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 楚
关于周德冬老人叽叽歪歪的说法无疑是从独眼李嘴巴中诞生的。正如我们想象,他的嘴是口神奇的地窖,储存着村庄与村庄的秘密。1998年的阳光发芽时,我们夏庄的麦场、街衢、玉米秸子垛、瓦房矮檐下,处处荡彻着拨浪鼓清澈撩人的记忆,它提醒我们夏庄淳朴而忧伤的村民,春天又清亮亮地来了:本地土狗都忙着麦子垛里恋帮;孩子们则醉醺醺挎着书包,野兔子似的欢蹦在蒲公英盛开的犄角旮旯;而上了年岁,整个冬天忙着哮喘的老太太,总要买个把米黄鸡崽,罩了铁筛撒抖着小米,好歹又挺过了一个冬天,心里暖和着呢。所以说独眼李承担着重大责任,他成了立春以来最忙碌的消息传播者。比如前天,他将手推车弃置在大队的铁门一侧,对那帮晒太阳的老头讲了月末发生的“前店事件”——它涉及春天与精神病,父母与女儿,气功与迷信,以及由此诱发的治病与强奸,死亡与糜烂——老人们并不太热心,却也嘘叹不已。
可是他们只是发发牢骚。牢骚过后张贵喜不打紧地问,我说独眼,周德冬那个气门芯,倒是安生了没有?独眼李一声喟叹,反问道,你听说过狗有改掉吃屎的德行吗?老头们掖掖夹袄,拉严毡帽,将眼睛仓促遮掩,刺眼的日头就温柔顺气多了。
周德冬瞄着老太太矮矬的身板弯成副马鞍,呼哧呼哧地往厢房搬白菜。他呼噜着嗓子说,去给我叫有望!有望是他本家兄弟。老太太眨眨眼,问,找他做啥?他可是闲不住的蚂蚱。
周德冬嘟囔着说,管我做啥?你叫去就行了!
老太太默不吭声出去,半晌回来说,有望没待家,种地是赔钱的买卖,水贵电又贵,干部心肠又黑,现下哪个有脓水的老爷们儿还窝家里?早出去打工了。有望可是个有成色的泥瓦匠。
周德冬觑着老女人,晓得她说谎。她这人有个毛病,死了也改不掉,说瞎话时,眼睫毛老蜻蜓翅膀似的闪。老太太盯紧了他眉眼,叹了声说,你这是何苦?转身出了屋,站太阳下愣了会儿,悄没声地转了泪。
又是半晌,有望便旋风似的刮来了,劈头就问,二哥,有啥事呀?他脸子白净,脚上还穿着双皮鞋,倒不像个正经的庄稼人。周德冬说,院子里的果树收了两筐柿子,我打算给明月送篮子去。明儿个你套上你那头驴,把我送到前野村去吧。
有望抽出盒烟,却半根也没了,揉巴揉巴踢进炉坑。老太太忙爬上衣柜,打像镜后头翻出盒“北戴河”,掖他兜里,又去觅洋火。有望吸着,小眼吧嗒吧嗒逡巡着老女人。老太太的脸像棵地窖里的冬白菜。
有望便说,二哥,你还想那狗日的?没人性的龟儿子!上辈子倒是个正经和尚,没摸过女人!
老太太铁青着脸生炕炉子。玉米骨头秋下才收,又涩又湿,周德冬被呛得咳嗽起来。女人直了腰身说,你还想他干啥?倒是越老越糊涂,他已三年没登过家门!明月?明月还认得你?哼,哼……你是不是还想被他小舅子打断根肋骨?说完就潮了眼,柴火苗子呼呼地打着她的头发梢。
1997年,秋后的日头倒是霸道。周德冬侧身倚着车轩,眯眼瞅着天空掠过的雀子。沙土地里的落花生眼下才拾掇完,冷眼瞅去,田野倒像块灰头灰脸的狗皮膏药。有望的驴铿锵地踢着松软的沙,有望机械地挥舞着柳树梢子,不时探头探脑地张他两眼。周德冬有意无意避开。经过他爹他妈的坟时,他突然哭了,心下说他爷他奶,我这是接我儿子去,国庆他已三年没替我耪过地了,你们不牵想我,难道国庆还不牵想?经过他爷他奶的坟时,他心下说爷奶,我去接你们的重孙子,国庆他已三年没踢过家里的门槛,国庆不牵想我,还会牵想谁呢?
正如人们传言,这次漫漫西行造成了两个严重后果,而且都波及到他堂弟有望的自尊。一是有望的小叫驴在沙地里跋涉了两个时辰,命根都累肿了,有望本来有个打算,让它下个吉日去夏庄配母驴的,眼下倒泡了汤,五十元的人民币就不见了踪影。二是有望没受到像样的待遇。像有望这样好脾性的人都难以启齿,国庆他媳妇真就不是人×的。
有望说国庆媳妇见了面连声“叔”也不喊,大中午的只煮了两碗面条,没甩荷包蛋没关系,竟然连花生油也没滴;花生油没滴也没关系,竟然连把青菜也舍不得放。没出息的周德冬扒着面泪眼啪嚓地说,你们两口子……啥时搬回家里头?
国庆只蹁着炕沿抠指甲,他媳妇头也不抬地纳鞋底。明月还未散学,院子里的鸭嘎嘎地蹩进屋里,国庆媳妇抬腿一脚,将两只鸭子踹了出去,尖着嗓子骂道,连畜生都知道护崽儿,偏有人就胳膊肘往外撇,现在想儿子,当初忙着干啥了!
周德冬明白儿媳骂他,他唯有不吭声。哪有不护崽的鸡鸭?当年五姑娘要死要活地买商品粮,他不过添了千八百块钱。儿媳妇私下向庄里人埋怨,说老东西不是人,将钱往外姓人手里塞,他咋不惦着他儿子呢?他将来不得靠他儿子养老送终?
他斟酌着说,明月还没散学?我给她拿柿子来了,甜得麻口。
他又黏糊着说,我……做梦都梦到明月你们呢。
国庆媳妇蹙着眉眼道,拿烂柿子干啥,你又不是没工资,要真惦记心疼她,不如给她一百两百的,现在学费贵得离谱,国庆倒是接你的班了,可如今下了岗。我们一家子要不是靠我娘家肘扶,不早饿死了!哪里还容得你屁颠屁颠来寒碜我们?
有望说,国……国庆!你爸来探你,你倒说句人话!
国庆就说,我们明月妈说,要是明月她大姑二姑三姑四姑五姑来赔礼道歉,我们就拾掇铺盖回家,要是她们不来,我也没辙。说完眼就瞥向窗外。窗外什么都没有,只落得高粱稞子和玉米穗子腥甜的清香。
有望抱了轻如柴草的周德冬。周德冬呼哧呼哧着喘气挣扎。他放周德冬到驴车上,顺手拽了根柴火,朝着驴货事就是一鞭,说周德冬呀周德冬,你要是我哥你就跟我回吧,要么你就留你儿子家,你儿子是你生的你养的,是你的家伙拾弄出来的,我哪有脸训你儿子呢?
据独眼李讲,那晚周德冬派人送信到五个姑娘家。其中三姑娘、五姑娘家住县城,周德冬十二岁的外甥骑着自行车,咿咿呀呀摸黑溜到他姨娘家。待五个姑娘齐全,已是夜里九时。周德冬剜着柿子树里的上弦月,确信他还没老,骨头没长绿毛,心肝肺还瓷实,瞳孔不仅亮堂堂,而且反射出威严的心意。五个女儿急切打量着父亲,不知是如何的子卯寅丑。
独眼李讲到这节骨眼儿,张贵喜突然想上茅厕。待他揪着裤腰回来,众多的老头光是咂摸着嘴。小日本尤其忧瑟,眼里框着明晃晃的泪水。他慌张着询问,咋地啦?那五个姑娘真就去国庆丈人家赔礼道歉吗?啊?五姑娘也去啦?
不光去了,小日本咽着唾沫星子说,还被国庆媳妇卷回来!二姑娘五姑娘三姑娘还被骂得狗血淋头,天底下哪里寻这样歹毒的女人?她骂二姑娘说,要不是你整天往明月奶家跑腾,跟条蛆似的瞎掺和,她爷能没了主张?她骂三姑娘说,你儿子算是人养的?才六岁就摸我们明月的屁股!她骂五姑娘说,你买商品粮图个啥?现在后悔了吧?商品粮的下了岗,一样得饿死……瞧瞧,比蝎子还毒哩!她哪儿是诚心回周庄?分明是想了鬼主意,羞辱周德冬和他的女儿们呢。周德冬也曾是县轧钢厂的会计,是个人精,虽说有了症号,也不至于窝囊到没皮拉脸吧!
张贵喜不知道小日本说的是真是假,他发觉国庆媳妇的某些言辞很像平日里小日本儿媳骂街时的口头禅,然而老家伙们一致点头,他心里才安稳些。独眼李的凉粉那天还剩了半箩,心下急着买卖,狗屁燎慌地总结道,国庆媳妇说了,要想他们打道回府,除非国庆他二姑老姑去请,要不就是周德冬出殡,他儿子也不会披麻戴孝,领着一帮姑子摔瓦盆烧枕头!
过了小雪,周德冬雇了辆电驴子,上县城寻他妹。他先找他老妹子。老妹子在县加油站当会计,见了她哥眼皮先就布了两丝红绒。她付了钱,打电话给她男人。她男人是税务所的司机,开了辆破北京吉普,拉他回到家里。老妹子煎了五个鸡蛋,还炖了锅肉。周德冬瘫后不能吃肉,老妹子疼他,怕他活不几年,能吃就吃,不吃哪天死了,在阎王爷那里腹中清汤寡水的,也不会受小鬼待见。老妹子夹肉喂他,他就古怪地笑。老妹子也是五十四五的人了,盯了他的嘴皮子流着油脂,心房便一跳一跳地疼。
周德冬掏手绢,老妹子忙揪块手纸,擦他柔软的唇。周德冬快活地说,光头妈,国庆媳妇讲了条件,只要你同你二姐去趟前野村,叨唠句好话,他们一家就不计前嫌,搬回来住呢。
老妹子低沉着眼睑说,哥你咋没个骨气呢?人要脸树要皮,想当年怪你没给她买商品粮,寻个借口骗她混账兄弟来,不光扇我老嫂子俩嘴巴,还一拳揍你个仰巴叉,摔断了腿不说,还闹个心酸——国庆站边上,连个屁也不放!他不是我们周家的人哪!你将他们赶出家门,难道还会有人指你的脊梁骨说三道四?前年浇麦子,你黑灯瞎火跌了跟头,落个半瘫的祸根,不也是他气的?住仨么月医院,国庆他只探你一回,还是两手空空去的!他媳妇是王母娘娘,不会办人事,还不会说人话?连医院都没去——人心都是肉长的,乌鸦也知道反哺呢,我五个侄女将你伺候得像地主,过年过节买了鲤鱼买羊肉,买了对虾买鹅鸭,你都这把年纪,心里还不开窍?
周德冬听得老泪纵横,几近喑哑。老妹子以为说到他心肺里,心下好受许些。谁知周德冬甩了甩袖口,直秃秃讲,都怪你跟你二姐!国庆半夜携他媳妇认罪,你干吗那样骂他?他是个脸皮薄的人,被你们骂得尿了裤,他能不记仇?你们这群狠心的姑子,又鼓捣我上法庭告他。告他干啥?他是我儿子,他就是杀了我也是我儿子。国庆媳妇说,那天黑夜国庆跑到铁道边,要卧轨自杀呢。都是你们的馊主意,害得我儿子铁了心寒了魄,这才上明月姥姥家倒插门。我苦命的儿子,苦命的我的儿子。你要是可怜你哥,不想你哥早死,就替我把国庆叫家里头来。你……我给你跪下吧,老妹子。
老妹子单只流着泪。后来老妹子寡着脸说,幸福他爸!开车送二哥回吧。毛主席说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随他的便吧。他要黄了我这门亲戚,就叫他黄吧!
夏庄的老头都佩服老妹子引用的那句主席的话。他们感慨地说,如今谁还提倡主席的话呢?主席死了三十多年,语录也就早随人飘散,像陈年的好麦子,如今也只成了麸子。独眼李兴奋地甩甩拨浪鼓,说老妹子那可不是一般的妇女。“文革”那阵还是姑娘,就任村里的革委会主任呢,眉开目阔,挑两桶粪走起来还像是担了一肩风,套上驴车拉白菜,也要比一般男人多拉二十棵……老人们似乎对老妹子兴趣不大。张贵喜吸口旱烟,说周德冬呀周德冬,你可真是个死皮赖脸的气门芯。
大雪过后,周德冬经常蹲蹴在檐下琢磨周庄最著名的心事。据说入冬第一场雪后,也就是腊月初二那天,他召开了家庭会议。五个女儿坐着马扎注视着父亲。周德冬蜷俯炕席上,先乜斜着他的女儿,又盯了他的老太太。老太太早被他折磨得麻木不仁,半句话也不插。周德冬清清嗓子说,今儿你们都到齐了,我有事儿跟你们商量商量。
他卷了支旱烟,呼噜着老嗓子讲道,我明白你们都待我好,我怎么会不明白呢?你们都是我的好闺女,你们不光是我的好闺女,还是国庆的好姐、好妹子。我想让他搬回来,可国庆媳妇说了,要他们回来容易,只要单盖三间北京平就中。她的要求多合情合理呀,谁又明白他们的苦衷?他丧头丧脑地,搬回来再跟我们住一个院儿,瞅着你妈我们俩心里就长气,该多别扭?接着周德冬无限甜蜜地讲,你们给我一人出千把块钱,我给国庆盖房子,中不中?除了割肉疼就是掏钱疼,可啥事儿都有个例外吧。
周德冬目光痴呆,口述这些话就像在跟堵墙喃喃自语。
大姑娘说,爸爸,不是我抠心,我们来福在沈阳念大学,缴费也不少,哪年不得三千四千的?来福爸又是个没脓水的窝囊废,春天串庄买破烂,冬天上县城卖猪胰子。你心疼你儿子,咋就不心疼心疼你闺女呢?说罢就哭了,四十二三的人了,哭起来还是孩子般肆无忌惮。
三姑娘说,我们如今还租房子住。我天天上街卖青菜,做梦都捡钱。再说,我要有钱,就是给要饭的也不愿给国庆添一砖一瓦。国庆媳妇凭啥糟蹋我们阳阳呢?哪有六岁就摸人家屁股的?
四姑娘温柔地说,爸,我要是有钱,那天底下不都是大款了?孩子爸上了私船当海员,每月两千块,风浪里卖命,都是血汗钱哪。再说我二姐,二姐夫去年拉棉花上银川,人生地不熟的,被人家骗了万把块,没瞅着我姐夫连香烟都戒了,改抽烟末子了吗?
二姑娘是磕巴,嘴紧,说,还……还有哪不满意?爸?不缺……缺吃……穿,有啥不……入造的?
五姑娘拍拍胸脯说,要是那个养汉的敢踏进周庄半步,不是我狠心,我这辈子就再没娘家了!
腊七腊八的周庄,周德冬无疑是最忙碌的老人。旁的老人俱是靠了墙根儿,晒着苍白日头。胡同里溜达着寂寞的母狗,鸡鸭寒噤着嘶叫,叫得雪花满天飞旋。周德冬奇迹般地扔掉拐杖,他轻快地腾着碎步,身后遗留下凹凸不平的积雪。这个冬天格外残酷,各色疾病已招揽了两个终年患气管炎的老人作陪衬,蒸发为周庄上空诗意的云朵。周德冬五天内串访了六位病秧子,他扒住药罐子们的油腻枕头,时不时撩开他们饺子皮厚的眼皮,激动着大声喘息。
他先是拜访了二喜。二喜患的也是脑血栓,只不过拴住了嘴巴,再也不会开口讲话。由于长年闭着老唇,他的牙齿黑糊糊的粘着淀粉、青菜叶、药面、忧伤凝滞的语言,像毛坑那样臭气熏天,而周德冬则欢喜得如同闻到了来自天堂的香气。他握住二喜的手问,你觉得咋样?
二喜说不出,他就替二喜说,是不是年前要走了?心不跳肝不疼,这就叫回光返照,死了有啥不好?一了百了,再不用活受罪,再不用牵儿累女,也不用像个哑巴有口难言,死了是好事啊!我们有多少年的交情?打解放前我们就一块逃荒,躲日本鬼子,解放后娶老婆,五八年吃大食堂,六三年吞落花生皮子,我真舍不得你走啊,可你要是走了该多好啊。他用商量的口气劝二喜说,你等一个月俩月再死,中吧?
第二个被他串访的是王老太。周德冬跨入她家宅院时,她儿子媳妇正给王老太刷棉裤。王老太是台烂掉阀门的风箱,添多好的柴火肚膛也燃不起来了。周德冬猫悄着进屋,握住王老太的手说,老相好哇老相好,你的胳膊咋这么凉?血管里的血锈住了,骨头里的髓发霉了,干啥舍不得走呢?王老太还有力气笑,就问,你这么惦我,可惜你儿子不惦你,我死不死关你屁事?周德冬抚摸着她的耳朵。她的耳朵像片干瘪的苹果肉,竟拉得慌。他惶惑着缩回手指,宽宏大量地安慰她说,你是活不过这个冬天啦。
年前老妹子儿子幸福定亲,早早就通知了周德冬的女儿们。到了那天,老妹子又派车来接周德冬。本来老妹子寒心,没叫她二哥,无奈周德冬听了信儿,竟热泪盈眶地哀求说,你老姑的儿子是我外甥,外甥定亲不叫舅是哪门子的道理?娘亲舅大——快拉我去县城吧!
那天人山人海,老妹子的亲戚全到。老妹子先就安排了周德冬入席。周德冬竟然对桌子上的方子肉、条肉、花椒肉、肘子肉无动于衷,视若罔闻。他早早放下碗筷,对他外甥讲,幸福,你开车送我上街吧。
幸福就问,吃好没,舅?上街啥事?
周德冬说他想上街溜达溜达,天这么朗,没风,日头又大,街上该是年下的味儿吧?
幸福笑了。周德冬的这外甥特别爱笑,笑起来又很丑,让他舅舅很是难受一番。于是就说,幸福,幸福,你把我搁街上,你就回去陪亲戚,不用等着我。幸福嗯哪着应允。
四姑娘心细,逼周德冬支棱着墙根儿动弹不得,问,爸干啥去呀?你不老老实实待着,上什么街?街上车多辆多,万一你有个闪失,咋能不叫我们揪心?
周德冬倚着墙面,明显感受到了阳光温存明净的抚摸。他记得有年偷摸着爬王寡妇窗户,老婆将他围堵在猪圈旮旯盘问时天也这么美,脸上也是四姑娘这种责备、呵护、疼怜甚至委曲求全的表情。周德冬伸出指甲蹭蹭女儿的头发,说,我想买花圈去。
四姑娘嘴唇被马蜂蜇了下。她认为她父亲侮辱了她的姑妈,本来她想骂周德冬,可见到他仿佛向日葵干叶子般的身躯,心先就软成摊泥。四姑娘问,我姑值你这么恨吗?幸福定亲你偏买花圈?
不待周德冬启齿,他女儿已经去找她母亲了。过了会儿老太太颤着大脚晃呀晃地挨紧他,咬着他的耳朵骂道,你个没廉耻的鬼!真随了国庆那个王巴羔子!真觉得骂得不妥帖,却再不会骂旁的咒语,单只瞪着周德冬。好歹她定定神,颤着脸上的衰肉说,我,我……我真想活埋了你!
周德冬叹息着说,我买花圈是有缘由的,你懂个屁!二喜王老太刘豁嘴他们眼看就要咽气了,他们的子嗣后代能不买花圈送魂灵吗?一个花圈就能挣二十块。十个花圈就赚二百哩。二百块!二百块哪。我为啥今个来喝喜酒,不就是图买花圈方便吗?这不顺路嘛,来回能省十块钱的,这十块钱,可是一个小工一天的工钱呢!
老太太哑着嗓子问,你咋缺那两块钱花?真是黄鼠狼迷了心窍。她对周德冬已彻底绝望,像是对遭了天灾的玉米地,望着它时,也只是冷漠的心疼。
周德冬脸上绽放出前所未有的光芒,刹那间仿佛年轻了三十岁,说,二百块能买两千砖,能替国庆盖个猪圈呢。我早侦察好了,咱们周庄年前年后好歹死十来个病秧子。挣点儿外快,加上我每月三百块的工资,我就有指望给国庆盖北京平了!盖了北京平,周德冬眯着眼线说,国庆跟他媳妇能不心动?他们心动了,还不回周庄吗?
周德冬讲这些话时,他老妹子—直在旁边站着,他竟然没发觉。老妹子那天穿着件粉红色的羊毛衫,显得喜气洋洋。喜气洋洋的老妹子后来就蹑墙角处哭。她像个哑巴那样哭,没得声息,嘴唇和眼眉咧得像遭了水灾的河岸。
年后二喜就死了,二喜儿子打县城买了五个花圈。周德冬终究没赚着二喜的钱,很是失望。但王老太他们还活着,不但活着,而且还在大队前头晒了两三天的太阳。好歹这些老骨头给了周德冬些温暖的盼头。他们还有精神气和周德冬开玩笑。毕竟立春了,周庄的野菜野草绿生生的,将这些老人的呼吸间注入了丝丝缕缕的气力。他们是这样跟周德冬开玩笑的。他们问,周德冬呀周德冬,你还想你儿子吗?
周德冬黑着脸说,谁想他那个王八羔子……他又不想我。
他们问,周德冬呀周德冬,国庆过年回来了吗?
周德冬就说,回来也没地方住,他干吗要回来呢?
他们还问,周德冬呀周德冬,你老妹子过年给你捎了什么东西?
周德冬就不再言语。老妹子过年只捎了只猪背腿。往年除了猪背腿,还有五六只鸡和三两盘对虾。
他们最后问,周德冬呀周德冬,你的病咋样了?
周德冬嘿嘿一笑。他望着他们衰老的身躯像是望着垂手可得的食物:他们早晚是他的,他们死后他将从他们的身上赚到一笔钱,纵然现在他们假模假样关心他,他也不会有丝毫的怨气。有时他凝视着王老太狗虾般的身子想,喏,这是一根椽子和五根檩,凝视着刘豁嘴的老脸时则思忖,他够不够从青河县买一车皮的青石头?还是买十来箱现下流行的瓷砖呢?
他越来越兴奋,每天都仿佛年轻一岁,他感受到一股惊天动地的力量正催促他活得长久些。他时常照镜子,他想,即便他从镜子里发现嘴里发了新牙,或是头发变得黑亮他也不会吃惊。他早做好了吃惊的准备。他似乎在脱胎换骨。他对老太太也比以前上心了许多。比如他托人从夏庄集日上买了一双袜子,只花了五毛钱,老太太穿了一个星期就破了。
其实他是愈发厌恶老太婆了。她跟他早不是一个战壕里的革命同志了,她和他都在一个土炕上睡觉,却俨然成了阶级敌人。老太婆像个蹩脚的间谍,把他看得紧紧的,他去哪里她就去哪里。本来周德冬有个好谋略,那就是跟她离婚,可仔细想想,真要是办理起手续,那就太麻烦了,五个姑娘们会马蜂一样把他蜇得说不出半句话,另外房子大抵分她一半是小事,自己的工资要是和她对半劈,那就太不划算。要想把她解决掉也是件很容易的事。那天周德冬把家里的“敌敌畏”从牛棚里翻出来。把这瓶农药找出来费了周德冬不少气力。牛棚荒废了许多年,成了盛放旧物的仓库,里面黑糊糊的,满是灰尘和蛛网,周德冬弯着脊梁打着手电筒,在里面耗子捣洞似的找来找去。他先翻出了把儿童手枪。这把手枪大概有三十年了,是他当工人时从北京王府井买回来的,国庆最喜欢了,如今生了铁锈,再也射不出子弹了。他又翻出了两张软纸的“喜喜”字,已然褪了颜色,估计是国庆结婚时剩的。再后来,周德冬还翻出了条小裙子,脏兮兮的,无疑是明月幼时穿过的。周德冬就坐在地上呆了片刻,等他把手扶住墙根时,手指就碰到了个瓶子,他拿手电筒照了照,瓶子上贴的说明书已经模糊,却仍能看到骷髅阴森的图案。
吃饭的时候,周德冬把“敌敌畏”偷着洒进菜汤,敦促着老太婆快喝。老太婆有些意外,周德冬这么些年来,从来是饭来张口衣来伸手,从没对她问寒问暖过,就说:“你先喝吧。”周德冬说:“汤趁热喝才有营养,你看你瘦得只剩把老骨头了。”说完用手去摸老太婆的头发。老太婆把汤喝了。喝完汤她漠然地掠过周德冬。已经立春了,窗外的阳光暖暖地抚摸着过头屋,在地上打着明明灭灭的亮格子,外头不打紧地落着只家雀,还有只老燕子猫悄猫悄地叼着泥巴落上大梁,呆呆地愣神儿。她感到一切都不对劲,然后就哭了起来。开始还拧着鼻子哭。怕周德冬耳朵尖,听着挠心,后来干脆就放开喉咙大哭特哭,望着燕子哭,望着家雀哭,望着大梁哭,望着阳光哭。她说国庆啊国庆,你可真是个铁心肠的畜生啊!
后来她神情恍惚地瞄住周德冬,注意到他的嘴巴正像台脱粒机砰砰砰砰启动着,满嘴的假牙闪着茄子花的颜色。
周德冬甜蜜地讲,你知道自己快死了是吧?死就死吧,谁让你老碍我的事呢?你待会儿要是死了,我就能去县城咯。我先去买帐子,再去卖血!哪家死了人不用帐子?死人的人家都用它设帐篷,吹喇叭的唢呐手在下头活蹦乱跳地奏白曲儿,多好听的丧调!还能顶着两只大海碗吹呢。王老太他们年前没死,可这个春就逃不掉了!今年没春呢,丧年哪!到时我就往外租帐篷,一回十块钱,十回就一百,我可是个经济师,懂得什么叫买卖。买完帐子我去医院卖血,卖四百毫升就是一千块钱哪!我的血稀,三个月卖一回,一年就能赚四千块!等我挣足钱,就能盖北京平,明月他们就搬回来住。可这帮老骨头咋还不死?我等的都快不耐烦了。老太太,我的好老太太,难道你不宾服我吗?你真的不宾服我吗?你死了也不宾服我吗?
七十岁的老人周德冬飞出家门。他行走的姿势完美铿锵,就像1954年他被通知到轧钢厂上班时那种掩饰不了的意气风发。他扔掉拐杖,觉得体内流窜的血液新鲜甘美,细胞串成条粗壮的麻绳,牵拉着他稳稳跨出每一步。周庄逃课的一个野孩子没头没脑地滑过他的身旁,身上粘挂着露水亮晶晶的气息。后来那男孩扭过头,龇着小米牙喊了句,气门芯儿,气门芯儿!然后甩着书包跑掉了。
老人却开心得要命,他原谅了孩子的野蛮行径。他嘟囔了句,小王八操的。后来还有只公狗围圈过来,闻闻他的裤裆,无精打采地离开了。春天的小柳树冒着水泡似的芽苞,周德冬顺手采了两片,塞进牙缝鼓胀着布满苔藓的老舌头吧嗒着滋味。他甚至哼了曲思春民谣。许些年没唱,发声发涩,像是忽然想起了某人,只记得她的名字,眉眼耳鼻倒是模糊得让人辛酸。究竟是春天的过错还是逻辑的过错已无可考证,总之周德冬被块爬满蜗牛的石头绊倒时,整个周庄似乎被人神奇地倒挂在洗涤过的天空。在阖上双眼的瞬间,他曾努力伸出胳膊,摸了摸那块顽皮的石头,同时喉咙里喊出一句话。这句话从独眼李的嘴里昆虫般飞出来时已经改变了它的腔调:
“儿子……给我摔瓦盆来吧……灵幡……好歹要高过头顶!”
【作者简介】张楚,男,1974年生,在《收获》、《人民文学》、《当代》等杂志发表过小说,著有中短篇小说集《樱桃记》。曾获“人民文学奖”、“大红鹰文学奖”、“河北省文艺振兴奖”。现在唐山市滦南国税局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