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水成
1
我还是想在八点准时赶到阿春的店里吃早餐,虽然离八点半下乡的时间有点紧,等下还得赶回单位去拿机子,找带子,还有三角架之类的东西,但我还是不想错过今天的早餐。
县城的早餐店不算沿街设在露天的点,还是比较多的,基本上是每平均一个片区就有二三家,到每家来吃早餐的也基本是固定客。我原先不是阿春店里的固定客,我对吃早餐是比较重视和讲究的,首先她的店里非得有像姜丝、腌卜丁、酱黄瓜等小菜,还得有炒香菜、炒空心菜、炒火结菜等五六样现炒青菜;再得有皮蛋、咸鸭蛋、卤蛋、巴浪鱼、卤肉、本地香肠等七荤八素的可供我每天换着挑选口味才行;此外,她的店里还得有一二样最拿手特色菜才能让我长期固定下来,我才能认定这个固定点。原先县法院楼下那间早餐店虽没有像我罗列的那么多菜谱,但她有非常鲜嫩的卤豆腐,据说她的卤料里添了罂粟壳,让人一吃就上口,我就那么吃了她三年的豆腐,直到今年春节后她关门了,听说改开了休闲馆,说白了就是开麻将馆,给一帮人提供一个打麻将的地方,只给一帮老头老太太上茶水,收点茶水钱,就这听说还远比开早餐店轻松而且更赚钱,我才悻悻的另寻她处。
寻到阿春店里时,我已在县城七八条街上的十几家早餐店里尝过口味了,除了个别卫生上的隐忧之外,还缺少一吃就上口的特色菜,这样的早餐店不出二个早上我就没胃口了。唉,谁让我每天都加了那么晚的班,谁让我不小心染上跟罂粟一样上瘾的香烟,一晚上两包哪!这样狠抽下来,除了每天早上刷牙时呕了半天不尽的痰之外,嘴里一片干涩,就非得靠那跟香烟一样上瘾的特色菜来打开我的胃口。而阿春的小店里正好有那煎得两面发黄的小鲫鱼和猪肺叶炒辣椒,这肺叶炒得三分老,不软不硬,咸中带辣嚼得带劲,非常开胃。鲫鱼据说是每天清晨卖鱼人刚从河里捞上来的那种,虽然还没巴掌大,但她老母亲硬是把它煎得清香四溢,新鲜又非常营养,这对我一天平均睡不到五个钟头,一天奔波到晚,每天早上还坚持晨泳的记者来说,吃饱与营养是必需的。我细细的看过她煎鱼的过程,一脸盆的被盐水浸过的小鲫鱼,每次放五条到锅里煎,加上鲜姜丝、油葱炆火慢煎,这样从鱼入锅到熟透挑到盘里需要十五分钟,鱼在锅里得翻四次身,洒二遍酱油,加一点鸡精,一盆鱼就是她母亲一早上的全部工作;阿春老公的全部工作是不停的炒菜,每次炒一小盆青菜,这样客人来了,青菜才不会发黄,才会热气腾腾清香诱人,他就这样不停地一样一样炒,似乎他从香菜到空心菜再到火结菜等所有花样炒一个循环,刚好是早餐客人吃菜的一个循环速度,他也就不停炒一个上午的青菜,大汗淋漓的永不停歇的炒菜就是他全部的工作。还有一个帮工在不停的洗洗涮涮,只有阿春一人似乎稍清闲些。但说这话的人是没良心的,她所有的忙活是从下半夜四点开始的,不管刮风下雨,不管天冷天热,四点钟永远是她一天的开始。
她从这一刻开始就得煮六锅稀饭,每锅的凉热不同,稀稠不同摆在桌上供人选择。在这过程她还得切好所有早餐的小菜,像腌萝卜丁、酱黄瓜等小菜都要切得非常细碎,一条腌萝卜在她的刀下就是千刀万剐,只有米粒大小,这个过程同样琐碎而漫长,她的每一个早晨都是由这些琐碎堆砌而成,一家人在十几平米的小店里是快乐而充实,早晨对她们来说,就是一天的生活,一家人的生活,只要有早晨,她们就永远有生活,这是最自然的硬道理。
阿春是四十多岁的女人,看上去还要苍老些,她的牙有点凸,嘴里总是闭得紧紧的,加上她的忙乎,很少见到她的笑容,我是连去阿春店里的三个早上才第一次见到她的笑。每天我几乎都要了同样的一小盘火结菜和空心菜,又要了六个鹌鹑蛋加一点瘦猪肉,还要一些猪肺叶和水煮干花生、腌萝卜丁、酱黄瓜、姜丝之类的,最后等那煎鲫鱼一上来,我又上前抢了一条摆在桌上。刚开始,阿春似乎无意一样的站在我身旁看我要菜,通过三天的观察,我发现她对每一个客人要菜时都似乎是无意的站在身旁看着,我明白了她是在一旁默默的数客人吃了多少钱。也真难为她,上班前后来她店里吃早餐是高峰期,来来往往几百个人不停的要菜,不停的向她找钱,她竟能把每一客人吃了多少记得一清二楚,大部分客人是吃二到三块钱,有些妇女才吃了一块多一点,有的一家三口人才三块钱,她都能一一找平。像我这样稀饭一吃两大碗,又要那么多样菜,她只收我六块钱,这六块钱就抵上一桌客人的饭钱,她自然破例的对我露出那久违了的微笑,那只是一瞬间的微笑,我看出她心中的暗喜,我自己细算下来,不扣除工钱,光成本起码也让我吃了四五块,就一点点的赚头就让她暗自高兴了一把,看来她是容易满足的人。毕竟她的钱是这么一小点、一小点赚来的,她的高兴和她的笑容也自然是这么一小点、一小点堆砌而成的。
小县城就这么大,来这里常会碰到熟人,相互间就常有你推我让争着付账的,而那些家庭主妇多是做样子的多,真付钱的少,人嘛,要的是一个客气的做人的姿态,我不愿让这小小一顿早餐落个人情,就学着那些固定客记账,这样吃完一抹嘴,真有当大爷的感觉。我看阿春翻开那本油乎乎的记帐本,每个记账的人都占有一页纸的位置,里面记的是每人每顿的早餐钱,整整一大本我看那里面。记的也不全是真实的姓名,全凭阿春对着脸谱给作下的记号记账,她从不把三角街的、罐头巷的、派出所张、银行李等几百个人名记错,我觉得阿春这样记脸谱有意思,就翻看那本子看她给我记个什么记号,上面竟写着———煎鱼男。
2
做早餐的人,看来都是以吃的人多取胜,一个早上,一家老少一块上阵就只能赚一百块的毛利,还得起早贪黑的,就只能赚那么一点辛苦钱。
但是再辛苦,阿春每天都得赚,那是在我去她店里的第三个礼拜天,那天我起得迟些,刚好她的店里客人稀少,她似乎有意的想和我聊天,说起她坚持卖早餐都坚持了十年了,十年前,她夫妻俩双双一块从一家国有的农机厂下岗,她说:“那么大一家大型企业,竟那么的经不起一点风吹雨打,就质量万里行那一阵东风就把它吹倒了,上千名工人一夜间就都被吹回家待岗了,看来吃碗饭还不如自己辛苦点可靠,你吃我一碗稀饭,我就收你伍角钱,赚一毛二毛心中有底。”说完她叹了一口气:“唉,你们现在吃饭碗的真好,医保、社保、养老保险样样齐全,不像我们那会,一回家就什么都没了,还是你们吃饭碗的好,还有双休日,我们那时可是没日没夜的干,全县百分之六十的税收是我们厂里缴了,我们一千多人养活了全县一万五千多人包括离退休的干部职工……”看她说得有点激动,我不敢接她的话茬,我真怕她一下陷入下岗时那种心情的深渊里。
阿春说她早些时候还做过摆摊卖点的活,那个钱赚得不稳定,也没多少赚头,还常要在收摊后去捡破烂来添补家用,后来是那帮她煎鱼的老母亲和那脚后跟有严重增生的老父亲看不下去了,才把娘家这巴掌大的地方腾出来让她卖早餐,做早餐也是不得已的选择,再进厂吧,一把年纪又没特长谁要,会要她这样的厂也肯定是效益不怎的厂家,那样的收入怎么养家呢,按阿春的话说,一家几口人,一下床就哗哗的开始使钱,那钱比自来水流得还快,你只能赚得比自来水还要多的钱才能过日子呀!而且还得天天如此才能过下去,所以,阿春说,这做早餐多像自来水一样把钱流进来,流进她家的钱缸里,再由这里往外流回社会。她说钱都是借路经过的东西,没有谁留得住它。
我喜欢来这里还有一个近似职业病的理由,每天早上来阿春这里吃早餐的人特别多,作为一名新闻记者,我喜欢自己的工作从吃饭开始,边吃饭边观察这些行色匆匆的上班族,我从他们的脸上就能读出一种近似新闻的人生。这十几平米的小店里挤上四个小方桌,外加一个菜橱两张放稀饭的条桌,己显得拥挤不堪。我几乎每天固定在紧靠洗手间的那张方桌上,这桌一面靠墙,坐这里可以把她店里的动静尽收眼底。紧挨旁边那桌总是那几个派出所的人,我看那些警察吃饭,总是三四个人挤在一桌,也像我一样一上就是一桌菜,几个人围在一起埋头苦吃,他们是刚上完夜班还是正要去上班,一看他们的眼睛和吃相就知道;他们刚吃完就有一个银行职员和另外两个公务员续坐在那张桌上,他们都吃得慢条斯理的,特别是那个银行职员,似乎每一口饭都不容许出错似的就那么一口饭一口菜不紧不慢的吃着;在我正前方的那个方桌是几个正要上早班的商店女营业员,从她们的职业装就知道,她们吃得即节约又快速,一碗稀饭一碟小菜,三下五除二就走人;这桌再后面那是个矮方桌,经常来一些杂七杂八的人凑在一起,来也匆匆去也匆匆,阿春就要盯着这一桌人多看几眼;大门外的走廊下还有二三桌也总是坐不虚席,再找不到坐位的人干脆就站着吃,他们一样呼啦呼啦的吃得特别香,这让我有点意外,阿春又没有特别的留客之道,也没有其他温馨服务,何以人满为患,看来人们图的还是这份可口的饭菜和实惠的价钱,包括那些前来打稀饭的客人,满满一大碗就收五毛钱,是没什么利可图的,阿春也从不对人甩脸色。
坐在我对面的和左边的是两个送孩子去幼儿园的年轻妈妈和她们的孩子,坐在对面那个年轻母亲长得经久耐看鹅蛋脸,看上去一脸的好脾气,总是轻声细语的催那个小女孩快点、再快点,而那个小女孩在妈妈的催促下一闪一闪那长睫毛的大眼睛,整个人儿像一个芭比娃娃,依然吃得很慢很慢;坐在旁边那是个小男孩,他总看不够那个芭比娃娃,还经常想用小手去摸她的小脸蛋,手一伸出去,就被母亲用巴掌一拍,他就老实的吃一口妈妈塞来的那一勺稀饭,又想和小女孩说点什么,又被妈妈一勺菜给封住嘴巴说不出来,芭比娃娃也总是应和着小男孩的好动节奏在闪烁那清澈的大眼睛,两个年轻女人就这样在孩子的交流中偶尔对视几眼,克制着言行教育自己的孩子而不伤害别人。我知道她们是在家里上班的“家班族”,县城像她们这样从厂里领点电子板、串珠子的零活在家上班的人很多,虽然赚不了多少钱,添补家用又带孩子总是好的,日子也好打发。
对我这样一个想家的男人的人来说,每天跟她们一起吃早餐就有一个家的感觉,看她们就想起远在他乡的老婆孩子,就有瞬间飘入内心的温暖。到阿春店里吃早餐的桌位不是固定的,有时我去早了,看那两个位置空着,我知道她们马上会来,就赶紧用几碟小菜先占满这桌的各个方位,别人不知底细就不会“入侵”这张桌位了,看她们一来我就把菜撤回来,有时会得到她们温柔的回报,那是用温情的眼光送过来的,有两次她们也让孩子先占上我那个位置等我的到来,这匆忙的早餐半个钟头里,这张桌几乎就这样被我们给固定了,就有一个素不相识家庭早餐聚会,不是这张桌上的人是看不出这其中的奥秘的。有时我会觉得不好意思白白享受这份温暖,就和两个小孩子眉来眼去的作鬼脸,一来二去不出三天,这两个小孩子就不跟我生份了,我给他们碗里分别拔去二个鹌鹑蛋,刚开始他们母亲会很紧张的样子回让着,第二天早餐,她们的菜谱里就多了一道鹌鹑蛋,我又换着一碟肉松上来,我不吃肉松,我只用它哄两个素不相识的小孩子,等他们母亲又要了肉松回来,我又换了香肠上来,这样下去,他们母亲不再坚持了,就任由我们三个孩子一样的人胡来。
其实,这些小孩子爱吃的东西我都知道,如果不离婚,如果她母子还在身边,这些菜就是我那心爱的孩子最爱吃的,我都用它哄他五年了。记得半年前他们刚离开时,我还很不习惯的要了这几份菜上来,摆在眼前就听见他在欢叫:“爸爸,为什么这鸡蛋这么小?”
“这不是鸡蛋,是鹌鹑蛋。”
“那鹌鹑是不是长得和鸡一样?爸爸。”
如今,这甜甜的“爸爸”不知在哪个陌生男人的耳边回响,这一切都像阿春说的:“那么大的一家企业,就被一阵风一吹,说倒就倒了。”阿春的农机厂就被质量万里行的东风吹倒的,我女人的水泥厂是让节能减排的春风吹倒的,也像阿春说的那样,由于企业连续亏损,连社保医保都不保了,这一倒,连这个家也倒了,那个心肠比水泥硬的女人,说声不连累我,就带着孩子硬和我分开了,现在我只有在早餐时,从别人那里讨来一份家的感觉与温暖。
但我不恨那个心比水泥硬的女人,只要分开能让她过得更好,要是她的水泥心肠能遇上水或者钢筋、沙石之类心肠的人就好了,让她一下凝固起一个不可摇撼的家庭堡垒,能让我的孩子不再过那风雨飘摇的日子,我就坚持着不去想她们。我也没时间多想,天天下乡,也不知道那些县领导为什么那么喜欢往乡镇钻,一钻就是一整天,无非是从这个乡镇到那个乡镇,和乡镇领导喝几杯茶,开几场会,再强调那么三四点要求,就是一天的工作,这样天天忙来忙去还是计生工作、农业生产、平安建设和工业税收这几大块,按说这也有各部门分管才对,哪能让领导这么分心,还要不要招商引资,要不要发展了,但我不去理会这些,我计较的是这些天天重复的新闻怎么作出新意来,怎么替领导在新闻里强调一二三四个要点,把他的形象拍摄得光彩些,把他的威严描述得高大些就是我早上八点出门到晚上十二点回家前的全部工作,想领导都想不过来,哪会有时间去想她们。
可是今天一来我就发现坐在我同桌的人发生了变化,只剩下对面那个鹅蛋脸和芭比娃娃母女俩,旁边换了一个陌生的大男人坐在那里,让我们三个月来第一次感到那么局促,只有那大男人无拘无束唰唰有声的吃着,那芭比娃娃少了一个小伙伴,也明显乖多了,她不用妈妈催促也吃得老实多了。我已不容多想,只有半小时的早餐和准备时间,其实每天早上我差不多都像打仗一样,争分夺秒的过日子,我得提前三五分钟去等那个副书记的车,一道下乡去看西部农业,就是那五百亩的晒红烟长得怎样了,这才是我今天要操心的正事。
3
都已经半个月过去了,我和那芭比娃娃母女俩还没等到同桌的母子俩,阿春说她们可能不会来了吧,她说这话的语气带有征求我们的意思,其实我们也跟她一样心里没底,我们谁也不认识谁,谁知道她明天还是后天会不会来,人海中的碰见率比两颗恒星相撞的概率大不了多少。阿春并不放弃的对我说:“她都两个月没交早餐钱,我以为你们是相识的。”“不要紧,你就当我们是相识的,如果她还不来的话,那两个月的钱我来交。”我笑着对阿春说,说完,那个芭比娃娃的母亲又温柔的看我一眼。
阿春说完这话的第二天,她母子俩就来,她一手紧紧拉着那个小男孩,生怕他会走丢似,那个半个多月未见的小男孩好像也变得畏缩起来,依在母亲的身后。那母亲一脸疲倦的对阿春说:“前些日子家里有事,我今天来付早餐钱,以后我就不来了。”阿春半开玩笑的对这母子俩说:“为什么不来了呢,是不是我早餐不好吃。”说完,她还摸了一下小男孩的头。小男孩似有委屈的缩了一下头,紧紧的抱住母亲的一条腿说:“我爸爸死了,妈妈要把我送回外婆家念书。”说完就要哭的样子。
从他母亲跟阿春絮絮叨叨的交谈中,我知道她男人是位跑长途的司机,半个多月前在龙岩出车祸走了,车主说要是赔付她母子二三十万,不如到监狱里蹲几年,所以,她虽然胜诉了,却一分钱也没拿到,她不能在家安心的串珠子了,她要上班赚钱来维持母子俩的生活。听她淡淡的说这半个月家庭变故,我和对面那鹅蛋脸女人都瞪大了眼睛,阿春就在这时作出一个惊人的决定,她对这伤心的母亲说:“我看孩子还是不要送回乡下去,到乡下读不了什么书,如果你不嫌累,我那个打杂的过两天就要走,你来帮我干一段时间,基本上也能维持你们两人的生活,先过渡一下,人生没有过不去的坎。”
次日早上,我就看她代替了那个杂工,蹲在那里洗洗涮涮,头埋得低低的,她的孩子在门口那个小方桌上吃饭,我走上前去拉了一下小男孩说:“过来跟叔叔一起吃吧。”小男孩看了一眼正在涮碗的母亲,母亲没抬头,也没说话,只抬了一下胳膊抹了一下眼睛,我不管这些细节,我把小男孩又抱回属于我们的那张桌上。看他回到座位上,那个芭比娃娃又开心起来,连她的母亲也几次帮着擦那洒在桌面的稀饭,有时又擦擦他的嘴角,跟对自己的孩子一样细致,这张桌上,少了小男孩的母亲一块坐在桌上,好像缺了一角似的,坐得不圆满,芭比娃娃的母亲想到我的前面去了,她干脆把两个孩子放在一起,我也暗暗的配合她,两个大人和两个孩子一起要把这张桌围得圆一些,不再让陌生的的东西挤进来。等到二个孩子吃完饭时,那个鹅蛋脸母亲走上前去问小男孩母亲:“咱们的孩子在同一个幼儿园,我一块送去吧!”小男孩的母亲抬起头来,连忙拉过自己的孩子向芭比娃娃的母亲说:“谢谢阿姨,谢谢阿姨。”
4
时间长了,我发现到阿春店里来吃早餐的人,有两波高峰期,第一波高峰是七点前后要上学的那帮中小学生,这一波人吃饭像打仗,一窝蜂一样的拥上来谁也不让谁;第二波是八点前后的上班和幼儿园的家长和孩子,秩序稍好一点,这两个时段阿春是一步也不离小店的。没事做的时候我一般会错开那两波高峰期,那个星期六,我去迟了一些,大概是早晨九点钟的光景,我发现阿春不在小店里,这让我很纳闷,第二天我去早了半个钟头,阿春正拎个保温桶要出门,见我来了,她冲我笑了一下,就骑着自行车走了,她知道,像我这样的固定客她根本不用招呼,店里留个人就行了。跟昨天一样,我还没吃完早餐她就回来了。我问她去哪里,她还是笑而不答,但我看得出来,她的笑容里一定藏着一个谜,这个谜似乎有种力量在牵扯着我的心。
从这以后,我留心发现,阿春每天差不多准时在这个时间拎个保温桶离开小店,一种职业的好奇心促使我想揭开她那笑而不答的谜底,我决定在另一个周末带上摄像机那个家伙,把自己记者这个角色变成一个侦探,或者是记者兼侦探,我想这两者角色并不矛盾,都需要新鲜事物来不断的刺激自己,说不定能发现好新闻呢。当然,我要带那套做暗访的家伙,才不会吓着她。
我把这决定在脑海里反复酝酿,觉得比做任何一条新闻采访的策划都要周密时,就悄悄的跟在阿春的身后,跟她穿过繁华的延安街,再到无比拥挤红旗路,阿春的身影小得就像一只穿梭的蚂蚁,一下没入滚滚的人流中,如果你对她不留意,谁会知道这是只早晨出来觅食的蚂蚁。我必需和她保持距离,才不会惊吓这只匆忙的蚂蚁,看她蹬蹬蹬的冲上农机厂的宿舍楼,这幢宿舍楼已非常老旧,只有那贴有马赛克的外墙告诉人们,这曾经代表上世纪八十年代流行主调,如今这一切是多么的过时,连同那木框玻璃窗,有几扇朝街开的后窗不知被哪阵风还吹落了几块玻璃。听阿春的脚步节奏非常快,一直冲到四楼,我也跟着冲上四楼。
跟到要揭开谜底时,我心情顿时莫名其妙的紧张起来,比经历任何一个大场面都紧张。好在阿春走路是从不回头看的,直到她砰的一声拉上纱门进到中间那宿舍里,我才有机会在楼梯里深吸一口气,调整一下情绪,我必需装着路过或找人的样子,才不会让阿春怀疑我有什么企图。尽管做了充分的心理准备,当我探头朝里张望时,还是被那张近似恐怖而又狰狞的脸吓得连连后退几步,我怀疑自己肯定是碰上“鬼”了。那是怎样的一张面孔呀,我相信世界上所有的人都不愿再看一眼的脸,两个眼珠严重外翻,一张永远合不拢的嘴还露着一副要吃人似的牙齿,这两样器官再加上那整张烧焦、扭曲变形的脸,胆小的人见了肯定会吓出病来。
阿春把两个保温桶放上桌上,她转身惊诧地看着我这个不速之客,讪讪的问了一句:“你怎么来了?”我赶紧编个替亲戚租房的谎言搪塞她。
“你婆婆?”我努力从嘴角挤个微笑故作镇定的看着她们问。阿春也笑着摇摇头,看我一头雾水的样子,阿春不避嫌地说:“她比我还小二岁,怎会是我婆婆。”“是你妹?”阿春又摇摇头,我听了更加糊涂了,阿春看我一脸惊奇的样子,就说了一句:“她比我的亲人还亲哪!”
5
原来这个一脸狰狞的人叫阿玉,是阿春的好邻居也是好姐妹,阿春孩子两岁那年,他们还都住在乡下,阿春夫妻俩把孩子寄养在乡下娘家。一天,阿春娘家突遭大火,她夫妻俩当时还在厂里上班,哪知道家中失火的事情,那天左右邻居只有阿玉刚好在家中午睡,她都冲出来了,听到孩子的哭声,她不顾一切的冲进去,当时她都要再次冲出来了,刚好被一根烧焦的房梁砸下来,是阿玉用身子死死的护着她的孩子,被人救出来时,她的孩子毫发未损,阿玉却成这模样了,从那以后她们就成一家人了。阿春看似轻描淡写的说着阿玉的过去,我看她眼里却蓄满泪水。
“其实她什么都好好的,就是不见人。”说着阿春说让我看一张相片,那是一张比容祖儿还要清秀的脸,阿春说这就是年青时的阿玉。
在我短暂的停留中,阿玉始终背过脸去,不让我再看她一眼。
【责任编辑 王 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