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永英
《冰雪美人》是莫言作于2000年的一部短篇小说,它通过描写主人公孟喜喜因为长得太漂亮,加上她那独特的傲立于冰雪的性格而引起我们这个社会群体的嫉妒和排挤,最终被人们用冷漠和鄙视无情地“杀害”了的悲惨遭遇,表现了传统观念在现代文明社会中根深蒂固的影响。
莫言小说对于女性形象的刻画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敢于蔑视世俗成见,反叛传统道德观念。比如《红高粱》里的“我奶奶”、《丰乳肥臀》里的上官鲁氏等,都是叛逆的女性形象,她们都用自己的独特方式大胆地追求爱情,坚强地面对不幸的命运。与世俗观念背道而驰。《冰雪美人》中的主人公孟喜喜。在性格上秉承了“我奶奶”和上官鲁氏的坚强与叛逆,她天生丽质且个性张扬,做事我行我素,不拘泥于陈规陋习,甚至有点儿放荡不羁,连学校的各种规章制度她也不放在眼里。在学校里,她敢于穿别人不敢穿的衣服和高跟鞋,用香水,走路昂首挺胸,“目中无人”,对于别人的流言蜚语和冷嘲热讽,她一概不理睬,也不解释,永远是那个“微微上翘的嘴角和嘲弄人的笑容”,以一种无言的对抗显示自己对传统势力的蔑视。这样一个美貌的、充满现代气息且性格孤傲的姑娘,却生在一个非常“偏僻落后”的、“离县城有一百多公里”并且“没有工业”的“世外桃源”般的乡镇——白马镇,而且还是一个寡妇家里。“没有工业”的“世外桃源”说明这里与世隔绝,远离现代文明。而她所在的学校,“制定了五十八条学生守则”,这些条条框框更是令人窒息。正如一位莫言研究者说的“区域的偏狭,带来的是人们思想的保守。由保守自然导致缺乏宽容与理解。”冰雪美人孟喜喜处在这样一种落后保守的生存环境之下,她的与众不同的个性行为。会被人们宽容和理解吗?会有怎样的遭遇呢?这是不言而喻的。
评论界认为莫言的很多小说“受了相对论的影响,他站在一个非常的高峰,充满同情地鸟瞰着纷纷攘攘的人类世界。莫言也是‘用一颗悲怆的心灵去揭开我们民族文化心理的世界,去寻觅我们民族‘迷失的温暖的精神家园的。”《冰雪美人》也就是这样一篇佳作,作者站在重新认知民族文化心理的高度。揭示了一个非常严竣的社会问题,那就是:现代文明与传统观念的冲突问题。在物质高度繁荣的现代文明社会中,传统的势力究竟有多大?危害究竟有多深?小说已经告诉我们了,代表传统势力的年级主任、“我叔叔”、“我婶婶”乃至整个白马镇的人组成一个统一战线。用冷漠、鄙视等无形的刀共同对付一个涉世未深的冰雪般的女孩子——孟喜喜,把她逼死了,他们却“没有任何责任”,真是杀人不见血啊!这事竟然发生在二十一世纪的中国!读了小说后,我们不能不感到莫大的震惊和悲哀。
当然,作者创作的意图是要我们在悲哀与同情的基础上去追溯孟喜喜悲剧的社会根源,从而提出了一个迫切需要解决的任务——改革人们传统的思想道德观念,呼唤人性的回归,呼唤宽容与理解。可我们也知道,要改革人们的观念谈何容易,鲁迅在二十世纪二十年代早就说过:“可惜中国太难改变了,即使搬动一张桌子,改装一个炉子,几乎也要血;而且即使有了血,也未必能搬动、能改装。”。是太难了,中国几千年的传统观念已经在人们头脑里根深蒂固,要改变这种观念,不是一朝一夕。也不是一两个人就可以做到的,有时甚至需要付出生命的代价!古人云:“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中国还有句俗话叫做“枪打出头鸟”,一旦有不同流俗的人,就可能成为众矢之的,所以一般人也就习惯了随大流,久而久之也就麻木了。孟喜喜可说是个走在时代前面,敢行风气之先的人,无论穿衣打扮,还是言行举止,或是思想意识,都与她所在的那个乡镇里的人格格不入,所以难免招来众人敌视的目光,招来无妄之灾。她长得漂亮一点,穿着新潮一点,行为大胆一点,就被那个“绾着牛粪饼子头、长脸短下巴”的年级主任无故找碴,甚至有一次还当众指桑骂槐,污蔑她是“卖那个的”,孟喜喜因为不甘于被年级主任污辱而“用额头撞在年级主任的嘴上”,以至后来被学校开除,这中间竟没有一个人站出来为她说话;孤儿寡母被生活所迫开了个“孟鱼头餐馆”,为了使餐馆的火锅生意红火起来,她“化着浓装”,“身穿红色旗袍,站在店门口招徕顾客”,这本是一种经营手段,体现了孟喜喜的生意头脑和眼光,但他们那个乡镇的人却看不惯这种做法,想当然地认为她干上了“那一行”,也没有一个人为她说句公道话;最后她得了病,来到镇上唯一的一间医院——“管氏大医院”就诊,这间医院的医生、护士——“我叔叔”和“我婶婶”嘴上虽然没说什么,但从心里认定她得的是“性病”之类不干不净的病,于是他们的态度非常冷淡,甚至故意拖延,让孟喜喜坐在那里干等,他们却忙于给两个后来的急诊患者治病,最终使孟喜喜无助又无望地离开了这个世界,冰雪一般美的孟喜喜就这样被毁灭了,毁于这个社会群体的冷漠和鄙视。这就是“秀木”、“出头鸟”的下场,孟喜喜身上开放的思想敌不过传统的道德观念!这也体现了作者的忧患意识,如果都像孟喜喜生活的白马镇那样,环境闭塞,人们思想狭隘,不做调查研究,用老眼光看问题,凭经验办事,见风就是雨,人云亦云,后果实在堪忧!所以,改革人们的观念是个十分艰巨的任务,任重而道远哪!
其实莫言的《冰雪美人》也不是第一次提出这个问题,我们知道,早在二十世纪二十年代,鲁迅小说《祝福》的主人公祥林嫂,就被鲁镇麻木不仁的人们用冷漠、鄙视等无形的刀“杀害”了,而这些人总的说来都是被封建思想毒害而抱着陈旧观念的,鲁迅在那个时候就已经通过他的作品提出了启发农民觉悟的重要性问题。高晓声于改革开放之初的八十年代在他的短篇小说《陈奂生上城》里也通过陈奂生的遭遇提出要改变农民落后的思想观念问题。莫言实际上是承接了鲁迅在新民主主义革命初期和高晓声在社会主义改革开放初期的思考,只是今天提出这个问题更具现代性,意义也更加深远。毕竟,社会已经进入商品经济时代,物质文明高度发达,物质文明的发展要求精神文明也要跟上来,但传统的道德观念往往会成为现代文明建设的绊脚石。看看我们的周围吧,尤其是一些偏僻的小地方,在选拔人才上排外现象严重,或者任人唯亲。这不就是传统的乡土观念、家族观念在作怪吗?再看看,计划生育搞了那么多年,为什么还有那么多“超生游击队”出现?这不也是传统的生男孩传宗接代和多子多福的思想在作怪吗?诸如此类的事情,举不胜举,都严重地阻碍着现代文明社会的进程。尤其是在农村,经济本来就落后,如果再不更新观念,一味地用陈旧的、腐朽的、狭隘的眼光看问题,坐井观天,不到外面的世界看一看,那就永远也别想富起来,永远也别想跟上时代的步伐。所以,农村的改革能否更进一步,能否早日实现现代化,农民的观念转变是关键。《冰雪美人》所揭示的主题不得不让我们再次深思这个延续了几十年的老问题,这也是作品思想内涵的深刻性之所在。
孟喜喜虽然死了,但她傲立于冰雪,至死也不向传统势力屈服的精神,实在令人鼓舞。而且她的死,也使一部分人猛醒过来,比如小说最后“我叔叔”的表现,他尽了最后的努力抢救孟喜喜,当“我婶婶”说“我们没有任何责任”时,“‘我叔叔瞅了瞅婶婶,低沉地说‘你他妈的闭嘴!”这些都说明“我叔叔”的良知回来了,人性回来了,他知道孟喜喜得的不是什么“性病”,也相信了孟喜喜不是“干那一行”的。从这一点看,孟喜喜的死是有价值的,起码唤回了一部分人的人性,让读者看见了一缕希望的曙光。传统的道德观念虽然暂时占上风,但随着经济大潮对边远农村的冲击,现代文明的观念也会逐渐被人们所理解和接受,作品其实也暗示了这个意思。小说不是讲到近来镇上旅游业发展,世外桃源变成滚滚红尘了吗?观念的变革势在必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