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北平》是老舍先生的一篇名文,苏教版高中教材必修第一册“月是故乡明”专题选用此文。将选文和原文作一点比照,可以看到选文至少有六处地方与原文不同,其中三处为改,另三处为删。作为名家名篇,一篇文章这么多的改动应该算是非常大的一件事了,玩味再三,忍不住想发表一点意见,以就教于方家。
先说三处改。第一处改是在第一小节里。原文是“让我单摆浮搁的讲一套北平,我没有办法”。改文为:“但要让我把北平一一道来,我没有办法。”这里,原文“单摆浮搁”一词很生僻,《汉语大辞典》没有收录,也不见《辞海》,我曾托人请教了一位老北京,这位老北京说这个词是北京方言,意思是“没有什么联系,只是罗列在那里”。改文作“一一”,意思差近。但如何对待名家的著作,要不要保持作品的原貌,怎样看待老舍的语言风格,似乎值得研究。“但要”两字是编者另加的,“但”表示转折,有特地针对的意味,加“但要”两字,语气里似乎说有什么人明摆着要让老舍“单摆浮搁的讲一套北平”了,会不会有人对老舍提这样的要求呢?显然不会。没有人要求他这么做,也就没有必要用这样的语气来强调。那么作者要表达的是一个什么意思呢?联系上文,这个问题的答案其实是很明确的。上文第一句,老舍用“设若”开头,说“设若让我”如何,作的是假设,第二句没有用“设若”两字,但“让我”两字如前,说明“让我单摆浮搁的讲一套北平”乃是假设的另一种情况,所以两句都是虚说,语意是并列的,平添“但要”两字,显然没有触摸到作者的本意。
第二处改在第二小节里。为了能使读者看清问题,仍不烦把原文和改文对照列出。原文:只有独自微笑或落泪才足以把内心揭露在外面一些来。改文:只有独自微笑或落泪才足以把内心表达出来。改文“足以把内心表达出来”和原文“足以把内心揭露在外面一些来”所表达的意思差别极大。大家知道,老舍对北平的爱是一种至深至切的爱,这种爱很难用语言来做明晰的表达,他用爱母亲来比譬爱故乡北平,目的也正在借以说明这种爱的深厚真切而难以言传。言以达意,一般意义上,语言是能够表达人类内心情感的,言之所以不能尽意者,意真挚而深切也。一笑一泪或许可以传达人类某些特定的情感,但一笑一泪足以传达而言语反倒不能传达的情感却不能反证这种感情的真挚深切,安有一种深厚的感情语言难以传达,只“一笑一泪”就足以传达的!?另外,从文意看,老舍说一笑一泪“足以把内心揭露在外面一些来”,其用意也不在说明作为表达情感手段的语言不如一笑一泪那么富有表现力,他想强调的只是他爱故乡深厚至切,难以言表。一笑一泪之所以“足以把内心揭露在外面一些来”,正是它从一个特定的角度把作者内心那种难以用语言表达的情怀在一定程度上表达了出来;一笑一泪之所以不能“足以把内心表达出来”,正说明了作者内心的情感的极其深切难言。语言无法表达的感情,一笑一泪就把它表达了,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情?用得着作者在那里费神费力么?
第三处改动在文章的第六小节里。这处改动之固陋很让人感到有些惊讶。原文是:“哼,美国的橘子包着纸,遇到北平的带霜儿的玉李,还不愧杀!”改文则为:“美国包着纸的橘子遇到北平带霜儿的玉李,还不愧杀!”为什么要这样改呢?揣摩编者的意图,很可能是考虑到结构上的前后连贯。因为后面有“带霜儿的玉李”,从连贯看,前面自然是“包着纸的橘子”。但这种简单的思维却把原文的诙谐和幽默给彻底荡涤了。我们都知道形式是为内容服务的,采用什么样的语言形式取决于表现什么样的情感内容。老舍盛赞故乡玉李的新鲜,他要表达的是他对故乡无比深厚的感情!故乡北平是一座古城,然而身居城里却能够吃到刚从地里采摘下来的蔬果,这是北平与众不同的地方,也是老舍深爱北平,并引以为自豪的原因所在。橘子遇到玉李会“愧杀”,使用的显然是拟人手法,“美国的橘子包着纸”用的是主谓式,化被动为主动,生动地描画出了美国的橘子刻意装扮自己的滑稽形象,生动地反衬出了带霜儿的玉李的新鲜可喜,这种意趣和效果又哪里是“包着纸的橘子”刻板陈述所能够表现和达到的?无视内容,胶柱鼓瑟,竟至于此!
顺便再说说三处删。第一处是在第四节“巴黎更近似北平”之后,删去了“——虽然‘近似两字要拉扯得很远——”。从破折号的使用来看,被删去的那句话作者是试图用以对“近似”作解释的,意思是巴黎和北平的“近似”不是一下子能够说得很清楚的简单的近似,要拉扯得很远才能说清楚。这个解释说明了巴黎跟北平近似的特殊性,免得读者产生简单近似的误解;第二处是在第六小节“我不好学,也没钱买古物”之后,删去了“对于物质上”几个字,这几个字是一个句首状语,从文章来看,它是文意的过渡标志,标示着下面的文字说的主要是作者爱北平在物质方面、生活方面的缘由。老舍是明朗的,从这里我们可以看到老舍自然清朗的艺术风格。第三处也在第六小节,编者在原文“可以花不多的钱而种一院子花”之后删去了“即使算不了什么,可是到底可爱呀”一句,这句话意在表达对美好事物的欣赏,对简朴生活的热爱,反映了老舍自然质朴的生活情趣,和下面“……也足以招来蝴蝶呀”连成一气,目的不在只想表现花草的“价廉”。上述这几句话被编者删去,读者很难理解里面的用心。行文固须简练,但简练的目的也在达意,简练而有损达意,只能算是一种不得文道的“苟简”,又何谈艺术的匠心呢。
汤振洪,语文教师,现居江苏海门。本文编校:王 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