吼夜

2009-05-30 00:27季栋梁
小说月报 2009年9期
关键词:奶头谷雨青木

一场透雨,又被伏天里的阳光一蒸,糜子就疯了。一同疯了的还有草,才锄过几天,又蹿出一柞多高,夺糜子的力哩。垄间的草用锄一拉就解决了,可糜子缝里的萆得勾腰下去拔才能解决。巧红做活细致,就连才破土出来的毛毛草也不放过。因此,更多的时候巧红勾着腰,整个人就湮没在墨绿的糜子中,只能看到那水红衫子在风中一漾一漾的。

青木松椽一样的臂膀有的是劲,一把大板牙锄一抡扎进土里一拉,就发出哧哧的破裂声,板结得坚硬的土疙瘩都被拉了起来。在齐腿深的庄稼地里干活真是一种享受。青木锄了很远,却没了巧红的气息。巧红的气息很浓。青木不用看,就知道巧红的远近。他吲头看看,见巧红拄着锄左顾右盼,就说糜子长得多喜人,还拴不住你的心?巧红不应答,捋了一把头发,又勾下腰去拔草。青木不锄了,点了一根烟。他要等巧红撵上来一块儿锄才有劲。一根娴快吸完了,巧红还没撵上来。这不是巧红的风格,巧红干活不弱给他。青木嗷嗷了两声,巧红还是没理会他,他便索兴唱了起来:

心肝肉来小妹妻

你想我来是假的

去年从你门前过

屁股一扭脸朝西

生怕哥哥到屋里

谣曲是男女对唱,他唱一段,巧红最爱接下一段。可巧红没吱声。他把“生怕哥哥到屋里”这句又唱了一遍,巧红非但没接,又跳下沟崖去了。青木就冲着那沟崖说没一顿饭工夫,你就跳了三次,小心把龙王庙冲了。说完就笑,自己接着唱下一段:

心肝肉来小哥哥

怪我怪我错怪我

我家门口是大路

村子大来人又多

叫我怎么喊哥哥

一个大男人唱女声,嗓音就得往细里憋,再往上提,听上去就滑稽得很。青木唱女声,巧红就会接男声。可巧红蹲在沟崖下不接应,青木就没心思再唱了。谣曲一共十二段,他能一字不落地唱下去。他就是想和巧红逗上一逗,巧红没心思接应,他也觉得没意思了。

巧红的老毛病又犯了。结婚后巧红一直怀不上,急得心都要跳出来。五年了才开怀,巧红整天两只手护着个肚子,像抱着个瓷瓶。谷雨一生下来,巧红就像抓住了命根子,生怕有个闪失,眼睛耳朵嘴巴手脚心思全都集中在了儿子身上。出月后正赶上黄豆熟麦的季节,这季节暴雨、冰雹、狂风多,哪个都是灾难,龙口抢黄,月婆下炕,闺女出阁,秀才出庄,何况那年雨水广庄稼好。巧红也下了地,可是一下地,干不了几把活,就说青木,你听是不是谷雨在哭。青木说疑神疑鬼,就是谷雨哭,离得这么远能听得见?巧红说我咋老听见谷雨在哭。青木说那是你灌上了耳音,风吹草动都像儿子哭哩。一个上午,巧红往沟崖下跳了七八次,中间又跑回去一趟。巧红红着脸说我老听见谷雨在哭,老想尿,可蹲下又尿不了几滴。青木嘻嘻一笑说你就地蹲下尿你的,又不是没见过没用过,巧红就捣了青木一拳头。夏庄稼进仓,巧红就落下这毛病,干活干得正起劲,只要一支起耳朵听,下一步准往沟崖下跳或往豆笼麦垛后面跑。青木心疼女人,五年才开怀,村子上不是没有看笑话的人,压力有多大,爹娘对他已经说过再不生就得离了的话。头胎就是儿子,她耳朵里当然灌满了儿子的哭声。他带巧红去看过大夫,巧红死活不去,说臊死人了,这毛病又不是啥大病,谷雨大点就好了。

巧红上了沟崖,青木说谷雨都一岁过了,又有娘看着咋会有事?娘生了我们六个,领了一辈子娃娃,个个领得虎背熊腰的,还怕把谷雨领不好?谷雨是婆婆心尖尖上的肉,让婆婆带着比自己带还放心,巧红当然放心了。谷雨现在都把奶奶当娘了,不拿奶头哄叫不到怀里来,叫来了咕咚咕咚地疯吃上一阵子,又钻进婆婆怀里去了,仿佛巧红只是个奶瓶儿。

巧红跟了上来,看也没看一眼青木,就往前锄去。青木说现在有儿子了,就有势了,看你溜滑,糜谷都让草淹了。巧红翻了青木一眼,继续往前锄。青木只是想逗一下巧红,庄稼让草淹了,她比谁都着急。巧红可是过日子的女人。

巧红勾腰下去,两个屁股蛋子圆丢丢的,一拉锄屁股一颤一颤。青木最喜欢摸巧红的屁股,他轻巧地往前蹿了一步,在巧红屁股上摸了一把,又拧了一下。巧红直起腰来,青木就从后面抱住了她。巧红没心思和青木玩耍,往后一退,很准地踩在青木的脚面上,青木提着脚哇哇地叫起来。只要到地里,青木从不穿鞋。挨过了疼痛,青木追了上来,斜眼盯着巧红的胸脯看,两座小山包撑起那水红的衣衫,随着巧红拉锄一挺一挺的。青木心里痒痒,嬉笑着说馍头熟吧。巧红又站下了,娃娃的哭声又在耳边萦绕着,奶头就一憋一憋地,像要破了。青木越过糜垄,往巧红跟前凑了一下,见巧红没反应,就扑上去抱住说我快渴死了,嗓子里冒烟哩。说着嘴巴已隔着那衫子衔住了乳头,两手去掀巧红的衣襟。巧红回过神来一用力,青木就被推得一个仰躺,倒在糜地里。巧红掉下了脸子说大天白日的真不害臊。青木有些生气地说你这人一点意思都没有。巧红往前锄去,可那娃娃的哭声猫叫一样细而尖,就像什么东西在她的心上一下一下划过,奶头就像往里充气似的一下一下地鼓胀,要爆了似的。她又跳到沟崖下去了。

巧红从沟崖下爬上来,青木说你还不如回去,你这样让人咋干活?巧红不高兴了说你干你的,我干我的。青木说可你这样,我咋干活?就像犁地,一头驴站下了,另一头驴咋走?

巧红实在撑不住了,便揭了衣襟对着糜子挤起奶来。乳汁落在糜叶上又流到地上,乳香味儿就飘散开来。儿子过了满岁了,早就贪上了五谷,公公婆婆已不止一次催促她断奶,让她生第二胎。政策规定只能生两个,间隔期四年,胎数管得很严,年限却管得很松。女人只有断了奶才能再怀,她也想着断了,再生上一个,撂给公公婆婆抓养,然后和青木进城里打工。青木说得对,这土地就是把人种进去也长不出好日子来了。巧红这几天给谷雨喂奶就一天比一天少了。要让奶憋上去,就不能经常挤,经常挤就和娃娃还在吃一样,是轻易回不去的。可她实在没办法,那哭声就像谷雨厚墩墩的小手抓捏她的奶头。

几次跳沟崖跳出了几身汗水,浑身就乏困酸软,巧红躺在蛇皮袋子上歇缓下来。青木也躺下了。巧红薄薄的水红衣衫被搓上去了一些,露出一圈白皙的腰身来。青木拔了一根毛谷子去触摸那腰身,巧红给了他一巴掌,把衣服拉下来裹严实了自己。

有两只麻雀在草地上刨食,它们刨开地皮,啄食鲜嫩的草茎。一场透雨让地皮酥软了,麻雀的爪爪一刨,嫩黄的、粉红的、淡青的草根就露了出来。它们边啄边叫,蹦蹦跳跳地互相追逐。山风刮过坡地,一点都不野。青木偷眼去看巧红,巧红不知在想啥。忽然一只麻雀就跳到另一只麻雀身上去了,青木看得皮紧骨壮的,他伸长脖子窥了巧红一眼,发现巧红并没看那对麻雀,目光痴痴的,就有些失望。巧红要是看见了,他就能在这野地里把事做了。青木把手伸过去,抚摸巧红的腰身,又挨了一巴掌。青木扑过去将巧红压在身下,巧红恼怒了,连掐带咬。青木嗷嗷大叫着撒手滚开,胳膊上已给巧红掐拧出几个青印,肩膀也被抠了两道血痕,火辣辣地疼。青木没想到巧红这么对他,蹬了巧红一脚,到阴凉地方躺着去了。平时巧红会像做错了事的娃娃到他身边来,可今天他躺了好一

会儿,巧红都没来。偷眼去看时,巧红已锄到远处了。

一群鸟飞过了头顶,又一群鸟飞过了头顶,太阳就坐在山头上了。巧红扛着锄一阵风似的回家了。青木悠悠浪浪晃到家,巧红已做好了饭。吃饭时青木不说话,脸子拉得老长。巧红说我看看,还越来越娇嫩了,苍蝇爪爪蹬了一下都当大病害哩。说着拧了青木的脸蛋一下,又捅了青木的胳肢窝一下。青木没憋住扑哧一声笑了。女人脸皮薄,先说了话,就算道歉了。青木再板起脸孔来,也就没意思了。

谷雨跟奶奶睡,巧红逗了一阵谷雨。谷雨掀了几次衫子,巧红没给喂奶,她给婆婆说从今个儿起断了奶去。婆婆说就是,断了去。巧红亲了谷雨几口,回到自己的窑里。见青木还坐在那里,巧红说还不睡?青木虽不生气了,却硬撑着说你这人咋了?城里人吃过饭还散步消化消化呢。巧红说那你就学城里人出去散步吧。

巧红一边打开包袱,一边说这谷雨个儿长得太快了,三天两头就得誊鞋样子。巧红这么说着,看了青木一眼。谷雨的鞋样从前洼水灵儿家誊来还没一个月,就是小了往大放一圈儿是个啥难事?青木知道巧红在找借口,心里笑着,嘴上却说不用去誊样子了,下回咱去赶个集,儿子能穿买的鞋了。巧红停顿了一下,说娃娃是笼里的馍馍,一蒸一个样子,买一双鞋花十几块,穿不烂就穿不成了,白糟蹋钱。青木说我就喜欢糟蹋这个钱。

青木本来还想憋一阵,可他实在管不住自己了,就抱住了巧红。巧红没反抗,青木就举起巧红来,巧红却一缩身子逃开了,说看把你精神大的,我去洗脸了。青木两把就扒了个精光,巧红一上炕,他就将巧红箍进了怀里。青木做那事的时候巧红一点也不主动,连个声气都没。青木觉得没意思,草草地完事。巧红钻出被窝,青木打了两个哈欠,说睡吧。

青木的呼噜声响起来了,巧红摸索着穿好了衣服,轻轻出了门。出了大门那哭声就响亮起来,一浪一浪地扑过来,哭声就像找不到奶头的小嘴乱咂乱吮,这让她的两个奶头格外地憋胀生疼。村子一片漆黑,像堆满了高高低低的铁疙瘩。多熟的路到了晚上都是陌生的,巧红走得磕磕绊绊、跟头流星的。

一道深沟像大刀砍下的,将村子劈成两半,这厢住着朱家,那厢住着牛家。门对着门都能看得见窑洞里的灯光和人影,可要走到一起,一上一下有六七里。夜里,很少有人翻这沟,累人不说,这沟还邪气。谁也记不得这沟里死过多少人,有失脚滚落摔死的,有被日子逼得没办法跳崖的,有在沟坡里放牲口割草被上面扑下来的山洪卷走的,也有莫名其妙地死在沟里的,都是冤死鬼。最多的一次死过九个人,是朱牛两姓为了争地盘,打了族架。沟两边的人都想将对方箍在沟底,结果两姓人就在沟底相遇了,一天结束,共死了九人,伤者无数。据说冤死鬼只有拉到了替死鬼才能投胎转世,鬼怕白日不敢出来,夜里沟里就到处是冤死鬼,等着拉替死鬼。春生有个晚上找赤脚医生给奶奶看病,到了沟里被三个鬼摁住了,都要拉他去,结果三个鬼打起来了,他才捡了条命。说得活灵活现,吓得有人尿过裤子。只要夜晚有人吼曲儿,必是有人要过沟,村里人叫吼夜!

巧红到了沟沿边心里发憷,是月头还是月尾记不清了,一点亮气都没有,沟墨黑得像吃人的大嘴。巧红硬着头皮往下走,刚下到半坡就摔了一跤,爬起来就听到一种像鸟又不像鸟的叫声。又想到种糜子的时候,老聋子从沟坡滚下去死了还没过五期,心里直打寒战。巧红对着摔倒的地方啐了几口唾沫继续往下走,快到沟底了,又跌了一跤,耳边是杂七杂八的声音,就是没了那尖细的哭声。巧红心里说这个小坏种,你哭出个声儿来也顶个事呢,偏偏这时没了哭声儿。越走越害怕,越害怕手脚越不利落了。忽然,沟沿上有了吼声,粗壮高亢的吼声:

大河向东流哇

天上的星星参北斗哇

说走咱就走哇

你有我有全都有哇

路见不平一声吼哇

该出手时就出手哇

风风火火闫九州哇

巧红心里一下就踏实了。这歌声就像灯光,有这歌声壮胆,巧红脚下也平稳了许多。巧红屏息听听,想听出是谁,可男人吼起这歌来都一个声儿。那个“哇”字就像大戏里的黑头吼出来的,带着雄浑的尾音儿。

到了秋早家门口,已是汗水湿透衫子,都能拧出水来了。巧红顾不上喘口气就进了秋早家院子。院心有火光一明一暗的,隐约看见秋早跪在院子里烧香。巧红轻轻地咳了一声,秋早问了声谁?巧红说我,还不等秋早说啥,便钻进屋里去了。

冬儿正愁眉苦脸地抱着娃摇来摇去,半裸的上身露出奶头来,瘪瘪的。巧红爬上炕去,抹起衣襟露出奶头,先对着墙挤掉了些奶水,然后接过娃,只见那娃鱼一样的嘴唇都青紫了。当奶头塞进娃的嘴里,娃的哭声没了,一阵咕噜咕噜的吞咽声响起来。娃贪婪地吸吮着,奶头一下子没了憋胀生疼的感觉,好不轻松,好不舒坦。奶头给娃娃厚墩墩的手抓捏着,巧红觉得浑身的筋骨都散开了。她轻轻地拍着娃的屁股蛋子,甚至发出了哦哦嗯嗯的声音。回头看冬儿,冬儿却正痴迷地看着她,她脸红了。

冬儿流产了几次才坐了胎,这娃更是命根子。她看着巧红,抚摸着巧红的后背,甚至把头贴在了巧红的背上。巧红抚摸着娃的头说这小家伙的头发好密,长大一定是个硬气的汉子。冬儿笑笑说怀上的时候他就不安分,老动。冬儿跳下炕去,拿了毛巾上来,拉起巧红的衣衫替她擦着身上的汗水,从脊背到前胸,连胳肢窝都擦了一遍。随后又跳下炕去,舀了盆清水把毛巾淘了一遍,又把巧红的脸擦了一遍。

冬儿拆开一包饼干,又喊秋早开一瓶罐头来,橘子的。巧红说刚刚吃过饭,别费了。冬儿硬硬往巧红的嘴里塞了两块饼干,说这又吃不饱人。巧红说看你身子也不单薄,咋就没奶?是不是让啥把奶给踩去了?冬儿说母猪下过崽,不过已经出月,家里再没有怀崽的东西。巧红说临月时你身上装镜子了没?冬儿说没装。巧红说哎,这就是没婆婆又没娘的过错,咋能连镜子都不装?冬儿命苦,婆婆早些年就去世了,出嫁的前一年又没了娘。

奶了一会儿娃,巧红便将娃撤离奶头,说看小坏种贪的,等等再吃,把肚子吃坏了。

娃吃过奶不哭了,黑豆一样的眼睛盯着巧红。巧红在娃的脸上亲了一口,娃的嘴一吮一吮的。巧红轻轻戳了娃的额头一下说等会儿再吃,别胀坏了,说着觉得大腿上一热,知道娃尿了。巧红嘻嘻笑着说吃了婶的奶,还知道道个喜,刚从娘肚子里出来就这么懂事。冬儿拉着巧红的手说比他爹懂事,这话让巧红很受活。

秋早进来,把打开的两瓶罐头一瓶递给巧红,一瓶递给冬儿。巧红没接,看着秋早她就来气了。她很想吃罐头,可今天她一嘴都不会吃。秋早和青木既是同学,又是好朋友,可到头来却狠狠耍了青木一把,让青木到现在在村里都抬不起头来。冬儿硬把罐头往巧红怀里塞,巧红说我一吃这东西胃里就泛酸水。

秋早垂着双手站在一边,巧红也不看,冬儿说秋早,今年打水泥窖的经费下来,你要再不给青木家安排,我就和你离婚。巧红却说要个水泥窖做啥?等谷雨隔了奶,青木就带我进城去,活都说下了,青木说两个人打一月工就能打两个水泥窖。

这么说着话,那娃又将头往巧红的怀里拱,巧红

说来,再咂上一起子,小猪唠唠。那娃吃了一阵就叼着奶头呼呼睡去了。巧红从娃的嘴里摘出奶头来,跳下炕要走,冬儿说咱姊妹再说说话,你把罐头吃了吧。巧红说谷雨还在家里哭呢,正是缠人的时候。冬儿就对着院子喊秋早,秋早你死在外面了。巧红听了心想,儿子就是女人的势哩,没儿子的时候,冬儿给秋早低眉顺眼的,连个大气都不敢喘。秋早进来,冬儿说巧红要走了,你送送,黑天半夜的,那沟里邪乎。

冬儿要下炕送,巧红拦住说月子里见不得风,造下病是一辈子的事情。冬儿把一点钱塞进巧红手里说明天……巧红把冬儿的手打了回去说,你当谁都是那样的人,明早天一亮我就过来。巧红这话是说给秋早听的。巧红顺手将门拉严实了,秋早把一包东西递过来说给青木提着吧。巧红说不稀罕,就出了大门。巧红在前面走,秋早在后面跟着,巧红回头说你跟着干啥,回去。秋早说我送你,那沟里邪气。巧红说不用,青木在沟里等着接哩,他那人做事意长。秋早说其实我也是没办法,牛家人盯得紧。巧红说那是你们男人的事,要说你跟他说去。秋早又说他们说青木把我当猴子耍哩,在干部跟前坏我的名声哩。巧红说你们好得就差穿一条裤子了,你就信别人不信他,他是那号人?秋早又把那包东西递过来说,就当我给他赔不是了。巧红绕开秋早说要给你自己给去。

秋早被这句话钉在了那里。巧红走到远处了,秋早说回去给青木说,就说我说了,村长是个求。

巧红走下沟坡,谣曲就漫了过来,是憋着劲儿吼出来的,那曲儿便有些走样:

不变猪来不变牛

死了变个花枕头

白天跟妹守床被

晚上跟妹睡一头

当然是秋早。这曲儿男人要发疯一样唱出来,比刘欢那歌儿还粗壮,就是有些骚情。巧红脸红了,骂了句臭男人,都是骚猪,有选这曲儿来给女人壮胆的吗?

听着这歌声,巧红翻沟时就很轻松。到沟底抬头一看,前面有一星光亮鬼火似的一眨一闪的。巧红心里紧张,脚步就迟缓了,说老聋子,咱没冤没仇,你可别害我。那火光却像钉在那里,不往前来,也不往后去。虽然秋早使了吃奶的劲儿还在吼,巧红还是浑身发毛,偏又传来咕咕叽叽的低笑,心揪得更紧。她都要调头了,就听到说话声,往前走,看把你吓的。

是青木的声音,巧红长出了一口气骂道,死鬼,想把人吓死了打光棍啊。青木说那可不一定,巧红说你不是睡了吗?

村子里现在谁不知道青木和秋早是死对头?现在他和秋早连话都不说,背靠背站着哩。就在一个月前,他还和秋早站在大沟对面骂了一个下午。

要说起来,他们是村里一直坚持念完高中的同学,从一上学直到高中毕业都同一个班,大小事情都互相帮衬着,比亲兄弟还亲。巧红和冬儿也是一个村的,从小到大亲姊妹一样,两家好得打个麻雀都要分着吃。事情出在前年,老瘸子贪污了些退耕还林补助,被人家撤了,村长的位子就空了出来。青木是会计,但他想也没想村长这个事。可青木没想到自己被朱姓推出来选村长,他不想干,掌门三爷把他传了去拍桌子说这是啥事?你当你家里的事,由着性子来?十来年的书念到狗肚子里去了,连个轻重都觉不来。该花多少你花,咱朱家人摊。在族里,三爷骂谁就意味着谁确实把事做错了。

牛姓推出来的候选人却是秋早。快选举时秋早来找青木说,他们逼我参选,我才不想当这个破村长,老瘸子才弄了三千多块钱,就让人家撤了不说,还让后账找得不得安生。你说我这身体,到城里一年咋也弄个万儿八千的。我是应付差事哩,我要到城里去闯闯,我全力支持你。

青木就说我也一样,我当了一年会计不到就受够了。上面来的人让你抱头捧脚,可找他们办个事,他们看都不看你一眼。

后来,秋早当选村长,青木也没啥想法,反正他不想当村长,谷雨断了奶他就和巧红到城里去。有一次他去赶集,和在乡上当干部的一个亲戚一起喝酒。几杯酒下肚,亲戚骂了他个狗血喷头。才知道他和秋早说的那些话,秋早调盐加醋地对乡长都说了。亲戚说青木你太不成熟了,怎么能背后乱说呢?伺候领导咋啦,自古就这么个理。青木才明白秋早有多么阴险,回来就气势汹汹地找秋早骂了一架,秋早一句话都没回。他曾给三爷认过错,并发誓要把秋早扳倒。可三爷却说秋早干得挺好的。

青木出来捶着自己的头说你真是个猪脑子,三爷再厉害也是人啊,人家一次给打了两口水泥窖就把三爷收买了。和秋早骂完架的那晚,青木在月光静静的小岗上坐了半夜,才释然地吁出一口长气来,说反正老子就没想过当村长,老子明年就到城里去……

青木坐下来,巧红说走呀,深更半夜坐在这沟里。青木说沟里看夜多好,星星像钻石一样流成一条河哩。青木又说你瓜呀?巧红嗫嚅着说那娃没奶,哭得人心焦,我奶头上就像有一双小手抓来抓去的。青木说你不是给我说去菊子家誊鞋样儿去吗?巧红说人家的心思都让你猜透了。青木说我早就猜出来了,罢罢罢,过去的事情我不想提了,再说谁能保证儿孙不吃别人的奶?

秋早在沟沿上扯破嗓子还在吼:

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呀

往前走莫回呀头

通天的大路

九千九百九千九百九十九哇

吼完了《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秋早又吼起《流浪的人在外想起你》,青木说挣死你个狗日的。巧红就明白了秋早听不到她上了沟沿,就会一直吼下去。

青木说,狗日的把嗓子都吼哑了。

巧红说,腿子酸困得不行了,你背我吧。

青木说,你把功劳挣回来了,让秋早背。

巧红说,这可是你说的,我叫一声他就会下来的,你信不信?

青木说,是啊,人家现在是村长了,多少女人都想着人家哩。

巧红说,放屁,说完就自顾自往沟沿上爬了。

青木紧走几步绕到巧红前面,弓下腰来说上来吧,你有儿子了,人的脾气也就大了,不敢惹了啊。

巧红绕过青木,青木又绕到前面把腰弓下说上来吧,你省点劲儿,回去你还有用呢。

巧红说,秋早让我给你说一声,村长是个求!

青木说,他真这么说?

巧红说,我哄你干啥?他还让我给你提烟酒,我说你不稀罕,要送你亲自给他送去吧。

青木说,我的好女人,还不上来?

巧红上了青木的背,摸着青木的头发说那娃头发好密,长大一定是个硬气的汉子。

青木说,有谷雨硬吗?

巧红说,长大了都那样吧。

夜黑漆漆的,对面的歌声还在吼,很嘶哑,巧红一进屋就找出手电筒来,像电影里那样向着对面晃了几个圈,那歌声才停了。

原刊责编漠月

[作者简介]季栋梁,男,1963年生于甘肃,1982年大学毕业。1985年开始文学创作,已发表小说、散文、诗歌二百余万字。出版有散文集《和木头说话》、《人口手》、《从会漏的路上回来》、《左手功名右手美人》,长篇小说《奔命》、《胭脂巷》,长篇纪实文学《扬兴义传》。作品先后多次被多种选刊转载,并入选中国文学年度排行榜和中学语文教材。曾获中国文学奖,《北京文学》奖,多次荣获宁夏政府文艺奖,2006年荣获“镇北堡西部影城文学艺术奖”、宁夏“德艺双馨”文艺工作者称号。《和木头说话》入围第三届鲁迅文学奖。现在政府某机关任职,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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