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朵

2009-06-02 06:58
六盘山 2009年3期
关键词:杏花媳妇孩子

马 悦

杏花嫂这里一走,三妈就再也睡不住了。她刚刚卸去了一个担子,另一个担子又落到肩头,她一边为自己的身子骨担心着,又为自己应诺下的事焦虑着。已经睡了四天了,若不是杏花嫂来打搅,她有可能还要睡下去。她在炕上努力了几次没有坐起来,便调整了一下姿势无奈地躺下去。四天前三妈是好着的,吾牛半夜里叫门呢,吾牛家的要生孩子。三妈穿上衣服就跟了去。是二胎,胎儿是倒着的,难些,接得多了有了经验,三妈也就不咋紧张,第二天日头偏西生下。女人生娃娃各种各样,倒着的,侧着的,生下脸朝外的,脐带缠脖子上的,手先下来的,脚伸出来的……村里媳妇生娃几乎都请三妈接。三妈的箱子里收藏着五颜六色的毛巾。三妈珍惜,过段日子拿出来日头下晒。说起村子也不大,外村的也请,这就使三妈忙些。人生人,人命关天呢。只要叫,三妈二话不说洗完大净跟上就走,不管是白天黑夜,还是刮风下雨雪花纷飞。每次,经她的手一个可爱的小生命来到这个世上,三妈的心就给喜悦填满着。她一边为生孩子的女人怜惜着,为她们的疼痛揪心着,不由也为她们当了妈妈羡慕着。多想让自己的肚子也疼上一回,剜心剜肝地去疼,尝尝作妈妈的滋味,坐在暖烘烘的沙子窝里,耳朵里塞上棉花团,身边睡一个鞋底长的孩子,奶他哄他,直到他一天天长大,喊声妈妈,那该有多幸福!那怕疼上十天半月,为生孩子死上一回!前房的男人带她去过医院,医生的检查是细心的,整整两个多小时,等候在门外的男人得到的一句话是:子宫畸型,不能生育…-,命里注定她享受不了那份疼。

村里也有老娘婆的,她们的接龄也不短,自打三妈嫁到这儿,人们就请她,都成专职的了。村子是个偏僻的村子,给大山小山重重围住,让人透不过气来,惟一的一条土路伸向山外。等待坐月子的女人没有谁会想起到山外面的大医院去,她们早早地把老娘婆请下了,早早地把黄沙土用筛子筛下,买好毛巾等候临产的日子。三妈接过几个难产的月子,赢得村里人的信任。当然,也有失手的时候。那个小媳妇惨白的面容至今深深地刻在三妈的心里,想起就难受。她觉得那是她接生史上的一个遗憾,一个污点。那是何等俊美年轻的一张脸啊!小媳妇一双手那样紧地抱住她,用最后一点气息说道:我不行了,救救……那双手松开了她,三妈来不及接住从母体里滑下来的孩子,去抱倒下的身子,那身子软了,头向后仰下去……

清洗孩子时,小媳妇给轻轻地抬了出去,她的尸体暂时停放在另一间屋子。终于安静了,她可以好好地歇缓了一一屋子里。整个院子再也听不到她的哭喊声……

从小媳妇家回来,三妈在家睡了好长时间。那个女人的模样总在脑子存放着,抹不掉。两个月后,小媳妇的男人又娶了新人。

自那以后,三妈一接生就睡倒,四肢无力,没心吃喝,得了大病一样。老年人说,这叫热血扑了,热血扑下的人容易得病,还会减寿数。三妈相信他们的话,但三妈管不住自己的一双腿。

她静静地躺在炕上,耳边是孙子的玩闹声,从吾牛家回来,日头压山顶,她怀揣着一条崭新的毛巾,也叫擦手布,每次接过擦手布,三妈的心就沉一下,她会对月婆子说很多的谢一为那个生命差点把命搭上的女人。有规矩的:老娘婆清洗自己手上胳膊上的血迹,必须用给婴儿擦洗过的那块毛巾,毛巾只有老娘婆有资格擦,有资格带走——老娘婆若不带走毛巾,那么她的那双沾满鲜血的手是永远也不干净的。

从吾牛家出来,吾牛是要送的,三妈不让。一路上她倒没有感觉出咋累,走进大门时浑身好像给院里弥漫的炊烟撞击了一下,猛地散架儿了,她只想好好地躺一躺。躺了四天,无力地躺了四天,浑身酸痛,头发根都疼到了,真的像病魔缠身了,她闻不出半点五谷的香味,在她的身上有生孩子的媳妇捶下的青印,咬下的牙印,为了那个小生命早早地平安地降生,三妈所有的注意力集中在女人的两腿间,她的双手沾满浑浊的血水,时不时地要抬起头给生娃的女人鼓劲儿,声音里充满了哀求,好像生的是她的孩子,三妈任由女人去抓去咬,竟没有感觉。歇缓下了,那疼来了,碰都不敢碰了。深夜里听到三妈的呻吟,三爸会抱怨她,三爸是不愿意三妈接生的。挡了多少次,三妈不听,还一脸的不高兴。三爸知道三妈犟。平时三妈是听三爸的话的,在接生这件事上三妈不听。三妈知道三爸是疼自己的。遇上三爸是她的福分,三爸从一个寒酸的有些潦倒的人变成她的男人,过程是简单了点,不要说是放喜炮,一个红花都没带。三爸是根独苗,谁也弄不清他的名字跟三有啥牵扯,村子里人都这么叫他。年轻时的三爸给马鸿奎当过兵,后来跑回来了,他的老大四年时间里哭瞎了眼睛,三爸逃回来的第二天老人欣然离世。三爸从此守着自己孤苦的老母,第二年,三爸结婚了,娶的是个大脚女人,给三爸生下一个儿子。儿子不到一岁时大脚女人突然跑了。接着三爸娶了第二个女人,她没有生下一男半女跟随大脚女人的脚印毅然离去。她们逃跑的时间几乎毫无误差,都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三爸是个斜眼,一只大睁着一只关闭着,嘴也歪斜着,有人说这是在部队上长时间拿枪瞄准造成的,看上去样子有些狰狞。连续跑了两个女人,三爸的脸上很是挂不住,他恼怒着也阴郁着。人们对他外在的缺憾不咋看重,都说三爸有内患,大概有一颗或两颗不长眼睛的子弹击中了他的卵,在那一方面满足不了女人,使他连续两次遭受被遗弃的悲惨命运。可他分明有个活蹦乱跳的儿子啊!这又咋说?三爸狩猎了,他百发百中的枪法令人叫绝,他惟一的儿子在野物丰富的营养供给中一天天长大。儿子十八岁那一年,他给儿子娶妻了,那一年他的老母去世,一进一出的两个女人,倒使三爸的生活没有受到太大的影响,在当爷爷这件事情上,却让三爸真正地苦恼了。儿媳连生了三胎都夭折了,三个空月子让儿媳骨瘦如柴。村子里是有老娘婆的,不过人老了眼花了,动作也迟钝了,遇到顺的好说,她坚信瓜熟自落的道理;倒的,就不好弄了,把孩子重新送回母体再通过调整使孩子顺过来的程序似乎很难,老娘婆就在选择保大人还是小孩上动脑筋了,三次都是先卸下孩子的胳膊再一样一样不紧不慢地取下其他部件。大人是保下了,活着的女人受到的煎熬是深重的。那一年,三爸的第四个孙子要出世,媳妇在屋子里哭喊,呻吟,三爸跟儿子在院子里毛驴推磨似地转圈,两天两夜了,孩子不出世他们想不起吃喝。

门口出现了一个女人,矮小的个头,围巾紧紧地裹着她的面庞,让人看不出她的实际年龄,一根粗木棍高出头几倍,一个扁瘪的口袋斜挎在肩上,黄昏的光辉给她破烂的衣服镀上了金色,一个哀怨的声音从门口传过来——行个好吧,散口饭吃……危难中是需要舍散的,那就等于把救命的天仙招领进家门,三爸慌忙走进屋子端出两天前的一碗冷饭,女人笑吟吟地接过碗,她动筷子的手却停住了,侧过头去听什么。她分明听到了一阵痛苦的叫声。她把碗重新放回三爸的手中,放下她的行头,向那个屋子走去……一轮圆月爬上东山顶,将银色的清光洒向大地,一个响亮而又稚嫩的声音从屋子里传

出来,三爸抬起头叫了一声:主啊!……女人走近火屋开始搭火烧水,清洗婴儿,替月子里的女人把沙子铺好。安顿好后,她又开始烧饭,生完孩子的女人肚子空了,需要及时的补养。女人的脚步是匆忙的,无声无息的,每个动作都是小心熟练的。两个男人一时闲下了,他们愣头愣脑地看女人做活。从走进灶屋门那一刻起女人好像就看出了三爸的家境,她陪月婆子住,昼夜观察着婴儿脐带的变化。没有人指示她离去,也没有人挽留,一切好像是一种自然的默许。一个月就这么过去了,第二十九天的晚上,女人做好饭,伺候三爸爸吃完后,她取下腰里的围裙说,明天她要走了,你的孙子很好,媳妇的奶水很多,不用担心他们有啥事儿。已经吃过饭打算睡觉的三爸,突然哭了,一个男人在人面前是不会轻易流泪的,尤其在女人面前。那一夜三爸把所有的秘密都告诉了女人,三爸说的悲悲切切,眼泪把被角都打湿了,就在那个晚上,在她替三爸掖被子打算离开的当儿,三爸紧紧地抓住了她的手……

三爸有了第三房女人,人们为他担心的同时也为小个女人担心着。担心脾气古怪的三爸会不会像对待那两个女人一样对待她。女人成了三爸的女人后,村子里人都叫她三妈,三妈的皮肤白皙,身姿小巧,走路有劲道,像一股风,她的长相让人想到了山外的女人,对她的身世人们充满好奇,三妈开始是不说的,后来在杏花嫂跟前三妈才大概地说出了自己的身世——一个很不幸的女人,结婚五年不生养被男人赶出家门,娘家哥嫂不收留,将她轰出,走投无路的三妈背上口袋乞讨到山里来。

灶屋里媳妇在做饭,风箱的声音有节奏地响着,三妈侧了身,身子都睡木了,动了一下却动不了,她想喊在院子里干活的三爸爸,又没喊。儿媳妇的饭做好了,三妈咬咬牙终于爬起来了,她将自己的身子垫在枕头上,往上挽了挽袖头。她想今天要吃点饭,不吃不行的,媳妇做一回端一回,咋端来就咋端去。她就是没心动筷子。是手擀面,炒的是鸡蛋,她想吃点酸汤面,媳妇就在她的碗里多加了两筷子酸菜,连着汤喝下去,觉得眼前都亮了,三妈就把那一碗面条就着酸菜吃了。她让媳妇把自己扶正,她想坐坐。屋子里剩她一个人了,一缕阳光透过窗棂照着三妈倦意的脸,她听到三爸爸哄孙子玩的声音,身子往窗口边挪了挪,扭过头去向外看,脸上的表情舒展了。已经两个孙子了,一个已经上学了,另一个还吃奶。再次收回目光时,三妈看到了炕头上的毛巾,三妈想起了月子里的母子,四天了,不知婴儿的肚脐脱落了没有,明天若好的话就去看看他们。

第二天,果然感觉轻松些了,小晌午,三妈安顿媳妇做一顿好饭,她要给月子里的女人送奶。端着饭菜走在村道上的三妈,四野好像也大病了一场刚刚初愈,处处一幅鲜活生动的样子,鸡儿狗儿的叫声比往日动听,越过院墙飘向远方,各家的门前长着几棵杨柳树,随风摆动的枝叶像个风骚的女人招来一群群麻雀唧唧喳喳。这些声音将三妈无力的身子骨震荡得精神起来,她把手里的饭碗往怀里搂了搂,加快了步子。场院上出现了几个影子,先是四五个,在他们的吵吵嚷嚷中队伍逐渐地扩大,成为一群,孩子们的游戏是不定式的,刚好起了个头儿玩了不到一分钟就变了,但他们是快乐的,他们玩得花样百出,都是些让三妈叫不上名字的游戏,但三妈爱看,爱看孩子们跳绳时将要飞跃的样子,爱听他们嘴里的歌谣。真快呀,还能清晰地记得他们生下时的模样,真的是丑死狗!孩子就像地上长的苗儿,一天一个样,几天不见长高了,都会跳房子了;名儿她都记得,一个都忘不了。孩子玩耍不仅要用动作来表达他们的欢乐,还要用上歌喉,这声音从追逐的身影间飘荡开来,扑向她,三妈忘记了自己要去干啥。眼前的苗儿长朵了,开花了,一朵朵娇艳可人,花蕾的绽放是有声的,粉嫩的脸蛋在阳光下灵动而稚气十足——这是她亲手迎接到世界来的花朵!芬芳的花香伴着母体的乳香,一波一波向四下扩散开去——整个村子都给喧闹和香气裹挟了。村子真是个不单调的村子!有几个的手伸向她,拽她的衣角,奶奶奶奶地喊,其实三妈不老,三爸老了,她不得不老。还没来得及腾出手去摸他们,孩子从身边散开去,场院上新一轮游戏又开始了。

从接生到送奶,探望月婆子,三妈这才感觉自己真正完成了一项任务,不然,她的心头总觉得不踏实,缺点啥。

了却了一桩心愿,三妈把杏花嫂的事又搁在了心上,杏花嫂跟她好,她不得不应承下。她分明答应下三爸不再接生的。待杏花嫂一走,她赶忙把杏花嫂看她时的二斤白糖放进箱子里。在门口,三爸是碰上杏花嫂的,杏花嫂看出了三爸见到她时阴暗的表情,她忙打了个招呼走了。杏花嫂是去年开春当上婆婆的,她的儿媳妇要坐月子,月份快满了,她早就在心里把三妈请下了,只是忙着碾小米子,筛沙子的没有顾上。近几天不见三妈,听说她给热血扑了,想来看看她,顺便请她接生,三妈二话没说满口答应了她,看见三爸那副表情也没咋往心上去,喜滋滋地走了。三爸爸回到屋子,发现三妈没有睡在炕上,而是拿着笤帚在扫地,低着头没看他,他明白了,留下一句话:再睡倒我就让儿子把你抬出去放场院上睡,也不让媳妇给你端饭,让生娃娃家的伺候去!虽然说的是气话,三爸还是不让三妈下地干活,在家养身子。三妈跟着媳妇子在田里干惯了,一时待在家里还不习惯。往日在地里干活,媳妇有娃一般比她回家早些,赶三妈从地里回来家里的活计基本干好了,饭也做好了。眼下是秋天,正是抢收秋粮的时节。家里有家里的干头,一群鸡,一条狗,一只绵羊,还有那些理不出头绪的杂活儿。活杂就跟田里的活儿不一样,喂鸡,喂狗,喂羊,它们不会说话,也难伺候。给鸡拌食要稠,给狗拌食要稀,孙女吃蛋,煮好,要用凉水冲了,掐烂一小块一小块地喂,怕噎着,一小嘴一小嘴的灌水,喂饱哄着睡觉,睡着的空当,背上背篼上山里拔草。山野的风把她的白盖头吹得一飘一飘的,盛草的背兜也似乎有了轻飘的感觉。草添在羊圈里,羊不吃草尽叫。它想草山了。拉出去拴在对面的山坡上,羊不叫了。三妈做这些不用思想,嫁到山里,她有一种无师自通的灵巧,凡这里女人们会干的她都会。她干着活思想却在杏花嫂身上,想杏花嫂安抚下的事,她答应下的,她想,就接这一回吧!再不惹三爸生气了。自己的身子也不允许她接下去了,有时真感觉自己的双脚踩在棉花里,身子一下子就塌陷了,一身的虚汗。杏花嫂第一次当婆婆,没有经验,不知给婴儿裹缠脐带的布带准备好了没有?三妈没有安顿,杏花嫂肯定是没有想到。每次她去一家接生都要带上布带,万一没有,她的就派上了用场,有了准备的她就把自己的拿回来。三妈找出箱子里的布带,重新拿开水烫了,凉浪绳上,对着布带出神。杏花嫂要当奶奶了,看得出她眼缝缝都是笑。三妈当了奶奶,比三爸还高兴,尽管儿子不是亲生的,但她高兴。儿媳妇对她好,她们处了十多年没有红过脸,这是三妈的福。在家里三妈尽量的给媳妇多做点活,让忙完田里的人歇缓。可是,三妈这次为自己的身子真正地担忧了,接生的日子过去了八九天了,虚弱得风都能刮

倒,杏花嫂请的真不是时候!隔上那么几个月该有多好。接孩子的场面杏花嫂没有经历过,但她当奶奶的心热着。听杏花嫂说她的媳妇年龄也不大,十七岁,身体也不是太好,而且,人娇气得很,吃啥都不香,吃啥都吐。这使三妈又一次想起了那个十六岁的小媳妇。刚刚想到小媳妇三妈就一身的冷汗,她答应了,但她没有把握;她有的是经验,生娃女人的力量是她不能给予的,想着想着三妈的心就给恐惧占据了,自己手里拿着布条子不知道要去干啥,一早到现在她想不起吃,她想去杏花嫂子家提醒她,让她给生娃的女人找个好提腰的人,那样可以使女人不致晕倒。生娃女人最后的那点力气可以说是提腰的人给的……三爸这会儿从大门口进来了,三爸看三妈的脸白刷刷的,没有血色,看到三妈手里的白布条,他拿那只睁着的眼睛盯着三妈看,他啥都没有说,进牛窑添草去了。三爸没有说,三妈就感到了没有说背后的威力,等到下午说吧。到了下午,小孙女哭闹不止,三妈抱她到大门口,孩子不哭了。想想孩子有时咋跟羊一样呢?也想野。眼看着日头影子要跳过墙头,孙女还没有睡意,去杏花嫂家有一段路的,抱上娃不方便。三妈抱孩子回屋,想也没想解开衣襟将自己的奶头塞进孩子嘴里。

一种异样的感觉潮水般漫过来,那是温热的,缓慢的,却是势不可挡的,三妈感到了浑身的燥热,喉头的干涩。很快那股潮将她淹没了。她心跳加快,一股红绯浮上两腮,使她看上去有了少妇般的柔情,温润。她低下头去看怀中的孩子,一种醉迷让她闭上了眼睛。她伸出手去在乳房前打开一个精美的剪刀状,轻轻地按上去,乳房给紧紧夹住,留下一个粉润的乳头给孩子。那是一只没有奶水的乳头,三妈却感到了奔涌的洪潮汩汩流向那里——她的乳房有了一种膨胀的快要炸裂的快感,甚至,她听到了孩子吮吸奶水的声音,闻到了奶水的醇香,她坐的那么周正,动作是小心的,专注的,一动不动的……孩子睡去,那股潮退却了,她重新睁开眼睛时,竟是一脸的泪水。

这种感觉让她忘记了自己要做的事,是一种紧紧地缠绕,挣脱不了的缠绕,她紧张着也羞怯着,见到儿媳不敢正视!她像做错了大事一样,一连几天她都没有从那种痴迷和慌乱中解脱出来。

这一天,杏花嫂的儿子尤奴苏走进了三妈的家。杏花嫂的媳妇要生产了。这个娶进村子一年多的媳妇,好像很少露面,三妈从未见过,看着尤奴苏着急的样儿,三妈让他在屋子里坐等,她一会儿就好。尤奴苏没有进屋坐,在院子里急得走来走去。

结婚是美好的,从爆竹炸响的那一刻起,幸福的脚儿就试探着跟进新郎的家门,场面是热闹的。吃吃喝喝玩玩闹闹,一天的折腾过后,两个人的生活从此开始,手忙脚乱中已经完成了夫妻的角色;走进婆家的女人是羞怯的,她干活细声细气,面对陌生的家庭成员她谨慎而慌乱,她的肚子就在不慎中一天天的鼓大,呕吐不止。婆婆一家喜滋滋地啥都不让干,想吃啥买啥,想方设法让女人吃好,老人说过怀孕期间吃不好生下的娃眼睛红呢。身份一下子变了,宝贝样看待,媳妇自觉不自觉地不再下地干活了,在家里静养,等待分娩的时日。分娩是痛苦的!这,媳妇没有想到,而且是刀割一样的疼,是他人无法代替的。羊水还没有破已经疼得大汗淋漓,她大哭大叫让男人过去——她觉得自己上当了,上了娘家人婆家人乃至所有人的当;她后悔了,满眼的泪花,恶毒地盯着站在地上踹踹不安的男人。从表情上看尤奴苏也后悔了,抓耳挠腮的,他想过去帮帮女人,但媳妇尖刀剜肉似的哭喊让他不敢近前。三妈进来的时候,女人的一只手捶着炕面子,另一只手在自己的肚子上乱抓,三妈让女人放开手,她摸摸孩子的动静,看娃入骨缝了没有,她向女人跪下去,手小心地向女人的体内伸进去,女人大叫一声冲着三妈的肩头就是一嘴。三妈没有感觉到疼。生产的过程是艰难了的,三天两夜……

这次,三妈真正睡下了。她像一个熬干油的灯芯,无声地躺着。屋子的摆设跟以前没啥两样。一个木箱子上面摆放着三妈平时凉茶的杯子和暖壶,光亮中透着主人平日里对它们的呵护。被子是不久前拆洗过的,枕头没有拆洗,三妈想过了这个秋天再洗。先前接生回来,睡上几天是能吃东西的,浑身的酸痛是表皮上的,没有往骨子里渗,皮肤上的青印子,抓的也好,咬的也好,过上几天就会好。这次的痛透过骨头往内里去了,先是胃痛,后来是肝区,肋骨两侧,再后来是肚子……整个五脏火烤一般。刚开始的十天里,三妈能喝下去半碗稀粥,能跟看她的村里人说说话,知道是谁跟谁,来的人她都记得,她还问起杏花嫂的媳妇和她的孙女——那个生下差点没了命的女婴。后来,半碗稀粥也喝不下去。她的身子很快瘦成了一张薄饼。儿子要带她到山外去看病,三妈摇摇头,三妈知道自己的病有多重。已到了秋末,庄稼收到尾声,三爸守着三妈,三妈不让守。三爸给炕头的杯子里倒满水,听话的走出去。屋子里静着,羊在圈里叫,想必是饿了,要给加草。鸡儿狗儿的食盆空着,小孙女哪里去了,莫非抱田里去了?日头那么毒。家里的活全落下了,那些做惯了的活计等着她去做,屋子没扫,冰锅冷灶的,烧一口茶水的人都没有,快晌午了,他们散工回来吃啥?好几次,三妈努力地支撑起身子想起来,走了不到半步险些栽倒,重新躺在炕上,三妈静静地想着接生的事,若不是那一碗红糖水,杏花嫂的媳妇真的会晕过去,那孩子也没了救。孩子生下后,三妈紧绷的心弦才松弛下来。她长舒了一口气。接下来的顺序就顺畅多了,一个盆子,一块毛巾,婴儿放在盆里,汤瓶的水冲洗着孩子的身子。大概对那样的洗礼很不满意,婴儿伸胳膊蹬腿的,啼哭不止。早有一个阿訇等候在门口,待给婴儿裹上一件衣服抱上前去,阿訇接过孩子捻着她的耳朵,吹着念着,一个好听的经名儿诞生了——孩子拥有自己的经名后才可以吃奶妈的开口奶。月婆子给安顿在热乎乎的沙土里,她将坐一个安逸的月子。三妈想着小媳妇的可怜,能把娃生下来是个奇迹;想着杏花嫂子的哭。要是好了去看看她们,做点好吃头。

不会好了!

外面不时传来孩子们的叫嚷声,激越的声音由远及近,三妈睁开眼睛看,声音又远去了。

半月后,三妈一口水都咽不下去,游弋在胸前的那点气息时断时续,三爸日夜守在她的身边。少言寡语的三爸有一晚突然对三妈说,你咋不听话,你听话多好啊!一颗硕大的泪珠从三爸爸那只惟一睁着的眼睛里滚落下来。三爸叫来阿訇为三妈念讨白(忏悔)。念讨白本该有娘家来人的,那天来的人真多,没有一个是三妈的娘家人。

弥留之际的三妈开口说话了,她要三爸把箱子里的毛巾全拿出来,她要看。毛巾一条一条给搭在面前的浪绳上,很久没有晒了,它们却透着阳光的气息,带着婴儿的体香在眼前绽放了,三妈睁大眼睛,她的眼里溢满了喜悦,呆滞的目光活乏了。她似乎动了一下,想拿手去摸,毛巾变模糊了,一张张可爱的笑脸,鲜活粉嫩的脸蛋,一个紧挨一个,一股芳香扑过来,接着整个香味包围了她,几分沉醉。那不是杏花嫂的小孙女吗?才几天啊,原先的眯眼睛长大了,跟晶莹的宝珠一样,刚吃过奶吧,她的嘴巴红润,包括舌头都是红润的,冲她笑呢,真想摸摸那可爱的小脸……三妈想伸出的手无力地垂下了。

责任编辑:李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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