捷克人这些不同的身份当中,他更希望靠近犹太人。如果能找到一个允许他进去的人口。他很可能会加入祖先的行列。遵从人性的规范,找到信仰和归属感,像普通犹太人一样生老病死。卡夫卡……清楚地说明了他的选择和为此付出的代价:和菲莉斯结婚,就相当于牺牲了自我。种族的大门会因此向你洞开,犹太人会拥抱你,将你拉人他们之中,泯灭你的个性。让你的痛苦甚至声音消失,此后从众的信仰会取代你内心的愧疚。”
但是,卡夫卡一方面通过与菲莉斯通信寻求自己的犹太身份,另一方面又不断地剖析自我,批评犹太习俗,甚至自我嫌恶,否定自己的犹太身份。这种自我毁誉和自我否定反映出受歧视的犹太民族的屈辱和自身的局限,因为对于这一切,卡夫卡都太熟悉不过了。在给菲莉斯的信中,他这样写道:“你要的是一个男人,而不是一个优柔寡断的可怜虫。”他在信中经常抱怨自己身体状况不佳,有忧郁症,极易疲劳,说他羡慕别人的强壮,嫉妒菲莉斯的德国追求者“健康的体魄、得体的服饰和风趣的谈吐”。从写给菲莉斯的信中,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出卡夫卡害怕性无能,担忧自己没有能力做一个好丈夫。这一点和他身体方面的其他困惑一样,反映出卡夫卡潜意识中认为犹太文化是病态的、抗拒本能的。
正如恐惧性生活一样,卡夫卡也害怕婚后沉陷在中产阶级的庸俗生活之中。因此,他厌恶到犹太会堂去。不喜欢菲莉斯挑选的又大又重的家具,说它们让人感到“压抑”,像“墓碑一样”。在菲莉斯决定解除婚约时,卡夫卡写道:“我让你取消在犹太会堂的仪式,你不回答我。”“我想要一个四层以上的公寓。不要在布拉格。”也就是说要远离其他人,远离菲莉斯的朋友和他们所要承担的责任。“我不需要一个永久的、充斥着资产阶级生活趣味的家,我不仅不需要这样的家庭关爱,实际上它还会吓着我。”从这里我们看出卡夫卡厌恶犹太中产阶级的生活。厌恶自己的犹太家庭和自己身上的犹太血统。联系到他对性生活的看法和他的禁欲主义思想,可以感受到卡夫卡内心深处基督教和犹太教两种价值观在较量,他试图寻找一种理想的生活方式。
卡夫卡对婚姻的矛盾态度反映出他想成为一个德国人的愿望,尽管德国人仇视像他这样的犹太人,但他认为德国人没有他的弱点,或者说和德国人相比,他认为自己所具有的弱点。卡夫卡回忆自己早年有一次和一位身材高大的犹太朋友在一起,这位朋友的父亲开了一家书店。卡夫卡在书店里看到去犹太会堂用的面纱布满了灰尘,旁边是“黄色”的犹太书刊。卡夫卡和朋友去了一家排外的德国人俱乐部,朋友是这里的会员,而卡夫卡不是。卡夫卡不无嫉妒地回忆说他羡慕这位把自己视为德国人的犹太朋友。
在卡夫卡的回忆中,德国人不接纳像他这样敏感的犹太知识分子,而欢迎他朋友那样的虽然粗鲁但强壮、健康的犹太人,这样的犹太人像卡夫卡的父亲一样坚强自立,把上犹太会堂用的面纱和“淫秽”的犹太书刊放在一块儿,和德国人交朋友,在一起尽情狂欢,而卡夫卡只能站在一旁,羡慕地看着他们,希望自己也能像朋友一样被德国人俱乐部接纳。
卡夫卡和菲莉斯的第二段恋情发生在1914年7月至1917年10月之间。由于不再考虑为尽到责任而和代表犹太中产阶级的菲莉斯结婚,卡夫卡这一时期对犹太身份的寻求成为他发自内心的一种冲动。有学者认为犹太教、婚姻和写作是卡夫卡逃避不堪忍受的生活的三种途径,但只有婚姻这条途径在他身上真正起作用了,因为和菲莉斯的恋情卸去了困扰他的精神压力。但菲莉斯曾经提出解除婚约,使卡夫卡不再想着通过一桩犹太中产阶级的联姻去获取身份定位和与犹太人的紧密联系,这一点从第二段恋情存续期间卡夫卡给菲莉斯的情书明显减少表现出来。这期间,卡夫卡是借助写作和对自己犹太身份的理解来寻求民族自尊与归属感的。我们可以做一个合理的推测,如果卡夫卡活得再长久一些,那么文学创作带来的成就感和自信心,以及他越来越强烈的犹太身份意识,可能会最终让他没有顾虑地结婚,在生活中遵循犹太文化习俗,因为在生命的最后几年,他曾产生去巴勒斯坦生活的想法。
三、1914年至1917年的两地书:身份的寻求
卡夫卡对犹太身份的寻求在1914年那场婚约风波之后写给菲莉斯的信中比较明确地表现出来。婚约解除后不久,卡夫卡在给菲莉斯的信中剖析了两个自我:一个执着于结婚生子、过普通人的生活,承担婚姻的义务;另一个不顾一切地追求自由、孤独、创造力,甘愿过寂寞、清贫的写作生活。这是一封具有分水岭意义的信,在此后写给菲莉斯的信中卡夫卡坦率地承认,要做一个孤独的作家,他就不能履行一般人理应承担的义务。同样在这封信中,卡夫卡还详细解释了他和菲莉斯为什么都有理由害怕对方,然后他提出他们之间能否相互妥协。这是以前从未有过的,即为写作而追求孤独与自由的卡夫卡,和渴望卡夫卡能够像普通人一样承担起家庭责任的菲莉斯,都向对方让一步。尽管卡夫卡没有谈到具体的让步计划,但这种想法预示着他哲学观上的一个转变,这时的卡夫卡认为理想的生活需要承担责任并付诸行动,而不是空洞的纸上谈兵。
在这一时期,我们还看到卡夫卡开始了一个悔悟的过程,他认识到自己伤害了菲莉斯,他承认这一点,并尽可能地做到今后不再伤害她。卡夫卡在这期间写就了长篇小说《审判》,不管这部小说在他去世之后给予多么高的评价,说他是陌生化的代言人也好,政治预言家也罢,从卡夫卡的潜意识角度来说,它是驱散卡夫卡内疚感的咒符,他觉得自己需要一场真实的审判,为他的自大和与菲莉斯交往上的虚荣,为他主动追求菲莉斯,让她为自己着迷而又没有明确表示过与她白头偕老,而他又明明知道菲莉斯内心渴望着与他携手共度一生。
然而,卡夫卡与菲莉斯第二段恋情期间所写的信件,主要集中在四个犹太问题上,即犹太复国主义、犹太教、与西欧犹太教相对的东欧犹太教以及“犹太人之家”。
卡夫卡与犹太复国主义的关系起初既不明朗也不持久,但他对这一运动有自己独特的理解和同情,特别是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以后。在与菲莉斯通信之初,卡夫卡对犹太复国主义的态度是矛盾的。第一次相见时。菲莉斯学习希伯来语的热情给卡夫卡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们甚至讨论去巴黎斯坦旅行。但卡夫卡又在给菲莉斯的信中谈到他遇到一个年轻的犹太复国主义者,这个人“敏锐、活跃、友好,但我发现他有一种令人不安的沉静气质……当时我对他这个人、对任何形式的犹太复国主义都漠不关心……”不过,几个月后,即1913年4月,卡夫卡的朋友洛维的意第绪剧团难以为继,他给他的建议是“去巴勒斯坦”。是承担对他人的义务还是满足自己的愿望?是像普通犹太人一样生活,还是走一条有精神追求但注定孤寂的艺
术之路?卡夫卡内心一直在进行艰难的斗争,他能给别人指出一条正确的道路,但到自己身上却总是像哈姆雷特一样犹豫、踯躅。困惑始终缠绕着他,在1913年9月写给菲莉斯的信中。卡夫卡谈到自己对犹太复国主义的看法:“今天早晨我去参加犹太复国主义者大会,摸不着头绪。我知道具体的,总体的也知道。但实际上并不懂。”
但到了1916年,卡夫卡对犹太复国主义有了更多的了解。这一年的8月,卡夫卡在信中责备菲莉斯对犹太复国主义的态度:“无论如何你都不要因为你不是很熟知犹太复国主义而对犹太人之家感到害怕。通过这个犹太人之家,另外一些力量正在汇聚并发生作用,我更看重这些力量。犹太复国主义现在至少处在一种表面看来的顶峰发展时期,它对大多数活着的犹太人来说是可以实现的梦想,但它仅仅是通向更重要的目标的一个过程。写这些有什么用呢?你在沉默。”此时犹太复国主义对卡夫卡来说已不是一个目标,而是通向更高目标的一个手段,他从不认为犹太复国主义是最终的目标,只相信它作为手段在起作用。
卡夫卡对犹太教和其他宗教的看法也不是始终一致的。他在致菲莉斯的信中倾吐自己的迷惘:“你是否十分虔诚?你经常去犹太会堂,但最近你一定没去过。你信仰什么?犹太教还是上帝?主要的是。你是否体会到自己与一个令人心平气和、距离遥远、很可能永元尽头的巅峰或深谷之间的关系?总能体会到这一点的人一定不会像一条迷途狗一样到处乱窜,凄苦难言地四面张望:一定不会自愿进人坟墓,仿佛墓地是一只温暖的睡袋,而生活则像冰冷的冬夜:也不会在通往办公室的楼梯上。觉得看到自己从楼梯间烦躁地摇着头急促跌落下来。”
然而,有一点我们必须要注意的是,卡夫卡从来没有公开表示过他信仰基督教,他认为“基督教是异教的信仰”。而犹太教作为一种信仰和宗教,是与训诫相符的。卡夫卡不明白犹太人何以漠视自己的信仰:“遵守戒律并不体现在去犹太会堂这一表象上,相反,它是犹太教最根本的东西。”卡夫卡在给菲莉斯一封信中曾描述过这样一件事:“你读这封信的时候,也许我正身穿旧燕尾服,脚蹬开了缝的漆皮鞋。头顶过小的圆筒帽,带着一张异常苍白的脸(因为现在我需要很长时间方能入睡),作为男宾相和一位怡人、美丽、高雅、特别温柔体贴又十分谦虚的表妹一起乘车去那将要举行一个隆重婚礼的教堂。这种婚礼总令我不安,因为按照犹太习俗,至少在我们这里宗教仪式只限于举行婚礼和葬礼,由此这两件事变得如此靠近,人们简直可以看见一个正渐渐消逝的信仰那惩罚的目光。”卡夫卡尊重自己的犹太信仰。可其他犹太人仅仅将其视为一种外在的仪式,卡夫卡的失望写满了字里行间。具有悖论意味的是,恰恰是在将犹太教的某些缺点同古老的、富有发展前景的德国以及德国作家、编辑、读者之间的良好关系做了比较之后,卡夫卡才将尊重犹太信仰视为对自己种族的义务。而且,他对德国人的羡慕是和对自身内在的犹太身份的憎恨连在一起的,也就是说他以德国人的视角来看待犹太人。但与此同时,卡夫卡在言谈中又表现出一种夸张的、刻意的犹太方式。因而,此后没几年的时间,他坚持真正的民族精神是一个民族同甘苦共患难。这样,卡夫卡从作家卡夫卡。从仅属于编辑、读者的卡夫卡,变成了丈夫卡夫卡、犹太人卡夫卡,将以色列人民看作一个整体。
此后。卡夫卡继续深化他对精神归属的探索。他认识到人为了证明上帝的存在。创立了一系列的宗教仪式,上帝存在于人的意识之中,一旦没有了这些仪式,人就无法证明上帝的存在。因此。上帝是人虚构出来的。人对它并没有真正的信仰。因而,从本质上来讲,这样的一种宗教是不牢靠的。卡夫卡既不能把犹太教作为一种纯粹的信仰来接受,也不能把它视为现实生活中一种仪式性的东西。他的这一认识抓住了一个核心问题,即不管对他本人还是其他人来说,宗教行为和宗教仪式要先于信仰,信仰借助它们才得以存在。
有了这种认识之后,卡夫卡开始将犹太教作为一个群体的信仰,但他为自己在内心深处不属于这个群体而不断地忏悔。于是。我们看到他在信中向菲莉斯求证犹太教对她来说是宗教还是上帝,是行为还是信条。1914年6月又在给菲莉斯的好友格蕾特的信中写道:“因为他生为犹太人却不赞成犹太复国主义。且不信犹太教,所以被所有重要的大团体排斥在外(我对犹太复国主义既惊服又厌恶)。”这里,我们看到卡夫卡第一次将犹太教视为一种集体信仰,显示出他重又接近以前曾经排斥过的东西,比如生活在有组织的社会群体当中,遵守社会规则,承担社会义务等等。但矛盾的是,卡夫卡又懊悔地承认他不适于过这样的生活。他对宗教救赎的无力和父亲三心二意的宗教信仰感到失望,由于从小就没有在一个充满关爱、和谐的氛围中接受犹太教的熏陶,现在再让他信奉犹太教未免太迟了。
1914年第一次世界大战的爆发,使卡夫卡有了一个为群体尽义务的机会,即为德国皇帝和他喜爱的那部分德国扬鞭沙场,但这个愿望因卡夫卡身体状况不佳而成了泡影。两年之后的1916年夏天,卡夫卡和菲莉斯在玛丽亚温泉度过了他们两人结识以来最愉快的一周,卡夫卡对性无能的所有担忧全部烟消云散。菲莉斯回柏林后卡夫卡继续逗留,在这里,卡夫卡对犹太人的认识有了最终的提升。菲莉斯离开玛丽亚温泉一周后。卡夫卡写信热情洋溢地向她描述他见到了东欧犹太教哈西德派的重要人物贝尔兹,拉宾(Belzer Rebbe),并与拉宾进行了一次令人难忘的散步。使他精神倍感愉悦。他告诉菲莉斯他这个素食主义者竟然吃了一点肉。而且还长胖了。这应该不是巧合。最终,一种幸福感、满足感、精神上的如释重负感,突然出现在卡夫卡那简朴、严肃、追求散文风格的书信里面了。
但卡夫卡思想上的这种转变是需要一个前奏的。我们在上文看到卡夫卡将宗教视为一种生活方式,看到他很尊重犹太哈西德教派的领袖人物,而且将他和菲莉斯在一起的生活视为“快乐的人生”,他似乎从婚姻恐惧症中解脱出来,成为了一个普通的犹太人。但菲莉斯如何遵从卡夫卡选择的犹太生活方式,从而使卡夫卡通过菲莉斯过上一种犹太人的生活。还需要先前的积淀和恰当的契机。
卡夫卡不是在和拉宾散步之后,也不是因为他和菲莉斯共度了一周完美的生活,就突然认可了东欧犹太人的生活。这要从卡夫卡和意第绪剧院的接触谈起。卡夫卡在早期与菲莉斯的通信中也多次谈到意第绪剧院。1911年10月4日,卡夫卡观看了意第绪剧团的演出,对犹太文化产生了兴趣。在此后三个月的时间里,他观看了近二十场演出,对东欧犹太人的精神世界和犹太教的神秘教义都有了比较深入的了解,改变了他对犹太传统的否定态度。但这只是理论上的认识,并没有触及现实生活。真正触动卡夫卡要在现实生活中过一种犹太式生活的契机是1916年“犹太人之家”的建立。在与菲莉斯的后期通信中,卡夫卡积极鼓励、以甜言蜜语哄骗甚至要求菲莉斯寻找一切机会到“犹太人之家”做志愿者。这时的卡夫卡认为犹太教的本质是拥抱人性:“最
重要的是人,只有人才是最重要的……而只有这些真正重要的东西才能唤起你力量中的至善。你一定会认识到工作、家庭、文学、戏剧这些东西从根本上来说只能唤醒你这种至善的一部分,也许真正的结合点在这里,这种至善反过来又会有助于所有其他的方面,例如家庭之类。”在卡夫卡看来,菲莉斯在“犹太人之家”的工作与其说是给孩子们带来欢乐。毋宁说更使菲莉斯在精神上受益:“在我看来,这是通向精神自由的惟一道路。那些帮助别人的人会比被帮助的人更早地走向这条自由之路。”对卡夫卡来说,“犹太人之家”是惟一重要的、真实性的东西:“只有真实可以给你带来最大的帮助,哪怕是最微小的真实。……你会发现有人需要帮助,……你有给予这种帮助的能力——正如雪中送炭。这极其简单。然而又比任何主导思想都深奥,你问的所有其他问题都会自然由这简单的事情中得出结论。”
最终,“犹太人之家”成了卡夫卡信仰犹太复国主义的力量源泉,他认识到犹太复国主义“给了犹太人之家一种新的、强有力的方法,总而言之,是一种新生的力量。这种力量通过唤起过去辉煌悠久的历史而激发起民族向上的精神。”菲莉斯给“犹太人之家”的孩子们讲授犹太法典,在“犹太人之家”,上帝、卡夫卡的父亲、菲莉斯、犹太复国主义、犹太人、卡夫卡全都融为一体,卡夫卡一直想成为这样的家庭、这样的社区里的一员,在这里找到身份归属和生活的意义。我们可以大胆地揣测,卡夫卡宁愿成为“犹太人之家”的一个孤儿,也不愿做一个虽有父母但亲情淡薄、被母亲忽视、受父亲专制的孩子。
“犹太人之家”还使卡夫卡实现了他一直希望结婚做父亲的愿望,而在现实生活中他由于内心永远处于矛盾之中而没能如此。卡夫卡对“犹太人之家”投入了大量的精力,他甚至收养了这里的一些孩子,把菲莉斯视为精神上的妻子,让她照顾她们,做她们的母亲:“那种感觉就像是,那些小姑娘是我的孩子,她们终于有了母亲……”
对卡夫卡来说,“犹太人之家”成就了他想象中与菲莉斯的夫妻关系:“再没有什么能比这件事情更使我们在精神上亲近的了。”这里,卡夫卡向我们表露了“犹太人之家”带给他们的那种超乎寻常男女爱情的亲密关系。
在卡夫卡内心深处有两个争吵不休的自我:德语作家卡夫卡和东欧犹太人卡夫卡,他在这两个方面都既是赢家又是输家。说他是赢家。是因为他经历了追求精神自由、承担社会义务、信仰犹太复国主义、寻求犹太身份的历程,并通过“犹太人之家”将这一切融合起来,而且最终从社会责任、婚姻生活的痛苦焦虑中解脱出来。说他是输家是由于他没能化解与父亲的爱恨关系,没能改变父母将犹太教视为虚伪的形式,他对犹太教、犹太复国主义和宗教的新观点没能转化成自己生活的一部分,没能娶妻生子、建立家庭,过一种犹太教所要求的生活。
尽管如此,卡夫卡最终还是赢得了身份求索的胜利,这是一个漂泊的、流散的犹太人的胜利。他用自己终生不懈的探索让其他犹太人更充分、更完全地了解了犹太人的困境,甚至感受到他在作品中表现出来、但生活中却没有做到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