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英杰
自古至今,中国人对清官都有一种“盼之如云霓”的迫切心理,因此在中国的民间就形成了一股浓郁的“清官情结”,其最突出的表现就是在中国的京剧、各地的地方戏、通俗小说以及最为民间化的评书等文艺形式中,“清官戏”和“清官故事”已经成为一个畅行不衰并最为人津津乐道的热门题材。
然而,倘若把这些作品中的清官形象与历史镜像中真实的清官一一加以对照,就会发现这些文艺作品中的清官形象,其实都是一些被深度加工后寄托了中国民间审美情趣和诉求的理想人物,与历史真实人物有天壤之别。
具体而言,其加工的原则一是无限拔高、夸大或者平添这些清官“清”的一面,甚至把很多人的优点移花接木全部挪到一个人的身上;二是闭口不谈这些人物的弱点和不足。在这样人为的加工润色之下,文艺作品里出现的清官形象颇有些类似于“文革”时期的文艺作品中的正面人物,一律“高、大、全”,尽善尽美且无所不能。
最典型的例子是中国传统清官戏中的一大主角包拯。事实上,历史上真实的包拯一辈子大部分时间担任的都是“御史”之类的闲职,平生最大的官职不过是“枢密副使”,大约相当于副宰相的位置。但是,在包括京剧在内的各种版本的“包公戏”中,他硬是凭空被赋予了三口阴森森的铡刀,成了“上能铡皇族,下能铡黎民百姓”的厉害角色。对此,稍有历史常识的人都会知道,这完全是根本不了解庙堂实情的乡间底层百姓一厢情愿的臆想而已。
就像“包公戏”中的包公和历史上真实的包拯完全不是一回事一样,历史上的清官不仅不像这些文艺作品中所描画得那样神通广大、道德高尚、完美无瑕,更进一步说,他们甚至往往都同时具有一些不能忽略的人格缺点和毛病。
如明朝的海瑞,其实是个性格古怪的悲剧性人物。四川作家聂作平先生曾经在一篇题为“可怕的海瑞”的文章中,转述了海瑞的一则轶事,说的是海瑞有一个五岁的小女儿,某一天因为接受了男家僮给予的一个甜饼而遭到海瑞的严厉斥责,海瑞甚至暗示小姑娘立即以绝食的方式求死以保持贞节。结果,可怜的小女孩竟然真的遵循父命在七天之后绝食死了。
对于这样一位被中国人公认为“清官”的家伙,著名历史学家黄仁宇先生在《万历十五年》里评价是“古怪”和“惹是生非”;聂作平先生则将其比喻为大明朝的“愤青”。而根据现有的资料判断,我认定这位海瑞“海青天”很有可能患有严重的精神疾病和人格障碍,否则就无以解释他在历史上做出的种种“堂吉诃德”式的反常举动。
事实上,历史上一些真实的清官不仅像海瑞一样在人格方面存在问题,还往往是人见人怕的“酷吏”。观之一部中国历史,“酷吏”历朝历代都有,但主要还是集中在汉武帝和后来的武则天时期。并且很怪异的一点是,历史上的“酷吏”绝大部分都是真正意义上的“清官”。譬如,司马迁在《史记·酷吏列传》中所记载的汉武帝曾经重用过的“酷吏”赵禹,说“府中皆称其廉平”、“禹为人廉倨”。而同时代的另一位著名的“酷吏”张汤,在死后“家产直不过五百金,皆所得奉赐,无他业”,以至于下葬时“有棺无椁”,令皇帝也为之动容。究竟在:“酷吏”和“清官”这两者之间有什么必然的紧密联系?看来,还真是一个不能忽视的历史命题。
在极权专制政体下,清官往往是个人、家庭和社会的悲剧,同时也必然是这个制度的牺牲品。在一个被柏杨称为“文化大染缸”的体制里,要想保持人格的清白,达到“众人皆醉,唯我独醒”的境界,那注定是非常艰难的事情,同时也注定了在这个体制里永远是个不受人欢迎到处碰壁的“异数”。在这种背景下,这些官员内心的痛苦可想而知,所以最终发展成为像海瑞一样的人格分裂者和像赵禹、张汤一样的好血斗狠者,也正在情理之中。
由于清官在现实生活中往往十分孤立,因此就实用价值来说,他们的正面作用可以说是相当微弱,其副作用倒是十分明显。在极权专制体制下,清官往往成为一种麻醉剂,在一定程度上遮盖了制度造成的黑暗和腐败,只会让人产生出不切实际的希望,助长了更大范围内罪恶的产生和蔓延。这大约也正是历朝历代都要隆重推出几个清官典型在民间加以宣传的原因吧。
目前,中国的历史正在加快进入一个向现代化全面转型的新时期。要在渐进式的改革中建立起一套有别于以往的先进的政治制度,彻底解决附着在中国政治史上的一大顽疾——贪污腐败的问题,作为民间层面上说,首先一个就是要彻底摒弃淤积在我们文化传统里的“清官情结”,抛弃对于“清官救世”的不切实际的企望。历史已经证明:清官从来就不是我们的“救世主”,它只能让我们在现实面前更加麻醉而不是更加清醒。我们必须把对清官的希望转向制度建设上面,迅速实现由寄希望于“人”到寄希望于“制度”的飞跃。
编辑宛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