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路(外一篇)

2009-06-02 06:58
六盘山 2009年3期
关键词:杨先生奶奶母亲

古 原

父亲三十岁那年,得了一场病。得的什么病,我至今没有搞清楚,我想父亲至今也没有搞清楚他得了什么病。那时看病的先生总给人一种神秘的感觉,显得很严肃,不轻易说话,抓脉,用一下听诊器,开药,说这个吃几片,那个吃几片。病人家属只是一个劲点头称是,不敢提问,也问不出什么合适的问题,一脸恭敬地送先生出门。总之,是父亲得了一场病,躺倒了。

我当时大概十岁。我印象中躺在炕上的父亲脸色通红,眼睛常常闭着,有时睁开了,用虚弱的眼光瞅一会我。又闭住了。父亲额头上搭着一条用开水泡过的白毛巾,一缕缕白色的水汽缓缓上升。一会儿,父亲又会睁开眼,望着发黑的屋顶。我坐在他的脚边,我的面前是一扇古老的窗户,通过这扇窗户能看见我家古老的黑漆大门。有时,门一响,走进一个亲戚来,大多是他的姑舅,手绢中包着几个苹果,几只柿子,或几个冻梨,提在手中。他们往往俯下脸去,很近地看着我的父亲。父亲不咳不喘,也没有痛苦的表情,脸上很平静,只是脸色通红。他安静地躺着,姑舅们看他的时候,他有时昏沉地睡着了,有时会睁开眼睛,衰弱的眼光对着他的姑舅。他们不说话,一句话也不说。父亲不哭,但他的姑舅们眼中却淌出泪来,落在父亲的脸上。姑舅们用手轻轻地抹去那些眼泪,又把被子往好里盖一盖,然后,姑舅们就坐在地上的白条凳上去吃臊子面。家乡规程,来看病人的亲戚一定要给做饭。你想,有些亲戚是从山里来的,要翻山越岭,不吃饭的话,那怎么得了。臊子面是由奶奶和母亲操持的,臊子是由胡萝卜丁、洋芋丁和一点点牛肉炒成的,母亲擀的长面又长又有筋骨。下菜往往是一碟腌韭菜,一碟腌白菜,还有一碟胡萝卜丝,一碟油泼辣子,这是很有讲究的,上姑舅来了,就要摆4个碟子。那时的规程多,生活艰难,家有病人,也仍然按规程行事。

亲戚们走之前,解开他们的手绢,放下带给病人的果子,四个五个的,却一律拿过一个来,放在我面前的一张窄窄的窗台上,那些苹果柿子梨子核桃从窗台的一头摆到了另一头。我跪在炕上,不断地给那些果子变换队形,一会让柿子当排头兵,一会是苹果,一会又变成核桃。我沉浸在自己的这种游戏中。有一次,父亲醒了过来,看着我,想努力对我笑一下,但表情极不协调,父亲在痛中的那种“笑”着的模样令我心头一颤。我的命运坎坷,饱受生活打击的病中父亲啊!

亲戚们在相互打听着,有几天听说病重了,来看望的人会多一些,有几天听说松缓一些了,家中则显得安静。奶奶和母亲把我的姐姐妹妹关在另一间房子里,做些针头线脑之类的家务活,那一个阶段。我似乎一直在父亲的脚下,玩着我的那些果子。

终于有一天,我被从梦中叫醒了。

大约是半夜,外面很黑很静,房里点着灯。奶奶在给我穿黑棉袄的同时,母亲就在用毛巾给我擦脸。我感觉奶奶和母亲都有点紧张,我的头发根子一下噌噌噌竖起来,奶奶不断用手梳理着我的头发,似乎用这个动作来给我壮胆。她说,耶尔古拜,你快去请杨先生,你大烧得很,奶奶怕等不到天亮,你敢不敢去?奶奶表面的平静中隐藏着巨大的焦虑和不安,我想奶奶即将要放声大哭了。就在她又一次用征询的目光看着我时,我点了点头。

我不怕,奶奶,我敢去!杨先生家住在半山腰,要经过一条长长的土巷,但我不怕。杨先生家有一条凶猛的黑狗,曾咬伤不少孩子的腿,但我不怕。我在心中大声说。

手中握着一根长长的杨木鞭杆,奶奶和母亲把我送出门。我大步往杨先生家的方向走去。夜很静,月光蒙胧,夜风吹抚着我的前额,夜气包裹着我,心中竟没有一丝恐惧的感觉。走过苏尔玛的家门,我在那条野狼出没过的窄长的土巷里看见了满天的星星。顺山坡往杨先生家走的时候,回望熟睡中的村庄,不禁心生豪情,这个时候,大概只有我一人走在路上,我醒着,走着。我不是趁黑夜潜行去做小偷,我是去请一位先生给父亲治病的。父亲病一好,又会站起来去犁地、摆耧、割麦、打场。父亲能在深夜看守着水渠给麦子灌水,父亲秋天常睡在大场上,看管村里的粮食,父亲能给家里挣来工分。这就是说,父亲一好,我们全家也就好了。我能在深夜翻身起床,手握一根杨木鞭杆去请先生,而没有坐在地上打滚哭闹,是因为我明白了自己的使命。在那一刻,我觉着我长大了几岁,我对自己感到较为满意。至于杨先生家的那条黑狗,如果扑过来,我就把鞭杆狠狠地捅向它的嘴里,一直从喉咙捅下去。

后来,我叫开杨先生的家门时,杨先生有点惊讶,那条狗脸色铁青着叫了起来,被主人训斥了几句,立刻闭了嘴。杨先生很快穿戴整齐了,我把鞭杆让给杨先生拄着,替他背了药箱,走在寂静的村庄之间。

后来,父亲的病一天天好了。父亲如今已是六十多岁的人了。

时至今日,我已三十多岁了,我和许多饱食终日的城里人一样习惯在清晨呼呼大睡,很多年我们没有见过太阳是如何跃出山头的,很多年我们没有感觉到夜气的清爽怡人,我们日渐变得迟钝而麻木,嘴里嗯嗯啊啊地说着一些世故的话,惭愧得要死的时候,我常常会想起,我所走过的唯一的一次夜路。

叶其木

他是有名字的,但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们只叫他叶其木。

我们最初是随他的母亲而叫他叶其木的。

暑假了,我们一帮十岁左右的孩子总要集中在一块,搞些活动。农村的孩子,不外乎打土仗,掏鸟窝,下河要水之类游戏,有些游戏有一定的危险性,大人们不允许,经常告诫若去了怎么样怎么样,孩子们却总是愿意冒一定的风险,避开大人的目光,去寻找自己的天地。那次,我们在庄外会合时,叶其木的母亲突然从树后走出来,那个神色凄婉的女人用一种衰弱的语气对我们说,你们把我的娃领上,我的娃可怜得很,我的娃是个叶其木(回族称从小失去父亲的孩子),短精神的个娃嘛,叫跟上你们学些本事。她说得郑重其事。按我们现在的理解。所谓“本事”就是锻炼得胆子大一些,摔打得皮实一些。以免成人后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如何扛起生活的大梁。但那时,我们真觉着自己是有些“本事”的,我和舍巴、尔不都搭人梯在半崖上掏小红虫(麻雀儿子),你的叶其木见过吗?我和烂眼睛、六四在红土沟口过招,“双风灌耳”、“鸡毛扫地”、“瞎蛇缠腿”……你的叶其木听过吗?

她那样一说,我们看见了她的叶其木,站在她的身后,有些泛黄的头发,一对黄眼仁,嘴的上方是两溜干黄的鼻痂子。一个没有父亲的孩子,真像一个需要严格训练的士兵,但队伍扩张总是好事,没有怎么犹豫,我们就让叶其木加入到了我们的队伍中。只是舍巴强调了一句,去了要听话。

我们这天活动的内容是练拳。在距离村庄二里远的红土沟口的那块草地上,我们呀呀嗨嗨地“打”成一团,这样的节目是那个年代孩子们最快乐的事情。叶其木很快参与了进来,他很乖顺,我们的手如枪般一抬,他便主动倒了下去,嘴里还痛苦地啊一声。脸上的汗淹下来,一张张小脸红扑扑的,孩子们尖锐的笑声回荡在红土沟口。我猛然想到了训练叶

其木。我让他立正,他便立正。我突地蹲下身去,左腿弯曲,右腿绷直。一个“鸡毛扫地”过去,叶其木便仰面倒了下去。但他嘿嘿笑着,很快活的样子,又站起来,我抓住他的双手,往后退着,于漫不经心中突然倒地,用脚顶在叶其木的肚子上。双手和双脚同时用力,叶其木便从我的头上“飞”了过去。看叶其木呲牙裂嘴的样子,我说,这是兔子蹬鹰,学着点。叶其木趴在地上喘气,一边使劲对着我笑。红红的鼻血突然一滴一滴从叶其木的鼻子里淌出来,因为是学本事时烂的鼻子,叶其木没有哭,他用沟里的水叭叭地拍打着额头,又用水洗了鼻孔,用纸塞住,一会儿便止住了血。我想,这样摔打起来进步会很快的。

第二天下了一场暴雨,庄子不远处河道里的水在吼,涨河了,一些大人提了长把笊篱,去捞浪渣,我们的心被那黄稠的河水诱惑着,几乎同时向河边跑去。因为河岸陡峭,我和六四几个便趴在岸上看涨河,当然,也有叶其木。河中飘浮着一棵一棵的树。还有麦捆子、草帽什么的,有时,一些什么东西颇似人的身体,在河中心浮上来沉下去。我们屏住了呼吸,水的响声真大,如同从天上下来一般。我探出身子,想看看岸下的大人用笊篱捞到了什么。六四抓着我的胳膊,说小心跌下去。我看见那些汹涌的黄水哗哗地冲击着岸跟底,如果一个人此刻从岸上掉下去,一定会落在水里。我回过头,看见叶其木张大了嘴,双眼直直地注视着河水。我说,咱们把叶其木扔下去,他就知道怎么游泳了。叶其木不懂幽默,他的脸一下子变得蜡黄蜡黄,眼睛很是惊恐地看着我,他快哭了。我和六四他们同时哈哈大笑起来。

我没料到,因为那句话,几乎使叶其木的母亲悲痛欲绝。

我回到家后,看见在我家的灶房里坐着叶其木的母亲。她的对面坐着我的母亲。我听见叶其木的母亲说,我就这么一个独苗,你看你们的耶尔古拜还要把他撇到河里淹死,一个叶其木娃,还要你们照看呢,狠心着咋能撇下去呢。

母亲一边劝着她,一边说等我回来如何如何收拾。我偷偷地溜了出去。但最终没躲过父亲的一顿板子,父亲做过木活,手边有顺手的板子。晚上临睡前,他将我按在炕边上,叭叭叭几板子后,他说,你要是再欺负那个叶其木娃,我就把你撇到河里去。

屁股很疼,我强忍着泪水,我奶奶说过,好汉子,眼中火星子,鳖蛋子,眼中尿水子。我在心中高喊,你打吧,父亲,叶其木想让他的父亲打一顿板子,还没这个可能呢,他哪里有福气让父亲打屁股呢。

这以后,我们活动的时候,一边避着大人们的眼睛,一边有意躲闪着叶其木和他的母亲。叶其木被隔在了我们的队伍外面。

开学了,叶其木没有来上学。后来,听说和母亲一块投奔远在新疆鸟苏的舅舅了。我的心中,那一刻很不是滋味。

直到现在,我再也没有见到那个长着黄头发的叶其木。

在现在这些个一天天似乎相同的日子里,我有时会想起他。想起了,心中就有一种别样的疼痛,有时会红了眼圈,我在心里说,我亲爱的兄弟,你在他乡还好吗?

责任编辑:杨风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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