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 祺 吴轶君
8月14日,谢晋遗孀徐大雯,接受了《新民周刊》的专访。这位四川烈女子,陪伴谢晋度过了62年的岁月。正是这长达半个多世纪的婚姻,让徐大雯在提到谢晋的时候,可以毫不犹豫地说:“我太了解他了。”
丧子之痛击垮谢晋
除去多了一张遗像、一钵香炉,谢晋的书房,没有一丝改变,包括地上胡乱堆着的书、资料、杂物。这是谢晋在家时呆得最多的地方,有时候,研究资料直到天亮。
刚跨进书房的门,徐大雯的眼睛就湿了,但眼泪没有掉下来。“他这个人味道太重了,人走了这么久,味道都还在。”缓了一会儿,她又指着自己的脑袋解释:“是我脑子里的味道太重了,可能房间里已经没有味道了,但味道都在我脑子里,我一进来就闻得到。”
83岁的徐大雯,黑裤、黑色体恤。因为心脏不好,脸色有些白,但动作还是很利落,耳聪目明,不像80多岁的样子。记者原本不愿多提“谢导过世”之类的话语,怕这位老人太过伤心,但徐大雯自己却坦坦荡荡:“谢晋去世的时候……”她后来说:“哭没有用,要面对现实。”
徐大雯不上网,宋祖德兄弟侮辱谢晋的文章,不是她自己看到的,之前她也并不知道这个“宋大嘴”。“谢晋的妹妹、妹夫打电话过来,说是网上有这些文章。后来,越来越多的亲友打电话,说这个宋大嘴实在太坏了。
任何人都可以想象,谢晋的去世,对于徐大雯来说是多么大的打击,也可以想象,网络上的侮辱文章,给这位老人带来多大的伤害。
在谢晋去世前一个多月,谢家最值得依靠的长子谢衍,因病不幸去世。谢衍的离世,对于谢晋来说是致命的打击,谢衍走后,谢晋和徐大雯的子女,只剩下一个智障的阿四和一个女儿。“谢衍去世后,谢晋一个星期没睡好觉,我很着急。春晖中学来人接他去参加校庆,我就劝他,去休息一下,因为我知道再这样下去不得了了。我说,你去吧,那里很多朋友在等你。他还说,当天晚上就回来。”
不要说85岁高龄的老人,就是青年人连续一周失眠,也会对心脏造成沉重的负担。但是,平常的谢晋身体不错,始终没有停止工作,所以,不管是家人还是谢晋自己,都没有料想到丧子之痛,会危及到他的生命。“他自己从来没有说过会死,总觉得自己身体还可以。”徐大雯说,谢晋从未交代过后事,现在,他的骨灰还没有落葬,她打算自己百年以后,与谢晋葬在一起。
刚刚失去长子,又要送走相伴62年的丈夫,徐大雯在这些人生悲剧面前,表现出的是巨大的坚韧。这62年间,徐大雯一直“躲”在谢晋的身后,支撑着一个不够“幸运”的家庭。但是,在徐大雯得知宋祖德在网络上发表侮辱谢晋的文章后,她立即决定,从谢晋的背后走出来,为丈夫伸张正义。
“我不是明星,我没有什么顾虑。我只有一个想法,他诬蔑了我的丈夫,我必须要站起来反抗,要澄清这件事情。”当徐大雯说出“丈夫”这个词语的时候,一切娱乐化的舆论,被还原成一个最简单的人之常情:妻子为丈夫讨回公道。
“我太了解他了”
“我相信我的丈夫,你讲你的,但历史胜于雄辩,他的为人经得起考验、经得起审查。”在2个多小时的采访中,徐大雯说了好几次:“我太了解他了。”这样的自信,是60多载同甘共苦后,历练出的结晶。
谢衍去世,徐大雯因悲痛过度晕倒在长子的墓前,直到谢晋去世,徐大雯都一直住在医院。徐大雯讲了一个细节:我接受安装心脏起搏器的手术,谢晋非常担心,他扒着门缝偷看,后来,护士同情他,允许他进手术室,叫他站远一点。
那段时间,谢晋每天到医院探望妻子,去上虞之前,他丢下的话是:“我晚上就回来去看你。”徐大雯说,结婚这么多年,谢晋与她已经是“血脉相连”的亲人。
其实,如果不是两人的相濡以沫,他们的家庭,不可能像它后来那样充满幸福的温情。徐大雯描述着谢晋对孩子们的关爱,仿佛时光倒流回孩子们都小、日子还很艰辛的时光。“他最欢喜这个小儿子(阿四),还有大儿子。工作回家来,孩子们睡了,他一个一个房间看过来。他回来首先要看看孩子,然后问问家里的情况。谢晋对孩子是很操心的。”
对于谢晋的事业,徐大雯时时流露出对谢晋才华和敬业精神的钦佩。谢晋经常在外地拍戏,但从来不带家属。“他说:我工作,带家属去干什么,家属又不能工作。这一点我觉得是非常好的,我从来不怨他,因为要影响他工作。”徐大雯说,直到今天,她也从来没有出现过不放心谢晋的念头,“他的工作很重要,他对工作非常喜爱,每一件工作在手里,都勤勤恳恳去做。他去外面拍戏、工作,我都很放心的。因为他除了工作,没有杂念。”
在8月12日的法庭审理中,演员刘晓庆向法庭提供了一份亲笔书写的《我的申明》,表明对谢晋的尊重并澄清诽谤内容纯属捏造。对于刘晓庆的举动,徐大雯说:“她是个有正义感的人。”刘晓庆因出演谢晋作品《芙蓉镇》而一炮走红,成为中国最有名的电影明星,直到2006年,刘晓庆还出演了话剧《金大班的最后一夜》,这是她与谢晋合作的最后一个作品。刘晓庆与谢晋几十年的合作关系,激发了宋祖德的想象力,因此,刘晓庆也成为宋祖德诽谤谢晋文章中的一个主角。
徐大雯告诉记者,《金大班的最后一夜》主要的工作,实际上是长子谢衍在做,刘晓庆也是谢衍邀请的,谢衍请父亲谢晋对戏剧进行指导。徐大雯说,虽然很多演员因出演谢晋的电影而成为明星,但谢家与演员很少来往。“他这个人做人正正派派的,他用演员的原则,是这个戏对演员的要求是怎样的,他就根据要求来找演员,有的没有拍过电影的演员也能上去,但是演得都很好。”
烈女子徐大雯
其实,只要是接触过徐大雯的人,都不会奇怪她起诉宋家兄弟名誉侵权的举动,当年,这个四川烈女子,毅然追随“下江”穷小子谢晋。
上世纪40年代,谢晋在位于四川小县城江安的国立剧专读书,徐大雯是江安县城里痴迷戏剧、又“叛逆”的文艺女青年。徐大雯与同学一起排演田汉话剧《回春之曲》,她在里面出演主角。同学们请来国立剧专的师生指导,19岁的谢晋就在这里认识了16岁的徐大雯。
江安地处长江上游,县城里的人把江浙人,统统叫做“下江人”,在当地人眼中,“下江人”不牢靠。但徐大雯却非常欣赏谢晋的才华,而且“我觉得他人很好,对人总是很真诚”。
谢晋20岁生日在县城一家茶楼宴请朋友,徐大雯也受到了邀请。但没有想到,徐大雯就读的教会学校,派出老师到茶楼抓走参加活动的学生。“老师把我抓回学校,关起来。”
在当时,进步学生的聚会,被视为危险之举,谢晋也被抓进了警察局。徐大雯被母亲接回家后,听说谢晋被警察抓走,非常挂念,一个人闯进警察局,要求用自己换谢晋出来。“我说我学戏全靠戏专的老师收留我,跟谢晋无关,你先把他放出来,我换他,一个换一个。”
正是那一次风波,坚定了徐大雯追随谢晋的决心。由于参加国立剧专学生的聚会,江安的学校不再让徐大雯读书,徐大雯转学到重庆,谢晋也变卖了衣服,买票送徐大雯到了重庆。在重庆时,谢晋与徐大雯之间保持着浪漫而甜蜜的恋爱关系,每个周末,谢晋都要到徐大雯的教会学校去等她,徐大雯为了每个周末能赴谢晋之约,坚决不参加学校的唱诗班。
当徐大雯告诉母亲准备嫁给谢晋的时候,母亲和舅舅们对这个“下江人”很不放心。“他们怕谢晋有老婆,怕我受骗上当去给人家做小老婆,四川人认为给人家做小老婆是最下作的。”
还是一场明媒正娶的隆重婚礼,让徐大雯的娘家人终于对谢晋放了心。婚礼在上海举行,西式婚礼后,回到家,徐大雯换了秀着凤凰的旗袍,夫妻两人向主婚人洪深夫妇叩首行礼。讲到当年的婚礼,徐大雯的神情是幸福而骄傲的,兴之所致,她从衣柜里拿出60多年前那一身红旗袍,它见证了这段世纪婚姻的起点。
谢家是个传统的大家庭,媳妇进门还要出外工作,在老人们看来是“坍台”的事情。所以,结婚后,徐大雯勤劳持家,虽然后来做了上海市电影局的资料员,但她一生最重要的角色,还是做谢晋身后最重要的支柱。
徐大雯一生做了一件事:爱一个人、信任并追随一生。在徐大雯看来,谢晋过世后愤然起诉诽谤者,不过是一个妻子捍卫丈夫尊严的应有之举,窗外的众生喧闹,与她无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