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答音
1997年8月,台湾台北市艺术研究院邀请我与计镇华及江苏昆剧院张继青赴台讲学。周末闲暇无事,台湾曲友贾馨园热情相约我们去她家做客,饭后茶余之际,大家各献一曲,以添雅趣。师姐张继青的一曲[集贤宾],悠悠笛声伴着“海天悠,问冰蟾,何处涌……”的歌声,使我惊叹折服——何处飞来如此仙曲?从此,我把《牡丹亭》[集贤宾]刻在心间,绕在耳边,再也难以消去。
2005年为台湾石头出版社录制唱片时,我立即将这首令我梦绕已久的[集贤宾]作为重心。唱片出版后,有一位台湾曲友专门来电贺我自选集出版成功,并说让她最动心的就是那一曲[集贤宾]。紧接着,上海和各地的朋友、同行纷纷传来了同样的心声,我似乎与《离魂》靠近了一步。
2008年3月上海京昆艺术中心成立一周年,我大胆地在京昆演唱会中唱起了“海天悠,问冰蟾,何处涌……”低低、沉沉、婉婉、柔柔、弱弱的一曲,观众从聆听时的安静无声,到结束后报以热烈的掌声,使我又与《离魂》靠近了一步。
2008年5月,日本歌舞伎魁首坂东玉三郎在北京湖广会馆演出昆曲《牡丹亭》。前面是乾旦董飞和刘峥演《游园惊梦》和《写真》,最后是玉三郎的《离魂》。终于等到玉三郎出来了,幽幽的音乐,缓缓的节拍,那病恹恹的步子、哀怨勾魂的眼神,使人再也无法把双目移动。“世间何物似情浓,整一片断魂心痛”,带着少许日本口音、却是地道正宗的昆曲引子,惊起四座。他唱得你心疼,演得你心动,用一个“情”字带动一切。此时,我分不清玉三郎是日本人还是中国人、是男人还是女人、是神还是人,一句话——这是昆曲的“离魂”。
自从看了玉三郎《离魂》那日起,我下定决心,一定要在有生之年演出《离魂》。莫心急,莫焦燥,那缘终于来到。“上昆”在2008年10月11日举办“梁谷音昆剧艺术传承专场”,我迫不及待地要推出《离魂》。
我开始浸入《离魂》的天地里,终日推敲原著,一词一句,反反复复。我知道,要唱好[集贤宾]必须一改花旦的甜美娇脆,而是浅吟低唱,欲收先放,欲放先收,犹如春蚕吐丝般轻轻吐出。这是因为此时的杜丽娘已奄奄一息,只剩几许游丝,须唱得让观众“心坎里别是一般疼痛”。
《离魂》也不能轻歌燕舞,因为杜丽娘已病入膏肓;却也不能一动不动,而是要神动,要静中有动。我用了病态的各种台步来代替身段,唱[集贤宾]时双袖基本不动,脚下用拖步、移步、舞步、撮步、挪步、倒步、跟步、跌步……往前三步、后退三步,左颠二步、颤二步,跟着唱腔的节拍踏着、踩着,协调和谐为一组很美的台步舞蹈组合,既符合杜丽娘此时此情,也成了我在《离魂》表演中的与众不同之处。
《离魂》最要把握之处,是人生的死别。不过这种死别绝不是呼天抢地,而是虽死犹生,虽亡有望。她不哭泣,不流泪,带着心中的情和梦中的人超然逝去——“月落重生灯再红”是也!
2008年底,“上昆”推出“临川四梦”,我在《离魂》前又加了《写真》,使其更显完整。
我为《离魂》尽力、倾心,亦到了“离魂”的地步。在女儿分娩的手术室外,我焦灼不安地等待,不知怎么,等着等着竟又轻轻地哼起了“海天悠,问冰蟾,何处涌”……
66岁竟第一次演出《写真》、《寓魂》,奇矣!能演《牡丹亭》,足矣!此生得与昆曲相伴,幸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