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贵平
再过一个月,谷生的儿子谷穗就五周岁了。谷穗早就嚷嚷开了,到时要先到游乐场猛猛地玩半天,再到儿童商场大大地买一把,最后到肯德基狠狠地搓一顿。
谷生却给谷穗泼了一瓢冷水,儿子,这回你的生日不能在上海过,要到乡下爷爷、奶奶家过。爷爷今年七十岁,生日和你只隔七天,为了和你一起过生日,爷爷特意把他的生日推迟了七天,你想啊,你们的生日相隔七天,爷孙俩生日一起过,多巧、多有纪念意义啊。
一听说要去乡下,谷穗就嘟起小嘴,一脸的不高兴,为什么一定要我到乡下去和爷爷一起过生日,为什么爷爷不能到上海来和我一起过生日?
谷生老婆素丽一旁帮腔,是啊,还是叫爸爸到上海来吧,乡下太不方便了,交通不方便,通讯不方便,连上厕所都不方便。反正我是不想去,要去你和谷穗去好了,多带点钱就是了。
素丽的不合作态度大大鼓舞了谷穗,欢呼雀跃道,妈妈去,我就去;妈妈不去,我也不去。
谷生最反感素丽动不动就拿钱说事,厉声道,这不是钱的问题,乡下人过生日,图的就是个热闹,把爸爸一个人接到上海容易,总不能把亲朋好友都接到上海来吧?你就是在外滩摆上几桌,也办不出乡下那种气氛。
素丽冷笑道,你弟弟结婚的时候,向我们借了三万块钱,如今孩子都三岁了,一分钱没还。你姐姐儿子考上大学的时候,向我们借了两万块钱,如今他都工作了,还钱的事只字不提。这不是钱的问题是什么问题?告诉你,人与人之间,说透了,无非就是钱与权的问题,男人与女人之间,说到底,无非就是钱与性的问题。
谷生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素丽,那我们呢,我们之间是什么问题?
素丽笑得更冷了,反问道,你说呢?
谷生无言以对。
素丽这话太深刻了,深刻得让谷生不寒而栗。况且他们的性生活确实出现了问题。人逢喜事精力旺,春风得意性欲高,这三四年来,素丽的性欲和事业一起水涨船高,谷生的战斗力却江河日下,兵败如山倒,有时候,枪刚举起,还没瞄准,子弹就出膛了。为了尽到做丈夫的义务,保质保量地完成战斗任务,谷生只好靠服药来提高战斗力,开始效果不错,整得素丽好像回到了蜜月。时间一长,就不行了,不仅产生依赖性和抗药性,还伴有心悸、盗汗、脱发、失眠等毒副作用。爱情诚可贵,健康价更高;若为性福病,实在不划算。没办法,谷生只好停药,可药一停,他连枪都举不起来甚至拔不出来。一个在妻子面前硬不起下身的丈夫,还能硬得起上身么?肯定硬不起来,腰杆、口气、脾气,什么都硬不起来。
谷生钱赚得比素丽少,床上又没有战斗力,哪里是素丽的丈夫,简直就是她的小媳妇,素丽才是他的老公———野蛮老公。素丽是一家跨国公司的副总经理,月薪是谷生的三倍,管的人是谷生的一百倍,买房买车的钱,大部分都是她出的。美国之所以霸道,那是因为它强盛;素丽之所以骄横,那是因为她高薪。落后就要挨打,低薪就要挨骂,这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啊。
诗人因为愤怒而灵感勃发,谷生因为愤怒而恶念迭出:素丽失业之际,就是他扬眉吐气之时。素丽一旦失业,就要小鸟般依靠他,对于他的命令,理解的要执行,不理解的也要执行。因此,最期盼那家跨国公司倒闭的,不是它的竞争对手,而是它的一位高管家属。
谷生是区委机关公务员,工资虽然不高,但旱涝保收。其实,谷生工资并不低,好歹混了个一官半职,管着两个人。可恨的是素丽工资太高,职务太高,高得无法无天,一比,谷生什么都显得低了。有一句话叫着到了北京才知道官小,到了广东才知道钱少,素丽就是北京和广东,谷生则是刚到北京和广东的农民工。不幸的是,那家跨国公司非但没有在谷生的诅咒中倒闭,反而越做越好越做越强越做越大,素丽的工资自然越来越高。谷生的工资虽然也在增加,但远远跟不上素丽的涨幅。谷生的工资涨幅是板车速度,素丽的工资涨幅是小车速度。
谷生哀怨地望了一眼素丽,躲进卫生间一根接一根地抽起烟来。这娘俩,总是毫无原则、乃至惨无人道地站在一起反对他,在他们面前,谷生永远处于弱势和劣势。
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这句话在理论上无疑是畅通无阻的,具体到谷生身上,则另当别论,谷生是有贼心没贼胆。谷生惟一的反抗,就是被压迫之后,迅速躲进卫生间抽烟———如果这也算反抗的话。
谷生没有烟瘾,平时很少抽烟,抽烟就是为了反抗。你别说,他这种带有自虐倾向的反抗,往往能收到事半功倍的效果。素丽虽然骄横,心里毕竟爱着谷生,估摸着谷生抽了两、三只烟后,她的心房早已和卫生间一样烟雾缭绕,一个箭步冲进卫生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夺下他手中的烟头,扔进冲水马桶,咬牙切齿道,抽抽抽,抽你个肺,你想抽出肺癌呀,我答应你还不行吗。
谷生见好就收,抱住她亲了一口,老婆,你真伟大。
去去去,嘴巴臭死了,瞧你那点出息,给点阳光就灿烂,给块破布就扯蛋。
当年,谷生就是用这个方式,赢得儿子的冠姓和冠名权。素丽怀孕后,口口声声孩子出生后跟她姓宣。理由是,男女平等都半个多世纪了,孩子既然可以随父亲姓,为什么不可以随母亲姓?当然啰,作为一个开明、开放的上海市民,她不是刻意要争这个平等,主要考虑到宣姓是贵族姓,孩子跟她姓,将来一定会交好运,步入上层社会,这可不是迷信,是科学,她特意研究了姓氏学。谷生说,这怎么行,上海已经提前进入社会主义中级阶段,上海人的观念已经进入资本主义高级阶段,积谷岭还处在半封建时代,积谷岭人的观念还处在封建时代,我是谷家的长子,孩子要是跟女方姓,不仅我无颜面对家乡父母,就是我的父母,也无法在积谷岭抬头做人。素丽说,这正是破除封建迷信的大好时机,告诉你,孩子跟我姓定了,行也得行,不行也得行。谷生知道自己争不过她,就躲到卫生间抽烟去了,连续抽了三天,每次半小时以上,把印堂都抽黑了,素丽心疼了,妥协了。
素丽虽然答应跟谷生回老家,但提了一个条件,来回不超过四天,多半天都不行。素丽肯跟自己回去,就是胜利,四天虽然匆忙一些,尚不至于误事。
谷生的家乡名叫积谷岭。顾名思义,积谷岭盛产稻米。不知是土质特殊还是水质不同,积谷岭稻米做出的米饭特别香醇松软,熬粥尤佳,据说还能治胃病,反正积谷岭从没有胃病患者。无论古代的官吏还是现在的领导干部,到乡里巡视和检查工作的时候,都要设法弄些积谷岭稻米回去换换口味,逢年过节,积谷岭稻米更是被当作一种特殊礼品往城里有头有脸人家里送。
由于产量不高,积谷岭稻米便物以稀为贵。有水稻技术员企图移植积谷岭水稻,可是奇怪,积谷岭水稻似乎水土不服,一离开积谷岭,要么不抽穗,要么味道全变,不再原汁原味。更奇怪的是,其它优质水稻到了积谷岭同样水土不服。积谷岭命中注定只能生产一种稻米,命中注定产量不高。正因为如此,积谷岭人一直过着半饱半饥的日子,直到上个世纪90年代粮食市场完全开放搞活之后,才彻底解决温饱。这时候,积谷岭人主要吃外地米,家乡米都拿去卖了,米价是一般大米的三倍。
刚到上海那几年,每次回家,谷生都要带十几斤米回来,偷偷在宿舍用钢精锅和电炉开小灶,室友们也跟着沾光。积谷岭米饭居然成了室友们心目中的佳肴。素丽是先爱上他的米饭,然后才爱上他的。
从参加工作到结婚成家,好些年,每当探亲返城,家乡米是谷生必带的土特产,谷生用家乡米招待最好的朋友,甚至用家乡米把他和领导的关系搞得好上加好。
后来,谷生自己也当上了领导。
当上领导的谷生更忙了,逢年过节尤忙,转眼,谷生已经两年没回家了,这意味着谷生已经两年没吃家乡米饭了。谷生心里很愧疚,大把大把地给父母寄钞票。正因为两年都没有回家,这次父亲过生日,他无论如何都要回去。
父亲来过两次上海,一次是谷生结婚的时候,一次是谷穗三岁的时候。第一次来上海,父亲给谷生带来一万块钱;第二次来上海,父亲给谷生带来50斤家乡米。母亲坐拖拉机都会晕车,仿佛滴酒不沾的人喝了半斤白酒,莫说上海,连县城都去不了。
可能是长期养尊处优体力不支,加上那天电梯正在维修中,当胖得让父亲大跌眼镜的谷生,扛着那袋家乡米爬到6楼(他家在10楼)的时候,50斤在他肩上已经变成500斤。谷生把米袋往楼梯上用力一扔,一边喘气一边埋怨,爸,都什么年代了,大老远带一口袋米来,累不累?
父亲说,你不是喜欢吃家乡饭嘛。
爸,那是从前,现在的上海,只要有钱,什么好吃的买不到。
素丽嘴上虽然没说什么,脸上却露出寒碜的表情。
当谷生再次扛起米袋时,跟在后面的父亲发现米袋裂开一道小缝,晶莹剔透的大米像一道微型瀑布飞流直下,父亲大叫,米漏了,连忙伸出双手去接。谷生扭头一看,流量不大,反而兴灾乐祸,心想,漏就漏了,正好给我减负。
爬到八楼,父亲粗糙的双手接满大米。父亲想把手上的大米转移素丽手上,素丽却打量着自己的指甲,无动于衷。父亲眼睁睁着洁白的大米流失到地上,脸色变得难看起来。
到了门口,父亲黑着脸不肯进门,除非儿子把落在地上的大米捡起来,少一粒也不行。
谷生知道父亲的牛脾气上来了,只好照办。
吃饭的时候,面对满桌的山珍海味,父亲才扒了一口,就放下碗筷,这是什么米,一点米味也没有?素丽抢先开了口,爸爸,这是从外国进口的优质大米,好吃着呢,吃了这米,其它米就没味道了。
谷生补充道,一斤5块多钱呢,一般人吃不起。
父亲面无表情道,我吃惯了家乡米,莫说外国米,就是神仙米,我也吃不惯,你们还是给我做家乡饭吧。
家乡饭做好了,素丽和谷穗象征性地吃了几口,不吃了,都说没味道,吃他们的外国米饭去了。谷生怕父亲不高兴,陪着父亲一起吃家乡饭。谷生边吃边想,怪了,家乡饭怎么变得没有味道了呢?
父亲却吃得津津有味,一连吃了五碗。谷生羡慕道,爸,您可真能吃。父亲有些不好意思,你家的饭碗太小,老家饭碗大,我顶多吃三碗,怎么,你嫌我能吃啊?谷生说,哪里,能吃说明您健康,你看我,还没有您一半的饭量。父亲白了他一眼,你是酒量比饭量大,酒是最糟蹋粮食也糟蹋人的,粮食吃再多,不会吃坏人,酒吃多了,伤身,你要多吃饭少吃酒。谷生连连称是,硬着头皮撑下三碗家乡米饭。
那以后,父亲再没有来过上海,说什么都不来。
谷生结婚的时候,还没有买房子,新房是单位集体宿舍改装的。父亲来了,没地方住,谷生要到宾馆开房,父亲说,浪费那钱干嘛,走廊对付几夜就行了。那时候,谷生和素丽没什么钱,听父亲这么一说,便不再坚持,反正他们住在三楼,走廊挺宽敞,也挺安全。走廊尽头就是公共厕所,蹲坑式的,便盆是瓷的,坑面是水泥的,在20世纪90年代初期的上海,这种公厕已经显得原始,不过很合父亲肛口。
第一次来上海,父亲住了三天,第二次来上海,父亲只住了一天,就拍屁股走人。媳妇孙子说积谷岭的米饭没味道,确实让他有些不高兴,但那是次要因素,主要原因是被屎憋着了。这时,谷生入住新房两年多了,房价一百二十多万,装修花了五十多万,光是一个卫生间,就花了六、七万,那个马桶居然有自动冲洗和烘干肛门的功能。对素丽他们来说,这是与无伦比的享受,对父亲而言,则是不折不扣的难受。按照父亲的话说,那马桶比饭碗还干净,香喷喷的,他一坐在上面,就好像坐在饭碗上,往饭碗里拉屎,那是要遭天雷劈的,就是拿刀逼他,也拉不出来。
父亲脸上的青筋被大便憋得暴凸起来,没办法,谷生只好开着私家车,拉着父亲寻寻觅觅,到处找公共厕所。在大上海,找公共厕所不困难,要找蹲坑式公厕;那是相当困难的。谷生转了几圈,一无所获,情急之下,把父亲拉到火车站公厕。这时候,父亲站都站不稳,大汗淋漓,谷生半抱半搀,才把他弄进厕所。
父亲蹲了四十多分钟才蹒跚出来,候在外头的谷生,心里那个急呀,不亚于当年守在妇产科门口等待孩子出生。谷生迫不及待地迎上去,爸,怎么样,解决了吗?父亲摆了摆手,基本解决了,不过,这里的厕所还是太干净,没拉痛快。
谷生搓着手说,解决了就好,我们赶快回去吧,时间不早了,素丽还等我们吃饭呢。
父亲摇了摇头,我不回去了,你这就给我买张车票,我要回积谷岭。谷生说,这下没车。父亲说,你别骗我了,去鹰潭的车多得要命,你马上给我买票,我自己到鹰潭转车。
父亲的脾气,谷生是知道的,一旦上来了,灭火器都压不下去,只得遵命,酸楚地把他送上火车。
积谷岭坐落在闽北光泽县一个偏僻的山窝里,上海到积谷岭,也就七百多公里的路程,可是积谷岭至今没有通公路,离镇子还有30里的山路,便显得梦一般遥远。本来,光泽县的交通挺方便的,光泽是鹰厦铁路的入闽门户,无论上海开往福州厦门、还是厦门福州开往上海方向的列车,都要在光泽站停靠。横南铁路开通后,上海开往福州厦门和厦门福州开往上海方向的列车,全部转道横南铁路,乘火车回光泽,必须到鹰潭转车,非常不方便。谷生索性乘火车或者飞机到武夷山,然后再乘三个小时的汽车,迂回光泽,真是路漫漫其修远兮。
这次,一家三口乘机到武夷山。
飞机是晚上八点多到武夷山的,出了机场,找家星级宾馆住下,一夜无话,平安无事。
第二天一早,吃过早饭,正要出发,素丽却把自己关在卫生间,马桶上一坐就是半个小时。谷生急了,隔着门问她是不是拉肚子。素丽没好气道,我巴不得拉肚子呢,把肚子里的废弃物全拉光,省得到积谷岭上厕所,在积谷岭上厕所,真是活受罪。
这是素丽第二次莅临积谷岭。第一次是在婚后第三年的五一黄金周。那时还没谷穗,他们三十岁结婚,三十六岁才要孩子。从那以后,素丽发誓不再来积谷岭,倒不是害怕翻山越岭,也不是不习惯那里的饮食,而是对积谷岭的厕所充满深仇大恨。
积谷岭的厕所,其实不叫厕所,只能叫茅坑。积谷岭的茅坑一律建在屋子外头,近则十几米,远则几十米,建筑材料是粗糙的木板或者竹片,有多少块木板(或竹片),就有多少条缝隙,细的可以插进钥匙,宽的可以伸进指头,隐蔽性能和隔音效果极差,顶上盖的是茅草或者稻草,也有盖杉树皮的。茅坑茅坑,顾名思义,顶上既然有茅,地下自然有坑。那坑呈圆形,直径二尺到一米不等,深一米以上,周围用木板围住,木板高出地面一尺,在直立的木板上铺上一层木板,中间掏个洞,洞里斜陈一根胳膊粗、直插桶底的圆木,起缓冲作用,否则粪便直接跌落桶里,粪水会溅脏屁股。
谷生点燃两支烟,一支叼在嘴上,一支递给素丽。素丽问,给我烟干什么?谷生说,拉屎一支烟,快活如神仙,拉屎抽烟不仅可以除臭,对便秘还有显著疗效。素丽轻轻在他脸上拍了一掌,谷科长,没想到您还挺幽默的,平时一点也不显山露水啊,得,不跟你多说了,我要进去快活了。说罢,接过香烟,深深地吸了一口,蹑手蹑脚走进茅坑。
谷生站在茅坑门前,为素丽站岗放哨。
此前,应素丽的强烈要求,谷生曾经向她描述过家乡的茅坑,现在看来,谷生无疑是昧着良心把它美化了。素丽一踏上茅坑,聚集在洞口那根圆木上会餐的绿头苍蝇,冲天而起,围着她载歌载舞,好像在热烈欢迎她!粪桶里涌动着密密麻麻的蛆虫,翻腾起层层粪浪,凝神屏气一听,还能听出轻微的涛声。
素丽狂叫一声,天啊,吐着跑了出来,内急更急了,拽着谷生的胳膊直跺脚,你混蛋,还说快活如神仙,简直痛苦如地狱,哎哟,我憋不住了,你快想个办法吧,不然我跟你没完。
谷生灵机一动,将她带到屋后小树林里拉野屎。开始素丽还挺兴奋,褪下裤子,刚一蹲下,一只受惊的蝎子,高举着两只钳子,张牙舞爪朝她屁股袭来,素丽裤子都来不及拎,一个箭步窜到谷生身边,玉臀吓得变了颜色。
活人不能被尿憋死,更不能被屎堵死,谷生把素丽带回房间坐马桶。
本来,素丽一说要大便,谷生就建议她坐马桶。那个马桶太旧了,旧得像出土文物,油漆脱落大半,有两块桶板已经发黑发霉,缝隙里长出几朵指甲大小的白菌。素丽怕把马桶坐塌了,发生粪灾,愣要谷生带她去蹲茅坑。这会儿,又惊又急的素丽顾不上那么多了,一屁股坐在马桶上,难产的大便一泻千里。没想到,马桶积累了七上八下的半桶屎尿,一粪激起千层浪,秽物将她的屁股溅得花哩胡哨,素丽被狗舔蛇咬似的,跳了起来,哭了起来……
这一次,谷生汲取教训,一到家,就叫母亲换了个新马桶,还往里面洒了些花露水,香喷喷的。可素丽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软绳,憋死也不在积谷岭拉屎,憋也要憋到县城或者武夷山去拉。于是,素丽尽量少喝少吃,宴席上,只是象征性地举下筷子端一下杯子。
素丽是想吃而不敢吃,谷穗却是一点也不想吃,积谷岭的饭菜根本不对他的胃口。
谷穗是第一次到积谷岭,也是第一次在积谷岭过生日,爷爷、奶奶那个兴奋啊,半个月前就广泛听取群众意见,为他准备吃食。叔叔、婶婶建议到县城最大的双好超市,买一、两百块钱最贵、最好的零食,盛情款待。谷穗是大上海的阔少爷,吃的肯定都是名牌食品。爷爷、奶奶问,什么是名牌食品啊?叔叔说,凡是在电视上做了广告的,都是名牌食品。奶奶说,电视上那么多吃的广告,我们老眼昏花,记忆又不好,哪里弄得清。婶婶啪地打开电视,调了几个台,正好有个台在播张韶涵的口香糖广告,张韶涵的小嘴嘟得高高的,不断往空中吹泡泡。婶婶呶了一下嘴,喏,这个牌子的口香糖就是名牌,可以买一点。奶奶笑道,这美人儿的嘴,翘得可以挂油瓶了。叔叔拿过摇控器,转了几个频道,有个频道正在播周杰伦的薯片广告,画片上,周杰伦手持两个长圆形的薯片罐,双节棍似地上下左右飞舞,脸上一副得意洋洋的表情,不停往嘴里塞薯片。这时旁边一个小孩不屑地摆了摆手,吃下一片薯片,旋风般向后翻起跟斗来,把周杰伦看呆了。爷爷、奶奶也看呆了,半天才反应过来,喃喃自语道,刚才只顾着看,没记住牌子,这到底是药还是吃的,吃一片就跟着了魔似的,不会吃坏人吧。婶婶说,做了广告的东西都是好东西,您们尽管放心,那牌子叫可比克。爷爷说,这名字听着别扭,太难记。爷爷边说边掏出两百块钱,递给叔叔,这事交给你去办,凡是作了电视广告的,每种都买上一点。
叔叔从城里购物回来的第二天,姑姑来了。姑姑是个小学老师,看了那些食品,笑他们老土,她说,谷穗什么没吃过,这些东西,他肯定吃得不爱吃了,你们应该弄一些他没吃过的东西。
奶奶一脸茫然,什么是他没吃过的东西?
姑姑拿起一桶薯片,这个薯片,其实就是地瓜片,我们就弄些商店里买不到的吃食,比如南瓜干、茄子干这些七干八干的,还有毛栗、米花、榛子这些杂七杂八的。
奶奶半信半疑,这些东西,土得掉渣,拿得出手吗。姑姑笑道,妈,这您就不知道了,现在大城市里的人,都讲究个回归自然,在他们心目中,越土的东西越自然,我敢保证,不单谷穗,素丽也喜欢这些土货,开心又开胃。
爷爷指着那一堆名牌零食问,那这些东西怎么办。婶婶笑道,爸,这您就不用担心了。婶婶说着,捅了一下身边流着口水的女儿,小家伙扑上前,把那两大包零食揽在怀里。姑姑嗔道,真是人心不足蛇吞象,你个小肚子,哪里装得下那么多,给哥哥姐姐也留点。姑姑所说的哥哥姐姐,是她的一对外甥和外甥女。姑姑说着,不顾小家伙的强烈反对和婶婶的冷脸,愣是从她手里抢出一大包来。
爷爷、奶奶在一旁直摇头,这下便宜三个小人儿了。
谷生他们是夕阳西下时分抵达积谷岭的。站在岭头,鸟瞰暮色中破败、落寞的故乡,谷生不由惆怅起来。
父母早已备好点心,米酒炖鸡蛋。
积谷岭那一带,平时,冰糖炖鸡蛋是待客的最高规格,能够吃上冰糖炖鸡蛋的,必然是来自远方的贵客。积谷岭交通不便,五十里外,就算是远方了。至于米酒炖蛋,即便你是来自五百里外的贵客,也未必吃得上,东家只有在家里遇到重大喜事和逢年过节的时候,才酿造米酒。米酒保质期不长,热天能留个七八天,冷天能存上个把月。要想吃米酒炖鸡蛋,来得早不行,还要来得巧。积谷岭的大米香,糯米更香。酿酒的糯米是精选过的,颗颗饱满,粒粒精华,碾去金灿灿的外壳,倒进竹篼里,用山泉反复冲洗,洗去糯米中的尘物,接着将洗净的糯米倒进饭甑,放到锅里蒸熟,再用山泉冲冷,将碾碎的酒饼与糯米饭均匀搅拌,最后放进酒坛,让其醖釀,过几天后,加进洁净清凉的山泉,让其慢慢酝酿,时间愈久,酒质愈醇,酒色愈清朗、明净,又香又甜,香得你忘乎所以,甜得你蠢蠢欲动。而米酒炖鸡蛋,那种香那种甜,真是无法用语言形容。这么说吧,婴儿的睡眠有多香,它就有多香;新人的蜜月有多甜,它就有多甜。热气袅袅的青花瓷碗里,两枚黄白相间的鸡蛋,睡莲般飘浮在童话般清澈的米酒里,莫说吃,闻一口看一眼,就醉了。
忆往昔峥嵘岁月稠,恰兄弟童年,饥肠辘辘,盼星星盼月亮盼望贵客光临。来了贵客,母亲就会根据来客的人数,炖上一碗或者数碗冰糖炖鸡蛋或者米酒炖鸡蛋。贵客端起碗的的那一刻,兄弟俩的目光就粘在了碗上,胃口吊到嗓子眼。出于礼数,贵客一般不会一扫而光,总会留下一点残蛋剩酒。有些文雅的贵客,吃一口,停一嘴,停一嘴,再吃一口,慢吞吞的,兄弟俩望眼欲穿,胃口都吊破了。贵客放下碗一转身,兄弟俩就如狼似虎扑上去,风卷残云之后,伸出舌头,将碗舔了又舔。也有个别贵客,象征性地吃一两口,将碗递到谷生或者弟弟手里,亲切地说,你吃吧,我吃饱了。兄弟俩就提前过年了。如果来了两位贵客,兄弟俩一人一碗,用不着抢;如果只来一位贵客,那就要争个你死我活。遗憾的是,大多时候,只来一位贵客,为了多吃一口残蛋剩酒,兄弟俩不仅要吃对方的拳脚,还要吃父母的棍棒。但这丝毫不会挫伤他们的争抢积极性,那味道实在是太好了。若干年后,当父母离开人世化着泥土,谷生也许会忘记故乡,甚至忘记父母,但他不会忘记米酒炖鸡蛋的味道,那是母亲的味道,也是故乡的味道。
弟弟到镇上接谷生,行至半路,突然问谷生,哥,你嗅到什么没有?谷生用力抽了抽鼻子,一脸茫然,什么味道?我什么味道都没嗅到,你们俩嗅到什么没有?谷生转身问素丽和谷穗。素丽有气无力道,我只嗅到疲劳的味道。趴在弟弟背上的谷穗叫道,我嗅到叔叔身上的屁味。弟弟拍了一下谷穗的屁股,臭小子,担心我扔你下来。我说哥,你在大上海呆了十几年,天天嗅着汽油味,嗅觉迟钝了,米酒炖鸡蛋的味道啊。小时候,你在课堂里不都能嗅出这味道吗,放学一回家,家里果真来了贵客,贵客吃剩下的蛋还留在碗里,那时我还以为你有特异功能。谷生笑道,嗅觉和记忆一样,会随着年龄的增长而衰退,唉,我老了。弟弟不屑道,你才四十岁出头,就敢称老?我看你呀,是对家乡水土不服。
谷生心里猛地一颤,惊讶地看了一眼弟弟,不再言语。
走了三个多小时的山路,谷生和素丽早已饥肠辘辘,热气腾腾的米酒炖鸡蛋一端上来,便温暖了五脏六腑。素丽有顾忌,浅尝辄止。一路上,谷穗除了下地拉尿,基本趴在叔叔背上的背篓里,没走一步路,不过,嘴巴一刻没停过,上海带来的零食,已经被他消灭一半。谷穗对米酒炖鸡蛋毫无热情,吃了一口,就不肯吃了,皱着眉头说,腥死了,一点都不好吃。
奶奶见媳妇、孙子如此冷落她精心制作的米酒炖鸡蛋,面无表情地拿来一个海碗,把三个小碗里的米酒和鸡蛋,统统倒进海碗,用土话对谷生说,他们不吃,你统统给我吃了。
谷生知道母亲生气了,三下五除二吃个底朝天,打着香甜的嗝对母亲说,妈,你真是宝刀不老啊,手艺还是那么好,你做的米酒炖鸡蛋永远都是那么香,永远都是那么甜,味道好得让我一下就回到了小时候。母亲脸上的表情立即生动起来,有你这话,妈这些天算是没白忙。
当晚暖寿,暖寿是于寿诞前一天举行的贺寿礼仪。暖寿从拜寿大堂的布置开始进入程序。首先在拜寿大堂对门正中央高挂一幅大大的寿字和画轴,男寿星挂南极仙翁、女寿星挂瑶池王母。大堂中间并排着两张八仙桌,上面摆着寿烛、寿桃、寿面、鱼、肉、鸡、鸭及糕点。桌子前面铺着一张草席,客气点的,再摆上两个拜垫。接下来就是拜寿了,随着一阵鼓乐、鞭炮齐鸣,寿星端坐于桌前,面对大门,司仪说一声拜寿开始,寿星的平辈依次走到寿星面前,向寿星鞠躬,然后晚辈依次从男到女、从大到小向寿星磕头,最后燃放焰火花炮,把暖寿活动推向高潮。拜寿过程中,司仪要高声唱和,语调和音律近似现代摇滚,听不懂他在唱些什么,但有一点可以肯定,都是吉利词儿。
上个世纪九十年代以来,暖寿程序日益简化,即便九十岁的老寿星,也不搞拜寿仪式,想搞也搞不了,懂得拜寿仪式的老人都死光了,年轻人要么不想学,要么来不及学,结果大家都不懂怎么搞,方圆几十里找不到一个司仪,暖寿变成了暖胃,其内涵只剩下一个字,那就是吃。
谷穗和爷爷上席,爷爷坐左首,谷穗坐右首。坐上席的,都是上了年纪和辈份的亲友,莫说奶奶,连谷生和素丽,都没有资格坐上席。按照礼数,每上一道菜,必须等寿星下箸之后,宾客才能动筷。积谷岭那一带的酒宴,有果盘,没有冷盘,炒盘也不多,大都是盛着汤汤水水的钵钵碗碗,没什么真材实料,一头鸡一只鸭要一分为三甚至一分为四。再大的鸡,分成三、四份,哪里还有什么料,料不够,汤来凑,几乎每只碗每个钵,都是汤多于菜。
既然这样,为什么不多宰些鸡鸭?这涉及到成本。乡下人吃生日,一般不送现金,送什么呢,送东西,送什么东西?衣服、布料、鞋袜、鞭炮,都是些不值钱的便宜货、过时货,东家送南家,西家送北家,送来送去,送到最后,有些东西竟然物归原主。比如东家男主人过六十岁,南家五十六岁的女主人送他一双几十元的假冒伪劣的名牌皮鞋或者运动鞋,等到南家女主人过六十岁的时候,东家又把这双皮鞋或者运动鞋送给南家。无论东家还是南家,凭着这双鞋,可以拖家带口、理直气壮到对家吃上两三天。也有少数送现金的,但少得可怜,也就十几二十元。
这些年,城镇消费指数逐年上升,积谷岭那一带的送礼指数,却像小脚老太婆,永远跟不上时代步伐。无论办什么酒,都要亏本。为了将损失减到最低程度,东家不得不以次充好,偷工减料。父亲当然不缺钱,谷生给了他两万块。在积谷岭,场面再大,办一场生日,五六千块足矣,反正柴米是不花钱的,鸡、鸭、猪也是自己养的。谷家只要把一头鸡一只鸭一分为二,就财大气粗,让人刮目相看了。至于每桌都上一头鸡一只鸭,不仅谷生父母心痛,还可能激活亲朋好友、父老乡亲的仇富心理,根本没有必要。
第一道菜是下水之类的杂碎,爷爷一连给谷穗挟了几筷,谷穗嗅了嗅,味道可疑,倒回爷爷碗里,爷爷,我不吃,你吃。爷爷很高兴,轻轻摸了摸他的头,这孩子真孝顺。桌上的人附和道,大上海的孩子就是不一样,小小年纪就懂得礼让。
第二道菜是煮鸡块,又辣又咸,爷爷伸出筷子,在碗里拨了几拨,挑出一块好肉,要往孙子碗里搁,谷穗摊开两只小巴掌,把碗捂得严严实实,爷爷,给别人挟菜,要用公筷,用自己的筷子给别人挟菜,很不礼貌的。爷爷仿佛被点中穴位,筷子僵在空中,不解道,什么叫公筷,难道筷子还有公母之分?谷穗一脸的不屑,乡巴佬,这都不知道,公筷就是公用的筷子,给别人挟菜,千万不能用自己的筷子,一定要用公筷,这样才卫生,显得尊重对方。同桌的人下意识地停止了挟菜,看一眼谷穗,又看一眼手中的筷子,不知如何是好。气氛异常尴尬。
谷穗理直气壮的,说话声音很大,那句乡巴佬,尤其刺耳,厅堂里的食客大都听到了,坐在下桌的谷生也听到了,上前训斥道,谷穗,你怎么没大没小,敢这样跟爷爷说话?你要再这么说,我就撕烂你的嘴。
谷穗不吭声了,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父亲瞪了一眼谷生,他小小年纪,晓得什么,你和他一般见识?说着,把谷穗抱在膝上,谷穗说得有道理,咱得讲卫生尊重客人是不是,那个谁,你帮我拿一双公筷来。
公筷拿来了,爷爷重新给谷穗挟了一块鸡,然后一一给桌上的客人挟,边挟边说,我也学会用公筷了。
大家一听,哄笑起来,七嘴八舌道,大上海的孩子,见多识广,了不得。气氛又热烈起来。
谷穗这下挺配合,把鸡肉塞进嘴里,嚼了几口,猛地吐在桌上,呸,难吃死了,吃树皮一样,我要吃肯德基。
大家面面相觑,有人嘀咕道,哼,还讲卫生呢,怎么吐在桌子上。有人轻声道,什么是啃得鸡?
积谷岭人吃肉,从来都是把骨头吐在地上的,在他们眼里,把嘴里的东西吐在桌上,那是最不礼貌最不讲卫生的行为。
爷爷把孙子吐出来的鸡肉拾进嘴里,不解道,不难吃啊,香着呢。
谷穗又叫了起来,爷爷,吃别人吃过的东西,恶心死了。
爷爷的喉咙僵住了,不知该往下吞,还是往外吐。
谷生忍无可忍,一个箭步上前,从父亲怀里夺过儿子,拎到自己那桌。
没老实一会儿,谷穗又惊叫起来。奶奶用自己的汤匙给他舀汤,他毫不客气地把她的胳膊挡了回去,匙里的汤溅的满桌都是。谷穗用筷子指着奶奶,奶奶,你真没修养,给别人舀汤,要用公勺。
没等奶奶反应过来,谷生狠狠在他腿上掐了一把,他倒没哭,哎哟一声,把筷子指向谷生,爸爸,你这个卑鄙小人,用下三滥的手段暗算我。
大家被他逗乐了,交头接耳道,这大上海的孩子,就是与众不同,鬼精鬼精的。
谷生怕他再惹事,打开手机(积谷岭没有信号,一到家,谷生就把手机关了),递到他手中,瞪眼道,你别在这里给我丢人现眼,滚一边玩游戏去。
谷穗一走出厅堂,立即有一群孩子把他围在中间。谷穗又神气起来,这个都不懂,切,你们真是土老帽……
毕竟是孩子,谷穗很快就和他们打成一片,玩到十点多才依依不舍地上床。半夜,谷穗醒了,肚子饿,要吃东西。一家人如临大敌,奶奶端出精心准备的南瓜干、茄子干、毛栗、米花、榛子。谷穗漫不经心地瞄了一眼,鼻孔里哼了一声,切,黑不溜瞅的,垃圾食品,我不吃。奶奶不知如何是好,埋怨姑姑,都是你,自以为是,我说过了嘛,大地方的孩子,嘴巴挑剔,哪里吃这些剔肠刮肚的东西。姑姑说,我又不是他肚子里虫子,哪里百分之百正确。婶婶见状,连忙把女儿吃剩的名牌食品拿了出来,谷穗看了几眼,无动于衷。
素丽本来没吃什么东西,被儿子这么一闹,有了强烈的饥饿感。酒席上,素丽每碗菜只象征性地吃一两口。这么做,完全是出于礼貌,有好几碗颜色可疑的菜,她根本不想下筷。谷生用上海话提醒她,如果你一口都不吃,妈妈会不高兴的,我们大老远从上海赶来,不就图个高兴嘛。你是这桌最有身份的客人,如果你不带头吃,别人是不会动筷的,总不能让大家都跟着你忍饥挨饿吧。谷生说着,又点上一支香烟。素丽皱起眉头,白了他一眼,今晚你已经抽了三支烟了,再抽,我对你不客气。谷生说,你不带头吃,每上一道菜,我就抽一支。
素丽说,你别想威胁我,回上海后我和你算总账。话虽这么说,素丽还是妥协了,菜一上桌,素丽就带头下筷或者下匙。说实话,哪怕没有如厕的后顾之忧,即使那些菜色香味俱全,素丽也没有胃口。桌上十个吃客,除了素丽、谷生以及姑姑,有一半长年累月不刷牙,包括婆婆。他们牙根上又黑又黄的牙垢,便是最好的证明。有一个七老八十的吃客,嘴里只有四、五颗黄牙,由于牙龈萎缩得厉害,黄牙在他嘴里显得獠牙般粗长血腥,嚼了一块肉之后,他的牙龈开始出血,自己却浑然不觉,别人也许没看见,谷生则看见了假装没看见,反正没一个提醒他。
当他把沾着血丝的汤匙伸进碗里,素丽胃里便开始翻腾,连象征性吃一口的欲望都没有了。
不可思议的是,谷生居然一而再再而三把汤匙伸进碗里,喝得津津有味。素丽心想,谷生晚上若是和她接吻,非用臭袜子把嘴巴堵上不可。
再有新菜上来,素丽只拿筷子或者汤匙在碗里蜻蜓点水般沾一沾,然后拿腔捏调道,大家快乘热吃。有吃客说,你怎么不吃呀,老看我们吃,多不好意思啊。素丽说,我吃饱了,大家多吃点。一个胖得像孕妇的中年妇女说,谷生媳妇,你是不是在减肥啊。素丽差点晕倒,连忙点头,是啊是啊,我正在减肥。如果不是谷生一再强调提前离席不礼貌,她早就开溜了。素丽这个人,平时虽然骄横,特殊情况下,还是以大局为重的,知道把握个度,该张扬时张扬,该收敛时收敛。
素丽拿出上海带来的零食,谷穗也不吃,素丽说,你不吃,我可吃了,说着,掰开一块德芙巧克力放进嘴里,有滋有味地嚼了起来。
一家人把所有的吃食都翻了出来,谷穗还是不买账。
谷生忍无可忍,抡起巴掌,臭小子,你吃就吃,不吃拉倒,再闹,老子打死你。
谷穗止住哭,大叫一声,我要喝牛奶。
素丽猛地一拍脑袋,老天,我怎么把这个忘了。
谷穗有个习惯,临睡前一定要喝杯热牛奶,否则无法安然入睡。行前,谷生和素丽什么都想到了,该带的也带了,百密一疏,就是没想到给他带几盒牛奶。下榻武夷山宾馆那天晚上,谷穗还喝了牛奶,喝的是客房里准备好的牛奶,当时怎么就没想到在武夷山或者光泽县城买几盒牛奶,带到积谷岭呢?今晚,他和那群孩子玩得起劲,睡前忘了牛奶,半夜醒来,倍加渴望牛奶。
谷生咆哮起来,空一晚上不喝,你就活不下去啊,这三更半夜的,到哪里去找牛奶?谷生知道,积谷岭人是不喝牛奶的,一是喝不起,二是喝不习惯。即便镇上,喝牛奶的人也寥寥无几,他们宁愿喝酒乃至劣质饮料,也不愿喝优质牛奶。在积谷岭找牛奶,跟找奶牛一样困难。牛奶之于积谷岭人,就像米酒炖鸡蛋之于谷穗,是腥的,不是营养不营养的问题,而是口味不对。重庆火锅好不好?当然好,可到了不吃辣的人嘴里,就是灾难了。
父亲对谷生说,深更半夜的,你那么大声做嘛,当心吓着孩子,大家再想想办法。
谷生正要解释,腹中猛然一阵绞痛,手忙脚乱拿上手电和便纸,向屋外的茅坑冲去。
谷生回房时,桌上摆着两个热气腾腾的杯子,里面盛着白色的液体。谷穗嘟着嘴,口口声声道,不喝,不喝,我就是不喝。谷生端起杯子,塞到谷穗手中,牛奶来了,你还不快喝,今天大喜的日子,你硬要弄得一家人鸡犬不宁啊。
谷穗把头扭向一边,不理谷生。
素丽说,这是奶粉和豆奶粉冲的,他要喝鲜奶,你又不是不知道。
谷生恨不得把牛奶泼到儿子脸上,突然,腹中又是一阵绞痛,忙不迭地放下杯子,再次向茅坑冲去。
谷生用手电照了照,拉出的东西黄黄的、稀稀的,也许是米酒炖鸡蛋吃坏了肚子,转念一想,前些年回家过年,每次都要吃一大碗米酒炖鸡蛋,从没拉过肚子,难道真的水土不服了?
谷生再次回房,桌上那两个杯子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陶瓷牙缸,里面盛着大半杯奶汁。
现场尴尬的气氛提醒谷生,谷穗还在挑剔。谷生端起牙缸,心想,臭小子,你要再不喝,老子就灌你,灌你不喝,老子就泼你身上。老子在上海受够你母子俩的气,今天到了老子的老家,非给你点颜色看看不可。
母亲似乎看出谷生的心思,拉了拉他的衣角,又使了个眼色,转身到厨房去了。
谷生跟着母亲来到厨房。
母亲怔怔在看着谷生,欲言又止。谷生握住母亲的手,妈,您有话尽管说。母亲抽出自己的手,将谷生的手捂在掌心,儿啊,你的这个儿,怎么这么难缠,好像不是吃人奶长大的。那奶是你爸从村头谷二伯家母羊身上挤来的,全村就他家养了一公一母两头山羊,最近正下崽呢,宝贝得跟什么似的。母羊下的是头窝崽,奶水不足,要不是你爸面子大,黑窟窿咚的,就是给钱,人家也不肯呢。你儿倒好,喝一口就不喝了,说那不是牛奶,这小人儿,嘴巴比坐月子的媳妇还刁。羊奶和牛奶不都是奶么,咋就不能将就一下。你媳妇非但不哄哄他,还在一边说风凉话,说那奶不卫生,没有经过消毒,喝了会生病。你看这话说的,幸好谷二伯不在场,不然,还不得罪死人,唉,这个小祖宗,咋就这么不好伺候呢……
谷生无言以对,肚子又隐隐地痛了起来。
房间里,谷穗的哭叫一浪高过一浪。
谷生猛地一拍桌子,操起一根棍子,欲往房间镇压谷穗。母亲眼疾手快,夺下棍子,你要干什么,乱成这样,还要火上加油啊,你让他闹去,等他闹够了闹累了,就不闹了。
谷生抱住脑袋,狠狠揪着头发,想哭,又不好意思流泪。肚子痛得益发厉害,不得不脚步蹬蹬向茅坑。
谷生前脚离开厨房,弟媳后脚踏进厨房找杯子,婆婆问她找杯子做么,她说谷老四的媳妇坐月子,奶子胀得像葫芦,奶水多得像奶牛,我找她讨点去,人奶是世上最高级的奶,营养又卫生,不怕谷穗不喝,就怕他喝上瘾。
婆婆又惊又喜,还是你有办法,亏你想得出。
半个小时后,婶婶捧着一杯尚带体温的人奶,神秘递到谷穗跟前,穗穗,这是最真最纯的牛奶,你赶快乘热喝吧。
闹腾了大半夜,谷穗精力依然旺盛,保持着高度警惕,他将鼻子凑近杯子,嗅了嗅,嗯,没什么异味,小心翼翼喝了一口,又喝了一口,大家终于吁了一口气。
突然,谷穗把嘴里的奶吐到地上,歇斯底里道,你们都是骗子,这不是牛奶,这是假奶。
一直护着孙子的爷爷,这时也忍不住了,问素丽,这孩子怎么搞的,连人奶都喝不出来?
素丽红着脸道,谷穗一出生,喝的就是牛奶,他是喝牛奶长大的,我一口奶也没喂过她,他从来没喝过人奶。
噢,难怪,我说这孩子与众不同呢,原来不是喝人奶长大的,唉,不说了,不说了。爷爷叹息着,擦着眼睛,回自己房间去了。
连人奶都不喝,大家实在是没办法了,一个个摇头叹息着,离开房间。
谷生头重脚轻回到房间时,谷穗还在闹着要吃蒙牛纯牛奶。得知刚才谷穗将人奶当假奶吐掉,谷生眼里喷出火来,粗暴推开素丽,扒开儿子的裤子,对着娇嫩的屁股啪就是一掌,王八蛋,今天我要不制服你,老子就不姓谷。
谷穗不知哪来的力气和勇气,居然挣脱谷生的魔掌,指着谷生一字一句道,姓谷的,你要再敢打我,我就不跟你姓谷,我讨厌谷穗这个名字,幼儿园小朋友都笑话我土老帽,我已经跟妈妈商量好了,今后跟她姓宣,叫宣诗陶,诗歌的诗,陶冶的陶……
谷生的巴掌悬在空中,怎么也打不下去,看看素丽,又看看谷穗,哎哟一声,第四次向茅坑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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