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国龙散文小辑

2009-06-02 06:58刘国龙
六盘山 2009年3期

刘国龙

商贾流韵过店街

20世纪40年代末的一天,晨曦微露。渐渐,东方泛白,光线明朗起来。

一名伙计,在响亮的鸡叫声里,懒懒起床,穿整衣衫,揉抹睡眼,把店堂的铺板,一块一块拆卸下来,摞在门外,随后,将那条印有字号的幌子,撑展开来,经年累月,风吹雨淋,幌子早已字迹模糊,有些残破。昨夜又是一场沙尘,铺柜上的几卷布匹,落了一层浮土,伙计伸了一个懒腰,伸手取来一柄鸡毛掸子,拂去尘土。

在伙计简单的洒扫之后,靠东墙的一条门帘微动了一下,店铺掌柜手托一只茶壶,踱步出来,轻呵了两声,沿着铺柜,走了一来回,吩咐了几句,放下茶壶,出了门,望了望天空,往城门方向行去。此时,伙计把柜上的布匹,按照花色式样,重又整理了一番,待到符合掌柜的意愿之后,方才歇了下来,随便吃了几口干粮,等候第一单生意。

约莫十点钟光景,街巷里开始有了几个人,衣着简素。将近正午的时候,人逐渐多了起来,布店里,梳着简单发式的几位妇女,围拢在铺柜前,指点着立柜上各式的花布,议论不已,只听“哗”的一声,伙计展开一段布料,往胸前一搭,比衬给众人挑选。有人染了风寒,慌慌张张进了药店,说明症状,大夫开好药方,伙计手握一杆戥子,拉开抽柜,抓了一把药草,称量起来。而对面的笼箩铺里,一堆散发木香的刨花,如一团白雪,将笼箩师傅围成一圈,年老的师傅将一张木片的两头对接好,用钉子钉结实,再装好笼底,如此,一只精巧的笼屉,呈现在了面前。此时,一个洪亮的声音,穿透了巷子里喧闹的人声,一位老人,推着一辆板车,栽着色泽诱人的酥糖,吆喝着艰难地从人群间挤了出来。

2008年的晚春,这条将近百米的街巷,恍若做了一个沉沉的梦一般,淡去了往日的浓丽,寂静地生活在这个城市的南边,在经受了历史的风寒、霜雪之后,愈加显出一副颓态,俨然一位风烛残年的老人,驻守着生命的暮年时光。而这街巷,早已物是人非,搬离的搬,迁走的迁,最初的住户已了无影踪,行迹难寻。倒是就近做些小本生意的外来人群,重新进入这条老街,租住在这片将要倾颓的房屋,努力成为这个城市生意人中的一位。

过店街南北走向,略微呈现出一点弧度,站在巷口,远处一座门楼进入视线,当目光穿过拱形的门洞,一座窄桥伏在一条马路之上,再往南边走,又会是一条窄巷,如同一根血管,延展到这个城市的郊外,以及更加遥远的地方。街巷的内里,有八条细窄的胡同,分布在街道两侧,这让过店街犹如一棵苍老的大树,在很久很久以前,在一个昏暗的夜晚,被蓦然之间伐倒,静静地躺在了城南,然后,它身体上的支干和血管,沉入了大地,伸向了清水河畔。

胡同里已是一排几近坍塌的泥瓦房,剥落的墙皮,落在了墙角,在岁月的怀里,碎成一堆尘土,随风而起,墙体上分布着几处残破的洞孔,仿佛一些岁月的伤口,在黄昏的光线里,疼痛地喘息,越是临近,那种声响会愈加强烈,强烈到令人想起一些久远的、复杂的、伤感的往事,感到一种久久难以度过的沉重与心碎。一根晾衣绳,经由两间房屋的檐角牵引,几件已经洗得泛白的衣物,搭在绳上,在阳光里滴答着明亮的水。

街巷里仅存的古老建筑有两座。财神楼,在这个城市的四围城墙拆除殆尽时,作为唯一保存的城楼式歇山顶、卷棚顶式楼阁建筑,坚守在城南,难以计数的历史光线,岁月的风雪,从这里穿越而过,熙来攘往,不曾停息。

财神楼基座为城门洞式青砖结构,门洞南面上端砖刻“五原重关”,左右各悬垂生长着一簇蒿草,每岁一枯荣;北面上端砖刻“天衢”“光绪四年六月毂旦,过店坊众会旧修”。基座呈不规则形,中间呈方形,东侧北边向内收。楼阁建在城墙之上,为方形歇山顶式土木结构,东侧长方形卷棚顶式土木结构四间,主建筑与东侧附建中间是上楼砖台阶,台阶上面有一扇拱门,紧紧掩着,朱红色,一条门槛如同枯木,一根铁链,一把锈蚀的锁,仿佛被缚的鸟,默然地落在冰凉的地上。门上端作照壁,壁上雕有花草、飞鸟图案,精致非常,壁后有小房一间。瓦顶为筒板布瓦,瓦当用兽头装饰。清光绪四年,在过店街经商的店家,为了祈求生意兴隆财源广进,纷纷解囊,捐资重修了财神楼,供奉财神。

而日后,以过店街为中心的周边大片地方,成为了固原城最为繁华的商业区域,直到商业中心北移,这里繁盛的情势得到了最大的削弱。

照相馆原本不作照相馆,建筑分上下两层,青砖砌就,底层两扇拱形的门,门板上留存着零乱的划痕,上层两扇八边形的木格窗户,皆为黑色。建筑内里,有一架木梯通往阁楼,楼上低矮逼仄,厚沉的楼板上落满了尘土,窗外的斜阳,透过残破的窗纸。在阁楼的暗淡里,一点一点被吞没。就在这样一座造型特别的建筑里,发生的却是一段段有关个人、家国的商业事件。

清朝末年,陕西河阳人杨向臣,从几百里之外的泰地,来到固原,历经辛苦,在过店街中段的一座阁楼式建筑里,开设了一家名为忠信德的店铺。做起了布匹生意,在其后的几十年间,凭着这三个分量颇重的字,借着一份难能可贵的精细,把布匹店的生意打理得兴隆旺盛,加之杨向臣为人和善,理财有道,在当时的固原城里,算得上生意场上小有成就的一位。

1952年,国家进行社会主义改造,工商业实现公私合营,布匹店与国营门市部合并,杨向臣成为股东的同时,也将店铺转给商业部门营用。之后,这座建筑又几易其主,划作公用,或为私有,生资门市部、粮油店、杂货店,一个个错杂的商业角色,交由了它扮演,风霜雨雪,难得冷清。

有关过店街的记载,已然像一根丝线,微弱地拂动在历史的缝隙里,从明朝开始燃起商业的香火,到清末至建国初期,过店街成为固原城繁华的商业地段之外,仅有的只是关于财神楼的记述。

过店街,只是一个模糊得不能再模糊的背影。

而其实,作为商业街的过店街,是一个群像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商业这种人类古老的活动,以繁华浓重的面庞,以光鲜亮丽的身影,见证着一个人、一个家族、一个行业的萌生、蓬勃、绵延,见证着这个城市的商业、甚至整体生命的成长。它不仅仅象征着商运物流的往来沟通,也不仅仅是人们在商业活动中所形成的交换关系的呈现。在一个时期,甚至几个时代,这里聚集着这个城市活动能力最为强大的人们,是他们用一辆辆单薄的车马,三人一撮,相互协作,穿越了荒凉之极的边地,将百里之外的盐粮,驮运到了人们的身边,喂养了这个边塞城市;是他们用一袋袋沉重的货币,五人一伙,彼此扶助,穿越了繁华之中的繁华,将千里之外的布匹,搬送到了人们的眼前,装扮了这个城市的美丽。他们又是最具创富能力的人,他们掌握着市场的资源,更掌握着城市的经济命脉,在无限追求利益最大化的同时,完成了一次又一次商品流通、价值增值的过程。而他们的内心,不是冷冰冰,没有一点儿温度,他们怀抱赤诚如金石一般坚硬的诚信,胸含深沉如海水一样浩大的情义。

就在这样一个晚春的午后,当步履在这条逐渐

衰老的街巷停留时,一个满面阳光的孩童,扛着一把蓝白相间的遮阳伞,走下石桥,穿过门洞,一股风突然到来,伞布吹动,恍惚之间,仿佛那些旧日店铺印着字号、蓝白相间的幌子随风起落,往来身边的是喧闹不已的人声,那位鬓发花白的酥糖老人,带着响亮的吆喝,穿越了这条街巷的拥挤,带着苍老而佝偻的背影,湮没在了遥远又遥远的远方。

而今,它的生又在何处,我想,朱红色的门,锁不住的不仅仅是一个春吧。

一束光线划过我的思绪

阳光一点一点进入这个房间的时候。天气经过了一场整夜倾泻的沙尘,这个城市所有的道路,在五月的最初,蒙上了一层浑浊而烦乱的情绪。之后是一个冷风穿过的早晨,天空布满了纷乱的云,像一场席卷而来的潮水,聚集在城市的上空,久久难以退去;或者像是一团揉皱的抹布,沾满了油污,被人随意丢弃在蓝色的天空。

紧接着是一个昏沉的中午,我走进了这座医院,强烈的福尔马林的气味,弥漫在医院大大小小的病房里,来来往往的人们,以各种表情在这里出现。关于这座医院,我的印象非常模糊,也许是因为一件根本算不上事情的事情,曾经在某天的下午,我默不作声地进入了这个世界,然后,走马观花地转了一圈,像是做了一个简短的梦一样,匆匆忙忙地出来。我没有想到,以后的某一天的某个时刻,我会以一种特殊的身份,出现在这个世界,而这样的出现,又是突如其来猝不及防,仿佛一场雨,开始还只是滴答的情势,然而下着下着,却是瓢泼大雨,它彻底淋湿了我的身体。

之后便是这样一个午后,模糊得有些混沌,混沌得让人感到昏沉,像是一场久远而陌生的想象和梦,不知不觉间,迈着轻巧的步履,悄然走来,听不见一点声响。是的,是一个梦将我带到了一个医疗事件当中,而这个主角无疑是从来都回避并且惧怕病痛的自己。之所以是一个梦,源于我的思绪和对时空的感受,似乎仍然没有转变过来,我觉得,我还在一列夜间行驶的火车上,坐在一堆松软的别人的行李上,后来,有一对热心的情侣让座,我们有了一次暂暂的停歇,习习的夜风吹过,窗外是沿途城市递来的灯盏,一点一点照亮了车厢里的暗淡,像一碗充满温度的羹汤,驱走了寒冷,带来了久违的温暖。

此刻,阳光彻底进入了这个房间,一切都被暴露了出来。我静静地躺在手术台上,窗外是蓝得让人迷惑的天空,没有名字的花草,静止的风,房间里堆满了白得刺眼的阳光,四面贴着白色的瓷砖,悄无声息,异常冷清。准备手术的几名医生分布在房间的各个角落,轻声议论着一些无关紧要的话题。一名男子将一双橡胶手套,用力地往手臂的方向拽着。一名女孩掀开一堆麻黄色布满褶皱的帆布,一堆银光闪烁的手术器械呈现了出来,她将零散的器械堆成一座小山,器械与器械不断碰撞,发出金属特有的声音,干涩而零乱,永远包藏着碰撞与切割,而这些冰凉的金属即将进入我原本嬴弱的身体,将会是一件什么样的事情,它们所拥有的冰冷能否将我充满温度的身体救治。

不经意间,一名麻醉师推我翻身,而那一翻身,让我感到自己的身体从未有过的沉重,沉重到像是转变一种思想那样艰辛。然后他在我冰凉的脊背上,用手指测量了尺寸之后,摁了两下脊椎的中部,用药棉擦拭了一下,当我正在感受这种清凉的瞬间,一根针进入了我的骨头,头顶的无影灯被转移近前,一束明亮的光线划过了我暗淡而忧伤的眼前,我知道,一个曾经遥不可及但在所难免的医学事件,即刻在我的身体上发生。而这个事件所产生和留存的痕迹和影子,都将如那个明亮的胎记一样发出自己的力量。

火车在夜风里急速行驶,载着一个青春的梦幻,来自充满阳光与空气的春天,车轮如风一般,紧贴着光滑的铁轨,点亮了一盏希望的灯光,用力划破了整个天空的黑暗。时隐时现断断续续的睡眠,在火车与时间的竞赛里,不断发出自己的声音,等待着一场未知但令人憧憬的旅行。恍恍惚惚之间,一夜的迷蒙被时间冲淡,在一片醉人的蓝色里,我们和一座陌生城市的距离,在无限缩短,我突然感到了温暖,而恰恰是一片浓重的晨霭,笼罩着埋藏秘密的秦川,以蒙眬的姿态,朝我们柔和地走来。

然而,突如其来的风寒,让我们的旅行发生了改变。在对这座城市匆匆一瞥之后,疼痛难耐的我,在她的陪伴下,在这样一个属于孤城的夜晚,在一家灯光昏暗的医院,问询诊断。当我坐在楼道里,望着她拖着疲惫的身体,目光焦灼而急切地穿行在每一个房间时,我的内心充满了浓重的温暖与内疚,泪水如同窗外的细雨,打湿了我的双眼。我知道,在这样一个孤城,这样一个疼痛的夜晚,在一个有两盏灯光、五排淡蓝色座椅、九只挂台的输液室里,是她第一次陪伴我的疼痛,用心疼惜我胜过自己。

那是手术后的第三天,晴朗的阳光进入了房间,如同清澈的水流,将几天来一直暗淡的病房,清洗了一遍,让人心境豁然。在父亲的扶助下,我缓缓起身,倚着床被坐了起来,随后扫了一眼房里的陈设,对面一张床,一只凳子,一台橘黄色床头柜,苹果绿的墙裙。房门敞开着,对面是卫生间,窗也开着,两边的阳光汇合在楼道里,好像两个人的相遇,彼此默默地打量,似有万语千言,却相顾无声。此时,母亲绞干了毛巾,端着我洗漱完的水,一步慢作一步,拖着沉重的步履走了出去,楼道里的一股风,骤然吹起,一缕松落的鬓发,随风飘动,将母亲的脸庞,遮蔽起来,有如一个色彩淡去的梦;父亲刚刚打完水,拎着一只淡绿色的水壶,一脸倦意地走了进来,伏身低头的瞬间,一绺头发滑下,里面的白发,散落了出来,盖住了额头,好像一场意外来临的雪,纷纷扬扬,倾泻而出,埋没了一个明亮的眷。那一刻,我落下凝望的眼神,泪水如同一朵朵鲜花,绽开在了白色的被单上。

之后的一天,在一片寂静的光线里,我看到了一段文字:“第一次看到你那么难受那么疼痛又那么无奈,心情很复杂!……进去的时候不在你身边,应该很失望吧!在那一个半小时的等待与煎熬里,似乎一下子明白了,你的重要性,心里很疼痛!我想,有时候身体的疼痛是无法跟内心的疼痛相比的吧!快点好吧,我等你!”那一刻,泪水如同秋天闪烁着星星的河,明亮地划过了我的整个记忆,我突然像一个干净的婴儿,怡然地躺在一潭温润如玉的水里,感受着来自天堂的梦幻,我知道,她的出现,在单薄的青春流淌了二十五年,在那个落叶纷纷的秋天,在一抹玫瑰云里,注定是一束照亮我生命的光源,一片水的声音的靠岸。

三个月过去了,我一直怀想着那段时光,我想起当我能站立起来,能够下床行走,我总是难以自己地一次次来到窗前,在每个中午和黄昏,一遍遍等待与凝望。我总在想时间在一分一秒之间,飞速地展开,被放置在她到来的那个瞬间,那些美好的瞬间,会像接踵而来的温暖,将我受伤身体里的寒冷驱散。我始终记得,在这场医学事件里,她的焦灼目光、匆匆步履、疼痛煎熬,连同那些白昼与暗夜,在手术之前、中间、之后,以及遥远的未来,如同一束明亮的光线,划过了我的思绪。而这种等待与相

守,像一条朱红色的丝线,飘动在我的生命中间,它源源不断地给予我生长的希望与力量。

而在这十个月里,我看到,青春的声音被镀上了天堂的黄金,发光的树叶在一块地图上纷飞蔓延,所有忧郁的光线沉默在了秋天;一串串不曾停息的步履,遍布在冷风吹过的街头与夜晚,十二月的冰冷被放逐天边,清香从白雪与光线之间宁静地拂过,是一段柔和的目光温暖了冬天;我还看到,目光、灯盏。和最流畅的雨水,在无人的街头遇见,雨水打在窗户玻璃上,摇曳的光芒,在远远的前方,那是春天的夜晚;而这个夏天,风吹麦浪,天空湛蓝,一群鸟雀,穿越了遥远的地平线,将一些让人感念潸然的故事,播放在黄昏之后的最空寂的大街,一瞬间,群星雪花般飘落,生命的温婉,越过了冷清之夜。

其实,人生在世,哀伤病痛,福祸灾难,当绚丽的青春朝着黑色的暮春奔跑的时候,当意料之外的冰冷穿过力量有限的生命的时候,当难以承受的荒凉将最初的纯粹大面积覆盖的时候,我们都需要一剂温热的汤药,需要一缕人性的温暖,需要一盏内心的灯火,让生命在不断的经受与被经受之间,完成一次次修复与关切、支撑与磨炼。我还记得,当我从一个沉沉的梦里醒来,视线逐渐清晰,眼里隐隐浮现出一个身影,她娴静地坐在床边,温暖地望着我,如同水的流淌,或者宁静的光线,或者永远。

获得自我生命的真相(创作谈)

还记得,那是一个微雨过后的下午,阳光明亮清澈。穿过窗户,投射在床上。床上铺着蓝白相间的床单,没有一丝褶皱,在光线的映照下,好像一匹被清洗过的绸缎,有着一种强烈到让人亲近的感觉。在床的南面,是一台漆白的书柜,一部部让人翻阅起来便感到温暖的书,仿佛一些许多年前的往事,寂静地站立在柜架上。

然后,一些旧年的照片,倚在那些经典的书脊上,照片里的自己,戴着一顶帽子,穿着滑雪衫,坐在一块石头上,周围是一圈冬日的树木,而那里刚刚下过一场雪,我充分享受于雪地里丛林间宁静的行走,阳光轻柔地抚摸着柔软的雪,一些初萌的草,从融雪的空洞里,伸展出来,这时,我感到一种飞翔起来的清新与暖意,多么好的时光啊。我想,让自己置身于光影世界的定格,紧靠着那些书籍,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情,我还想到,与文字的接近,不论从哪一个方位来说,只要温暖地靠近,就会有一种强烈的幸福,稠密地包围着我。而那些照片,是这些靠近当中的一种形式,它特殊并且充满意义。

靠近书柜,便是窗。窗台上有一盆芦荟,刚刚开花,一根茎,由花心伸展出来,悬于半空,六、七只形如纤细水桶的花,排列在茎上,白绿相间的花瓣,精致小巧,甚为可爱。窗下是一台唱机,一台音响,电影《钢琴家》原声音乐在播放,肖邦像是一位微醉的诗人,在一个落雨的黄昏,默默地走在被落叶遮盖的乡间小路上,怀想着一些过往,一些生命当中的命题,被一遍遍袭来的愁绪之水拍打,一摞被翻整出来的文稿,略微残损、纸张泛黄,铺散开来,堆积在地上,有初中的作文,高中的周记,也有大学时代的作业,有淡蓝色墨水写的,或者淡蓝色圆珠笔,还有朱红色的中性笔,总之,写得密密匝匝过于小巧。

当我一遍遍阅读这些文字的时候,我的手禁不住在字迹上摩挲了一下,然后,窗外的一束阳光,投到了文字上,恍然之间,纸张变成了蓝色,像一块巨大的天空,被大地上的风张了起来,文字变成了银白色,像一颗颗星星,闪闪烁烁,或明或暗,变幻莫测,我蓦然想起了一些生命的主题,我想,人在漫长的生命旅途里,多么像一颗小小的星星,按照既定的轨迹默默而缓慢地运行着,它不知道在下一个站点,会遭遇什么样的故事,会是激烈的碰撞,或者惊鸿一瞥的擦肩而过,还或者永远无望的流浪。然后,就像人生中间的行走,为了一个梦想,或者一句话,一个信念,终守一辈子,再然后,梦想终究实现或者被迫幻灭,苍老的自己像一棵树,被伐倒,被掩埋,化入泥地。

这时,有两个问题一直缠绕着我。其一,当我们面对这个世界,以及我们属于这个世界的过往,应不应该发出声音,留下传布生命意义的声响。其二,生命的意义是什么,或者说,活着到底为了什么。我想这两个问题,从根本上来说,都有关于真相。而在我面对这两个问题无法再继续思考的时候,我总是在文字里试图寻找。我发现,当一个个如婴儿一般的文字躺在洁白的纸张上的时候,那便是一种意义的产生。这样的探寻,在我这里,更像是一种接近和获得真相的过程。因为,文字的排列,具备了多种可能性,一方面,文字随着我们思维的行走而流淌,他们产生了一次游历,一次构建,一次飞翔,人物、风景、思想,都与我们的内心进行着对话与交流:另一方面,文字在按照自己的想象,且停且走,充满力量,我跟随着它们,越过了一座座高山,一条条河流,抵达了一片从未到过的地方。由此产生的愉悦与清新,让我感到自己的物理生命在精神生命上,进行了无形无限的延长,感到自我生命所具有的难以想象的力量,于是,我的信心像湖水一样,渐渐饱满了起来。

有时,我在想,在漫长的人生与无限的精神旅途中,有什么能够具备意义,文字其实在某种程度上是我们存在的表征,而好的文字应该是存在的肯定,因此,在生活中,文字应该是一种恰当而美好的方式吧。

责任编辑:杨风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