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有“真正的先锋派”之誉的北村,其作品《水土不服》鲜明地体现着作者一贯的创作倾向:对芸芸众生的生存苦难有着超常的洞悟,对人类的生存境遇有着悲天悯人的情怀。《水土不服》剖析了人物心灵的痛苦挣扎,表现了人物“本我”与“超我”的极致冲突,揭示了作品的深层意蕴:人生的痛苦不是来自于外部力量,而是在于人有难以掌控的心魔。作品试图从宗教的角度给迷惘的人们指引一条自我救赎之路,此路和中国传统文化所追求与崇尚的终极关怀这一精神皈依有异曲同工之妙。
关键词:《水土不服》 “本我” “超我” 冲突 宗教救赎 终极关怀
被苏童称为“真正的先锋派”的北村对芸芸众生的生存苦难有着超常的洞悟,他的作品始终不变的是表现人类生存的境遇。例如《周渔的喊叫》里陈清自我迷失的痛苦是“纯粹人”(北村语)的痛苦;《强暴》中的刘敦煌和美娴历经了心灵的暴风骤雨后陷入痛苦的深渊而不能自拔;《施洗的河》中那个刘浪何尝不是在痛苦地挣扎!而发表已逾十年的小说《水土不服》,今日读来,我们仍可清晰地感受到作家对芸芸众生生存际遇的观照与悲悯。本文试图解读的是作家如何以细腻的笔触直抵人物灵魂的深处,展示众生心灵挣扎的痛苦,剖析众生痛苦的根源,探索救赎众生的途径,从而还原一个具有悲悯众生、关爱人类的作家形象。
一、心灵的挣扎:“本我”与“超我”的极致冲突
《水土不服》的故事情节并不复杂曲折,语言也不晦涩难懂,相反,作品用通俗易懂的语言讲述的故事显得有点俗套。它写的不过是才子佳人式的爱情如何在冷酷的现实面前处处碰壁,终至毁灭。但作为“真正的先锋派”的北村不至于为表述爱情故事而殚精竭虑,爱情在这里已超越世俗意义,它变成了一个有象征意义的“符码”,作品借它传达更为深刻的意蕴。瓦西列夫说:“爱情是人性的自由表露的形式,是生活隐秘领域中美好和高尚、理性和善的观念的实际体现。”[1]作品正是借助这种“形式”去表露“人性”,它深入人物的精神世界,剖析人物的心理活动,揭露人物内心深处的矛盾冲突,从而展示在物欲横流的现代社会中芸芸众生的生存境遇。因此,小说中的“爱情”就具有了别样的意蕴。
小说中人物的人性深层次的冲突可以依照弗洛伊德的人格结构来展开剖析。在《自我与本我》一书里,弗洛伊德把人的人格结构分为三个层次:本我、自我、超我。他认为,“本我”强调的是快乐的原则,包括生存本能和死亡本能。人为了最大限度地满足本能欲望如饥饿、破坏、攻击、性等,可以不顾良心的谴责与规范的约束去争取实现。“超我”遵循的是道德的原则,它有是非标准,包括良心和自我理想。“本我”告诉个体不能违背本能欲望,“超我”则希望个体超越本能欲望。“自我”是“本我”与“超我”两者的调停者,它遵循的是现实的原则,以现实的需求为参照物,它既要千方百计使“本我”的本能欲望得到满足,又要受“超我”的道德观念监督。因此,由于“自我”的介入,人的“本我”与“超我”总是处于起伏不定的冲突状态之中。弗洛伊德的这种理论有利于作家在作品中深入解构人物的心灵,为评论者探究人物心灵隐秘之处提供了理论的凭借。因此,本文利用它去把握《水土不服》中人物内心深处的矛盾冲突也就有了理论的支撑点和现实的可能性。
小说里的康生是作者着力虚构的人物形象。他是一个生活在“别处”的人:单纯,质朴,向往一切美好的事物;善良,富于同情心,收留聋哑的小女孩,全身心投入照顾;诗与爱情是他神圣的依托,生命的源泉;他常常幻想能躺在一块冰里,远离尘嚣和烦杂。但他的实际生活能力很弱:不会与人周旋,看不惯尔虞我诈,听不得谎言,甚至不会骑单车,不屑于排队买米。总之,这是一个富于理想主义人格的艺术形象,他的“良心与道德”使他与一切现实人事格格不入,他总是活在自我理想当中,为人处事遵循良心与道德的原则,因而他的精神世界常常处于“超我”的状态之中。而作为一个现实世界里的人,他也有“本我”的一面,他也需要满足作为“人”的本能欲求。但他的悲哀之处就是,在“本我”与“超我”之间找不到平衡点,因此,他内心的矛盾痛苦时常风起浪涌。作品细腻地展示了他的痛苦挣扎,把他内心深处的矛盾冲突推向极致。如当他得知妻子张敏背叛了自己时,痛苦得无以复加,精神濒临崩溃。而选择与小芳发生关系完全是康生宣泄巨大哀痛的本能需求,这种有背“良心与道德”的做法直接导致了他的“本我”与“超我”的剧烈冲突。于是“不但得罪了张敏也得罪了自己”就成了康生无以解脱的心魔,结果是命运的万劫不复,人生终极关怀的缺失与匮乏,因此死亡是他别无选择的归宿。
比起康生,张敏和苏林在“超我”与“本我”的冲突中,曾一度找到调节的平衡点。从大学时代起苏林就暗恋张敏,但直至张敏与康生结婚,他都没有做出过有违“道德与良心”的事情,他只是默默地关注她。这种关注既从某种程度上满足了他对张敏爱的本能需求,又合乎道德规范。婚后的张敏疲于奔命,心力交瘁,她与苏林“发乎情,止乎礼义”[2]的交往一方面能释放爱本能的压抑,又不至于违背道德原则。因为在她“欲动”时,康生总是会在“某个瞬间在脑海中迅速闪过”。无疑,这时的康生已内化为张敏的良心底线与道德规范,作为调节张敏内心矛盾冲突的警示牌。如果作品仅满足于此,那么透视人物的灵魂就不会彻底。作品着力表现苏林和张敏貌似平静实则翻江倒海的“本我”与“超我”的冲突,展示他们心灵的暴风骤雨。他们发生关系则意味着彼此的本能需求占了上风,同时也拉开了心灵痛苦挣扎的序幕。小说细致地描写了苏林自虐式的痛苦挣扎,以求自我赦免罪恶,但终究还是带罪而死。张敏是活了下来,但心灵难以承受痛苦之重,她几乎“已经麻木了”。
按照弗洛伊德人格结构三个层次的阐述,小芳是众人中最大限度满足“本我”需求的一个。她为排遣孤寂,可以和任何一个男人上床;为得到苏林的财产,假意奉承,最后扔下受病魔折磨的苏林扬长而去。这个“跟一头猪差不多”的小芳,完全遵循“快乐的原则”而置“良心道德”于九霄云外。但她也逃脱不了痛苦的煎熬:罹患性病的她选择报复樟板街所有的男人,实际上,可以预见这只能让她永远地吞饮自酿的苦酒。
作品就是这样通过“本我”与“超我”的极致冲突来深入探寻人物的灵魂隐秘之处。小说里每个人物都处于痛苦的生存状态之中,痛苦的根源不在于外部世界的纷繁芜杂,而是在于他们内心都有不可掌控的心魔,具体而言,是人物的本能欲求与良心道德规范的矛盾冲突,即“本我”与“超我”的斗争纠缠,而“自我”的调停功能已力不从心。这些都恰好契合了北村本人的认同:人的不幸更多地源自于人本身的脆弱,而非外部世界的变动纷乱。
二、拯救之路:宗教救赎
对于大多数作家而言,能时常关注人的生存境遇已属难能可贵,但对于已皈依基督教的北村而言,他的作品除了“原罪”,更重要的还有“救赎”,所以,面对人类痛苦的生存境遇,他总是力图探寻救赎的有效途径。这就是他在《文学与我》中讲的“我就将自己的整个生命托付给文学”的强烈使命感和责任感的真切体现。
在《水土不服》一文里,北村给各种人物设计了不同的自我救赎方式并否定了这些方式。康生在理想人格与宣泄本能之间产生剧烈冲突以至陷入更深痛苦之际,作家安排了他诚恳的忏悔。这从某种程度上可以缓解康生的痛苦,但并不能解脱他的痛苦。有意思的是,作家让康生自杀了两次都能侥幸活下来,这可能是北村主观上想给康生更多的时空寻找自我救赎的途径,但遗憾的是康生仍然摆脱不了恶梦般的心魔纠缠与折磨。这昭示了作家对康生自我救赎途径的否定,所以他只能死。可就是死也无以赦免罪恶,因为他最接近消失的骨灰也是“一把有罪的灰”。康生是带着罪恶感离开人间的。
苏林为了摆脱痛苦,与令人厌恶的小芳鬼混,大把地甩钱,与人比富,专门查看“阴”字条的字义(如“阴部”、“阴户”、“阴道”等),把所有财产恭送给小芳。这些近乎自虐的方式并不能让他解脱痛苦,最后还是孤苦地死去。小芳发誓要报复樟板街所有的男人,但报复的快感很快就会被无尽的痛苦所吞噬。苏林和小芳都迷失在自我救赎的道路上,作家也否定了他们自我拯救的方式。
那张敏呢?倒似乎让我们看到了救赎的曙光,但实际上,作者也是在否定了她的“自救”之路后,才给她指引了一条“他救”之路——宗教救赎。因此,作者的创作意图很明显,他认为人痛苦的根源在于人自身,人是无以自救的,唯有皈依宗教才是最好的出路。小说结尾,“我”送给张敏《圣经》里的一句话:“压弯的芦苇他不折断,将残的灯火他不吹灭。”这无疑是张敏暗淡人生路途上的光明指引,它暗示她平静地接受苦难,因为生命唯有平静,才能更强韧,才能“不折断”。这就是北村探索解救众生的出路——宗教救赎,也正如他自己所言:“因为圣经不但说‘在世间有苦难,又说‘在主里有平安。这就是我的小说对苦难得以摆脱的途径所作的解答,救赎是唯一的道路。……我所期待的拯救者只有一位就是耶稣。我不能否认这个神圣的启示。”[3]这就真实地体现了皈依基督后北村的宗教写作倾向。事实上,宗教崇拜贯穿于转型后他的小说叙事中,宗教救赎作为他解决思想深度困惑的济世良方。如《施洗的河》的刘浪在忏悔和洗刷自己的罪恶后,与马大在上帝那成为兄弟,而“万物都在阳光中显出它们本来的面貌”则表明宗教救赎的成功。实际上,宗教救赎本质上属于人类精神归依的范畴,它为遭受痛苦的人类寻觅到了一方心灵的净土,筑起了一所遮风挡雨的精神家园。在这“净土”和“家园”中,人不但可以抵挡本能欲望的诱惑,还可以超越现实规则的约束,甚至可以超脱于道德、是非标准的束缚。这时的人是“自主自在”的,能平静而和谐地生活着,生命呈现出美丽而满足的状态,就如作品中受了《圣经》暗示启发的张敏,虽然暂时还要忍受心灵的痛苦与煎熬,但假以时日,她必将走出心灵的藩篱,生命的明天必将是宁静而祥和的。这种境界与中国传统文化所追求与崇尚的终极关怀这一精神归依有异曲同工之妙。如处于动荡不安时代环境中的魏晋士人浪迹山林,寻仙访道以求现实人生苦难的解脱,仕途经济不通的王维转而信奉佛教以求心灵的宁静,屡遭贬谪的苏轼热衷于追寻佛道的脚步以求性情的豁达,虽然他们苦难的类型与根源都和《水土不服》中的不能相提并论,但从拯救解脱的途径和旨归而言,本质上都属于寻求精神寄托,崇尚终极关怀的范畴。因此,宗教救赎人类苦难的写作不应仅仅是西方的,也应是中国的,北村在《水土不服》中救赎众生苦难的积极写作无疑是典型的,它不但表现了作者承继中国传统文化精髓的自觉性,而且闪耀着作者悲悯众生的人性光芒和蕴含着珍爱生命的高尚情怀。
注释;
[1]赵永穆,范国恩,陈行慧:《情爱论》,北京:三联书店,1985年版,第168页。
[2]蒲日材:《谈〈世说新语〉的情感世界》,名作欣赏,2007年,第12期,第7页。
[3]柏州,北村:《苦难的书写与意义的探询》,花城,1996年,第6期,第32页。
(覃素安 广东省茂名学院高州师范分院中文系 5252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