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 舒
一
清明节那天,我父亲苏伍率领着他的两个儿子——苏潮和苏渡,一起去刘湾乡下为我们的爷爷苏木桥扫墓。五十九岁的苏伍双脚站在大片葱绿的麦田边,就像一只用巨大的爪子抠住树枝的麻雀,消瘦,筋骨间却充满力量。虽然苏伍是一名即将退休的服装厂老技师,但从他的站姿来看,他倒像一个有着丰富的劳动经验的农民。想必,二十四年前,农村的田埂一定比如今细窄得多,农民必须学会麻雀的站姿,才能在田埂上安全妥帖地站住。
我弟弟苏渡用手肘捅了捅我,轻声说:怪事,这么好一块地,怎么没人开发?
苏渡服务于一家全国百强房地产公司,最近,他刚从一名普通员工晋升为开发部经理。苏渡的眼睛是一架城市建设加速器,在他眼中,所有的农田里都应该雨后春笋般长出一幢幢高楼大厦。
我父亲苏伍通过目测,确定了他的目标就是这片麦田。于是,他伸出一只骨节突出的瘦削的手,向着宽阔的麦田深处张开拇指和食指,嘴里喃喃念叨:一虎口,两虎口,三虎口,东三,南四,就在那里,我记得很清楚,你爷爷的坟就在那里。
苏伍毫不怀疑自己与针线长年打交道的手在二十四年内有所变化,因此,当他用手指丈量出麦田中间那块方寸之地时,便用十分肯定的语气确认了那就是我爷爷苏木桥的坟墓所在。可是,麦田在我眼里依然保持着连绵的整体,没有任何特殊的标志证明这里埋葬着一位老人,准确地说,是一位未老先逝的男人。用什么来证明苏木桥的肉身以及灵魂,曾经在这片麦田里,由这个世界走进了另一个世界?这里只是一片被葱郁的麦苗覆盖的平坦的土地,与周围的土地并无二致。
四月清明的风依然料峭,我和苏渡站在我们的父亲身后,像两棵迎风矗立的树,又像两个贴身侍卫,相比之下,父亲的身材显得更为消瘦和矮小了。那时候,苏伍的身躯已完全前倾,仿佛我爷爷苏木桥无形的坟墓在早春的寒风中召唤着他的子孙,又仿佛苏伍的骨头里有一股巨大的爆发力,他的身躯被推动着,几乎扑进麦田。可是当我用眼角的余光瞄到站在另一侧的苏渡时,我发现,他也正好在斜眼看我。苏渡的眼神告诉我,对父亲确指的坟墓地点,他也心存怀疑。然而,我们的目光在一瞬交会之后,不约而同地迅速回到了父亲的手指上。于是,我们跟随着父亲的指点,毕恭毕敬地把目光投向了麦田深处。
苏伍瘦小的身躯果真扑进了麦田,这处不知是哪户农民家的麦田,藏匿着我先祖的坟穴,我们不得不擅自入侵。这情形,忽然让我产生幻觉,仿佛,我们父子三人组成了一支考古队,在考古队队长苏伍的带领下,我们正进入一段湮没的历史。毋庸置疑的是,历史的演绎者,就是二十四年前死去的我爷爷苏木桥。
很久以前,我爷爷苏木桥是刘湾镇方圆周边最好的中式服装裁缝,据说,他最擅长的就是做对襟长衫、缎子旗袍和中装马褂。我父亲苏伍从九岁开始就跟着他学盘纽扣、缲贴边。他既是他的儿子,又是他的徒弟。在苏伍年满十六岁时,擅长中式服装制作的苏木桥陷入了近乎失业的境地。那种对襟长衫马褂旗袍,已不再是人们的日常穿着,中式服装只剩下两种功能——戏服和寿衣。
我父亲苏伍在十六岁那年被上海的服装厂招去,在他即将满师成为一名独立作业的中装裁缝之前,他离开了刘湾老家,离开了他的父亲苏木桥苏老裁缝。服装厂的招工无疑是雪中送炭,我父亲苏伍很幸运地走出了未来的失业者行列,并且,从此以后,他成了一个城里人。
二十四年前,老裁缝苏木桥在远离城市的刘湾老家独自去世时,我奶奶苏陆氏正在我们家欢度她此生第一个城市里的春节。顽固不化的苏木桥,却无论如何不愿意离开乡下的老房子度过任何一个年节,这使得我父亲苏伍相当为难。原因很简单,多年前,我父亲结婚的那个秋天,我母亲王美华象征性地在刘湾老家住过一晚。第二天早上,新娘子王美华白嫩的脸上布满了被众多蚊子亲吻的痕迹。乡下的蚊子具备农民的坚韧品质,在秋天越来越寒冽的气候条件下,它们依然顽强地行使着蚊子的职责。除了蚊子以外,还有一样令我母亲无法忍受的是,刘湾老家没有必要的卫生设备。出身并非高贵但却维护着自己城里人生活品质的王美华,由此对刘湾老家的恶劣印象根深蒂固。于是,王美华向新婚丈夫发下了誓言:别想叫我在乡下老房子里住第二夜,永远也别想。
苏木桥的死讯传到我家时,我奶奶正在大年初一的饭桌上唱歌。在八岁的苏潮和六岁的苏渡共同的起哄和鼓励下,苏陆氏张开缺了多颗牙齿的嘴巴,唱起了一首叫《大海航行靠舵手》的歌。相比我爷爷苏木桥,我奶奶苏陆氏的性格要随和开放得多。她是一个很容易接受新事物的老人,或者说,她从来没有自己的主张。我想,也许正因为她没有主张,所以她总是产生某些担忧。她担心年年守着倔强的丈夫在乡下度过一个又一个寂寞的年,终将导致被儿子媳妇抛弃的结局。所以,在这个举家团聚的春节,我奶奶丢下我爷爷,来到了坐落在城市里的苏伍家,与她的儿子、媳妇和孙子,过了一个开天辟地的除夕。
大年初一的饭桌上,苏陆氏苍老而绵长的歌声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打断。在拳头和屋门的巨大撞击声中,某一位远房表哥破碎的嗓音宣布了我爷爷苏木桥的死讯。我奶奶苏陆氏黑洞洞的嘴巴保持着张开的姿势,歌声依然余音袅袅,我奶奶瘦小的身躯却像一根细弱的丝线,“嘣”的一声断裂、收缩,然后,瘫软了下来。
窗外,大年初一的喜气在鞭炮零落的炸响声中显得遥远而稀薄,寒冷的空气隔着玻璃侵入我家。我看到,我父亲苏伍年轻的脸颊上,两行溪流正汩汩不断地流淌而下。
我爷爷苏木桥死于突发性心脏病,享年五十九岁,或六十岁。老家的某一位乡邻在大年初一上午去给我爷爷拜年时,发现习惯早起的苏木桥苏老裁缝居然还在他的宁式老床上安静地赖床。我们的邻居伸出被寒风吹得冰冷的手,轻轻地摸了摸苏木桥的额头。比手指还要冰冷的未老先衰的额头,让我们的乡邻失声惊叫起来。惊慌失措的邻居看到,我爷爷苏木桥平躺着的瘦小身躯上,穿着一套崭新的中式裤褂。
从不睡懒觉的苏木桥终于破例,让自己进入了永久的睡眠,然而,我们无法确定,他究竟是在什么时候死去的。除夕夜?或者,他虚弱的心脏勉为其难的跳动坚持到了新年的凌晨?他身上那套崭新的中式裤褂,是他预知了自己的寿数而提前穿上了寿衣?还是因为过年而穿上的新衣服?我们谁也不知道。为此,我父亲苏伍在为他的父亲苏木桥写祭唁文的时候,明确地写下了他生于某年某月某日,却在卒于何年何月何日处无法顺利落笔。
最后,在与我奶奶苏陆氏商量后,我父亲决定,把苏木桥的死亡时间确定为“己未年正月初一,享年六十岁”。
二
苏潮和苏渡跟在父亲苏伍身后,作为他的贴身侍卫,我们紧跟着父亲与他保持五十厘米的距离。扫墓的目的让我们的神情显得庄严肃穆,我们的下巴稍稍上抬,我们的眼睛专注地遥望着麦田中央,仿佛那里正矗立着一块雄伟的墓碑,我爷爷苏木桥的名字正在墓碑上流芳百世。然而事实上,我们的视线
内,哪怕是一个小土堆也没有。没走几步,我的黑色牛皮鞋上就沾满了潮湿的泥土,脚步因此而越来越沉重,并且,我们的身后,原本整片的麦田留下了一串串杂乱的脚印,就像一块绿色的天鹅绒,印上了许多不规则的图案。我父亲却像一个真正的农民,在麦田里行走得相当自如,这使我们原本五十厘米的距离正不断增大。
苏渡一边迈着两只裹满泥巴的阿迪达斯运动鞋,一边气喘吁吁地说:这块地,属于浦东新区管辖吗?前面有一条河,周边还有几个鱼塘,高速公路半小时就能到市区。要是在这里搞个别墅区,肯定有很大的升值潜力。
苏渡浅显分析的背后,是他长年从事房地产业的经验积累。我相信他的眼光,十年前,他曾经游说我购买处于偏僻的城市边缘的一处商品房,我没敢买。如果当时买下,那么现在我就能在一套房子上成为百万富翁。
苏渡指着麦田边缘的河流对岸说:我们家老房子的原址,是不是在那里?
我远远地看了一眼,说:想不起来了。我们家是最早轮到拆迁的,那时候我们还小。爸说,三间破房子换了三万块钱。那家香港人开的“美佳”日化厂,后来还是倒闭了。
苏渡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吐出了一句踌躇满志的话:我要把这块地弄下来,我敢保证,三年内,这里将出现一个令人瞩目的高尚居住区!
我父亲苏木桥已经站在麦田的中央,他回过头,对着苏潮和苏渡高声喊道:没错,就是这里,快过来。
苏潮和苏渡甩着四脚湿泥紧走了几步,就这样,我们站在了父亲指认的地方——我爷爷苏木桥的坟墓边。抬头遥望,除了零星散落在农田周围的新旧不一的房子,就是一块块如同地球的补丁一样的麦田和油菜田。远处的小河对岸,一条宽阔的水泥大道通向一家外企工厂。紧闭着的铁栅栏大门内竖着两根旗杆,五星红旗和太阳旗并排在灰蓝的天空里迎风飘扬。厂区内,浅草矮木围绕着一排排蓝色的厂房,厂房的高墙上,硕大的品牌图案和英文字母,组成了一个众所周知的企业标识。据说,这家外企解决了周边几乎所有的农村剩余劳动力。
我试图在眼前的景象中找到我们家老房子的原址,可是任凭我挖掘记忆,想象中的三间瓦房,却依然无处安身。
我父亲苏伍从随身携带的一个布袋里掏出一束香烛和几沓锡箔,我赶紧拿出打火机,苏渡在我打亮火机时,伸出双手拢住火苗。我们点燃了三支清香,风很大,蜡烛无法点上。苏伍说:算了,就不要点蜡烛了,你爷爷通情达理,不会怪我们的。
苏渡的鼻子里发出了一记忍不住的笑声。我知道,苏渡并不认为爷爷是一个通情达理的人。以苏木桥倔强的性格来说,这个连进城过一次年都不肯的人,会不会为我们在祭扫他的坟墓时不按规矩点蜡烛而大为生气?可是,苏木桥是我的爷爷,所以,那时刻,我的内心还是产生了些许哀伤。我默默地对着麦田中央我想象中的坟墓说:爷爷,你一个人住在荒野地里,二十四年了,你有没有觉得寂寞?
风在耳边轻啸,我爷爷苏木桥保持着二十四年来一贯的沉默,他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苏木桥去世的前夜,老家的房子里究竟发生了怎样一幕?我们谁也不知道。我奶奶苏陆氏因此而自责不已,她张着缺牙的嘴巴一边哀哭她的丈夫,一边发出歌唱般的诉说:我叫你跟我一道去城里过年,你就是不肯,你还骂我脚头贱。我一光火,就背着包裹自家一个人到城里去了。我要是硬把你拖到城里就好了,你老命就不会没了……
八岁的苏潮发现,奶奶苏陆氏哭泣的声音,音色沧桑、音调绵长。在我八岁的记忆中,我奶奶的哭声和歌声同样不可磨灭,从那以后,对女人的哭泣和歌唱,我常常不能清晰辨别。苏陆氏如同哭泣的歌声,抑或如同歌声的哭泣,总是让我产生某种想象:在一艘航行于大海里的巨轮上,苏木桥精瘦的双脚牢牢地踏在甲板上,坚定而炯然的目光注视着前方。巨轮在他的掌控下乘风破浪、所向披靡、勇往直前。“舵手”,就是他,这个瘦弱而苍老的男人——我爷爷苏木桥。
然而,舵手还是离开了人间。
我爷爷的丧事沿袭了那个年代的简朴风格,我还清楚地记得葬礼的最后一个傍晚,我父亲苏伍捧着我爷爷苏木桥的骨灰盒,迈着疲惫的步伐走向田野深处。我跟在父亲身后,我的手里,是爷爷穿着中式对襟上衣的半身相片。所有人跟在父亲后面,我奶奶的手里,提着爷爷生前的衣物。我母亲走在我奶奶身边,她的手里,是苏陆氏的一条手臂。那几天,劳累的王美华不断地在市区和乡下之间来回穿梭。她在结婚的那天就发誓不再在老家的房子里住第二晚,她果真实现了她的诺言。严重缺乏睡眠以及对乡下的厌恶使王美华的脸色看起来甚至比苏陆氏还要疲劳。而苏潮和苏渡,却在那几日里尽享了居住在乡下的乐趣。
那几天的夜晚,七岁的苏潮和五岁的苏渡在堆在灵堂里的稻草中前滚后翻,为苏木桥守灵的任务使苏伍无暇督促我们在规定的时间里上床睡觉。那几日,苏伍利用守灵的时间与远亲近邻们持续交谈到深夜,交谈的内容无外乎是对他死去的父亲苏木桥的缅怀,当然,他们还讨论了有关我爷爷离开人世的具体时间。苏木桥究竟是在除夕夜离开人世的,还是在鞭炮声响起的新年伊始停止了他跳动的心脏?
在大人们乐此不疲的讨论中,苏潮和苏渡耗尽了所有的精力,最后,在爷爷灵位前的稻草堆里,我们无忧无虑地熟睡过去。白天到来时,苏潮和苏渡便在大人们重新响起的哭声中冲向屋外的田野。那里有更吸引我们的游戏,在冬季干涸的水渠里玩解放军抓特务,用火柴点燃田埂上枯萎的茅草,顺着河道边淤泥的洞口挖掘冬眠的蛤蟆……时间和空间的自由让我们对乡下的日子无比热爱,并且我们都认为,这样的日子将无限期地延续。事实上,苏潮和苏渡只在刘湾老家生活了三天。苏木桥的葬礼完成后,我父亲苏伍就带我们回到了市区的家。
遵照苏陆氏的嘱咐,苏木桥被安葬在了离老房子不远的一块土地里。落葬时,正是暮色降临时分,焚化我爷爷生前衣物和劳动工具的冲天火光,把刘湾老家黄昏肃杀的天空照耀得一片金黄。那些中装裤褂,以及长长短短的竹尺、皮尺,还有纸扎的剪刀和顶针,很快被火焰吞没。它们伴随着我爷爷,去到了另一个世界。从此以后,那个巨大的、没有围墙的别墅,成了我爷爷苏木桥永久的居所。至死,他都没有离开刘湾老家。
三
苏伍点燃了一沓锡箔,青烟随着火苗的蔓延团团升腾,麦田中央迅速出现一团焦黑,一块完整的绿色天鹅绒,被烧灼出了面盆大的一个黑洞。我父亲垂首而立,眼睛盯着黑洞,口中喃喃自语:阿爹,二十四年没来看你,不是我不想来。老房子拆迁了,乡下都变样了,今天我也是好不容易找到这里的。阿爹你不要怪我,我带苏潮和苏渡来看你了,他们现在都有出息了,苏潮是中学的教导主任,苏渡是房产公司的经理,他们也都成家了。这都是你老人家在天之灵保佑啊!阿爹,中式服装又开始流行了,只可惜,你教我的手艺,荒废了……
在我听来,我父亲苏伍在我爷爷坟墓前冗长的倾诉有些空洞和虚伪。我从不知道在什么情况下,父亲才会表现出真正的自己。通常,他在童年以及少年
的苏潮和苏渡面前,总是摆出一副为父的威严和自大。一般是在晚饭结束的时候,他让苏潮和苏渡继续坐在餐桌边不要离开。接下来,在王美华于厨房里洗碗刷锅的交响乐奏响时,苏伍那段百说不厌的骄傲历史,便一百零一次地再度开讲了:想当年,我做出来的中山装,是全中国最好的中山装。周总理身上穿的中山装,就是我做的。周总理到国外去访问,从来不穿别的,就穿我做的中山装……
我父亲苏伍的形象无数次散发出夺目的光芒,苏潮和苏渡因此而经常感受到来自我们的父亲的光荣。然而,我母亲王美华只要牵扯一发,那就会动了他的千钧。当然,年轻的时候,这种特征更为明显。如果我父亲苏伍有足够的孝心,那么二十四年来,他不可能连一次回乡下扫墓的机会都找不到。然而,他站在麦田里毕恭毕敬的样子,又不得不令我相信,他确实对我爷爷苏木桥充满了敬爱。那么,是王美华阻止了苏伍孝心的表达?其实,在刘湾老家,搬进城里后再也不回来的乡邻比比皆是,但他们并没有如苏伍这样在遗忘了父亲的坟墓二十四年后重又想要找回来。为什么要找回来?苏木桥苏老裁缝安静地睡在日新月异的荒野里,从未跳出来发表过任何反对意见。
然而,苏伍适才对苏木桥的坟墓所说的最后那句话,又让我顿生侧隐。五十九岁的父亲一年后就要退休了,他从十六岁就离开老家,到市区的服装厂做了一名工人。他超群的手艺源自他的师傅我的爷爷苏木桥的严厉训教,扎实的基本功使他很快从一个制衣工变成了一名技师。他把他的黄金岁月全部贡献给了中山装,在他即将成为一个老年人时,他又要去学做西装和夹克衫。如今,在他几乎完全遗忘了中式服装的制作技艺时,这个世界又开始流行起了已被称作“唐装”的中国古老服装。如果我爷爷苏木桥在天之灵能看到今天,他一定会感到悲喜交加。想到这里,我看了看我父亲苏伍瘦小而略微弯曲的背影,默默地想:人将入暮,大约就会变得这样怀旧吧。
我们父子三人对着想象中的苏木桥的坟墓,低头端立、各思其所。三支清香已燃到一半,一沓锡箔即将化尽,我拿起第二沓锡箔,准备投进火焰。恰在那时,田埂上传来一阵怒气冲天的吼叫:出来,给我出来!
苏潮和苏渡回头,我们同时看见,一位身穿过时牛仔上装、佝偻着背脊的老头正向着我们拍腿跳脚大骂:杀千刀的!啥人让你们进去的?把麦烧坏了,给我赔!
我对父亲的背影叫:爸……
苏伍并未回头:总要把香点完吧,苏渡,你去打个招呼。
苏渡皱着眉头说:这是谁啊?我去看看。
说完,他眉心一展,骨骼鲜明的脸庞顿时舒展开来。苏渡带着满脸笑容向田埂边走去,边走边唱歌一样喊起来:阿公啊,你好你好!老长时间没见,您老人家身体好啊!
麦田的主人铿锵有力的骂声在苏渡热情的招呼下忽然暂停,他眯起眼睛仔细打量,却无法确定迎面走来的这个穿时髦休闲装的年轻人,究竟是他的哪位城里亲戚。
我父亲苏伍依然低头看着插在泥土里的三支香,五分钟后,香火完全燃尽,苏伍才转过身,向田埂边慢吞吞走去。适才进入麦田时,苏伍疾步快行的走姿还像一个标准的农民,此刻却判若两人,他大摇大摆的样子使他看起来像一个正在逛街的游手好闲的城里人。我跟在父亲身后,依然担当着侍卫的角色。那时候,站在田埂上的苏渡已经和麦田的主人如一对忘年交一样谈笑风生了。掺和着笑声和咳嗽声的交谈随风传来:
“苏老裁缝?哪能不晓得?当年名气响得一塌糊涂的。你是苏老裁缝的孙子?也许多年没回来,认不出啦!”
“是啊,这次回来,是给我爷爷扫墓。爷爷的坟还在乡下,我爸不安心。”
“还是你们有孝心啊!哪里像我家那个忘本的小赤佬,过年过节也不晓得回来看看。”
“阿公你客气了,我看你身上的衣裳,很时髦啊,肯定是你儿子孝敬你的吧?”
“孝敬个屁!自家不欢喜穿了,一丢。这么新,一点也没坏,我就拣来,随便穿穿,不是蛮好吗?”
“阿公说得对,有钞票了也不能忘记勤俭节约,优良传统嘛!”
苏伍的情绪依然沉浸在扫墓的气氛中,他带着忧伤的表情走到田埂边,还未开口,牛仔衣老头便大叫一声:哎呀,阿伍!你不是阿伍吗?对对对,苏老裁缝就是你的阿爹,阿伍就是苏老裁缝的儿子呀!
苏伍悲切的瘦脸上顿时飞起一片淡红的晕云。显然,苏伍长年不回老家很有可能给人造成忘本的印象。事实上,苏伍的确有忘本的嫌疑。此刻,他看着眼前牛仔衣硬质领口上那张皱纹丛生的黑红脸膛,嘴里却叫不出他的名字,哪怕是小名都叫不出,他的记忆力甚至比看起来年龄更高的牛仔衣老头都不如,于是,他只能张口结舌地发出一些不明所以的声音:啊好,好啊,是,是的是的……
牛仔衣老头虽老,脑子却很灵清,他一定是猜出了苏伍叫不出他的名字,于是自我介绍道:阿伍你那么多年没有回来,你肯定认不出我了。我是你家东隔壁的阿大啊!唉!我们都老啦!
苏伍依然迷惑不解的表情告诉我,他没有想起这个“阿大”究竟是谁,好在有了称呼,苏伍就可以向他表示城里人适度的礼貌了:哦,是阿大,是啊,我们都老了。阿大,你好啊!
说完,我父亲苏伍从口袋里掏出钱包,抽出两张百元钞票,往阿大的牛仔衣口袋里塞去:真不好意思,我是来给我父亲上坟的,烧焦了你的麦,对不住对不住。
阿大捂住腰眼儿,像在躲着苏伍给他挠痒痒:开玩笑!我哪能要你的钞票?乡里乡亲的,不要不要。
两张钞票在两位老头的手上来回转移了多次,最后,苏伍不再坚持,阿大把钞票塞回我父亲的口袋,就没有再被他掏出来。苏伍的客气表达得适可而止,无休止地客套推让,不是城里人的习惯。
然而,接下来,阿大在如愿以偿地把钱推还给我父亲后,忽然发表了他的疑问:对了,阿伍,你刚才讲,你是在给你阿爹苏老裁缝上坟?
“是的,是我父亲,给我的父亲上坟。”苏伍强调了“父亲”这个称谓,“阿爹”只是口头用语,不是外交辞令。
阿大却顾不上“阿爹”与“父亲”之间的区别,他拍着脑袋说:那你跑进我家麦田里去干什么啊?苏老裁缝的坟怎么会在我家麦田里呢?
苏伍的脸上,又一次飞起一片红云:我记得,我父亲就是落葬在这里的。
“不对不对,你阿爹的坟不在这里。我们这片,拆迁的拆迁,征地的征地,没有动过的土地,就这五十亩了。我种了三十多年田,苏老裁缝的坟跑到我的田里,我哪能不晓得?阿伍你肯定记错了。”
“我是不会记错我父亲的坟的,虽然我二十四年没有回来过,但我记得很清楚,当年落葬我阿爹的地方,从河边开始数,东三虎口,南四虎口,不会错的。”情急之下,苏伍没有从一而终地使用“父亲”这个词汇,在他的这段话中,“父亲”和“阿爹”融洽而和谐地混在一起。
阿大却对自己的记忆十分信任:“不可能!你哪能会把苏老裁缝葬到我的田里去?你要是想葬进去,我也不会答应啊!这块田一直没有变过,我不会记错的。”
阿大的大嗓门儿在早春的风中送出爆米花一样呱啦松脆的声音。与城里人显然不同的是,在刘湾乡
下,人们总是用竭尽嘹亮的声音说话,而城市里的人们通常鄙视在公共场合大声说话的人。此刻,我们不是在城里,我们是在刘湾老家仅剩的一片几十年未变的农田边。因此,在这场关于我爷爷苏木桥的坟墓地点的争论中,苏伍明显逊色于阿大。阿大老人自信的断言,使我父亲苏伍的脸上,掠过一阵阵惶然加迷惑的表情。
然而,房产公司开发部经理苏渡却对这块土地表现出了浓厚的兴趣,他颇为兴奋地问阿大老人:“阿公,这五十亩土地,没有人来开发过吗?”
“哪能没有?一直说要开发了、要开发了。有一次,一群人拿着皮尺、架着机关枪一样的铁架子,都来量过了,后来也不晓得为啥,又没消息了。”
我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麦田中央,适才为祭奠我爷爷苏木桥而焚化锡箔的灰烬,在那里留下了一摊深深的痕迹。整片浓绿的天鹅绒中心,面盆大小的一洞焦黑,赫然醒目。
也许,阿大老人的记忆是正确的,我爷爷苏木桥的尸骨抑或灵魂,并没有沉睡在麦田中央那片平坦的土地中。
四
下午回到城里,我父亲苏伍就躺倒在床上变成了一个病人。我母亲王美华给她的丈夫端去一杯开水和两颗“阿莫西林”胶囊。苏伍摇着头说:我两只手痛,心口也痛,头也晕,你哪能给我吃“阿莫西林”呢?
王美华对我们父子三人去乡下扫墓的行为十分不满,她把茶杯和胶囊放在床头柜上,说:手痛?还心口痛?肯定是疲劳过度。我说不要去了,你偏要去,还带苏潮和苏渡一起去,弄得身体不适宜,有什么意思呢?
我探头看了看父亲,苏伍的脑袋陷在枕头里,双眼紧闭、脸色发灰。我伸手替父亲掖了掖被子,刚想转身,忽然发现,苏伍闭着的眼皮下,两颗混浊的眼泪滚落出来,随即流淌到了青灰色的脸颊上。我轻叫一声:爸。
苏伍终于发出了沙哑而颤抖的啜泣:我寻不到你爷爷的坟,伊是在罚我啊!小时候,我跟伊学做裁缝时,有一次,我剪坏了一块料子,伊罚我停活儿三天,让我跟你奶奶到田里去拔秧。我在太阳底下拔了三天稻秧,拔得两只手心里起了一层血泡,痛得要命,太阳晒得我心口痛,头晕。从那以后,我就发誓,要用心学,做一个最好的裁缝。现在,我的两只手心很痛,心口也痛,还头晕。我二十四年没有回去看你爷爷,今天去了,又寻不到,肯定是你爷爷在罚我啊!
我母亲王美华站在一边,很是不屑地说:迷信!你二十四年不去也没事,去了,你阿爹倒要作怪你了,我才不信这一套。
文化程度并不太高的王美华向来是一个现实主义者,她从来不迷信,她敢说敢为,从不惧怕鬼神。
可是我父亲苏伍的话却让我身上顿时凛起一层鸡皮疙瘩。他在被窝里瑟瑟发抖的啜泣让我既感恐惧又觉不可思议,对于此类事情,我是毫无经验的,因此,我只能看着悲伤的父亲,发出爱莫能助的叹息。最后,我向父亲保证,下个周末我将再一次回刘湾老家,想办法找到爷爷的坟墓。
晚上离开父母家,走进暮色,城市已进入华灯璀璨的黄金时段。地铁口人潮涌动,仿佛一片由众多身体组成的海洋,陌生人彼此紧密拥挤,同舟共济。一具具高矮胖瘦各异的身躯,一张张优雅、落泊、冷漠、欣喜的面孔,纷纷流进地下交通要道。地铁走廊里,一幅紧接着一幅灯箱广告在我身旁闪掠而过,尽头,巨大的电子屏幕上正播放某一次在上海举行的重要国际会议的录像,国家领导人身穿正红色织锦缎唐装,笑容可掬地与世界头号大国总统亲切握手,黄头发高鼻梁的美国人居然也穿着这种团花图案的唐装。
我想,这种被叫做“唐装”的对襟中式服装,是否已经成为了我们这个古老国家的“国服”?如果我爷爷苏木桥老裁缝还在世,他会不会为此感到欣慰?我无法猜测已于二十四年前故去的我爷爷的想法。但是分明,我的目光所及范围内,不断地出现着一些身着唐装的男女,色彩鲜艳的绸缎服装使灰暗的人流里不断闪烁出一道道绚丽鲜亮的光芒。
中式服装卷土重来了,我为过早去世的我爷爷苏木桥老裁缝感到遗憾不已,他可真是生不逢时。
周末前夜,苏渡打我电话,我们不谋而合地想到要在第二天再回一次刘湾老家。苏渡回老家的目的,并不是为了寻找爷爷的坟墓。他们的房产公司已经通过了苏渡的计划,刘湾乡下那片仅剩的、还未开发的土地,将成为他猎取的目标。
第二天,坐着苏渡的马自达,我们开始向刘湾乡下进发。半小时的路程,苏渡用了将近二十分钟向我介绍他的房产开发计划,以及计划一旦实施将给他带来多么巨大的收益。我打断他滔滔不绝的演讲,说:不晓得爷爷的坟墓还能不能找到。爸也真是的,怎么从来没想过要回去扫墓?
苏渡现实的脑袋迅速找到了合理的答案:爷爷去世的第二年,乡下的房子就拆迁了,奶奶在我们家住了那么多年,她都没想到,爸想不到,很正常嘛。
苏渡说完,伸手打开了车上的音响,零点乐队的摇滚歌曲顿时在车厢里充斥轰鸣起来。在遭遇无法回答的问题时,我们通常习惯于保持沉默。此时此刻。听音乐远比谈论爷爷的坟墓轻松和安全。
到达刘湾镇上,苏渡把我放下车,去了预先约好的乡政府开发办某领导处。我沿着田埂,独自向老家的方向走去。经过阿大老人的那片麦田,看到上周被我们烧焦的那个黑洞,已经被新长出的稀稀拉拉的麦苗覆盖,远远看去,就像一块织补过的浓绿的天鹅绒,痕迹清晰,但终究,没有了破洞。我的内心,是多么希望我爷爷苏木桥果真在那一方覆盖着稀疏麦苗的泥土里安息。可事实上,我们却根本不知道他灵魂的安身之处,究竟在哪里。
二十四年前,我爷爷苏木桥的葬礼在我的记忆中已经模糊,只有那三天自由自在的玩耍,以及我奶奶苏陆氏歌唱般的哀哭声,依然十分清晰。那是一种绵长、沧桑的声音,哀哭的内容依稀可辨:
你欢喜一杆子住在乡下,你就住在这里吧,从今以后,我也不来管你了,你笃定泰山、安安心心吧!就算我不来,也会有人来给你上坟的……
记忆留至今日,我从不怀疑,我奶奶苏陆氏所说的“也会有人来给你上坟”这句话中的“有人”,是指我父亲苏伍或者长大以后的苏潮和苏渡。事实上,二十四年来,苏伍以及长大以后的苏潮和苏渡,都从未去老家为苏木桥上过坟。而三年前,终老于八十岁的我奶奶,也未曾被我们送回乡下与爷爷合葬。苏陆氏的寿位,是她自己生前选定的。嘉定远郊一处公墓的骨灰堂,像中药房里的小抽屉一样层层相叠的几百个位置,仿同人间的公寓大楼。我奶奶苏陆氏的居所,处于不高不低的中间层面,是一个被叫做三区五层七十三号的格位。
苏陆氏向来勤俭节约,也向来安于做一名普通女人。她从未想过要做人上人,甚至在为自己确定身后处所时,也没有想过要一个安身于泥土下的、宽敞一些的穴位。她说:一个人睡在地底下,冷清清的,吓人。那些格子不是很好吗?介许多人住在一道,闹猛啊!
苏陆氏的确是一个喜欢热闹的人,自从我爷爷苏木桥去世后,她一直住在我们家,对于城市里的生活,她从未表现出任何不适应的迹象,也从未提过要回刘湾乡下。相比之下,我奶奶的性格,远比我爷爷要随和宽厚。四年前,我奶奶苏陆氏忽然提出要买一
个百年之后的栖身之处。于是,她为自己选了一处价廉物美的寿位——骨灰堂里形同鸟笼的一格方寸之地。
我还记得,在我为奶奶去购买寿位时,公墓要求以本人的姓名登记。彼时,我忽然发现,我从来不知道我奶奶苏陆氏真正的名字。于是,我打电话给父亲。
苏伍在电话里支吾了半天,最后,他犹豫着告诉我:你奶奶,大概就叫苏陆氏吧。
我父亲并未觉得作为一个儿子不知道母亲的姓名是一件多么荒唐的事情,并且,为了证明他并不是什么都不知道,电话里的声音很快进行了毫无意义的弥补:姓陆是肯定的。叫什么,就不清楚了。
对苏伍匪夷所思的糊涂我心生不满,但同时,我又开始自责,作为孙子的我却从不知道奶奶的姓名,这同样是一件荒唐的事情。多年来,我的确从未想过要问一下奶奶,在嫁给我爷爷苏木桥之前,她究竟叫什么?
我奶奶接过了电话,听筒里,绵长如歌唱般的声音传来:我娘家姓陆,我叫苏陆氏,就叫苏陆氏。对了,我还叫“苏家姆妈”,还叫“苏家好婆”……
电话再度被我父亲苏伍接过去,这一回,他斩钉截铁地说:就叫苏陆氏,你就用这个名字登记。
一年以后,我奶奶果然在骨灰堂的某一个空格里安息了。那时候,我确信,人的灵魂应该是又小又轻的,若非如此,我奶奶怎可以居住在那么小的地方?
那个方寸空格的门扇上,写着我们为她定下的名字——苏陆氏。在她居所的上下周围,更多的居民用他们活着时的姓名表示那里是他们在另一个世界的家,如同我奶奶这样没有自己名字的亡人,亦是不仅仅她一个。她有她的同伴了,在那个世界里,有一群女人,依然为自己冠以别人的姓氏。
也许,在我奶奶苏陆氏活着时,曾经试图做一个独立的自己,所以她没有选择与我爷爷苏木桥合葬在一起。然而,她却至死都沿用着苏家的姓氏,她叫苏陆氏,她至死都没有自己的名字。
五
依然身穿过时牛仔衣的阿大老人抱着我送给他的一条红双喜烟,因为欢笑而堆满了皱纹的脸上露出明显的羞涩:我哪能要你的香烟呢?我又不是乡干部,帮不了你啥忙的。
然后,阿大灵清的脑子立即一个拐弯,拐到了我爷爷苏木桥身上:苏老裁缝的丧事,我也去帮忙的,我还记得,伊过世那天,正好过年。你们都不在乡下,年初一上午有人去拜年,才发现伊已经过去了。
我并无兴趣知道第一个发现我爷爷已经去世的人究竟是谁,然而,这个在大年初一去给苏木桥拜年的人,一定与我爷爷有着非同一般的友谊,也许,他会知道我爷爷落葬之处究竟在哪里。
我的推测得到了阿大老人的认可,他猛吸了一口烟,眯缝起眼睛,回忆以及欲言又止使他的表情看上去像一个正在思考的智者。犹豫片刻,他忽然说:这样吧,你去问问东浜头林家姆妈,作兴伊是晓得的。
阿大老人不知道的事情,林家姆妈怎么会知道?想必她是我们老家到目前为止活得最悠久的一位老人,她的年龄和阅历使她像一部历史书,这部书里,记录着发生在刘湾乡下的每一件往事。
阿大老人继续说:“那几年,没有人穿中装了,只有林家姆妈一个人穿。伊从来不穿别的衣裳,伊只穿中装,而且是苏老裁缝做的中装。作兴,伊还记得你爷爷的坟在哪里……”
一个身穿对襟缎衫、梳着光滑的发髻、眉眼姣好的女人,在我的脑海里一点点浮现而出。很久以前,在所有人都穿军便装的年代里,林家姆妈是我爷爷苏木桥老裁缝唯一的顾客。也就是说,在苏木桥几乎失业的那段日子里,他成了林家姆妈的专职裁缝。一丝香艳红粉气息在阿大老人意味深长的吞云吐雾中暧昧地忽隐忽现。
询问了林家姆妈的住处,我便告别阿大老人,穿过农田和小河,沿着那家中日合资企业边的水泥路,向着河浜东头走去。临走前阿大老人特意关照我:这些年,因为拆迁征地,老户人家搬走不少,不晓得林家姆妈是不是住到儿子家去了。你要是碰到伊,不要讲是我叫你去寻伊的!
我不想、也不敢多问,有关长辈的任何隐秘往事,哪怕是不小心了解到,也会让我心生愧疚,尽管我不是很清楚,我的内心究竟是因何而愧,又因何而疚。阿大老人闪烁其辞的话语在我耳边回荡,虽然我在不断地控制自己的好奇心,但许多猜测还是止不住地蜂拥而至。也许,那个首先发现我爷爷去世的人,就是林家姆妈。我甚至想到,在苏木桥苏老裁缝去世以前,有一个女人经常与他在一起。也许,因为同样执著钟情于中式服装,或者说,我爷爷和林家姆妈因为共同的爱好而产生许多共同语言,于是,他们之间,发生了一些浪漫的故事。大胆的猜想果真让我感觉到了一阵阵羞愧,同时,我又无法抑制住浮想联翩的继续。
四月的风吹得我身上阵阵发紧,放眼河东,林家姆妈那幢弯檐翘角的瓦房正逐渐靠近。我开始酝酿见到她之后应该说的话,阿大老人叫她林家姆妈,我想,我应该叫她林家阿婆。
虽然我从不认识林家阿婆,但她的形象,却在我的想象中清晰而鲜明。中式团花对襟缎衫、光滑油亮的发髻、清朗洁净的面容、声音绵柔而少言寡语、神情冷淡却偶露笑脸……一个一辈子只穿中式服装的女子,必定是如此优雅素净的。与三年前去世的我奶奶苏陆氏相比,她们应该有着天壤之别。
我从未见过我奶奶苏陆氏穿中式服装,在我的记忆中,她的衣着总是在不断变化。二十四年前,她穿着那种上世纪六十年代就已成为人们日常穿着的小方领便装来到我们家,从此以后,她的衣着便由我父亲或者母亲来决定了。她穿过圆领套头衫,穿过粗花呢短大衣,穿过我母亲买的打折的安踏牌运动衣,甚至还把我大学毕业后淘汰的一件七匹狼夹克衫当罩衣穿。我奶奶也从不梳发髻,过去,她一直留那种叫做“革命头”的齐耳短发,老电影《党的女儿》中的女主角,梳的就是那种发型。后来,她在小区门口的私人理发店里烫了一个城里老人喜欢的鬈发。多话和多笑,使原本粗鄙的她显得和蔼可亲,苏潮和苏渡因此而对她倍感亲切。
如此看来,我奶奶并非是一个守旧古板的老人,可是,她却只记得自己叫苏陆氏。形象与内在的不协调,使我对苏陆氏失去了评判的标准。
这么思索着,我便走到了林家阿婆弯檐翘角的三间瓦房前。老旧的屋门关闭着,屋前的场地上,春天的荒草长得葱茏茂盛。我站在门口,如同喊劳动号子一样亮开嗓子叫道:有人吗?屋里有人吗?
没有人应答我的声音。也许正如阿大老人所言,这幢近乎破败的房子里早已无人居住,它的主人林家阿婆已搬到城里去了。然而,来自场角上三只母鸡觅食的“咕咕”叫唤声告诉我,这里一定还有人住着。于是,我走到门前伸手敲起来。未承想,木门竟在我用力的敲击下,发出一声“咿呀”呻吟,晃悠着开了。屋内的一洞黑暗向我扑面而来,我的脑海里,一个女人的形象随着屋门的打开,虚无而又迫近地呈现。
门开着,屋内却没有人。依然生活在刘湾乡下的人们,还保持着“夜不闭户”的习惯,他们从不担心会有盗贼。站在门口象征性地喊了几声,好奇心终于让我情不自禁地抬起腿,跨进了林家老屋。
这是一间泥砖地的老式客堂,靠墙底摆着一张
很旧的八仙桌,周围是三条同样旧的木头长凳。左侧靠墙是一个碗橱,右侧没有家具,墙上贴着一张破旧的画报和几张奖状,还有一个压着十几张黑白小照片的镜框。画报上是已经褪色的一男一女两名手扶铁锹的农民,他们的身后,玉米和稻谷堆成了山,显然,这是一张上世纪七十年代的宣传画。几张大大小小的奖状上,字迹已模糊,只隐约看出,这是林家的某位子孙在刘湾乡下念书时所得的荣誉。凑近镜框,仔细辨认那些黑白照片上的影像。有单人照,也有集体照,想必,这是林家的主人和家眷在很多年前的留影。有一位出现在多张照片中的女子,她身上的衣服,始终是古老的中式对襟衫。头发,也确是乌黑的发髻。从照片上这位女子的身姿看来,她所穿的每一件中装,做工都很精良。中装女子和非中装男子泛黄的合影;中装女子站在场院里的一株大丽花边笑得很灿烂;中装女子怀抱婴儿一脸温柔;中装女子被多位年轻人围绕,正襟危坐……中装女子身上的对襟衫,并不是绸缎料子的,而是某种普通的棉布。林家阿婆就是她?与我想象中那位超凡脱俗的优雅女子比起来,照片上的良家妇女略显普通了点。
我的思路被场院里传来的一阵粗哑的咳嗽声打断,赶紧退出客堂、跨出门槛,只见屋门一侧的篱笆后面站着一位蓬头垢面的老太太,正蹒跚着走来。我迟疑开口:请问,这里,是不是住着林家阿婆?
老太太抬头看了我一眼,目光混浊而呆滞,似乎没有为一个陌生人擅自闯入她家而感到惊慌。只是一眼,她便不再注视我,仿佛寻找着脚下的路,她低着头,迈着小碎步走来。直到走近我身边,我才听到她心不在焉地问了一句:啥事啊?
她就是林家阿婆?细细打量老太太的穿着,确是中式服装,但不是绸缎料子,而是一种不灰不黑的最廉价的棉布,并且,衣衫上沾染了多处污迹,臂弯和小腹处布满褶皱。再看她的面容,亦并非清朗洁净,脸上的皱纹里甚至还镶嵌着一些来历不明的污垢。头发呢?竞稀疏到无法遮盖头皮,花白、蓬乱、枯干,把她脑袋上的所有头发纠结起来,也不足以凑一个成型的发髻。钟情于我爷爷苏木桥的手艺、一辈子只穿中式服装的林家阿婆,怎么可能是眼前这个衰老到近乎邋遢的老女人?
然而,我还是不得不开口询问:林家阿婆,你好啊!我来找您,是想向您打听一件事情。您是这里的老田户,几十年前的事,您应该是最清楚的。
林家阿婆目光游离于场地,嘴里发出“咕咕咕”的呼喊声,三只母鸡向着她扑腾而来。我补充说明道:不好意思,我忘了说了,我是苏木桥苏老裁缝的孙子。
“哦——”林家阿婆迟钝的眼神慢慢地转过来,她终于又看了我一眼,然后,目光回到了围绕在她脚边的母鸡身上。那么一瞬间,我敏感地认为,在她几近疮痍的脸上,我捕捉到了一个微小的抽动。我希望果真是苏木桥的名字触动了她,那样,我就有可能从她嘴里打听到我爷爷的坟墓了。然而,我又希望这似是而非的表情变化,仅仅是我神经过敏的想象。
接下去,林家阿婆从那件破旧的对襟衫口袋里抓出一把米,开始给她的母鸡喂食。而我,只能在她身边继续进行着未必被她听进去的发言:林家阿婆,我是来乡下给我爷爷扫墓的,可是,乡下变化很大,我爷爷的坟找不到了。我想向你打听打听,你是不是还记得……
林家阿婆没有搭理我,她垂着花白蓬乱的头颅,嘴里依旧发出“咕咕咕”的叫唤,一把米在她手里像观音滴水一样一粒粒往下掉,母鸡们欢腾而急躁地配合着米粒的下落,三只尖嘴叩击地面,发出此起彼伏的“哒哒”声响。林家阿婆似乎根本不关心我在说些什么,她脸上的表情,竟是如沉浸于某种幸福中,因为陶醉和快慰而眉目舒展开来,脸上的皱纹仿佛一朵绽开的菊花,丝丝缕缕直蔓延到耳根与脖子。我想再努力一下,我说:林家阿婆,我爷爷苏木桥你应该是认得的,你仔细想想,我爷爷的坟……
手心里的最后一粒米落到地上,被一只母鸡飞快地啄去,林家阿婆花白蓬乱的头颅终于抬了起来,然后,我听到她金口难开的嘴里缓缓地说出了宝贵的四个字:我忘记了。
说完,她转过身,慢吞吞地走向她的家门。这就是林家阿婆?我想象中优雅的女人在现实中不仅邋遢老态,而且还木讷迟钝。如果她真的是我爷爷活着时唯一的顾客,如果她真的一辈子只穿中式服装,我总以为,她内心应该是有一些坚守的东西的,比如热爱,比如憎恨。我自然不能对她这样一个迟暮老人有过高要求,但她即便没有热爱,没有憎恨,至少,她还应该有一些记忆,一些感情的记忆。然而,眼前的林家阿婆,却仿佛只是麻木。
我终于不再对她抱以希望,于是,我对着正准备跨进家门的那个弯曲的背影说:对不起,打搅您了,再见!
我近乎悲哀地转过身,正要离开,却听见背后传来声音:老槐树……
一阵欣喜,慌忙回头,只见林家阿婆伸出一只沾着泥土的手,指向河西:老槐树朝北,一丈半。
毕竟,毕竟……我的内心真是百感交集,我想说:毕竟她对我爷爷苏木桥还是有感情的。可又不甘心这么说,哪怕是在心里说,也不甘心。但我还是给了林家阿婆一个灿烂的笑容:太谢谢您啦林家阿婆,等我父亲身体好了,一定亲自来乡下感谢您。
林家阿婆没有因为我感谢的承诺而有所表示,她面无表情地转过弯腰屈背的身躯,跨进了老屋的门槛。从背后看,她身上的衣服虽然破旧,但却是一件裁剪做工都比较考究的中式服装。
六
爷爷的坟墓有了下落,我的脚步变得分外轻盈。我甚至想立即打电话告诉我父亲,我想,苏伍听到这个消息,会不会病就马上好了?为保险起见,还是决定等找到坟墓实地后再告诉他。可又按捺不住兴奋,于是发了一个短信给苏渡。苏渡很快回来短信:祝贺大功告成!
我循着林家阿婆所指的方向走去,目标是一棵古老的槐树。我的嘴里几乎哼起了小曲,耳朵里是零星的鸟叫声,四月的油菜花已经开得金光点点,但连不成广袤的大片,间隔着麦田,金黄和翠绿镶嵌在一些蓝色的厂房和很多白色的塑料大棚中。一只麻雀落下,在我前面一蹦一跳地走,仿佛是我爷爷派来的使者,一路引领着我,走向我爷爷苏木桥天堂里的寓所。再往前走,鸟鸣声渐渐稀落,麻雀扇动翅膀,扑棱棱飞走了。远远地,我看见一棵大树歪斜着贴在那家中日合资企业的围墙边。林家阿婆说的老槐树,是不是就是它?举目四望,周围没有第二棵树,那么,一定是这一棵了。加快脚步往前走,心里的疑窦却越来越多。直到站在老槐树下,我的脑门儿上已经冒出了一层冷汗。
这的确是一棵老槐树,粗糙的树皮多处皲裂,露出黄褐色的树干。抬头看树冠,稀疏的叶子吊儿郎当地挂在枝头,在四月阳光的照射下,水泥路上散落着一些斑驳的光影。我默默地在心里作着多此一举的比画:上北下南,左西右东。然后,我沮丧地看到,合资企业的围墙,把老槐树以北的地方完全阻挡。围墙内一丈半处,是一幢四层高的小型办公楼。我情不自禁地在心里发出一声哀呼:爷爷啊!
如果林家阿婆的记忆没有出错,那么,我爷爷苏木桥的坟,正被这幢钢筋混凝土小楼压迫着。我必须
承认,我没有能力进入这道围墙,更没有能力推翻围墙内的楼房,然后掘地三尺把苏木桥苏老裁缝请出来,不可能。那么,我该如何向我的父亲苏伍交代?
恰在这时,苏渡打来电话,他已开车来接我。很快,马自达出现在了中日合资企业外的水泥路上。一下车,苏渡就发出了因情绪良好而显格外朗亮的声音:今天太顺利了,土地批租基本解决。苏潮,你的战绩,刚才我已经在电话里向爸爸汇报了。
牙根儿顿时一酸,我咧嘴苦笑起来,然后,我向苏渡宣布,我并未如他那样好运当头。苏渡听完我适才的遭遇,额上的两条浓眉撮成了一条,紧接着,他发表了一个房地产经营者权威的判断:爷爷的坟应该不在这里。一般土地被批租,只要这块土地上有坟墓,开发商是必须要通知家属,给一笔迁坟补偿金的。要是没有立碑的野坟,那就说不定了。
老屋拆迁是在爷爷去世的第二年,那时候,爷爷的坟墓还是新坟,还不至于变成没有墓碑的野坟,但是,并未有人来通知我们领取迁坟补偿金。那么,我爷爷苏木桥苏老裁缝,应该还是栖身于那片仅剩的、没有动用过的五十亩农田中?
苏渡明显对我的办事能力产生怀疑,他决定再去一次林家阿婆家,他要得到更加准确的答案。
苏渡在苏潮的带领下站到林家阿婆面前时,他满脸堆笑的脸上还是不由得露出了些微困惑的表情。想必林家阿婆涣散的眼神和枯萎的容颜同样不符合苏渡心目中的中装女子形象。然而,苏渡还是堆着笑容向林家阿婆耐心地作了一番自我介绍,然后,他开始帮着她一起挖掘记忆。苏渡良好的口才和竭尽温和的语调让我看到了一名房产开发商的业务能力,然而,此刻,他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的开导,在林家阿婆面前却如同对牛弹琴。在苏渡的一再启发下,我们得到的却始终是林家阿婆指向河西的手,以及重复了无数次的“老槐树朝北,一丈半”的答案。
最后,苏渡认为林家姆妈已经得了轻度老年痴呆。无奈之下,我们放弃了从她这里得到爷爷坟墓地点的希望。
回家路上,我们为如何向父亲苏伍交代伤透了脑筋。苏渡说:暂且不要告诉爸,就当已经找到了。爸要是问,就说,爷爷的坟在一所苗圃里,被园艺所租用,不方便进去扫墓。
不敢确定,我父亲在知晓爷爷的坟已有下落后,忽然又听到结果推翻的消息,是否会病得更加严重?苏渡的主意虽然不能解决长远,但是目前,我没有理由反对。苗圃是一个好地方,就像陵墓一样,苏木桥苏老裁缝安息在虚构的花草树木中,苏伍听了也许会安心一些。
马自达渐渐开出了刘湾乡下,很快上了高速公路。半小时后,我们已经在杨浦大桥上凌空俯瞰。放眼车窗外,东方明珠和金茂大厦两座高耸的巨塔遥遥在望,黄浦江在脚下滚滚流淌。周围已经看不见农田,只有高高低低的楼群和楼群间夹杂的绿色树木。城市与乡下离得如此之近,即便在没有高速公路的当年,回到乡下老家,也只需一个半小时。可是,我父亲苏伍却在整整二十四年里,从未用哪怕半小时或者一个半小时的时间,从市区逾越至乡下。而今,我们想要穿越时空回到我们的故乡刘湾,我们的身躯很快回到了那里,而我们却再也无法找到祖宗、找到家园。
苏渡又沉浸到他的商品房建设计划中去了,他滔滔不绝地谈起了他未来的高尚别墅区,他们的房地产公司将在这一项目中赚到多少钱,他的私囊里又将增加多少财产,他还建议我可以按揭买下一套别墅,未来的某一天,我就能拥有一笔升值了无数倍的固定资产。
苏渡把我送到父母家楼下,他还要去公司向老总汇报今天的洽谈成果。我并不是一个善于说谎的人,即将独自面对父亲说出编造的谎言,我为此而忐忑不安。我希望苏渡跟我一起去见父亲,两个人共同编造的谎言,由两个人一起说出来,就不会显得那么假了。
苏渡却认为完全没有必要这么紧张,他如同兄长一样沉着地拍了拍我的肩膀:胆子大一点,祝你成功!
说完,马自达放出一股尾气,比我小两岁却仿佛是我兄长的苏渡驾驶着他的汽车,汇进了城市的车水马龙里。
在苏渡眼里,一切都是那么易如反掌,哪怕爷爷的坟墓永远找不到,他都不需为此忧虑。
七
我母亲王美华的身影在厨房里忙忙碌碌,我父亲苏伍却不见踪影。母亲说:伊晓得爷爷的坟寻到了,毛病也好了,骨头轻得不得了,吵着出去买老酒了。
王美华身上的红格子厨房专用套衫在油烟蒸汽中朦胧而鲜艳,她保养得很好的皮肤显得白皙滋润,五十六岁的人看起来仅是四十多岁的模样。我靠在厨房门口,嬉笑着问母亲:姆妈,你是城里人,爸是乡下人,当年,你哪能会看上我爸的?
王美华鼻子里发出一记轻哼:我看上伊?是厂里的妇女干部介绍的。不过,你爸老底子里,手艺还是很好的,年纪老轻的,就已经是技师了。我想想,这个人,蛮老实、蛮本分,靠得牢,关键是,伊蛮听话的,我就同意了。
王美华说完,满是自得地“嘿嘿”笑了两声。我也笑起来,我觉得,我心里的笑比脸上笑更加暧昧。向来为自己是城里人而骄傲的王美华嫁给了乡下人苏伍,而她却在结婚那天就发誓永远也不过乡下人的日子。幸好苏伍的脾气不像他的父亲苏木桥那样倔强,否则城里人王美华将无法拥有一个听话的丈夫了。
王美华一边切着黄瓜,一边发出了无奈的叹息:唉!老实人吃亏,伊的徒弟都做副厂长了,伊快退休了,还没混上一官半职。死脑筋,只会做中山装。跟不上形势,就要被淘汰。
我母亲王美华的抱怨让我发现,其实我父亲身上还是传承了我爷爷苏木桥的某些禀性。苏木桥老裁缝这一辈子,除了对襟中装马褂旗袍以外,从来不屑于让别种样式的服装在他手里做出来。他的儿子苏伍却执著于一种叫中山装的服装。当然,除了做中山装,他还做西装和夹克衫。苏伍是有组织有单位的人,他不能像他的父亲那样凭自己的喜好只做一种服装,但他却无法制作出同样优质的西装和夹克衫。我无论如何不能相信,一名技艺超群的裁缝只能做一种样式的服装,哪怕技术手法截然不同,也可以触类旁通。也许,是内心的抵触,让他无法如同做中山装那样潜心于西装和夹克衫的制作?
于是,我问我母亲王美华:爸经常提起给周总理做中山装,是真的吗?
伊就欢喜在你们兄弟俩面前吹牛皮,哪有伊讲的那么神。王美华对苏伍无情的揭发使我父亲原本就并不太高大的形象更显弱小。按照我母亲的说法,我父亲苏伍在二十多岁的时候,有一次,被他的厂长委以做三套中山装的重任。要求是,拿出最好的本事,做出最好的衣服。为此,厂长专门给了苏伍一个房间,让他一个人在里面专心做衣服,吃饭、睡觉都不出这个房间。厂长还向苏伍透露,这三件中山装将被穿在某位著名的大人物身上,并且在各种重要场合出现。两个礼拜后,苏伍面色苍白地走出房间,三套中山装完美而隆重地挂在他身后洞开的门内。不久以后,报纸上刊登了周总理出访亚非欧的照片,苏伍把那张报纸研究了半天,他把报纸摊开在桌上,指着大幅照片上的周总理,对王美华说:这件中山装,就是我做的。
最后,他把报纸折叠好,郑重地放进了家里摆放
钱和粮票等贵重物品的抽屉。那张报纸作为唯一的证据,让苏伍确定了不久前他做的三套中山装中的一套,已被周总理穿在了身上。
王美华的话让我忽然对父亲同情不已。青年裁缝苏伍制作的中山装,竟被国家领导人穿在身上走遍了世界各国。也许,正是这种传说抑或他自己想象中的巨大荣誉,使他从此拒绝接受别的服装,哪怕这种传说或想象最终也未得到证实。
那么,我爷爷苏木桥,他一辈子只做中装,是否也是为了某一种荣誉,为一个他所崇拜、敬仰、热爱的人?林家阿婆稀疏的白发在她皱纹丛生的头颅上蓬乱着的形象,很是突兀地跳出我的脑海。为了一个一辈子只穿中装的女人,苏木桥成了一名一辈子只做中装的裁缝?
我依然不甘心、也不愿意相信,那个苍老邋遢并且木讷呆滞的老女人,是我爷爷苏木桥崇拜、敬仰、或者热爱的人。我更不愿意相信,我的爷爷苏木桥会把林家阿婆一辈子只穿他做的中装当作一种荣誉。
王美华的饭菜即将做好时,我父亲苏伍提着一个“乐购”超市购物袋,摇晃着身子进了家门。他高昂着头大摇大摆的走路姿势显然表示他的身体已经完全恢复,并且,他神采奕奕的目光说明他的心情也相当不错。苏伍从购物袋里拿出两瓶石库门上海黄酒,用洪亮的声音喊道:王美华,把老酒拿去热一下,放两片生姜。
苏伍趾高气扬的声音招致王美华的一个白眼儿。因为我的在场,王美华还是给足他面子,把酒瓶拿进了厨房。
晚饭,我父亲苏伍喝下半杯黄酒后,话就开始多起来。一如从前的许多次,一开话题,他便提起了他的那段当年之勇。他甚至激动地站了起来,然后一手指着北方,一手叉在腰间:想当初,我做的中山装,是全中国最好的中山装。周总理穿的中山装,都要到我们厂来定做。你想想看,到我们厂来定做,不就是请我做吗?
我笑了笑,举起酒杯:爸,为你曾经给伟大的周总理做中山装,我敬你。
苏伍拿起酒杯,与我碰了一下,喝下一大口,继续道:你晓得吗?周总理访问亚非欧时,穿的就是我做的中山装。周总理欢喜穿浅灰色的中山装。尼克松访华,晓得吗?周总理穿的,也是我做的中山装。
我母亲王美华插话道:周总理会见尼克松,穿的是深灰色的中山装。
深灰吗?我怎么记得是浅灰的?苏伍尴尬地笑了笑,然后,话题一转:你晓得我的手艺为什么这么好?这要感谢你的爷爷啊!
苏伍终于提到了他的父亲我的爷爷:你爷爷的手艺好啊!我只学到了伊的一点皮毛。只可惜,伊死得早……也许是酒精的作用,苏伍的眼圈忽然泛红了。他深深地叹了口气,稳了稳情绪,接上话头:你爷爷去世的时候,才五十九岁,哦,不,应该讲,是六十岁。日脚过得快啊,如今,我也已经五十九岁了。
我说:爸,你身体很好,高血压高血脂都没有,你肯定长寿。
苏伍的说话声里却带了哭腔:唉!我想想都心慌,二十四年啊,我从来没有去乡下给你爷爷扫过墓,不孝啊!所以要生毛病啊!
王美华放下筷子,很是不满地说:我看你以前从不去扫墓,也一直没啥毛病。
苏伍拿起酒杯,猛喝一口。然后,他居然对王美华拔高了嗓门儿:你少跟我来这一套!就是一直不去扫墓,结果弄得连阿爹的坟都寻不到。你讲讲看,哪家人家的儿子会寻不到爹的坟?我阿爹还能不罚我生毛病啊?
苏伍前所未有地在王美华面前这么高声说话,酒精给他壮了胆,酒精同样让他表白了内心的自责。然而王美华的嗓门儿却比他更高:放屁!照你这么讲,你阿爹五十九岁死了,你现在也五十九岁了,是不是你阿爹要罚你去阴问陪伊了?
王美华说完,立即发现自己把话说过了头,慌忙弥补:我跟你讲了,不要迷信。你阿爹人都死了,伊哪能会来罚你?你想得太多了。
然而,王美华百无禁忌的说话还是触到了苏伍心头的痛。苏伍的脸色变得惨白,拿酒杯的手颤抖着,嘴唇也在发抖,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我只能安慰道:爸,爷爷的坟已经寻到了,伊不会再罚你了。
我父亲苏伍捂着胸口,颤巍巍地站起来:我心口痛,我头晕,我两只手心也痛得要命。小时候,有一次,我剪坏了一块料子,你爷爷罚我,叫我跟你奶奶去拔秧……
我扶着父亲走向卧室,他适才还昂首阔步的走姿,此刻,变成了缓慢的蹒跚,眼神也变得暗淡忧郁。苏伍认定他身体的不适反应都是来自他父亲苏木桥的惩罚,躺下后,他还反复叮嘱我:苏潮,我要去乡下扫墓,给你爷爷扫墓。
我点头答应:好,去扫墓。
毕竟是带着几分醉意,我父亲苏伍怀着满腹心事很快发出了鼾声。我却开始忧心忡忡起来。明天,如果他向我提出要去扫墓,我该带着已经清醒的他去哪里扫墓呢?
八
在苏潮和苏渡的共同劝说下,我父亲苏伍总算答应,等我们把爷爷的坟迁移到公墓后再去扫墓。我们的安排是,先找到虚构的园林所领导,和他们商量,然后,这所虚构的苗圃才会敞开大门,让我们进到里面,这样,我们就可以把爷爷的坟迁移到公墓了。筹备以及完成这些工作,至少需要半年以上。
苏伍答应给我们时间,但他给我们规定的最后期限是冬至,冬至前一定要办好。要是冬至还不能扫墓,很快就是过年了。“唉!我已经五十九岁了,过年就是六十岁了,也不晓得,我还能不能活到六十岁。”我父亲苏伍发出了悲观的叹息。
苏伍最大的担忧,就是我爷爷苏木桥的故事会在他身上重演。苏木桥在五十九岁与六十岁之间的那个夜晚或者凌晨突然死亡,这多少让他的儿子苏伍在自己也从五十九岁过渡到六十岁的当口,产生了许多恐惧的想象。他从十六岁开始,就做了城里人。他在城里的服装厂做了四十多年工人阶级,他娶了城里的女人做老婆,他的家安在了远离刘湾乡下的市区。在他的世界里,早已没有了那些古老风俗,也没有任何与亡灵有关的禁忌。然而,他还是在活到五十九岁的时候,如同一片归根的落叶,开始寻找他的故园、他的祖宗。
三个月后,苏渡的房产开发计划正式启动,他竭力劝导我拿出二十万元首付金,订购一套期房,并且向我保证,城市还在向外围的郊区扩张,两年以后,地铁将通到刘湾乡下,到那时候,刘湾的房子肯定天价。
我说:那爷爷的坟,什么时候迁?
苏渡笑着说:我看你教书教得脑子坏掉了,你大概真的以为我们要从刘湾乡下那块地里把爷爷的坟迁出来?
我咧了咧嘴角,做了一个笑的意思。苏渡说得没错,在我的潜意识中,我们是真的要为爷爷迁坟,我们必须要在苏渡开发的农田变成工地之前完成坟墓的迁移。然而事实上,我们又无法真的替爷爷迁坟。爷爷的坟在哪里?即便我们谁都清楚,苏木桥的确在那块土地里安眠了二十四年,但我们还是无法把他的灵魂引迁到新的居所去。
苏渡交友很广,他请一位做墓地开发生意的朋友选了一个风水很好的穴位。订下穴位前,我与父亲商议:要不要把奶奶与爷爷合葬在一起?
我父亲仰着脑袋想了好一会儿,说:你奶奶欢喜闹猛,你爷爷呢,欢喜安静。这两个人,一辈子就是这样,针尖对麦芒。算了,伊欢喜待在人多的地方,就不用迁了。
在订购墓碑和确定碑文时,父亲提醒我,不要忘记在墓碑上刻下我爷爷的丰功伟绩。苏渡问我:爷爷的丰功伟绩?怎么写?
我想了想说:爷爷是一名很敬业的裁缝,伊一辈子只做中式服装,伊做的中装是最好的。
苏渡笑起来:这个,不好写。要不刻上“这里埋葬着一位把中式服装设计与制作当作一生追求的裁缝”?
苏渡在说笑话,这让我想到了美国第三任总统杰斐逊的墓志铭。
苏渡接着说:爷爷做的中装,是不是现在的“唐装”?那年上海开APEC会议,二十个国家首脑穿唐装亮相,引发中式服装潮流啊!
我点头:是啊,爷爷要是活到今天,真是老法师了。
苏渡说:对,这倒提醒我了,我要去订做一套唐装,年底开庆功大会时穿。
苏渡的房产计划已经顺利开工,那段日子,他频繁地往来于市区和刘湾之间。冬至前,我搭乘他的车,去了一趟刘湾乡下。哪怕是形式上对爷爷亡灵的告慰,我也觉得有这个必要。这多少有些自欺欺人,也的确是自我安慰,但,我别无他法。
苏渡把我载到刘湾乡下,下车后,我看到的是一片沸腾的工地,阿大老人所说的五十亩未曾动过的农田,现在终于动了个底朝天。农田周围的人家,也已全部拆迁。我试图找到河浜东头林家阿婆的那幢老屋,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那个一辈子只穿中式服装的女人,自然也已不见踪影。也许,她被她的子孙接到城里去生活了。我不知道,她在远离农村、不能养鸡的城市里是否能安逸地生活下去。她是一个与我奶奶苏陆氏完全不同的人,我确信她骨子里的固执,也许只有在农田包围的乡下,她才能得到那种单纯、快乐的生活,哪怕是只有三只母鸡做伴的生活。
我站在刘湾乡下已近乎没有农田的土地上,默默地想,也许,这是我最后一次来到我的故乡了。我想对着这片土地,对着我的爷爷苏木桥呼喊:爷爷,你的子孙来请你了,请你在天之灵飞翔起来,飞到我们为你安置的那个新家吧。
然而,我只是沉默地看着尘土飞扬的工地,看着一河之隔平坦的水泥大路,看着蓝色的厂房、白色的塑料大棚,看着我的故乡被尘埃染成灰色的天空,沉默无语。
冬至那天,我们举家去远郊的公墓祭扫我的爷爷苏木桥。我父亲苏伍特地买了一个昂贵的花篮,我母亲破天荒没有在语言和行动上坚持自己的“唯物主义”做派,她很诚意地为爷爷准备了一些水果糕点供品。进入松柏林立的公墓,我们寻着爷爷的墓穴号码一路进去,终于到达“三十一区十六号”墓前。
如果没有那些矗立的墓碑,这个位置绝佳的墓区很有可能会被人误以为是高尔夫球场。墓穴与墓穴间隔很大,地上铺着大片草坪,冬天降临,草坪依然保持着葱绿。墓区周围种着各种花卉树木,还堆着几座假山,一条人工小河环绕流淌。整个公墓内,爷爷的墓区,应该算是价位比较高的别墅区。刚才进公墓大门时,看见更多的区域里,一块块墓碑挤挤挨挨靠得很紧。想必,那里算是公寓区。这情形,忽然让我想起我奶奶苏陆氏。她住的地方,是上百个格位相叠着的骨灰堂,那里,算是什么区?棚户区?
依然沿用着苏家姓氏而没有自己名字的我奶奶,并未与爷爷一起住进豪华的苏家坟墓,我的心里泛起一阵愧疚。再看我爷爷的墓,做得确实很气派。一圈松树和柏树围绕着墓穴,宽阔的台阶上升三级,就是那块花岗岩墓碑。墓碑上方,是苏伍提供的一张我爷爷的旧相片。苏木桥瘦削的脸庞仿佛从墓碑的窗棂里正往外看,他炯然的眼睛注视着我们,注视着他的子孙。他一如既往地穿着对襟中装,挺括的立领紧扣着他笔直的脖子,领口下的第一颗搭袢布扣,如同一粒精致的腊梅花蕾,端端正正地凸现在圆润妥帖的衣服前襟上。
照片下面刻着我和苏渡共同商议的、以苏伍的名义立的碑文:先父苏木桥之墓,一生执著于中式服装艺术的敬业者。一九一九年二月十六——九七九年正月初一,享年六十岁。孝男苏伍,二〇〇二年十二月立。
苏伍像视察工作的领导一样环顾了一下四周,说:这个地方,很不错!碑文也写得很好。你爷爷住在这里,我就放心了。
我们在墓碑前摆上花篮和供品,点燃了香烛。然后,苏伍便在他父亲苏木桥的墓前跪了下来。他跪在他父亲面前,一边焚化锡箔元宝,一边对着坟墓轻声地诉说起来。冬天的风吹散了他的喃喃话语,我们无法听清他在说什么。他的神色看起来严峻而虔诚,他就这样,对着他的父亲苏木桥长久地诉说着。那时,我却在想,也许,我父亲苏伍永远都不会知道,他面对着、倾诉着的这个墓穴,这个刻着他的父亲苏木桥的名字的墓穴,是一个空穴。
我转过头看苏渡,他也正好在看我。我们相互对视了一眼,然后,很快分开眼神,继续把目光投向坟墓。苏潮和苏渡,我们谁也没有说话,我们只是面向墓碑恭敬地垂首而立,仿佛我们面对的,的确是我爷爷的坟墓。我们就像真的在祭奠我们的爷爷,带着庄重的表情和沉重的心情。
冬天的寒风吹着我爷爷苏木桥的坟墓,常青的松柏轻轻地抖动着,我的头发,也跟着飞扬起来。我抬头看天,天空阴霾而晦暗。那时刻,我很想对着苍天呼喊:爷爷,请你在天之灵飞来吧,飞到我们为你准备的新居来吧!
然而,我依然没有开口,我只是沉默着。耳边,只有冬天的风轻轻的呼啸声,以及我父亲苏伍对着他的父亲苏木桥混沌的倾诉声。
回家路上,苏渡向王美华请假,晚饭不在家吃,他要去服装公司取定做的唐装,再过一个礼拜他们公司的庆功大会就要开了。我母亲王美华问:现在做一套唐装要几钿?
苏渡轻描淡写地说:还好,两千不到差一点。
我父亲苏伍立即嗤之以鼻:啥世道?一件衣裳要毛两千?你爷爷要是在世,伊就可以帮你做一件了,伊做出来的中装,那是……
苏渡打断苏伍的话:爷爷要是在世,钞票就要赚昏掉了。
苏伍没有接腔,话题没有继续下去。马自达车厢内,某段电子合成的轻音乐柔曼飘逸。
晚饭后告别父母,回自己家。走上街头,发现上海的冬季虽已稍带凛冽寒意,然而,灯火通明的商店,喧嚷拥挤的人群,璀璨绚丽的霓虹灯,无不驱赶着寒冷的侵袭。我猜测,未来的某一天,这个繁华的城市,也许将不再会有冬季了。
进入地铁通道,热烘烘的体味扑面而来。地下走廊里人头济济,一幅幅灯箱广告闪掠而过,尽头,巨大的电子屏幕上正播放着一场国际时装发布会。那些涂着黑眼圈,梳奇形怪状的发型的模特们,扭动着胯部,迈着所谓的猫步,一脸冷酷地穿越T型舞台。屏幕下面,一串小小的中文字不断跳跃:新概念唐装——世界服装的时尚新潮……
我这才看清楚,模特们身上穿的,是各种色彩、各种质地的类似旗袍或者对襟衫的衣服。
什么叫“新概念唐装”?电子屏幕上那些露出乳沟、露出臀线、露出整个肩膀的貌似旗袍或者对襟衫的服装,就是“新概念唐装”?我并非服装行业人员,自然无法理解。如果我爷爷苏木桥苏老裁缝能够看到“唐装”风行的今天,他会如何作想?唉——我的苏木桥爷爷啊!此刻,他的灵魂,会不会在他的子孙们祭扫过的那座空坟上面飞翔?
想到这里,我忽然觉得很荒诞,很好笑。于是,在人流如潮的地铁通道里,我咧开嘴角,笑了出来。
原刊责编邱华栋
[作者简介]薛舒,女,当过教师。曾就读鲁迅文学院第八届青年作家高级研讨班。2002年开始发表小说,已发表小说、散文一百多万字。出版有长篇小说《残镇》,小说集《寻找雅葛布》,散文随笔集《马格德堡日记》等。获2007年“中国作家”鄂尔多斯文学新人奖。现为上海市作协理事,中国作家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