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道菜叫等待

2009-06-04 04:23阎欣宁
厦门文学 2009年5期
关键词:教导员嫂子

阎欣宁,男,1952年出生于青岛。曾在部队服役,现在厦门市文艺创作中心供职。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曾在《中国作家》、《收获》、《十月》等刊发表短篇小说二百余篇,获《中国作家》、《解放军文艺》、《昆仑》、《作品》、《广州文艺》等刊物奖。《枪队》、《枪圣》、《枪族》、《极限三题》等小说入选过多种短篇小说选本。1992年,曾获得中国作协、中华文学基金会“庄重文文学奖”。

一道菜是海鲜,又一道菜还是海鲜……教导员老万想把大海搓成一道道绳,挽个套,看能不能把谁拴在海边。

媛丽嫂子心神不宁,根本没有一点胃口,她那散淡的目光不时隔着“渔村小酌”的竹木窗口撒出去,滔滔大海的对面就是谭屿———椎心刺骨的谭屿啊。五岁的儿子杨守兵,面对一道道鱼兵虾将,正欢实地徒手肉博,看上去像他在吃海鲜,又像海鲜在吃他。

谭屿犹如倒扣在海中的一枚贝壳,精巧中有一种灵性,那才是一道大菜。媛丽嫂子这回来到大陆留守处,就再不肯上船了。这趟来,她压根就没再打算上谭屿。

———媛丽嫂子这次是来和杨天民离婚的。

老万把盘盏向媛丽嫂子面前推了推,那动作轻柔,生怕惊扰了她的心境。教导员老万比杨天民大四五岁,兄长一般,这种离婚的事儿,他又能说什么呢?他只有请他们娘儿俩吃顿饭了。城里人请吃饭,缺的是借口,海防团这地方,可以有很多借口,却难得请谁吃顿饭。要不是谭屿守备连连长杨天民根本不在岛上,哪有教导员老万什么事啊。老万想,杨连长的媳妇压根儿不知道他去参加海防团三级主官培训了,居然带着儿子就闯到海边打离婚来,看来动身前双方连招呼都没打,这婚是非离不可了!

小秦,有些话我得说,甭管你爱听不爱听,反正这是最后一回了,我说了你别生气……教导员老万的鼻子有点塌,说话声音有点齁。

万教导员,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事情都到了这一步,你教导我也罢,不说也罢。

媛丽嫂子瞟了眼儿子,显然,那是她此时惟一的顾忌。她放低声音说,我对不起杨天民,对不起谭屿上的守备连全连兄弟,他们白白叫了我几年嫂子……

不,小秦,我不说别的,我也不劝你了。我和老杨一样,在海岛上当兵年头久了,说的不如唱的,唱的不如肚子里想的。我只想告诉你,老杨这人,棒!我就不说他是个优秀军官了,他是个棒男人,一个对家庭非常负责的好男人!

求求你,教导员,别说了,我知道杨天民很优秀,他没错,一点错都没有,全部的错误都在我这……

媛丽嫂子的声音有了哭腔。

老万叹口气,真的就不好再说什么了。清官难断家务事,在他看来,杨天民的婚姻能维持到现在,已经是一个奇迹了。

谭屿守备连第三十三任连长杨天民任现职已经满第六个年头了,比他儿子的年龄都长。自打他当上连长,媛丽嫂子来谭屿的日子就越来越稀,服役两年的义务兵大概只能轮番见到她一面。专业军士们见到她多点儿,见多了也就知道怎么回事了。刚开始的时候,她来了,坐登陆艇来到谭屿的日子,守备连总像适逢盛大节日,官兵们都会主动守候在小码头,迎接他们的媛丽嫂子。她驾着彩云飞来,消融在一片国防绿色中。毫不夸张地说,她一个人就是一个庞大的海岛慰问团!再后来,她来谭屿的趟数越来越少,杨天民回家的趟数也依次递减,谭屿官兵就渐渐快要忘了他们的媛丽嫂子。说是忘了,可那份心中的惦念,却像环岛的海潮,涨了退,退了又涨。不过,媛丽嫂子再上谭屿,除了连部那几个兵和杨连长的老乡外,就没那么多人蜂拥到码头去了。不仅如此,一些军士背地里也不再叫她“媛丽嫂子”,而是引用了社会上时尚称谓“太太”,却又给去掉一个“点”,媛丽嫂子就成了“太大”。她在谭屿守备连老兵心目中,真就像少了“一点”什么。

教导员老万怔怔地看着媛丽嫂子。他奇怪这城市里的女人年龄怎么都像是倒着长的?来一回,就年轻两岁似的。按说老杨有些艳福的,这女人长得好看耐看,两只眼角细细长长的,用老万家乡话说:眼角长长,不养爹娘。也有人说:眼角长长,日夜恋床。她养不养爹娘两说,恋不恋床也无考,反正她不恋自己丈夫,连老杨都不肯养了。她穿的也未免太少了点,对,现在城里管那叫清凉装,就让看在眼里的男人,从里到外凉个透。雪白的膀子,削皮藕似的在老万眼前晃来晃去,这么“凉”的打扮,不上谭屿倒也好。老万想,这样的女人啊,整个把自个儿都大白于天下了,老实巴交的杨天民哪还守得住?杨天民能守住谭屿,可他守不住这样的老婆。说起来也他妈够丢人的,还守卫海疆,守卫祖国每一寸土呢,连自己的老婆都守不住。

才刚刚上了几道菜,教导员老万就想到,看来怨不得那位半道抛单的兄弟,看看眼前这娘们儿吧。这种人要是甘愿长期守住“军嫂”的金字招牌,怕是连波斯猫都肯看家护院了。

丢人的不是军嫂,而是那些当了军嫂又生悔意,急欲改弦易辙的女人。

万教导员,杨天民到底什么时候下岛?哦,我说的不是转业,我们娘儿俩对他转业下岛早已经不抱任何希望了。我希望营首长能给杨天民打个电话,他再忙,也让他来留守处一趟,我们好歹把协议早点签了,从今后路是路、桥是桥,我也就不再来打扰了……兵兵,你慢点吃,又没人和你抢。

老万移目,见杨守兵同鱼虾螃蟹的肉搏速度早已明显放慢了。老万从媛丽嫂子的口气中听出来,儿子的所有权归她了,不是有人同兵兵抢那些海鲜,而是没人同这女人抢儿子。老万不禁暗中替自己的连长感到一丝悲哀。

媛丽嫂子扭过头,盯住老万又说,万教导员,我来到海边就一直不停地打电话,可谭屿的电话永远也无法接通。那岛上是不是也没有手机信号?

老万淡淡地说,谭屿守备连官兵不允许有手机。

以前也是这样,媛丽嫂子走到海边,她的手机信号也就走到了头,往回头打可以,想打到茫茫大海中的谭屿,门都没有。

小秦,你知道的,谭屿生活条件艰苦,岛上无居民,到现在还没有开通程控电话。

是啊,媛丽嫂子冷笑一声,我们的民线,就永远搭不上谭屿的军线了。

老万有些对不住她似的笑了笑,前沿基层干部不允许使用手机的规定,想必和她说也白说。

老万看媛丽嫂子心乱如麻的样子,猜出她原本想来此快刀斩乱麻的。她肯定没打算再上谭屿,就在这大陆留守处等杨天民下岛,签完离婚协议,抽身走人,就连鞋袜都湿不了。杨天民怎么想老万不得而知,不过估计他也不想在神圣的谭屿上签下那劳什子。谭屿守备连的前面三十二任连长,还没有谁在那个光荣的小岛上签下自己的离婚协议书呢。不巧的是,他们事先并没有约定,媛丽嫂子就带着孩子杀奔谭屿而来,他只好给正在团里参加三级主官轮训的杨天民打了电话,看他怎么来签订那份城下之盟吧。现在,等待的不仅是媛丽嫂子,还包括了教导员老万。他无论作为杨天民的上级还是朋友,充其量只能略尽地主之谊,请他们娘儿俩吃顿饭。等最后一道菜上齐,再上来果盘,这顿饭就算完事了。老杨这对夫妻终于曲终人散了。其实呢,人生无论成功还是失败,婚姻都是一场盛宴,令人回味无穷。喝酒不也有喝好和喝醉的区别吗?喝好是一个度,过了这个度那就叫醉,不到这个度那就叫亏。等到酒足饭饱,饭后水果端上来,那就是一场盛宴谢幕的信号,与肠胃消化系统无关。

等待啊等待,等待是永远的一道菜。甜酸苦辣,其味自知。

媛丽嫂子从坐在桌旁的那一刻起,就坚决声称自己不会喝酒。老万笑了笑,也就没有强劝。打死老万他也不相信,一个带孩子前来逼宫,要与自己男人签订城下之盟的城里女人不会喝酒。不会喝酒的女人,哪还有什么本钱离婚呀!再说喝酒无所谓会还是不会,只有喝下之后醉还是不醉。老万为自己要了一瓶“金门高粱”,又为孩子要了一听“粒粒橙”,他想为媛丽嫂子要点什么的,她却只要了白开水。老万这顿酒喝的啊,真他妈的沉!不是头重脑袋沉,是心里的那份别扭,沉得直往海底下坠。老万不是在跟自己喝酒,他也不是在跟老杨喝酒,更不是跟什么媛丽嫂子喝酒,他是代表穿军装的男人,在跟嫁给军人的婆娘们喝酒!话还没说多少,半瓶“金门高粱”已经下去了。老万的舌头,像他的目光和想法一样,都有点转不过弯来。

小秦,你可能还不知道,我原先不在这个海防团,最早我在省军区政治部,驻在省城。我跟你们家老杨不一样,他是老海岛,从一当兵起,几乎就没有离开过谭屿一步。

万教导员,这也是你今天请我们娘儿俩吃饭的一道菜?媛丽嫂子嘴角又挂上了一丝好看的讥笑。

教导员老万愣了一下,他红面赤脸地摆摆手,打了个酒嗝说,不,小秦,你别怕,咱今儿个不说杨天民,我跟你说说我自个儿,说说我老万,这可以吧?坐着也是坐着,闲来没事,你就权当听故事、评书、广播小说了。我那时比现在的杨天民还年轻,孩子才两三岁,我也差点离了婚……

媛丽嫂子笑笑,信手端起白开水。水杯无色而透明,她没有喝,又放下了。

真的,你别不相信呀。那时我在省军区政治部当干事,他妈的,现在想起来鬼迷心窍,我和十六中一位漂亮的语文老师好上了……我老婆你见过的,小秦,长的什么样,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那时,我一门心思想一脚踹了她,不瞒你说,当时我想,要是老天肯成全了我,我宁肯折它三五年阳寿。

媛丽嫂子的脸亦如酩酊,腾地一下红了,她掩饰什么似的匆匆端起水杯抿了一口水,却呛得连连咳嗽。

儿子一旁瞪她一眼说,妈,你慢点喝,又没人跟你抢。

我老婆你知道的,农村来的,没啥文化,一不会说,二不会写,倒回半个多世纪去兴许还能做点解放区的妇救会工作。她每回探亲来到部队,我的大脑就一片空白,敲键盘的手指头就跟摁在电门子上似的,一劲哆嗦。后来我下了狠心,长痛不如短痛,既然有了语文老师,我当然可以休了糟糠,重新寻找我的幸福。教导员老万拿起酒瓶,又为自己满上一杯,桌上漾起一股醇醇的酒香。他继续说道,我向老婆提出来离婚,协议离婚,也是用不着闹到法庭,好合好散,只要她肯答应,老家的房子,冰箱、电视机,还有存折什么的,都是她的了,我净身出门……

廉价而无耻的收买,我没说错吧?媛丽嫂子尖刻地笑起来,她的脸色愈发苍白。

可以这么说吧。我当时真痛恨她是个农村婆娘,如果是个城里人,说不定就同意了。教导员老万点起一支烟,很快把自己埋入烟雾之中。不用说,结果是任何一个人想都想得出来的,我老婆死活不同意,她也不闹,就是一个劲哭,孟姜女能哭倒刚修起来的秦长城,现代的村妇,照样能哭倒风化了几千年的长城。哭到组织出面的时候,那娘儿们也就没眼泪了。后来的事情你也都知道了,我被调离省军区政治部,来到了海边这个海防团,一直干到现在,前二十年一目了然,后二十年也将是一块透明的玻璃,一不小心,就是一堆碎碴子。

老万一口口地吐着烟,烟酒混合的气味异常难闻,媛丽嫂子在各种风格的包间里闻惯了的,眼下的气味却又加进了一种“粗布”军装的汗馊昧,一种南方海岛的渔腥味。她想起来了,每次杨天民回去探家,走后半个多月,家里这种气味还难以散尽。

万教导员,你们现在呢?媛丽嫂子第一次表露出自己的好奇,“现在时”才是她最关心的,过去的时态并不重要,既往不咎嘛。

现在?现在我们不是好好的?孩子都上初中了,眨眨眼,一辈子都过一多半了。海防团这也没啥好单位,她在一家瓷厂替人家管账,乡镇企业,多少能挣出一份一级军士的薪水来。老万多皱的眉头似松似紧,愈显沧桑。

媛丽嫂子半天回不过神来,她似乎还有些抱憾,老万的故事容量只是一篇“小小说”。

她怔怔扭过头,望着窗外的大海。大海像一面变形的怪镜子,颠摇中把太阳碎成无以数计的残片,只有侧逆光中的谭屿,那青黑色的小岛,仍一成不变,固若青山。

万教导员,请你坦白地告诉我,杨天民到底什么时候能下岛?他总不能让我们娘儿俩在留守处这没完没了地等待吧?

教导员老万愣了一下,心想大概刚才的话全都白说了。

媛丽嫂子似乎并不需要老万给出答案,她缓缓地说,等吧,等待也是一种无奈,无奈也就惟有等待。我们娘儿俩等了这么久,不过我们还有足够的耐心继续等下去。

杨守兵吃得差不多了,他用手背胡乱地抹抹嘴。他一张嘴说话,吓了老万一跳。他没想到一个五岁的男孩,会有如此冷峻的腔调。

妈,其实你用不着这么着急盼我爸下岛,你不就是要我跟你走,甩掉我爸吗?

媛丽嫂子的脸上又是一片青灰,十分难看,她张张嘴,想说什么,却什么都说不出来。面对教导员老万,她还伶牙俐齿,应付自如,儿子一张口,她就无法应付了。

就算我现在跟你走了,长大以后我也还是要来谭屿,找我爸,找谭屿那些叔叔,我早就跟他们约好了,他们让我长大以后要是考不上大学,就来谭屿当兵,我答应过我爸和那叔叔的。

杨守兵满嘴螃蟹末子,豪情万丈。

媛丽嫂子终于松了口气,她几乎解嘲道,啊呀,真对不起,我还不知道我们兵兵和谭屿曾经有过约定,我同意了,如果你考不上大学,就来谭屿当兵。可是,我们兵兵肯定能考上大学,没问题,肯定能考上。

教导员老万也夸张地点点头。他手下的谭屿守备连,并不缺少十几年后的兵源。

媛丽嫂子又一次看了看手表。

老万还没说什么,杨守兵却说,妈,你还是急着要走?要不你先走,那个叔叔不是还在宾馆里等你吗?我留下来等我爸,这么老远来了,我非见上我爸一面不可。

媛丽嫂子的脸色就没法看了。她心虚地觑了一眼老万,又急忙把目光移向窗外。窗外的大海极其辽阔,包罗万象,看到的远处就像近处一样清晰,往哪看感觉都差不多,浩瀚无边的大海没有窘促,没有尴尬。

教导员老万仔细地将烟头在烟灰缸底用力捻着,掐灭了最后那点火星。尽管杨天民什么都没对他说过,可他什么都猜到了,偏偏没有猜出那个人居然敢与他们娘儿俩一路同行,来到看得到谭屿的海边。那家伙胆子真够大的,他就不怕杨天民的弟兄们生生地活撕了他?说起来,军婚也还真可怜,要靠法律来保护,但凡靠法律保护的好像往往都是弱者。保卫祖国的军人连自己的婚姻都保卫不了,这他娘的不是翻天了?秦媛丽这样的女人,原是很容易猜透的,她的情感世界就像她身上的清凉装一样,一眼便可见底。可在海岛上练就一双火眼金睛的杨天民,怎么就什么都没看出来呢?老万黑黝黝的脸上蒙上一层阴影,就连那一层层涌出的汗,都黯然无光了。席间出汗,不是油汗就是酒汗,老万的脸面上当然是后者。老万觉得有些头晕,很想擦把热毛巾,最好能躺下来顺势眯它一小觉。他差点喊出“小魏”来,猛可地想起通信员小魏来“渔村小酌”给他订好桌后就回营部了。他应当呼唤这里的招待,外面的叫法,小姐或者小妹。教导员老万抻了抻腰,挺住了,他想我他妈怎么回事?才半斤“金门高粱”就想放倒我?那我还在这海防团当什么教导员呀。

老万浊音重重地咳嗽一声,张嘴说话的声音却放得很轻。

小秦啊,我跟你商量个事,你看行不行……要是你觉得为难呢,就算我没说。

教导员,有什么事你就吩咐吧。

你看,你和老杨这事……事到如今了,谁也不好再说什么了,你们自己的事,既然已经定了,我就更没啥好说的了。那哲学家咋说的来?存在的都是合理的?我看这话有点屁啦吧叽的,反过来说,合理的能都存在吗?

媛丽嫂子垂下长长的眼睫,轻声说,教导员,你骂人家哲学家,还不如直接骂我呢。

小秦,我不能骂你,骂谁我也不能骂你呀。你和老杨这事,不管你们谁先想到、谁先提出来的,到了我们海防团这儿,你能不能不吭气,由老杨提出来?

他提出来?媛丽嫂子吃惊地抬起眼睛。

对,由老杨在我们海防团这儿提出离婚的请求。

万教导员,这有什么区别吗?

老万没有急于说明区别,他一头一脸的酒汗,恳切地注视着媛丽嫂子。

媛丽嫂子受不住那带酒的目光,她避缩了。

小秦,就算我老万求你了,行不行?

万教导员,你千万别这么说。你看,我人都来了,还能让我说什么呢?还能让人家相信什么呢?海防团的人都像杨天民一样优秀,没有人会轻易相信这种自欺欺人的小把戏。

教导员老万看那女人躲躲闪闪的目光,就知道他又看错了她一回。这种女人,要踹你一脚,都要先换上一双硬底牛皮鞋的。老万额际的酒汗就像被谁捅破了的血管,血似的汩汩流出来,太阳穴处的青筋一下下暴跳着,他真想借着酒劲跳起来。谁要以为现在的军人都是毫无血性的一摊海泥,那就大错特错了……来“渔村小酌”前,老万特意换掉了军装,他本来也不想摆什么“鸿门宴”,更不担心自己会在酒后说出什么难听的话,他只是不习惯一身戎装,穿行在小姐、小妹和酒瓶子之间。以往和老杨一块买醉,总是酒逢知己千杯少,拉巴开架式请媛丽嫂子吃回饭,却话不投机半句多,老万就想,我他妈的花钱买罪受啊。

一时间谁都无话,就连杨守兵都沉默了。眼睛各寻一个点,牵了过去,人不见人。这顿饭啊,不吃要比吃的好,早吃完要比晚吃完的好。别说媛丽嫂子,就连教导员老万,都巴不得快些上完最后一道菜。

这时,营部通信员小魏匆匆走进来。他神情有些怪异,看了一眼媛丽嫂子,目光急忙避开了。他冲教导员勾了勾手指头。

老万说,小秦,你和兵兵先坐,我出去一下。

老万一走,媛丽嫂子一下子失去了目标,也就失去了时间。他走了多长时间?她和杨天民的婚姻那么长?还是像她酝酿另起炉灶并下决心离婚那么短?她觉得,海边的日子真熬人啊,硬生生能把人熬到老,还让你说不出来,忍都没法忍。儿子早已吃饱,他也扭过头去临窗眺望海中的谭屿,不理会她,好像在那大海中寻找自己的父亲。

媛丽嫂子心中涌出一丝不安,她开始担心杨天民也许并不如她想象的那么痛快,就算他肯放弃她,难道他舍得轻易放弃儿子?假如他不同意签订那份离婚协议怎么办?耍了自己白来一趟不说,也把别人给骗了。

教导员老万进来的时候,媛丽嫂子注意到他的脸色更难看了,一头一脸的汗比刚才更多,外面肯定比房间里更热。他那汗中少了那股子难闻的白酒味,不是酒汗,也不是油汗。

老万走到桌旁,沉重地坐下来,压得椅子“吱”地叫了一声。他伸出手,慢慢地一下下摩挲着杨守兵的脑袋,好像要生出一簇火苗似的。他始终没有看媛丽嫂子,他的眼里已经搁不下他今天宴请的客人了。渐渐地,那里有漫漫的泪水盈出,洗净污浊的泪水,就那样顺着他的脸颊淌了下来。

媛丽嫂子猜,肯定是发生了什么事情,而且和自己有关。

她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从桌上取过的纸巾,塞到老万手中。

男人和女人在一起的时候,哭泣的常常是男人。

假如那男人是军人的话,这本不应该。

兵兵,小魏叔叔在门外等你,他要带你去海边捉小螃蟹。老万的声音嘶哑了。

我不去,我哪也不去。杨守兵梗起脖子。我要在这里等我爸爸。

去吧,小兵,叔叔要跟你妈说几句话。老万别过脸去,他不愿让孩子看到他的泪水。

杨守兵那双长睫毛长得跟他妈一模一样。他想了想,懂事地起身出门了。大人们的任何对话,似乎都关乎到爸爸、妈妈以及他……孩子的心事,远比大人重得多。

只剩下两个人的时候,教导员老万终于用纸巾拭去了泪水。

小秦,营部刚刚接到团司令部通知,老杨在三级主官轮训队请了假,坐车往这赶的路上,遇上了车祸……

车祸?媛丽嫂子惊得叫了一声,急忙捂住嘴。

对,老杨和其他伤员已经被送到地方医院抢救去了。

他伤得重不重?

到现在还在昏迷中,司令部的人说,他是车上伤得最重的一个。

媛丽嫂子像件街头雕塑似的不会动了。

小秦,我已经派了车,马上要去医院看老杨。我要你跟我一起去。

教导员老万的口气斩钉截铁,不容置疑。

媛丽嫂子几乎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小姐还是小妹提着茶壶走进来。看到起身欲离去的老万和媛丽嫂子。她说,哎,先生,还有最后一道菜呢。

教导员老万摇摇头说,没有什么最后一道菜了。

【责任编辑 王永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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