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丽黄羊

2009-05-30 00:03
小说月报 2009年9期
关键词:黄羊草原

田 林

1

接到李鸣启电话时,马波正躲在车队跟几个司机聊天。黄毛猴子已经讲过几个笑话了,都是关于骗子的,大家都说心情压抑不过瘾,我们对骗子没兴趣,有人就说来荤的,荤的才提神,这么冷的天,不刺激解决不了问题。黄毛猴子白天在车队上班,晚上给一家歌厅当服务生,那里的故事多嘛。那就再讲一个?几个人大笑间马波的手机便响了。李鸣启让他赶紧过去,有急事。马波狗似的伸了一下舌头,扭头就往厂部赶。

厂部离车队不过两百米,马波边走边想,这又是给哪位爷送礼,半年多来,这李鸣启已经变成送礼专业户了。说起送礼,其实马波比李鸣启还专业,也就是说,李鸣启只管支嘴,如何把礼送到那位手里,才是大学问。比如时间,最好在晚上九点半左右,这段时间,前面送礼的往往开始走了,主人这时也不会睡下来,你在那里坐的时间也不可太长,一般十分钟左右为宜。还比如地点,那些官儿大的,你想进他家,比登天还难。比如安全性,不可靠的人家不敢接,行贿受贿一个罪。比如送什么,你最好查查《送礼大全》。送礼说到家,就是公关学的一门专业,就是先期投资,其实这期间是绝对有风险的。

马波推开门,李鸣启正望着窗外想事情,一脸的愁容。

李鸣启说:事情有眉目了,你马上去趟省城。

马波说:接着送礼呗。

李鸣启说:当然要送,我们只能盯住孙处长,你跟他人熟络,别人去我也不放心。又说:上次,孙处长对你印象挺好的。

马波说:那才叫扯淡呢,厂子都快没饭吃了。给他送礼,就像老子给儿子送似的。又问:这次送什么?

李鸣启说:黄羊,黄羊啊。只能你知道,孙处长老婆要生孩子了,吃黄羊大补。送,我们就送个明白,一定原汁原味儿送整羊,不能骗他。

马波就笑了:整羊?李厂长你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黄羊可是野生动物,犯法的。还不如杀了之后搞成小包装。

李鸣启说:那才是傻子干的事情呢。现在除了亲妈是真的,哪里还有真货,绝对送他整羊!

马波又问:万一办不下来呢?

办不下来?办不下来我就从办公楼一头扎下去。李鸣启说完,拉开抽屉,取出两千块钱:野生家生你就别管了,孙处长就是咱亲爹!省里他不批,市里就不能办,狼行天下吃肉,狗行天下吃屎,现在的女人吃黄羊,懂不懂?然后又告诉马波,去坝上牧区,找老宋,电话里已经说好了,把羊装上车你就走。

马波站在那里还是没有动身的意思,他想再说几句:就不能送别的吗?抓住咋办?我可是有家有业的正经人。

正经人?我还是正经人呢,正经人办不了正经事情。李鸣启说:你放心,真要抓住,我李鸣启去给你当羊,黄羊是羊,咱厂是一千多口子人,快去快回,对谁也不能乱讲。

马波又说:李厂长,我家万小燕已经进了预产期,可是快生了。

李鸣启这时已经非常不高兴了,说:我还不知道吗?孙处长老婆比你老婆重要,不行我派人去接生。李鸣启说完把钱扔了过来。

李鸣启与马波沾着远亲,属老婆娘家那边表兄弟,两人说话不见外。马波高中毕业,参军到汽车连,转业回来分到这个厂的车队。李鸣启上任第二天,就把马波调了过来,专给自己开小车。有了马波,李鸣启一些悄密事办起来就方便得多,比如送礼,提前给领导安排饭局,洗澡按摩找小姐,李鸣启只管支嘴。另一个原因是,李鸣启相中了马波嘴严不撒谎,眼下有多少领导,还不都是被司机给拽下来的。厂里一些合理不合法的事情,也是不能让下边知道的,包括这次给孙处长送的黄羊,早已列在计划之中。

马波领了任务回到家,万小燕正做产前准备。马波扫了她一眼,这女人正挺着骄傲的肚子,在屋里笨拙地转悠,就想,这倒霉娘儿们,怎么与孙处长夫人赶到一起了,同样鼓起了肚子,这可是有天壤之别不一样的。又想到预产期,这就是个很难说的事情,说不定你前脚走,后脚人就要落地,一定得快去快回。

待马波把大衣找出来,万小燕问他:又去哪里野?马波看了一眼老婆那口锅,说:上坝。万小燕说:哪有冬天上坝的。马波说:不走行吗?厂里全指望我呢。明天早起走,给人送礼。黄羊。话一出口,就觉走了嘴。

万小燕一听就急了:亏你们这些男人想得出,李鸣启胆子可真够大的,那是野生动物,犯法的知不知道?自从他上任,我就从来没找到过成就感。

马波说:成就感啊,孩子生下来,你就有了。

万小燕声音忽然就弱了下来:马波你真走哇,留下我一个人在家,我怕呀。

这时,马波其实已经没了底气,声音也弱了下来,说:那你就等我回来再生嘛。

马波也不想走,晚上躺在床上,一只手摸着万小燕的肚子,一边想,女人生孩子,不是小事情,路上万一出了问题就回不来了。于是耳朵便伏了上去,听见那个黑暗中等待出世的声音,一下,又一下,“咚咚”跳动着,均匀且安静,就觉得每个人都是一样啊,先在娘肚子里踢蹬,然后,再出去闯荡,都说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其实苦着呢。过去老婆怀不上,两人见了别人家的小孩,心里总是醋溜溜的。待李鸣启开始操持破产,三十岁的老婆,肚子竟及时鼓了起来,又想起孙处长夫人的黄羊,竟对万小燕说出了一句挺奢侈的话,马波说:你也该吃只黄羊的。

万小燕顺势把马波那只手拿了下去,望着屋顶说:你多硬的心肠。照你和李鸣启这样,我这后半生跟你可怎么过呀。知道丈夫也赌着气,说完又开始替丈夫担心,万小燕说:马波,你可快去快回呀。如果有人抓你,你就别停车,你就快跑。忽然觉得身边有了细微响声,扭头才发现,身边的男人已经起了鼾声。

李鸣启搞破产,是因为被老厂长路一龙给骗了。当一个人承认自己是个傻瓜时,大多为时已晚。当年路一龙辞职去深圳,上边下来考察,民意测验选票最多的便是李鸣启。某种意义上,李鸣启是被工人们给抬上去的。那时他只是个车间主任,流动红旗像被他钉在了墙上,他领导的机加工车间,就是千斤顶厂的“梦之队”,放在谁身上都相信,跟着这个人走不会有亏吃。记得交接那一刻,场面多感人啊,路一龙拉着李鸣启的一只手说:鸣启呀,我老了,扛不住了。你学历高又年轻,将来一定会有大作为,这个厂,就看你的了。

望着眼前的老厂长,李鸣启当时眼圈就红了半边,自己在路一龙手下干了这么多年,路一龙为这个厂操了多少心啊。有多少次,李鸣启坐在马路边吃抻面,都碰上了路一龙,看着他满头大汗,低头闷在那里的样子,他相信这样的干部已经不多了,面对眼前这个好人,自己一定要把工作干得更好才是。待路一龙最后一次离开厂区时,那辆奥迪已经开出很远了,李鸣启的目光还傻子似的把它追在那里呢,有些留恋,有些上下级的情分,有些空空荡荡,甚至也有些崇拜。

随着一颗棋子的慢慢移动,形势也逐渐现出分寸。这路一龙身后留下了埋伏,在希望的朝霞中走上厂长位置的李鸣启,干了不到半年,轰轰隆隆的机器就停了。直到这时李鸣启才吃透,这个早晨吃抻面的人,明修栈道的背后,早已暗度陈仓了。路一龙带走了主管销售的副厂长和几名技术骨干,在南方与人合办了同样一个厂,销售渠道全在他手里,李鸣启这

边的产品,很快被那只看不见的手挤出了市场。随着产品滞销,先是要账的人堵家门,再是降奖金、降工资,工人们眼里的目光完全不是当初的样子,见了他,个个都像有了多少深仇大恨似的。李鸣启完全被市场打蒙了。满肚子抱负,其实一开始就是沙漠中的海市蜃楼,那种感觉,比被老婆戴上绿帽子还难过。

李鸣启也跟路一龙通过电话,他得找他。但通话结果比预期的还糟,如同打在面粉里的拳头。李鸣启问他:你不该这么骗我,你的厂子,已经让你搞垮了。你就不心疼吗?

那边的口气既温和又坚定,路一龙说:怎么是骗呢,这就是市场。这些年我给它操了太多的心。你说的厂子,怎么会是我的呢?那是国家的,现在这个厂才是我的。实在撑不住,你也过来吧,还给我当车间主任,你真的是个好主任。路一龙的话没说完,李鸣启已经抵挡不住,撂了电话。

把他打蒙的不仅是市场,还有当初热情举荐他的工人们。就在上个月,李鸣启陪客人,回家已是后半夜,刚走进自家楼道,听见身后有动静,未待转身,脑袋就被个黑影拍上了,李鸣启天旋地转满脸是血,连个人毛也没看见,留在地上的,是块比这个厂长还要新鲜的板砖。立在黑暗中的李鸣启,捂着黏糊糊的脑袋,不知这是谁干的,你就是知道了又能怎样?你给人家开不出工资,病人躺在医院里交不起药费,就不让人家出口气吗?望着黑洞洞的楼口,李鸣启转了好几圈,冲着繁星满天的夜空,连续大喊了好几声:打得好哇——打得好!

也许,就是从这一刻起,李鸣启反而坚定了信心,静默的厂房,只是路一龙金蝉蜕下的一具空壳,又像个病入膏肓等死的病人,眼下就是八个神仙帮他,也过不去这个海了。李鸣启像当初争取资金一样,开始了全力以赴的破产行动。先开班子会,再找市里找省里。真正操作起来,李鸣启才发现,“破产”两个字并非那么简单,也得求人,求人就要公关,就得搭交情,就要去酒桌上吃,就要送。送,也得有方法,那天晚上请国资委吴主任吃饭,临走时李鸣启备了一兜山榛子,里面装着两万块钱。李鸣启使了个眼色。马波迅速递上去说:吴主任,一点小意思,这土特产,比金子还贵重,您可千万别送人啊。

吴主任那天酒喝得不错,一张脸红彤彤的。吴主任说:土特产,我就收下,不收你们也不高兴,谁也别想给我来邪的。

第二天吴主任电话就打了过来,说得李鸣启一惊一乍的。吴主任说:先准备材料,你们要有思想准备,搞破产不是个小事情,这是说破就破的吗?但李鸣启心里毕竟有了底,撂下电话就乐了:钱这玩意儿真灵啊,不来邪的行吗?接着来!第二天就开始请国资委科级干部,几天里花出去好几万。看着李鸣启打肿脸充胖子,抛砖头似的一捆捆扔钱,马波就心疼。马波说:厂长啊,咱别吃了,这可是银行的钱,吃到最后,你可怎么收场呢?

李鸣启毫不犹豫:不吃?只有吃,才能把事办成,这个锅,只有砸了才能卖出钱,对职工才能有交代。花多少有银行兜着。又说:再这么挺下去,我的脑袋恐怕就不是被拍砖头了。这个产,必须一破到底!

2

马波的车开到坝根子时,雪已经散漫地落下,又像是来自空中小心的试探。

坝上的雪总是这样,先是细碎的一些,一旦风起,很快变了性子铺天盖地,雪下得最猛时,便是打开车灯,眼前也只能看出几米远。塞罕草原被四季更替变幻着,隐藏的那些危机,绝不仅是眼前的雪,每个季节都似一场戏,到处有着各自的悬念。传说一个卡车司机,赶上大雪迷了路,怀抱一块石头冻死在那里,找到他时,脸上居然挂着灿烂的微笑。马波不知这故事真假,但他知道草原上的冬季,有时在你运气不好的时候,一定会毫不客气。其他季节呢,如果不小心,有时会陷进大摊泡子地,走着走着,前面一个人就没了。

马波赶到塞罕林场时,雪已经下疯了,他与老宋也是熟透了,每年夏天的旅游,在老宋眼里马波就是送钱的财神。见了老宋,马波就想,这个看上去老实巴交的人,也真是有本事啊,居然弄住了黄羊。他也真敢!

老宋说:这羊弄得太不容易了,派出去三个人,转了一秋才搞到手。专要这一口的,是个什么人物啊。

马波说:别问,不就是一只羊嘛。

老宋说:关键是牧民不肯说实话,比猴儿都精。他们说,你们是管这个的,又有林业公安,这不是给人下套子吗?鬼都不会信。后来请了一顿饭,又加了五百块钱,你们厂长要的,才是个缺。又说:弄黄羊可是犯法的,马波你赶紧给我走,一手钱一手货,只要扔到车上,天塌下来也与我老宋无关。你记住,打死也不能说从我手上弄出去的,黄羊进了别人肚子,我还得活呢。老宋说完,拽着马波就往外走。

羊是从地窖里扯出的。马波先是看见了那个黑洞,然后才看见了羊,感觉并不好。这是一只公羊,把头歪在那里,早已冻僵。马波只扫了一眼,就知道那颗子弹是从胸膛穿过的,残留的血迹像块紫色的泥土,几根秋天的草茎还挂在嘴角上,瞬间带来的死亡,只留下两只羊眼吃惊地望着天空,像是有话要说。马波迅速让人把羊扔上车,然后对老宋说:这雪是越下越紧,上山容易下山难,估计,我不能往回返了。你还有没有别的路好走?

老宋说:你不是去省城吗?有哇,有缓路,往西,一直往西,绕过凤山,就是河北跟内蒙交界,贴着界边,多走三十里你就过去了。你看这雪下的,再不走你就出不去了,送什么黄羊,送个鸡毛吧你,赶紧走。

起程时刮起了风,新鲜的雪被轻易地卷起来,天地间白魔乱舞,塞罕草原现出的是恒久的混沌。冬季里大雪覆盖的草原毫无生机,两侧的落叶松,像是无数伸张的手臂直指天空,所有的生灵,正沉浸在对下一个春天的等待中。好在雪下疯之前马波抢上了坝顶白雪逐渐掩埋的道路,心态平和,又被两侧白桦林落叶松切开,这样便明确了方向。

自从见到了这只羊,马波心里便增添了一些莫名的沉重。身后的羊,已开始散发出强烈的膻气,仿佛随时会从身后站起来似的。马波边走边想,那颗子弹,怎么会从它胸部穿过去呢?多年前马波在坝上也曾猎过黄羊,那时他刚分到厂里,只能开车。猎羊需选在大风夜,敞篷吉普车顶着风走,羊群才不会发现人在接近,待车灯骤然大亮,惊慌失措的羊群,顺着灯光一路狂奔。都说黄羊是草原上的神灵,但那时羊群却是最傻的,然后车上的人就开枪了,冲锋枪子弹密集连发,从羊的身后穿过,车上的人铁着脸,钢铁般坚硬的枪声,遮蔽了整个草原,看着夜色下“扑通扑通”倒下去的羊群,马波的手就软了,但那时,他已难以停车。

后来他们把整车的黄羊拉回城市,像卸掉战利品一样随便扔在地上,躺在那里的黄羊,个个睁大了眼睛望着明朗的天空,既陌生又亲切,猛然看上去像是依然活着,其中一只鼓着粗壮的肚子。记得几个小孩子从远处跑过来,蹲在那里,一下一下慢慢抚摸,秋风吹起枯草般粗糙的绒毛,很快让人想起了女人的头发。那次行动给了马波极大的触动,临到分羊的时候,他一只也没要。马波说我不要,不就是羊吗?我们草原上有的是这样的羊。

马波对草原的留恋,是从小时候对一棵草的记

忆开始的。在车队,每当说起草原,眼里便亮得点了灯油,他愿意给厂里人说草原:黄毛猴子你知道吗?真正的草原,除了风声和草在阳光下的呼吸,你是听不到其他声音的;草原上的河流,曲曲弯弯,看上去总是很窄,甚至一脚便可迈过去,但你却不知它有多深;那些牛羊和马,早晨放出去,就不用再管它了,直到太阳落山,它们会相跟着自己回家,炊烟开始升起来了,你就听吧,暮色降临的草原到处是牛羊缓慢的呼唤……绿草和鲜花覆盖的草原,其实也潜伏着危险,那些水草丰厚鲜花最艳的地方,身下隐藏的往往是泡子地和沼泽,就连牛羊也懂得绕着它走。你们见过真正的沙尘暴吗?没见过吧,第一个知道沙尘暴到来的,肯定不是人,是牛、羊、马和那些草原上的动物们,我们不用去看天,天你是看不透的,你只要看到那些羊自己早早赶回家,用不了几天沙尘暴就会过来的……还有一些小东西,草地里到处是土拨鼠,个个长得一模样,直立浅草丛中,远远看去,像垂着两只手的小人儿,一眨眼便消失了,再眨眼,又一只立在那里,让你分不清哪一只是哪一只……那些百灵鸟,晨起叫得最欢,整个草原在清晨的阳光下,就是一首大合唱。我告诉你,它们特殊的地方,绝对不是那些城里人说的“百灵鸟般的歌唱”,太肤浅了,不是歌唱,而是飞翔。只有百灵鸟的飞翔才是真正的飞翔,它们从草丛中拔地而起直插云霄,然后会像子弹一样落在草原更深的地方……草原上的蚂蚱,生得又肥又大,能像直升机一样,长久地停在空中……马波真正喜欢的,还是草原上那些到处游荡的生灵。他曾对黄毛猴子讲起一件真实的故事,但这只猴子始终不相信。那天早晨,家里羊圈居然多了一只羊,正把头歪在自家老羊肚上吃奶,那残黄的身子,像是跪在了那里。马波看见母亲的脸上,正挂着母羊般的微笑。

马波问母亲:妈呢,它的妈呢?

母亲轻声叹了口气说:也许,是被什么人打死了吧。这是个没妈的孩子,草原上万物皆灵,就让它吃在那里吧。至今马波还记得,那只混在自家羊群长大的黄羊,离开时那副不舍的样子,它是往返了几次,才箭一般消失的。马波讲到这里,猴子一头黄毛乱颤,只说了一句话:黄羊,怎么能和白羊生活在一起呢?不可能!

有时,马波也会给厂里人讲草原上那些古老的传说,蒙古王,那是真正的英雄,与藏人打了十几年的仗,后来打累了,相约坐在月亮湖边,面对清明澄澈的月亮湖水和遍地鲜花,谁又能知道两人谈了些什么呢?但至此,草原上再也没有了战争。而对于草原上那些数不尽的花,马波的记忆反而不深,说不上特别喜欢,但草原上如果没有了花,那还叫草原吗?马波更钟情的,是草原上那些游荡的动物,比如草原狐,野狼野猪,那些极为稀少精灵般的花豹,他喜欢它们散漫肆意的游动,喜欢它们的神秘以及意外的出现。

想不到的是,后来自己的这份工作,居然也是一辆到处游荡的汽车。

马波刚刚爬上一道缓坡,人便愣住了。心里一点儿准备也没有,眼前忽然扬起了大团雪尘,最初,来自想象的力量还在顽固地蛊惑着他,并未分清是延续的幻觉还是现实,雪尘下面,只是一些移动的黑点。也许,马波把草原想象得太过美妙了,他相信那是马群,速度极快,正如大片米黄色云朵裹挟在雪尘中,及至让他认清时,车身随即抖动起来。雪尘下面飞奔的,分明是一群黄羊,这不是普通的场景,它给马波带来的冲击猝不及防,仿佛打开了前世那道因缘。真的是它们吗?行踪诡谲的黄羊,如此大胆出现,就该是一场暴风雪之前的逃离了,黄羊总会走在暴风雪之前,草原上人的聪慧,远远不如这些生灵。然而,多年生成的直觉,冥冥之中又给了他另外的暗示,它们的出现,也许与车上这只羊有关,因为他已经发现,一只黄羊,正箭一般从白桦林斜刺里冲了出来。他是从后视镜里发现它的,那是只母羊,单独的一只,急切而勇敢,先是跟车奔跑,那种突兀的追随,看上去毫无理由,并且无所顾忌不着边际似神若仙,它像是一支黄色的箭,快速逼近,当那张怪异的面孔终于贴在车窗上时,马波不禁大惊失色,这就是个人!真的像是一个人,它跟随着车,居然把脸贴在了车窗上,居然开始大胆地向车里张望,它让他看清了那只黑葡萄似的羊眼,看清了那忧郁的神情和目光。这家伙看上去既执拗又有主张,奔跑中直挺的脖颈,坚定而任性,口中不断喷出的团团白雾,像开出的一朵又一朵白色的莲花,但莲花很快遮蔽了眼前的玻璃,就在这样薄薄的一层,似有若无的遮蔽中,有一首草原上的歌声升了起来,它使马波到底想起了那曾经的暗示,那是一种不为人知的暗示,他终于想起了,也只有这喝羊奶长大的人,才能够领会它。

马波把车停下时,它已拦路大侠般站在了车头。

这个叫马波的人,推开车门,慢慢走了下去。

黄羊如一具雕塑,就站在眼前面,那是一只极其美丽的母羊,眼里隐约含着一汪泪水,然后马波看见,那泪水渗了出来,化作一道晶亮的曲线。

黄羊也会哭呢。马波说:我知道,你是想看看它。可是它已经死了。羊和人一样,死了以后,就再也活不来啦。来吧,想看,你就看吧。

马波说着,人已绕到了车后,准备打开后备厢,待把头抬起时,哪里还有黄羊的影子。风中的马波,相信自己是产生了幻觉。雪还在下着,钻进脖领,真实地给了他一些意外的凉意。马波在那里站了很久,草原上现出的只是刷刷的落雪,又也许,是的,黄羊已经告诉他,暴风雪很快就要来了。马波随即加快了车速,估计再有一个小时,他就可以下坝了。

3

马波的车跑出十几里,头上的雪居然缓和下来,天居然有了放晴的意思。草原上总是这个样子,像是一个永远匆忙的人,说来就来说走就走。但马波绝不会想到,前面还会有个检查站等着他。

待马波看见远处隐约现出的几间木板房,再看清横在公路上那道栏杆时,心便惊了,满脑袋头发及时地立了起来,眼前白雪覆盖的木房,分明是个等待已久的狩猎者,烟囱里冒出的青烟丝丝缕缕随风摇摆,正在慢慢向空中散去。房子里是有着秘密的。横在公路上的那道栏杆,笔直的一条白线,顶着厚厚一层雪,这么说,从雪开始下起,它一直就横在那里从未抬起过。这个老宋,你怎么就没说检查站呢,你是真不知还是假不知?真要闯到那里,不要说自己,就连老宋你也保不住的。前面的路,马波绝不敢再往前走了,只觉得这辆车从上路那刻起,就像个在草原上瞎撞的逃犯,而自己,已经变成雪地里风中摇曳的一棵草了。

马波只能往回返,并不是下山,有些像小时候在草地深处掏鸟窝,前面却横着一条蛇。他得先避开检查站,然后再想出路。

直到这时,马波才觉得现在的自己已经很重要了,来厂里这么多年,他从来就没觉出自己多么重要。过去,马波无论替李鸣启送了多少礼,都没危险,临走只需留下一句话,双方微笑一下就心领神会了。身后的黄羊是什么?是炸药,是野生动物保护法和监狱。马波点了一支烟,依然静不下来。预感早就在那里,从厂里出来感觉就不好,并不是因为万小燕,而是听见李鸣启说到黄羊,那气味就不对头,孙处长要

的偏是这一口儿,就这一口儿,往嘴里送,很容易嘛。马波想给李鸣启打个电话,告诉他,现在已经走不了,应该回去,回去之后又是个什么样子呢?那还用说吗?马波随手打开收音机,里面正播放一支熟悉的网络歌曲。那是一只关于狼和羊的动情故事,一只狼披上了羊皮,然后羊又爱上狼,声音另类假模假式,充满了虚伪与欺骗,真的假的,什么意思嘛,这就很像李鸣启和那个孙处长,狼爱上了羊,是想吃它,羊爱上狼,就是活该需要它,再往下,人就会爱上鬼了吧。又想起家里万小燕马上就要生了,这孙子,老子给你卖命呢!

马波在雪地上绕着,远处开始现出村庄的轮廓,山坡上白雪覆盖的羊圈逐渐清晰,见到羊圈就等于见到了人。

落在雪地上的羊圈,与牛圈马圈不一样,围在那里,只是些齐腰高的栅栏,低矮松散,有些象征性,又像羊一样简单而脆弱。因为有着那些隐隐的不情愿,马波真是不想再走了。他想他应该把眼前的事情停一下,就像那次送礼,人家不收,不收就先放一放,然后便有了办法。这时他便想起车上那架照相机,相机是公家配的,接待客人时,说不定哪个场面,李鸣启就会派上用场,今天自己也该派上用场了。孙处长算个什么东西?真的走不出去,老子就回家。这时的马波,只想玩儿!

马波先在羊圈旁边拍了几张,都很勉强,然后直着脖子往羊圈里张望。圈里没有什么特殊,羊圈能有什么特殊的呢,只是一群白山羊。羊们,像大团脏乱的棉絮扎在那里,并没有想象中的洁白,只有几只公羊,昂着小心的头颅望着他。

屋里走出个身板直挺的牧民。这个猫在窗子里的人,一定早就看见马波了,那人说:这位远道客人……找水喝?

马波说:看看羊。

啊。你看羊。

我就是想看一看。这么多羊。

羊,有啥好看的呢?羊就是羊。

养了多少只呢?

二十六,母羊已经怀上了,明年一开春,就是四十多只。马波看见那个人,裹了裹那张羊皮大衣。

马波扶在羊栏上,下巴担在上面,看着那些羊,一下一下慢慢地点头,让人很难弄清是些什么意思,也许是想清了一些问题,又也许,还在撕扯着刚才的头绪。

马波说:你可是羊丁兴旺呢。

那人说:也不兴旺,我们这里人家,最多养了二百多只呢。草场早就封了,要花钱买饲料的,谁有钱,谁买的羊就多。

马波伏在那里,又问:你们这里,能见到黄羊吗?

你说黄羊?谁敢动哇,早些年被人捕得差不多了,开着吉普车,冲锋枪扫。现在禁猎了,再说,前面就是河北跟内蒙交界,多数黄羊都跑到那边去了。这里只是个坝坡子,哪里见得到。

马波说:我就见到了,那么大一群,跑在雪地上,漂亮极了。

那人说:那你是好运气,我们平时都看不见。就是见了,也不能动它。再往前,就是检查站了。牧人的话刚说完,马波抬眼便定住了,对面几张白色的羊皮,正在风中抖动,眼前立时睡醒了似的现出了光亮。

马波问那人说:老哥,我要买你一张羊皮,开个价吧。

羊皮?没熟过呢,不能卖。

马波说:你开个价。

那人嘴角莫名其妙地咧了一下,说:我不是不想卖,你买回去没办法用的。

马波说:你别管我怎么用,你开个价。

真心买呀?坝上的人不会做买卖,都是自己熟它,卖六十。生的,二十,你真心买,就拿走。

我买。马波说完就掏钱。

买卖成交得挺顺利,直到把车开出去很远,马波从后视镜里看见那个牧民,还在奇怪地望着他。

转过山弯,再往前就是检查站了。

马波把车停下来,很得意也很自信。他要把这只黄羊做个伪装,像那支歌里唱到的,给它也披上一张羊皮,否则检查站你是过不去的。但马波把它放在那里端详,很快又发现了问题,羊皮套在黄羊身上,像个小孩子披上了一张羊皮袄,羊皮没有头,盖在那里的黄羊不伦不类,连马波自己都信不过,更不要说检查站了,就觉得自己刚才的想法,愚蠢得像个没长脑子的人。一张羊皮,毕竟给了马波启发,伪装与欺骗,竟也是个挺有意思的事情啊。又想,魔术师的高明就在于万无一失,万无一失就什么也不怕了。想到这里,马波又有了想法,随即调转车头,把车开了回去。

那人再从屋里出来时,眼光里已经有了大疑惑,两只胳膊搭在门框上问他:丢下东西啦?

我再买你一只羊。公羊。马波说着,已经走到了羊圈。

那人说:城里也养羊吗?

马波说:要杀了的。

你这就瞎胡闹了,杀羊期已经过了,公羊更是宰不得。

你再开个价吧。我给钱。

多少钱也不能卖。该杀的都杀了,留下的都是些好羊,你赶紧走吧你。那人转身一头钻进屋,把马波扔在了雪地上。

情急之下的马波,紧跟着追了进去。他不能再有过多的耽搁,早晨六点出来,现在已近中午,难道还要夜里去敲孙处长家的门吗?完全来自下意识的情急,马波捧着照相机追进了那座房子。

这时的马波看上去完全像个孩子,变化首先出现在那张圆乎乎的娃娃脸上,那张曾经肌肉僵硬的脸,已经非常乖戾,有些献媚有些急切有些无耻地绽开了草原上金莲花般的笑容。

马波说:大哥,我也是塞罕草原上长大的人,你看看我这胳膊,再看我这手,我还有个蒙古名字呢,叫宝勒,是碌碌的意思。你认识老宋不?宋场长。

我不管你什么宋场长,只管我的羊。一只也不能卖。那牧民,已经对眼前这个磨磨叽叽的人失去了兴趣。

马波说:那就不说老宋。来吧,让我给你照张相。马波说着,已经举起了相机。

那人就笑了:照相?最不讲信用的就是你们这些城里人,你知道我照了多少相吗?照完就跑,一张也没见过。说出来不怕你不高兴,你们城里人,全是骗子。

马波说:我给你对羊发誓,对着这个大雪天发誓行不行?明年夏天,一定把照片给你送过来。你开个价吧。说着,闪光灯已经“咔嚓”闪了一下。闪光灯一闪,就是正式拍照了,一下又一下,像是记者在抓拍。马波一边拍一边说:大哥,你如果不相信,我把大衣押在这里行不行?“咔嚓”。你这形象真是好,一定是个好心肠。“咔嚓”。你别以为我是城里人,我是喝塞罕草原羊奶长大的。“咔嚓”。我很快就没工作了。“咔嚓咔嚓”……马波左一下右一下,给他屋里屋外拍了十几张,再坐下时,那人的语气已经和缓,开始跟他谈价钱了。

马波说:我就要你一只公羊。

三百?只要你不骗我,再舍不得我也给你。那人说。

是羊早晚都有个宰,三百不多。马波心想,到底不是黄羊。

我还是不能卖。

五百。马波说着,已经把钱掏出来扔在土炕上。再抬头,见那人已经把刀横着叼在嘴上,一头钻进了羊圈。

那只公羊被拖出去的时候,像是知道自己要死了,院子上空发出尖厉垂死的叫声,更多的大羊小羊公羊母羊紧随其后,整个院子很快被羊群的叫声填满了。

待马波的车开到检查站,心里到底有些紧张,就觉自己刚才的想法还是太简单了。羊,只要稍一翻动,自己就完蛋了。再想往回返,已经来不及,因为他看见那两个寂寞的林警,一高一矮,黄色小旗已迅速指向了他。

矮个子问他:去哪儿?

马波说先回承德,然后再去省城,雪太大,不敢从那边走了。

高个子说:我们已经等你很久了,早就看见你了,为什么又折了回去?打开后备厢!俩人说着已经绕到车尾。

两只羊混躺在那里,黄羊的头被另一只白羊压着,显得很拥挤。羊呀,他们说。这时马波的烟已经非常及时地递了上去,“啪”的一声点燃了打火机,那样子,很像哪个电影里的侦察员。点燃的烟,似乎未能转移注意力,矮个子又问马波:你给我说说,你跑个啥呢?心虚了吧。

这就好答复了,应对这样的场面,马波已经练习多次,同时就觉得眼下,真的又发现了一处风景。马波说:你看,今天这雪,多好啊!我是个摄影家呢。

眼下的马波,已经不亚于看见了那处羊圈,他已经再次发现了新的题材,它似乎就应该叫什么《森林警察》之歌,说话间已经拎出了相机:站好,都站好!多么敬业的人哪。

马波说着,已将人推到了屋檐底下。他不知道这两个人,这时为什么会如此顺从,缓缓挺直了上身,那样子,有些拘谨,也有些羞涩。矮个子歪着头,很配合地靠在了高个子肩上,就这么一靠,马波的心已经落进了肚里。

马波说:你们才是真正的英雄呢。草原上的英雄们,给我点时间,多好的题材。又说:这摄影可不是乱拍的,要讲究光线讲究焦距,还有构图。

马波先是仰拍,仰拍可以突出人的气势。然后是侧拍,侧拍就有些剪影的意思。再是平拍,平拍有些平庸,却能体现日常生活的写照,我们的生活不是早已太平庸了吗?所以,平拍最难。马波又把镜头对准了警徽,慢慢移到眼睛,由警徽和眼睛组合的画面既威严又有神采。停下来时,心里已经有了底数。马波说:姓名,留下你们的地址和姓名。你们很快会在晚报上见到自己的。

那矮个子,始终很会摆姿势的矮个子,伸手拍了拍马波的肩,并不说话,脸上的表情变得很暧昧。马波这就不知什么意思了,也不知后面还会发生哪些事情,你可以理解为,它是一个表扬,也可以理解为,你小子,别给我装腔作势啦。他不说话,只把马波上下端详,过了一会儿才说:你呀,真是个好记者。忽然声音就高了:打开后备厢!

那是两只羊。马波说。

什么羊?黄羊?矮个子说着,高个子已经绕到了车后。

这时的马波,知道唯一的出路只能跑了。抬眼见那道栏杆依然横在那里,眼前的事实告诉他,你就是跑掉了人,也跑不掉车牌子。马波看了一眼矮个子,又看了一眼高个子,人便追了过去。

马波说:我拍得好吗?我可是个好记者啊。

这段时间,完全可以成为马波一生中最为漫长的一刻。此时的马波,脸上的变化有些滑稽有些生硬又有些不太自然,但它却是千百种笑容中最为美丽,充满了乞讨般的一副笑脸。然后马波在微笑中看见,铅灰色的天空还在飘着星散雪花呢,已经有两只蝴蝶样的大手飞舞着向他摆了摆,然后那道静止的栏杆便缓缓提升起来。矮个子忽然哈哈大笑,矮个子说:我就是看你,太他妈得意了。记者,记者也有怕人的时候啊!你看看把你吓的。

栏杆的雪纷纷抖落,然后慢慢扬起,像是紧紧咬住的一张嘴,终于慢慢松开了。

一口气跑出十几里,马波的后背已经湿透了。这个最令人担心的检查站,就这么单枪匹马闯了过来。他不知道他们是否发现了他的秘密,这也许,就是个永远难以解开的谜。应该感谢谁呢,他也许得感谢这架照相机,感谢上天。雪后的天空,这时已变得分外明澈,甚至让人有了阳光灿烂的感觉。远处一只苍鹰,正在雪后的天地间沉稳自信地盘旋,如同苍穹下放大的一道弧线,鹰的身下,是雪野上隆起的巨大敖包。难道这只神灵也在寻找什么吗?

马波的那个动议,是过了检查站以后想起的。

马波先是想起临走前猴子的笑话,又想起猴子答应请的那顿饭没吃上,然后,眼前便现出了猴子那金莲花似的一头黄毛,尽管还有些意象朦胧,但它毕竟是一次极富想象力的创意或假设。当马波的车彻底把草原抛在身后时,那创意,已经开始在那个冰冷隐蔽的角落,急切地鼓动着他了。

从没骗过人的马波,今天他也要骗了。满肚子的不平,开始在走向成熟的欲望中慢慢消散,这很像是一场阴谋,有些古怪有些不可思议,却是令人兴奋的。

4

马波的车途经围场县城,进城后便开始寻找发廊。他觉得,自己还是应该先把头认真洗一洗,企业再不景气,公派人员见了大领导,也不能让人家笑话呀,笑话自己就是笑话千斤顶厂,就是笑话李鸣启呢。然后,他还要给车上这只白羊装扮一番,按着路上的设想,把它焗成黄羊的颜色。他相信,这个生活在省城高楼大厦里的孙处长,绝不会知道黄羊真正的样子,他认的,只是皮毛和羊肉。

他也不想找那些高级的发廊,应该找偏些小些的。马波正像条鱼一样慢慢溜着,眼前就出现了那个叫“乡妹子”的招牌。

马波把车停在门前,几个红红绿绿的女孩子动作极快,呼啦一下闪了出来。马波不想正眼看她们,对这些女孩子,就不能给她们脸,稍有客气,该女就会蹬鼻子上脸,然后便是温柔一刀。

先生你好帅好帅耶。

一个妹子已经兴冲冲迎了过来,扭着身子把马波拱了一下,身上散发的香水味儿虽然有些刺鼻,但让人觉得还是挺舒服。

马波一边锁车门,一边嗔着脸说:真的很帅吗?像谁?

林依轮耶,林依轮。

马波一边往里走,一边打了个响指,细长的胳膊在空中画出了一道漂亮的弧线,看上去像个老熟人似的。马波并没找到林依轮的感觉,他找到的是老板的感觉,一个伟大的魔术师的感觉。魔术是干什么的?哄人玩儿的。

先是端上一杯茶,看颜色就知泡了很久。马波车里的水早已用光,端起便喝,果然是剩茶。然后他环顾四周,考虑那只白羊放在哪里,是否施展得开。

房间太小,把一只羊举到椅子上,肯定很吓人,椅子是人坐的。应该把它放在地上,可是再有人进来,这事情就无法解释了。就这么一间屋子?马波问。

那要看你啦,做细活,到房后。一个妹子说着,顺势拉住了马波的手。那小姐把马波紧紧抓在手里,就像抓住了大元宝:先生贵姓啦?看你就不像个一般人。

马波见过的小姐多了,却是第一次摸了这样一只手,在城里给领导安排小姐,马波只是冲个澡,然后一个人等在大厅。他绝不会做对不起万小燕的事情。马波不想当处长,但他现在,就是孙处长。

马波说:你问我贵姓啊,免贵姓孙的啦。我是个处长。

孙处长啦孙处长,要不要细活计?

马波说:当然做细活。先去看房间。

推开那扇门,便是一座院子,对面是又一间黑屋,灯“啪”的一声亮了。屋里简单得只有一张床,地上还算宽敞。马波扫了一眼四周,扭头问小姐说:我要做细活儿,多少钱?

孙处长高兴,就三百,不高兴,随便玩儿一玩儿嘛。

听到这样的报价,马波心里就乐了,估计自己兜里剩的八百块钱,已经没问题。然后又问:焗油多少钱?

小姐说:连焗带做吗?焗就收你半价二十块啦,你还是先焗,焗完油,咱们干干净净地做。孙处长,看看你的头,乌篷子一样的啦。

发廊就这么个底细了。马波说:今天我高兴,出三百,你们就给我焗只羊。

最初几个小姐不理解马波的意图,她们只知道焗油是给男人或女人头发上施展的,扯到了一只羊身上,个个熊猫似的瞪大了眼睛,长长的睫毛扑扑乱闪。

马波说:想挣钱吗?想挣钱你们只管焗。三百,焗羊又不是焗死人。

知道马波现在说的已是真话,焗羊,这可真是件有意思的事情,焗羊,今天,我们就焗它这只羊,几个女孩子“哇噻”一声,已经开始收拾焗油的工具了。

马波把白羊与黄羊作过比较,除了颜色,最明显的区别是下巴多了一把胡子。看见几个小姐已经把羊抬进去,马波拿着选好的色样说:就是它了。先把羊胡子给我剪掉!

然后马波开始洗头。之后钻进车里,睡觉。几个小姐一齐上,估计个把小时,这羊就焗完了。

马波在车里睡得很香,也很沉实。睡梦中似乎听见有人敲窗子,仿佛又看见那张羊脸贴在了窗子上,正向车里张望,然后又听见了敲击声,抬起身时,窗外明明站着个警察。这才知道,又出事了。

警察问马波:我看见你,扛进去一只羊。

马波说:是。

为什么要把它焗成黄色。说吧,你什么意思。

这样的提问有些出其不意单刀直入,直接点到了穴位上。马波一时答不上,但又不能不说话,说话就得出声,马波的喉头滚了几滚,声音竟毫无知觉地挤了出来。

就为这点事啊,就为这个啊,马波不断重复着一句话。又见那几个小姐,正在对面窗子里向他频频招手,意思是她们已经完活儿。但他首先得给这个警察解释清,否则他是不会让你动身的。

马波说:你问我为什么给羊焗油,是吗?

警察说:你这背后,一定有问题。说吧。

马波说:你不觉得外面太冷吗?进屋。

走进洗头房,马波脑子里乱作一团,接下来的那些话,完全是即兴发挥漫无目的瞎子摸象梦中呓语。后来想起时,竟难以分辨当时自己究竟是人还是鬼。

马波说:你一定是这里的片儿警。挺负责任呢。我跟你说实话,关于这只羊,这问题嘛……我是不该告诉你的。现在的马波,有一种水似的东西正在心里流淌。原因嘛……这是我们国家目前正在研制的一项星火计划,你知道星火计划吗?它是我们国家的重点科研项目,所以说……重点科研是保密的,我告诉了你,就是泄露了国家机密,懂不懂?国家机密。但你这人,整体上看,比较面善,所以,我才有可能对你讲话,我要去的方向,是省生物科学研究院。专家们都等在那里呢,理论上讲,这只羊从焗油开始,直到走进检验中心,时间不能超过两个小时。这里距省城不下百公里,焗油已经用去了一小时,你自己算算吧。这时的马波忽然发现,一个人的谎言,在某些情况下一旦运行起来,竟会像真话似的,既神奇又流畅,又如车闸失灵的汽车,惯性的推动下正朝着那个明确的方向飞驰。马波胡编的运气不错,切入角度好,说话口气正,他不知道谎言来自哪里,却第一次感到了欺骗和胡编乱造带来的美妙情境,那情境,竟像小时候疯跑一样痛快。马波还发现,这样云里雾里的胡编,已经放大了这个人的好奇心,又见警服包裹着的那个人,嘴唇动了一下说:你这人咋这么多话呢。你还是没说清,你说清,说清我就放你走。

没说清啊,我们的科研项目。马波说。

警察说:必须把你搞清楚。还有,你这只羊。

如果说马波最初的胡编流畅如水,编到这里时,已经由衷地佩服自己的口才了,只觉这个人看上去,对理解自己的话还存有一些愚蠢的障碍。现在的马波血流加快,愈发被自己的谎言快意地鼓动,谎话说到底,最需要的是什么?说来竟是虚构的真诚与自信,以及青天白日厚颜无耻的表情。马波继续往下编。

看起来,你还算个敬业的人,那我再给你点拨一下。记住,只是点拨,野生动物保护法是不是早就下来了?

警察说,是。

但是城里,还有一些人喜欢野生动物,打猎过瘾是一个,营养丰富是不是?就爱吃这口儿。

警察说,是。

这就对了嘛,我们这项试验,就是一次伟大的创举,你试想,如果把你的头焗成黄色,它至少要保持一年时间不褪色,是不是?

警察说,当然是。

那么,如果我们用油,把一只白羊焗成黄羊,然后放进山里放进草原,它是不是就是一只黄羊了?

马波认真看了一眼这警察,他眼里正流淌着孩童般的天真,先是迟疑了一下,很快恍然大悟,嘻嘻笑了起来,连说:好好好,真是好。这想法,太有意思了,利国利民又娱乐,你们是不是,从人脑袋瓜子上启发的灵感?这么好的创意,那得多聪明的脑袋瓜子呀。实话说给你,我最佩服那些有头脑的人。我还要告诉你,开始是想抓你嫖的,今天我算开了眼。

这时的马波,再次被自己编织的故事所感动,像喝多了酒,像吃错了药,像无意为之不得不为,完全沉浸在自己设置的谎言中,恍惚间竟有些意犹未尽。深受自己蛊惑的马波,要把自己的故事进行到底了,只有讲到底,才能对得起一个如此年轻的警察,才能对得起他对自己的信任,吞吞吐吐,从来就不是他马波的性格。眼下的马波同志思路清晰逻辑分明,小河流水潺潺汩汩七扭八拐浪花四溅充满哲理一路向前。

你知道吗?焗好的羊,还要放在一台价值上千万的机器上,做生物试验,然后历经风吹日晒雨雪风霜,总之,所有的可能性都要得出结论。然后,我们的黄羊,便推向全国推向全世界,新加坡、马来西亚、挪威、土耳其、马达加斯加,将来都会有我们美丽的黄羊……正在兴头上的马波忽然发现,再这么由着性子编下去,就是聪明反被聪明误的傻瓜了。

也是这时,马波看见对方的脸上风云突变,这变化与刚才的变化已经不一样了,眼前的一汪水,正在聚拢,很快变成一块冰,然后听见了一声大喝:骗子!你是个骗子,编吧,继续往下编。

马波的心立刻塌了,像是被人推倒的一面墙,但这墙很快又慢慢立起来了。马波说:你认为,我焗它干什么?

骗人,假黄羊去骗人。

马戏团!马戏团你懂不懂?马戏团极需一只黄羊。马波忽然哈哈大笑,我不是没嫖娼吗?

而此时马波也听到了同样的笑声,那警察也开始哈哈大笑,眼泪都笑出来了,笑够了才重新说话。警察说:都是些小玩儿闹,走吧走吧走吧你,走吧。我只是看你挺有意思,你什么也没干,行了吧?

就这样,两只手紧紧握在了一起,眼里同时流露出彼此欣赏的目光。警察转身走开时,又真诚地嘱咐了马波一句:你很聪明,以后,以后不要再骗人,没好处。

立在那里的马波一言不发。心说我日你个妈哟,我骗谁了?我为什么要骗?我不骗行吗我?我什么也不想说了,只觉这身汗出得畅快淋漓,如同刚刚洗完的一场热水澡。

直到驶出县城,马波才把车停下,认真检查这只羊。

到底有些细微的差别,羊角长了些,羊蹄大了些,个子壮了些,但那颜色,确是一只像模像样的黄羊。又觉这羊,打扮得也太干净太漂亮了,这样的把戏,看上去依然有些不真实,自己到底不是个十足的骗子。随即把羊拖到车下,来来回回滚了些土,重新装进塑编袋。马波心里又骂了一句,上路。

5

赶到省城时,已是万家灯火,这里居然一粒雪花也没有。夜晚的街道车流如水,五颜六色亮似白昼,几家歌厅正传出这个冬季里最为流行的劲歌。

马波的车这时已经快不起来,边走边想,这次该如何面见孙处长?总不能把羊扔下就走吧,先说什么后说什么,总该有个想法。去年,马波就是开着这辆车,给孙处长送去了两只飞龙。预约时孙处长正开会,手机里低声告诉他:去家,去家,晚上八点在家等你。然后说清了地址。

当时的马波心领神会,知道单位谈不了正经事情。又想起第一次登其家门该有礼貌,先去洗了澡,理了发又剃了须,吹风机抚摸过的脑袋,蓬蓬松松挺有造型,带着满头洗发液的香味儿,马波又找了一家擦鞋店,然后踩着锃亮的皮鞋,去超市买了一双白袜子。进了门,万一人家需要你换鞋怎么办?一定要给领导留下好印象。

那扇门,打开的只是一道缝隙,窄窄的一条停在那里,看着那道闪开的门缝,马波两只脚便不敢往里迈了,眼前却着火似的亮了起来。他从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女人,若隐若现的灯光里,就像从哪个电视剧里走出个明星。

女人看了马波一眼说:小马吧?他有饭局,人还没回来。

站在门外的马波愣了一下,脑子里大约现出了几秒短暂空白。当时那女人肚子还没鼓起来,身后的气息,传递着一个家庭深处的豪华,更像潜藏着诸多秘密,有些檀香?或者是高贵的法国香水?这女人音质很好,就是透着些典雅的冷,令马波紧张得有些不知所措。

马波说:飞龙。

那女人把货接过去,头却低下来,认真盯着门外两只脚。马波不由自主退了一步,脚怎么了?又没沾上狗屎。再抬头,门已经关上了。

那次送礼,令马波印象最深的并不是那女人的冷漠,也不是脚,而是她那关门的速度。那速度,真是太快了,就像眨了一下眼睛似的。马波记得,那时他在那扇门前站了很久,口渴得厉害,处长的家,是你一个工厂司机随便进去的吗?鞋是擦过了,但擦鞋是擦不到鞋底子的!

这次,马波决心再不进家,先是穿过和平区进入东城区,然后驶进紫晶花园,停下车给孙处长家打电话。

接电话的声音依然很冷,是那个怀孕的女人。依然是那句话,有饭局,没回来。这孙子早已坐饭桌上了!你爷爷我可是饿了一天呢。马波扛起黄羊,径直上了楼。

开门的是个老太婆,估计是孙处长的丈母娘,那个女人的妈。

此时的马波,声音格外温柔,人站在门外,对老太婆弯下了腰身,马波说:这是我们李厂长孝敬夫人的。

屋里立刻响起女人的声音:黄羊吧?

说话间人已出现在眼前,宽大的睡袍,一口花锅扣在那里。这女人显然早已记不起马波了。

马波说:就是就是。李厂长给您带好。马波两只脚站在门外,说话间,羊已放进屋里。

女人说:你还进屋吗?

当然不会,羊进去就行了,只要把货交到主人手里,自己便完成了这趟漫长的公差。马波说:我还有事情,祝您身体健康万事如意早得贵子。

马波一口气说完,迅速转身,一蹦一跳下了楼。那动作有些拐,又有些怕,看上去像只仓皇逃脱的兔子。不过,马波觉得自己这拜年话说得倒是很到位,也很有分寸。又有谁知道,马波并不怕给人说拜年话,他干的这份差,就是说拜年话的嘛。他怕的是那关门的声音,但那声音还是让他听见了,像避瘟疫似的,依然没能躲开,与上次一样,那扇门关得轻而迅捷,人像被一阵香风推向了楼道。

马波只蹦了几个台阶,便停下了脚步,楼灯倏地灭了。

站在楼道里的马波,仰头望着那扇紧闭的门,怎么就觉得像是刚刚演完的一场戏,终于谢幕了,又觉得每场戏的尾声都很重要,自己应该给这戏好好谢幕的,就在这狭窄的舞台,马波双脚并拢,对着那扇门深深鞠了大躬,马波说:很好,这就对了。我代表全厂职工,向您致以崇高的敬意!孙处长的老婆,冰雪美人天下无比!

驶出紫晶花园的马波,已经没气力再往家返了,绷紧的神经一旦松懈,既渴又饿。马波先是找了一家小旅店,然后钻进路边一家小酒馆,点了半斤饺子二两酒吃起来。马波这顿饭吃得恶狠狠的,一边吃,一边算计这一路花了多少钱。黄羊的钱不用算,李鸣启给的。白羊五百羊皮二十,焗油花了三百,加起来一共八百二十块,也就是说,马波花了八百二十块,从那个孙处长手里换回了两千块钱的黄羊。这样的好事情,能不让人高兴吗?想一想,又觉得对不住李鸣启,这些年,他从来就没欺骗过他,正是因为他的忠诚,李鸣启才把自己始终留在身边。又想,我这事冲的可不是你李鸣启啊,是那个龟孙子,你孙子这是违法乱纪,是索贿,并且索的是野生动物罪上加罪。一旦给自己找到理由,人心也就平和了,马波扬起脖子,很深的一口酒灌下去,然后任酒精在体内慢慢燃烧。世上再没有比这样的燃烧更令人惬意的了,它可以让你忘却许多事情,也会想起许多事情,一路上该做的做了,该骗的骗了,惊惊乍乍胆都快吓破了。直到钻进旅店躺在床上,马波才想起万小燕,随即拨通了家里电话。

万小燕那边抄起电话就骂:死鬼马波,你在哪里?我以为你早进了大狱。我马上就要生了,生完孩子,你就别指望再进家门!

马波这边好着声音说:我亲爱的老婆,现在就是为你服务呢。一定要懂得耐心啊。回家,回到家,你就都知道了。

马波从省城返回已近中午,本想事先给万小燕打个电话,又觉得打过去,也不会有好果子,更不知这孩子生没生下来。又想起母亲当年生自己,还在那里洗衣服呢,忽然就觉得不好,一个小时后人就落了地。现在的女人,是不是太矫情了?他知道万小燕的脾气,自己越是在她身边,她就越是虚惊。

在自家楼下,马波打开了后备厢,黄羊身上还盖着那张白色的羊皮,眼睛依然大睁着,马波的手伸出去,目光再次停在了那里,就在这时,他似乎听见了那个熟悉的声音,两只手像脱落的树叶般飘了下来。这羊,无论如何,依然与他有着莫名的牵扯,和前几次谋面一样,这只羊,似乎还是对他有话要说。

你不说话就不行吗?

马波听见那羊说,你真就能把我扛进家门?

是啊,我真的能把你扛进家门吗?

此时的马波,眼前看到的已并非一只,而是更多成群的黄羊站在那里。

我们已经说了一路,你们还能把我怎样?我也不容易啊。是的,马波最先听到的,是随自己心脏一起跳动的声音,正是在自己的声音里,马波听见了那来自草原深处呻吟般的祈祷,听起来有些恐惧,有些虚无缥缈的歌唱,又像来自夜空给予的暗示,令人四肢无力难以把头抬起。就这样,后备厢的盖子不知不觉慢慢合上了。作为一个人,如果回答不出一只羊的提问,他只能这么做一服从内心神灵的指引。

码波重新回到车里,抬头看了一眼自家窗子。窗子紧闭着,估计万小燕还在家里,于是拨通了电话。女人似乎已经感觉到马波快到家了,电话里的声音变得格外温柔:马波,你不在身边,我总是害怕,我已经一夜没合眼了。你一定要快些,生孩子可是人命关天的大事呀。难道你就不知道吗?

马波紧紧盯着那扇窗子,好着声音说:正往家赶

呢嘛。快了,快到家了。你可千万别再生气,你这个人,就是爱生气。一定等着我,等我回来,我们好好把孩子生下来。

马波的话说到半路时,就觉得又在骗人,恨不能给自己个嘴巴。自己从小受到的教育,就是不能撒谎,可是这几天,他已经撒了多少的谎啊。正想着,万小燕那边电话已经“咣”的一声挂了。他知道这女人,一定是哭了。

马波飞快地穿过市区,径直去了坝上方向。

雪后的坝上草原,沉寂肃杀,天地间尽显收敛。回到坝顶马波才发现,雪其实并非自己担心的那么大,老天爷像是在吓唬一个人。当初如果不绕内蒙,事情办得也许会顺利许多,也不会有这么多周折,这一路的麻烦,其实就是自找的。

马波的车在坝顶慢慢溜着,几只不甘寂寞的山鸡,正在冷风里小心刨食。马波远远地,把它们绕了过去,直到找见了那座敖包。

羊,坚硬得更像是一块石头,又像是一种对抗。这一次马波有意多看它几眼,很奇怪,那羊,那两只大羊眼,已失神地暗淡下去不再疑问,这些疑问,究竟有没有啊。硬邦邦的羊,冰凉沉静的眼睛如同一眼深井,向他证明着自己早已死去。你现在还有话再跟我说吗?马波把羊抱起,蹚着雪,一步步向那座敖包走去。

敖包的形状是一座塔,由无数莫名的人垒起,高高的塔身,挂着几十条祈求来世的红布飘在风中。真是吉祥啊,一只黄羊躺在那里,在新鲜的白雪映衬下,既庄严又有着些无辜。

马波找来一些柴枝,一层又一层,就像小时候,父亲把一床被子盖在自己身上一样,也搭成了一座塔的形状直到完全遮蔽,只有遮蔽了,别人才不会看见它。有敖包在,马波也不必再为它担心了,也许,有一天,依然会有人问,咦?这只羊怎么死在了这里,那就让它自己回答吧。

返回时马波还想起一件事。不必等到夏天,待雪化了,一定把照片给那个牧人送上去。还有,那两个林警,城里人说话要算话的,不能总让人家以为都是些骗子。

车到坝底时,马波的手机有些惊慌失措地响了。里面是李鸣启的声音,李鸣启说:马波,你在哪儿?

马波说:我在路上呀。

哪段路上?

从省城往回返的高速路上。

李鸣启那边大叫了一声:活见鬼了,你在撒谎!我明明看见你从东大街跑过去的,你什么时候学会骗人了。告诉我,你究竟在哪儿?

马波无法回答他,心想只能还得骗了,停了一下才说话:看错了吧?紧接着又说:孙处长的黄羊,已经送到家了,李厂长你就放心吧,我已尽职了。

李鸣启那头说:孙处长电话当晚就打过来了,领导好像生气了。

生气?他应该高兴的。马波说。

李鸣启说:不是对咱们,是对经贸委吴主任。他说,吴主任不该给他弄这事。批评我们捕杀黄羊,是犯法的。

孙子,龟孙子谁都会装,他不知咱们冒了多大风险,我这一路都快吓死了。你告诉他,这次再不批下来,我就跟他龟孙子没完!马波的声音忽然变了调,听起来像个领导似的。

孙子?你说的是孙处长吗?李鸣启说:马波你怎能这样讲话呢?你过去可不是这个样子,我们应该感谢人家的。晚上吧,晚上我等你,给你接风。

马波还有许多话要说,又知道司机首要的便是嘴严,那就只能把嘴巴封住。一路的事情,他对任何人也不会讲出去,包括黄毛猴子,包括车队里的人,包括老婆万小燕。

再次返回市里,天已彻底黑下来。马波往家打电话时,已经没人接了,知道家里肯定发生了事情,随即把车直接开往妇产院。

去往妇产院的路程并不远,但马波一路却慌了起来,拐过东大街路口时,居然险些撞了个人。那人看上去像个农民工,当他突然出现在眼前时,马波头上的冷汗都冒出来了,好在最后的急刹车,仅是与他挨在了一起。透过玻璃窗,他看见了那个农民工给他展开的一副笑脸,又听见他说:叔,对不起啊,叔。但火冒三丈的马波,回头在车里依然大骂:龟孙子,你是个龟孙子!

待马波赶到妇产院,万小燕正一个人躺在床上。马波心里就没了底:这么快就生了?你没骗我吧?

躺在床上的万小燕说:生孩子也能骗吗?骗你自己吧。又说:你还知道有个家?这孩子,是让你吓出来的。

马波忽然觉得,自己怎么连老婆都不相信了呢,有问题了。马波说:孩子在哪里?让我看看。

万小燕说:送人了,你看不着了。

马波说:别给我开玩笑,男孩女孩?

万小燕点头说:男孩,很优秀,你真的很优秀。过几天我一定给你们单位写封表扬信。真是大公无私啊你。

马波听出万小燕话里有话,男孩女孩都一样,母子平安就好,但眼前的一切已经真假难辨了。马波不愿这时找气生,一个人躲到楼道抽起了闷烟。这一路,自己得到什么了?什么也没得到,到头来赔了八百块钱,只剩下了一张羊皮。但他还是觉得值,只有他自己知道,这是一件多么有意义的事情。过几天,他一定把羊皮熟好,给万小燕铺在身子底下,就算是送给她生孩子的礼物吧。万小燕如果问他哪里来的呢?这次千万不能再骗她了,马波想了想,还是不能如实招来,如实招来,你就是个傻子。应该说是老宋那个浑蛋白送的,是李鸣启白送的,是那个孙处长,白送的。

6

北方千斤顶厂正式破产那天,节气已进入另一个夏季。中央电视台的气象预报,不断播放南方出现的干旱,北方却已连续下了几场暴雨。限于条件,会场只能放在厂部大礼堂。那已是个多年未用的礼堂了,窗子玻璃已经所剩无几,一群麻雀正猖狂地飞进飞出。

李鸣启今天情绪格外阳光,那样子,看上去很有成就感,哪里像是完成了一次破产,应该说,他仿佛正在等待又一场新的开工典礼。最初,李鸣启本想放点儿轻音乐的,会场正前方,还应挂上大横条幅:热烈祝贺北方千斤顶厂破产大会胜利召开。想到这里,连他自己都笑了。

这天上午,马波和李鸣启提前驱车,把省领导接在市郊高速路口。孙处长,市里的吴主任和那个留着平头的开发商等一行十几人,都赶到了大会现场。

很久以来,今天是全厂开会来人最多的一次。当然,也是最后一次职工大会。这个全市著名的国有企业,早已失去了当年气象,尽显失意,看上去像是在做最后一次深呼吸。礼堂虽显颓败,颓败的义岂止是礼堂,那种精神上的下岗,使得一些人眼里,与刚刚擦拭过的长条桌椅一样,闪着晶亮的水迹,主席台上蒙了两块旧毛毯,会场严肃沉寂,工人们伸着长长的脖子,个个脸上是忧郁的等待。其实,眼含泪光的工人们,多数是理解李鸣启的,知道路一龙是如何把厂子扔下的,更知道办破产并非容易事。李厂长已经跑了快两年,没点儿本事,破产你是办不来的。各方领导也需多费心思,该闹的闹过了,该找的找过了,当一个人把气力用尽时,自然会安静下去。新的希望总算到来,破了产,每个人可以拿到一些钱,然后再去谋生路,因此,会场气氛虽显压抑,却是平静的。

往会场走的时候,马波在礼堂门口碰上了猴子,猴子捅了一下马波说:今天晚上,我请你唱歌,到我们那儿干得了。这时的马波并不想理睬他,但马波还是首先看见了那一头黄毛,人就愣了一下,只觉得仿

佛又看见了那只羊。

马波说:去你们那鬼地方,就得染头发,我从来就不想去。说完就往里挤。

马波悄悄挤在人群中,准备把主席台上久违的孙处长认真端详一番,就像在盛大节日里欣赏一幅人物画一样,再没有比这样的时刻更令人轻松惬意了。坐下来的马波,特意找个靠前的座位,看上去像个专心听讲的小学生。抬头看见,猴子更积极,伸着细长的脖子坐得更靠前,一头黄毛卷在那里,在人群中自以为是地闪闪烁烁,心里便又生出一些牵挂:送上去的那只假羊,无论如何令人心虚,就不知这个孙处长,今天能生出些什么事端。于是,马波的两只眼睛把孙处长盯死了。

马波发现,端坐主席台上的孙处长,比上次见面时胖了许多也白了许多,虽然年轻,但神态上却颇具领导风范,尤其是两只臂肘架在桌面上的姿态,看上一眼就知道,这是个曾经受过良好教育,年轻有为前途无量的人。孙处长的讲话,听上去很有高度,视野开阔,一字一句,声调把握得抑扬顿挫,从宏观到微观,从主观到客观,从企业转制到WTO再到互联网,从下岗工人再就业到社会保险,语速不紧不慢,节奏有致很好接受。尤其对企业破产意义讲得好,理论联系实际引经据典,层次分明有板有眼,讲到后来,竟让人搞不清,究竟是窗上碎玻璃的反光,还是孙处长动了真情,居然让马波看到了那种被称作泪花的东西,这无疑给在场工人吃了颗极富同情的定心丸。我们这个快速发展的国家,目前最需要的,便是发展与稳定啊。

望着眼前滔滔演讲的孙处长,马波的脑子逐渐走了神。想起那次孙处长来,这龟孙子,一口气竟然要了三个小姐,出来时的那张脸,既严肃又端庄,那走路的身姿,那轻声的咳嗽,看上去又特别像个年轻干部了。他还不到三十岁,竟是个多么像模像样的牲口,一个人从嫖客变成台上的干部,竟是这么从容这么利索。又想起这小子那漂亮女人,吃了那么多焗了油的黄羊肉,会不会生出个黄毛?马波偷着乐了一下,又怕被人看见,就觉得这样的想法有点损。经过较长时间认真细致的观察,根据孙处长脸上谈笑风生的表情和整体气氛,马波相信,关于那只羊,他应该是满意的。这本来就是个扯犊子的事情,用不着自己再操心了,不就是一只羊嘛。然后又想起李鸣启说的那句话:狼行天下吃肉。剩下的,就是狗行天下吃屎了。

散了会,一行人去乾隆大酒店吃饭。李鸣启特意为孙处长点了一道人工养殖的红焖黄羊。李鸣启说:来到我们塞外,不吃黄羊,等于白来。吃吧,再不吃,今后可就没机会了。

孙处长往嘴里放进一块肉,俨然行家似的,表情上很快有了变化。孙处长说:这才是真正的野生嘛,你们给我送去的那只,就不是这个味道。

酒桌上刚刚进入状态,孙处长一句话,大家都停止了动作。坐在门口菜道上的马波做贼心虚,心里先是动了一下,头上非常及时地冒出了一层冷汗。

孙处长的嘴还在蠕动那块黄羊,嘴上淌着一些油渍,继续问:是不是人工饲养的?

李鸣启脸上便现出了一些尴尬,李鸣启说:这就得问小马了。小马,你说,老宋会蒙咱们吗?

这突如其来的提问,轻而易举把马波头上的汗彻底挤了出来。马波根本没有思想准备,今天这样的场合,李鸣启居然会把话题转向自己,手里的筷子便停在了半空中。马波说:老宋可是个实诚人呢。他说,他们跑了一个秋天才弄到手,肯定不是人工饲养,我眼瞅着从地窖里拖出来的,身上还有枪眼呢。

然后是吴主任出来解围,吴主任说:眼前这才是饲养的,你那只,是野生的,所以味道有区别。孙处长,你夫人不是早把羊肉吃光了嘛,又生了个大胖小子,家生野生,怎么也是个补。

话说到这份儿上,孙处长似乎已经有所察觉,当下的话题有些不合时宜,于是连连摆手:不说了不说了,换个话题。喝酒喝酒。家生也好,野生也罢,我只是顺便说说嘛,它毕竟是只黄羊。来,端杯,我代表我夫人谢了!这女人也太麻烦了,说完一饮而尽。然后又说:李鸣启,你真是给了我一件最好的工艺品,那羊头挂在我家客厅里,实在是漂亮,威风凛凛有气势。每看到羊头我就想,黄羊能在坝上那么恶劣的条件下生存,是需要一种精神的,那种精神,是值得我们好好学习的,其实,我们人类的生存环境,比黄羊可是恶劣得多呀。你们要听清,我说的生存环境,指的是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不是人与自然的关系,仕途险恶呀,就说你们这次破产,大家费了多少劲。同志们,你们说是不是?

大家齐声说是的是的,孙处长的比喻真是太深刻太恰当了,一只羊头就能引起这么深刻的思考,要不怎么让您当处长呢。我们应该高呼,黄羊万岁,孙处长万岁!

第二天安排坝上旅游。马波和李鸣启在前引路,孙处长的车紧随其后。这个阳光灼热酷暑难耐的沉闷夏季里,坝上草原凉爽的碧野蓝天,自然是令人向往的好去处。

车爬上坝顶时,马波竟然鬼使神差般地向左拐去。李鸣启说:马波你方向错了,应该向右拐嘛。

马波说:是吗?错了吗?

马波无声地笑了一下又说:李厂长你不知道,走这条路,也许会看见野生黄羊。据说,看到黄羊会走好运,挣钱的发财,当官的高升,看见了黄羊,说明你就有“皇样”。孙处长如果运气好,他就会看见,我们也沾沾处长的仙气。

是吗?李鸣启说:你这个点子好,真是好。如果是这样,孙处长会更高兴的。好事,一定要做到底,就凭你这份虔诚,我们也该能看到。

拐过的这一路,并没有看到黄羊,就连一只杂毛兔子也不曾看见。

并没有人知道,马波途经的这条路,透过松树林,应该能够看到那座隆起的敖包。他不知道那只羊是否还在,如果被山牲口吃掉,至少骨架还会有吧。马波放慢了车速,敖包在松林的背后若隐若现,此时的马波,再也没能看见什么,他什么也没看见,就连那个柴堆也没看见。这个北方夏季的塞罕草原,已经连续下了几场暴雨了。

于是马波引领孙处长的车,迅速向右拐去。两辆车一前一后,直奔老宋的度假村。

坐在身边的李鸣启看上去有些感慨万千:这就对了,别再找了,野生黄羊不是什么人都能轻易遇上的,搞个破产都这么费劲,那得多大福气呀。

马波扭头瞅了一眼李鸣启,忽然就哈哈大笑:我们托了孙处长的福啦!破产成功啦!

午饭简单从事。然后先骑马,再坐船,去老哈河源头漂流,晚上将有篝火晚会放礼花。夜晚的塞罕草原,到处莺歌燕舞,烤全羊的香味嗞嗞啦啦,把老宋的“丽人度假村”弥漫得香气四溢宛若天堂。

吃晚饭的时候,有老宋作陪,几杯酒进了肚子,老宋缩着脖子,自然想起了那只羊,也有些讨好的意思。老宋斜了一眼孙处长说:李厂长啊,上次你给我安排的任务也太难了,那只黄羊,我可是拎着脑袋办的。怎么样?省里领导还满意吧?

李鸣启知道当着孙处长的面不好说,连说满意当然满意,满意极了,多亏了你,然后桌底下给他蹬了一脚。

这天晚上孙处长因为高兴,酒喝得比较多。酒的好处,往往是喝到最后便不知自己是谁了,不要说孙处长,就是李鸣启也找不着北了。而这时,远处的篝火已经火炬般燃烧起来,哪个旅游团的主持人,已经

开始在扩音器里嚷嚷着跳舞了。李鸣启说:走哇,孙处长,跳舞去,我们跳他妈舞去。

马波和孙处长走在后面,就觉得被人拉了一把,孙处长把马波拉到了身边烧烤桌。孙处长说,小马,我得问你个事情,那个宋经理说的黄羊,是不是我那只?

马波说:当然是。真的就是真的,我们塞外人实诚,您的一句话,就是圣旨,我们哪敢不办。

孙处长又说:那他,知不知道是给我弄的?

马波说:害怕了?这种违法的事,能让他知道吗?这时候就不能跟他来真的,让他干啥只管干,傻×呀你。马波知道孙处长这时已经喝多了,趁机骂了他一句。

孙处长并没听出骂的是谁,他觉得马波骂的应该是那个老宋,连连点头说:这就好,这就好。马波够哥们儿,李鸣启够哥们儿,我们省里人,就愿意交你们这样的干部,实诚。

桌上还有一堆剩酒,马波趁机又给孙处长倒了一杯“闷倒驴”,自己倒半杯,举起来紧紧盯住孙处长说:孙处长,这话可是你说的。今后咱俩就是哥们儿了,我早就想你了,真的好想你,那次从省城回来天天想。以后有事,我就去家找你,不要说一只黄羊,你就是要一头大象,我也给你弄过去。哎哟,你那夫人可真够漂亮的,一看就是好福气,家里几室几厅?

孙处长说:小马子你少给我耍花腔,进去过嘛,四室两厅嘛。

马波连连摆手:对对对,进去过进去过,四室两厅四室两厅,房子大的先喝,谁让你有本事呢。喝!谁不喝谁就是龟孙子!马波说着,已经把酒杯摁在了孙处长嘴上,眼瞅着孙处长仰起脖子,凉水般灌了下去,自己也干了。孙处长撑不住了,马波也有些撑不住了,两个酒足饭饱的人,像两条将要闷倒的驴,相互搀扶着,深一脚浅一脚,朝着《草原之夜》,朝着篝火,朝着那最为快乐的方向走去。

那边男男女女手拉手跳得正起劲。草原上的篝火,很像人们今天的心情,夜色里燃烧闪烁得异常活跃。火焰的映照下,个个身上幻影幽幽,散发着难以捕捉的光环,牧笛和马头琴的旋律,听起来既遥远又忧郁,像是来自前世的呻吟和诉说,又像在这样的诉说中唤起的梦呓。

跌跌撞撞间,马波还算清醒。孙处长肥嘟嘟的身子如同装在塑料袋里的一堆肥肉,几乎把重量全部压在了马波身上。马波也不恼,为领导服务,心甘情愿,扭头看了一眼身边这个被他搀扶的人,这个和自己打了两年交道的孙处长,眼下看上去一点儿架子也没有,与坐在主席台上的相比,平易得就像不是一个妈生的。第一次与这样的高级领导走在一起,身贴身心贴心,马波心里便升起了无限感动。我们已经说好,今后就是哥们儿了,哥们儿之间是不是可以开些玩笑呢?当然可以。想到这里,马波已经把一条腿非常及时地伸了出去——就这样,像是摔倒了一只狗熊,孙处长在草原的歌声中,重重跌在了洒满月光清湿的草地上。

马波并没有及时走开,就这样把领导一个人扔在这里,是不是有些失职?这时的马波已经舍不得走了,把头低在那里认真地看了一会儿,就像看着曾经的那只羊一样,心想自己并没用多少力气,不就是伸出去一条腿嘛,这人,他怎么就倒下了呢。躺在草地上的孙处长像是睡在梦中了,先是一只手在草堆里乱抓,然后便起了鼾声。马波把身子蹲下去,轻声说:孙处长,你今天喝得太多了,起来,快起来,我们去篝火那边跳舞,大家都在那边等你呢。马波最初本想把他扶起的,动了几下,就觉得这张面孔,丑陋得像是一头猪。趴在草地上的孙处长挣了几下,很快又停下了。这就不能怨我了,是你自己不愿起来呀。马波说完,随即身轻如羽扬长而去,很快融进了今天最为欢乐的人群。

李鸣启正在舞曲中。李鸣启今天也喝多了,两条胳膊正紧紧搂着那个陌生的女人飞快地旋转,马波看在那里,十分耐心地等在场外,心想,到底还是这“闷倒驴”好啊,直到一曲《草原之夜》结束,才走上前去说话。

马波附在李鸣启耳边说:李厂长,赶紧派人过去,孙处长那边喝多了。多去几个,越多越好,他怎么就趴在地上了呢。

第二天一早,孙处长的酒像草原上的天亮一样醒了。吃早餐的时候,马波特意走过去问孙处长:昨天晚上,喝高了吧?

孙处长说:在省城,常有的事嘛。又说:坝上的“闷倒驴”就是好,不上头。

吃罢早餐,欲回省城的孙处长提出了一点儿小要求。这要求真是很小,孙处长只不过想走内蒙那条线路,顺便领略一些更为纯粹的草原风光。这就要由马波的车送一程,只要送到坝下,就可返回。

马波本是不情愿的,孩子才几个月,正是累人的时候,更何况中央电视台已发出预报,沙尘暴最近将从外蒙到达京北和塞罕草原。另一原因,马波始终藏在心里不便人知,对那条路,其实他已经有些怕了,不想再面对它。但他现在又不得不听李鸣启的,孙处长话音未落,李鸣启已经迅速表态了。李鸣启说:孙处长,走内蒙好哇,不要说把您送到坝下,就是送到北京天安门,我们也心甘情愿。

只能上路了。马波车开在前,孙处长尾随其后,接下来又是一段颇具风情的旅程。路过那座羊圈时,马波忽然觉得很不好意思,那牧人的照片,自己至今未能洗出来,还有那只羊,仿佛已经听到了它尖厉的叫声。又想到那个检查站,两个一高一矮的林警,他们还在那里吗?知道这次又把人骗了。直到看见那座小房子,马波的心才落了肚。前面的车一辆接一辆地过去,检查站里已经没人了。

下坝的孙处长因为昨晚喝得高兴,又也许酒兴未消犯了车瘾,居然把司机撵到了副驾驶座亲自驾车。孙处长确实在省城憋坏了,车一上路,人兴奋得像个小孩子,一会儿跑到马波前面,一会儿拐向旁边的草滩,反正草原上没有大障碍,随便跑便是。

车进入内蒙边界时,风景与塞罕草原便拉开了距离。草原变得更加纯粹更加原始了,令人更加兴奋的事情也随之来到眼前。马波的车紧跟前面的孙处长,拐向将军泡子时,老天及时给了他们一次好运气,以至于这一行人,最初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了。

前方童话般出现了那幅神奇的图画——并没有人知道,这些黄羊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它们远远停在草地的山坡上,并且不断向这边张望,看上去很警惕,又像是带着些阴谋。也许十几只,又也许几十只,正在草原的天空下若隐若现,远远看去,几似迈着绅士般的步伐缓缓游荡,平静而悠闲,害羞似的,既像躲在草原与天空衔接的深处,又像来自天边大片米黄的云朵,它们完全融进了天地间,让人难以分清究竟是在云中,还是在那鲜草覆盖的山坡。而这时的阳光,正恰如其分地穿过云层的间隙,斜刺里照射过去,把一团金色火焰极其美丽而静止地燃烧在那里。马波惊得不禁大叫一声:真是它们!

喊声未落,李鸣启的手机便响了。马波听见,孙处长已在前面声嘶力竭地叫喊起来:

李鸣启啊,我看见黄羊了,看见黄羊了!真正的野生黄羊,太漂亮太美了,黄羊太伟大了!孙处长又像在下命令:李鸣启!你们跟上,快跟上,前进前进!近些,再近些,你们沾我孙宝林的福气了!

李鸣启早已看见,如此千载难逢的黄羊群,令李鸣启也兴奋地喊叫起来:孙处长,孙处长看见了,我

们也看见了!今天真是好运啊!我们都有“皇样”啦!

喊声未落,李鸣启心便惊了一下,因为他发现前面的孙处长,已经犯了非常严重的错误——飞奔的那辆奥迪越过了隔离带,正野兽般朝着草滩深处飞去。那是一块看上去极为平坦的草滩,只有草原上的人才会看清它的意图,草滩的前方,便是那些美丽的羊群。

李鸣启立即拨打手机:孙处长,危险啊!赶紧停下!前面是沼泽,泡子地,太危险……话没说完,激情四溢的孙处长又开始大叫:狍子?不是狍子,是黄羊啊,黄羊——过来呀——你们快跟过来!

仅仅几秒钟,眼前的情境已发生了急剧变化,前方疾驰的黑色奥迪确实停了下来。它一定是想调头的,但是非常不幸,这辆车并没能回转身,而是开始沉重地向下退去。

出人命了!

李鸣启大叫一声闭上了眼睛。

事情来得太突然,以至于马波和李鸣启根本没缓过神,事情便出了。看着前方正在下沉的车,李鸣启再次拨动手机:孙处长,孙处长!打开车门啊,赶紧打开车门!

传过来的声音已极其微弱,李鸣启根本听不出对方在说什么。

黑色奥迪,如同正在急欲潜入海底的一条鲸鱼般坚定,越沉越快,几秒钟里,便剩下了最后一块黑色车脊,像是在开一个玩笑,仅只短暂而顽皮地在那里停顿了一下,便彻底消失了。那最后的一闪,不像是草原的吞噬,很像是化进那块芬芳最后的告别。前方沼泽地上的浮萍,宛若一块恒久硕大的地毯,依然很富原则性,只是波动了一下,便迅速回归了平静,若隐若现间,剩下的只是闪烁在那里的细碎迷离的水光。

马波和李鸣启站在那里,岂敢再迈出一步。

只有马波清楚,如果没记错,他们停下的位置,也是去年冬季,自己被那只母羊拦截的位置。

草原这时的夏季风,打在身上已颇具力量,黄羊早已得消失得无影无踪。两个人同时看见,除却深远的草地,那更为深远的地方,黄尘已经开始直立升起,那是一块悄无声息毫无规则的巨大幕布,正从天边沉重地压了过来。阳光尽管被遮蔽了,依旧穿透黄尘落在了草地上,塞罕草原身上留下的巨大投影,如同着了鲜红的血色。

马波扭头看了一眼李鸣启,说:沙尘暴。

这时的李鸣启,已经说不出话了,傻人般望着草滩一声不吭。

我们现在应该报警。马波把李鸣启看在那里说。

李鸣启的声音十分狼狈,李鸣启大概是被吓坏了,说出的话却令马波一辈子也忘不了,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忆起一个梦,李鸣启说:我这个人,本来就已经很傻了,可这是个比我更傻的人。我们谁也救不了他的。

马波说:两条人命啊。

这地方,太美丽了,有多少人进去,就会有多少人陷在那里。你知道吗?它是与海底连着的,那是另一个我们未知的世界。事情永远是这样。

马波从来就没见过,李鸣启这么一副茫然的表情。李鸣启的脸已经变了形,把头扭在更远的方向,眼里正存着一汪泪水,伴随泪水的,还有一束复杂的光亮。

他们最终还是报了警。

他们不能动,只能等在车里,并牢牢记住远处那片白亮的位置。

像是有意又像是无意,原本已经没有希望的事情,李鸣启再次拨起孙处长的电话。前方一点儿声音也没有。前方什么也没有了,就连声音也没有了。广阔无垠的塞罕草原,永远是平静的,只剩下那些无休无止的风声。

马波忽然觉得,这是不是也是一场骗局?他这时真的希望,这就是那么一场骗局才好。

紧接着,李鸣启又拨深圳路一龙的电话。马波问他:你还在想着他?是不是要去南方跟着他干?

李鸣启说:南方,南方地方大着呢。你难道还让我去给他当车间主任吗?你这人,今天的话咋就那么多呢?令马波没想到的是,李鸣启说着,已经死死揪住了马波的衣领。这么多年,马波从未见过李鸣启的这副样子,面目狰狞的李鸣启,眼里布满了通红的血丝,看上去就是吃人的样子。马波一边往后退去一边大叫:你要干什么?李厂长,你要干什么!

李鸣启随即大声喊了起来:孙处长,你个孙处长啊!

马波说:我不是孙处长,不是孙处长啊!

你是谁?那你会是谁?

那边已经有人接话了:哪位?

原刊责编晓枫

[作者简介]田林,本名杨田林,男,河北承德市人,毕业于西北大学中文系。已发表小说、散文、随笔、文艺评论一百余万字。出版有中篇小说集《落雪之城》、短篇小说集《绿太阳》、散文集《携时光飞舞》等。曾获《青海湖》优秀小说奖,《小说林》优秀小说奖等,《人民文学》茅台杯优秀征文奖,2006年度河北省作家协会“十佳”作品奖,第十一届河北省人民政府“文艺振兴奖”。现在承德市广播电视局工作,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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