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愤蛀书
客心争日月,来往预期程。
秋风不相待,先至洛阳城。
——《蜀道后期》
马丁·路德·金最有名的一句话是“I have a dream”。其实,每个人心灵的隐秘深处都有一个梦。大唐诗人当然也有梦想。但他们的梦想不仅仅是写几首足以让自己在江湖上扬名立万的好诗,他们更大的梦想是“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是出将入相。“郊寒岛瘦”,那是最没出息的诗人形象。大唐诗人追求的是十项全能,文能治国、武能安邦,方不枉此生。除了骏发昂扬的大唐诗人,谁敢做这样的梦?
这个“大唐梦”的制造者,便是大名鼎鼎的张说。
张说(公元667~730),字道济,一字说之,洛阳人。张说二十岁那年,武则天刚登九五,觉得朝臣大都是李家的人,不好使;于是聚天下文士万余人于洛阳,亲自在洛阳城南门主持考试,打算选拔些能为武氏服务之人。在这场史无前例的万人对策中,张说荣居第一。武则天考虑到自有科举以来政府还从来没有给予过士子甲科的待遇,最终还是空出一等奖,以第二等的名义录取了张说。
一举成名,张说的“大唐梦”开始了。他先是以学士的身份参与修撰大部头的 《三教珠英》,之后出任考功员外郎,成了科举考试的主考官,提拔了N多著名文士(如张九龄辈),不久又荣升中书舍人。前面说了,武则天跟曹阿瞒一样,重才不重德,所以她手下那些大臣,除了狄仁杰、张柬之等少数人之外,基本上都是马屁精、白眼狼与告密者。张说便是这少数有气节的人之一。武则天的小白脸张易之、张昌宗瞅着御史大夫魏元忠(又是一个耿直之士)不顺眼,诬告他谋反,还威逼利诱地把张说弄来当证人。兹事体大,武则天亲自审问此案。结果证人张说最后关头反水,站在魏元忠这一边。魏元忠保住了一条老命,张说却因为触怒二张,被流放到钦州,闭门思过。还好他运气不错,在钦州才呆了一年,武则天倒台了。新即位的中宗将张说召回,让他在国防部做司长。
作为文人,张说是儒家理论坚定不移的支持者和实践者。中宗景龙年间,张说老母仙逝,他依例辞职回家守制。朝廷看重他,居丧未满,又把他请出来担任黄门侍郎,这事儿术语叫“夺情”。对于一般官员来说,“夺情”象征着无尚荣耀——您想想,朝廷不惜违反礼制规定硬要把您老人家请出来做官,似乎离了您连地球都不转了,搁谁身上都倍儿有面子吧?张说是个讲原则的人,别人以夺情为荣,他却要老老实实地在家守三年孝。朝廷拗不过,只好顺着他,这也使他得到了广泛的赞誉。三年守制期满,张说官拜工部侍郎,不久又转兵部侍郎,成了国防部副部长,鉴于他在文学上的巨大成就,朝廷还让他兼任弘文馆学士。
张说这样忠直多才的人,搁在哪朝都是做宰相的材料。睿宗即位后,马上任命他为中书侍郎兼雍州长史,相当于现在的中央办公厅主任。谯王李重福在洛阳造反,事情平息后,要追查首恶,办案的人费了老鼻子的劲儿,总摆不平。睿宗派出张说鞠问此事,结果张说只把唆使李重福造反的张灵均、郑愔二人抓起来,其他的全放了,然后回长安复命。睿宗很高兴,说:“朕就知道你会办事,既不会让坏人漏网,又不会牵连好人。除了张爱卿这样忠正的人,谁能把事情办得如此利落呀?”于是不久,张说荣升宰相。
一天,睿宗对大臣们说:“有术士夜观天象,说五天内将有军队进入宫中作乱,你们赶紧替朕做好防备。”明眼人一听就知道,这是太平公主背地里使坏陷害太子李隆基(即后来的唐玄宗),但这是皇帝的家事,大臣们都不知道如何应对,才能两面不得罪。张说进言说:“这肯定是小人离间陛下父子关系。陛下要是下旨令太子监国,一定可以安定人心,也能平息谗言。”睿宗毕竟还对得起这个“睿”字,马上接受了张说的建议。
唐玄宗的姑妈太平公主一心想做皇太女,眼见侄儿做了皇帝,没指望了,便想通过政变的手段来达到目的。太平公主先是把自己的心腹安插进内阁,然后又把不听她使唤的张说贬为尚书左丞,让他分司洛阳,省得在长安坏她的大事。张说知道事情不妙,赶紧向唐玄宗献上一柄宝刀,暗示他先发制人。玄宗早就知道姑妈绝非善类,不把太平除掉,自己睡觉都不太平。于是他采纳了张说的意见,将太平公主党人一网打尽。在这场宫闱之变中,张说居功至伟,被拜为中书令,封燕国公。
拜相、封侯,一个文臣能得到的所有荣誉,张说全都得到了。位极人臣的张说,其实最引以为豪的还是自己文人的身份。也正是出于对文人这一身份的认同,张说大力提拔文才出众的人才,形成了堪与姚崇等人为首的“吏干派”相抗衡的一个政治派别。张九龄是张说提拔的最有名的人才,这个就不用说了。有一个叫王湾的读书人,很有才气,为人却很清高,所以在官场中很是失意。王湾写过一首 《次北固山下》,诗曰:“南国多新意,东行伺早天。潮平两岸失,风正一帆悬。海日生残夜,江春入旧年。从来观气象,唯向此中偏。”张说读后极为佩服,亲手将“海日生残夜”两句工工整整地写好,贴在自己的办公室里,让天下读书人都以这两句为楷模写诗。他还把王湾调回京城,把他安排在 《群书四部录》 编辑部里工作。
文人出身的张说没有忘记自己的本行,他不时建议唐玄宗提高文士的地位,著名的集贤殿书院就是在他执政的时候设置的。集贤院原名丽正书院,位于集仙殿内。建院之时,陆坚就以书院于国家无益而且耗费巨万为由,坚决反对。张说驳斥道:“丽正书院象征着国家对文化建设的重视,跟它带来的巨大收益相比,这点费用实在算不了什么!”唐玄宗一次大宴学士对张说说:“出席今天宴会的都是当世贤才,朕就把集仙院改成集贤院,让它更加名副其实吧。”集贤院建立后,张说以大学士的身份总理院事,把集贤院办成了所有文人最向往的地方。
对于文人来说,“入相”相对要容易一些,“出将”就难了。张说虽然以前曾供职兵部,却没有经历过真正的戎马生涯。被贬谪的几年里,他曾做过幽州都督以及并州大都督府长史,实打实的军区司令员。开元八年,朔方节度使王晙杀死千余投降的突厥人,山西一带的突厥人惶惶不安,皆有造反之心,眼看事情就要闹大了。张说分析了形式后,决定率领一支二十余人的小部队,亲赴突厥各部安抚人心。他的副手李宪听说后,赶紧派快马制止上司的疯狂举动。张说对李宪的使者说:“我又不是黄羊,恐怕突厥人对吃我的肉没有兴趣吧?我这次单刀赴会是有点冒险,不过既然朝廷将此地军事交付于我,就是死我也得去。”突厥人哪里见识过这样的孤胆英雄呀,见张说不但轻骑前来,还敢放心地在他们的帐蓬里住下来,终于知道张说此行确实有诚意,于是造反之事也就不了了之了。
张说虽然才华过人,但毕竟是文华之士,玩起政治手腕来,还是不如正宗的吏干之臣,所以在跟姚崇的较量中落败了,被贬为相州刺史、河北按察使,转岳州刺史。被贬谪的几年里,张说的诗歌境界大变,由原来高华典重的风格一变而为健朗沉雄,人们说他是“得江山之助”。确实是这样,诗圣说了,“文章憎命达”,不上山下乡地折腾一阵子,哪能写得出好东西来呢?
话说张说在岳州窝着,心中很不是滋味。他从朝廷出来后,新上任的宰相们都知道张说既有本事又能言善辩,唯恐他东山再起,都在皇上面前说他坏话。张说想了一个办法。他以前跟一个叫苏瑰的人关系很好,现在苏瑰的儿子苏也成了宰相,于是他写了一篇 《五君咏》,装在信封里让人送给苏,还特意叮嘱使者,要在苏瑰忌日那天的黄昏送到苏府。果然,那天黄昏,有很多苏瑰的旧僚前往苏府致祭,苏打开张说的书信,读到“凄凉丞相府,馀庆在玄成”,想起张说跟老父的交情,眼泪都下来了。第二天,他就到唐玄宗面前说:张说是有功之臣,可是一个对国家有巨大贡献的人,现在却被流放到了遥远的岳州,实在有失陛下惠爱之道。玄宗听了,马上派人前往岳州慰问张说,不久又将他提拔为荆州长史。再过了两年,被姚崇排挤出京的张说,又回到了长安,再次出任宰相。
这次轮到姚崇害怕了。姚大人知道张说恨死了自己,而现在自己一病不起,自己死后,要是张宰相给儿子穿小鞋怎么办?姚大人也是个聪明人,他知道张说再有能力,也有可利用的弱点。什么弱点?原来,张说喜欢稀奇古怪的好东西。据说张说做宰相的时候,收了别人很多贿赂,最有名的是两样东西:一个叫“记事珠”,手玩此珠,便能万事不忘;一个叫石绿镜台,不畏火,唐玄宗花了十车精炭烧它,都未损其一根毫毛。想到这里,姚崇有主意了。他将儿子叫到跟前,面授机宜道:“我死后,奈于情面,张说肯定会到咱们家吊丧。到时候你就把我这一辈子收集的值钱宝贝全都送给他,条件是请他为我写一篇神道碑。他看到好东西,肯定会答应。他的文章一写好,你们赶紧请人刻在石碑上。过不了几天,等他明白过来后,就会借口文章写得不好要拿回去修改。到那时你就对他说,文章已经刻在石头上了,而且也还把副本送给皇上看过。这样,木已成舟,他也不好再说什么了。”姚崇死后,张说果然前来吊孝。一切都如姚崇所预料的那样,看在数不清的好东西的份儿上,张说答应了写神道碑,并且在文章里高度评价姚崇说:“八柱承天,高明之位列;四时成岁,亭毒之功存。”过了几天,他反悔了——一不小心,给了自己的政敌这么高的评价,以后想迫害他的家人哪里还有借口呢?可是已经晚了,这篇文章早已流布天下,想改都没有可能了。最后,张说只好恨恨地骂道:“姚崇这个老家伙,死了都还能算计我!”
总的来说,张说在朝能为百官首、在边能安九姓胡。这是新型盛唐文人的典范。文人,从此不再是南朝高门那样峨冠博带、扪虱而谈的文弱形象,而具有了文武兼备的健康气质。从此,出将入相也就成了后世文人的梦想。
链接
《酉阳杂俎·语资》 载,唐玄宗封禅东岳,以张说为封禅大使,按惯例,封禅后三公以下官员都可以升迁一级。张说的女婿郑镒本为九品,封禅后一下子被提拔为五品,穿起了绯色官服。玄宗见郑镒官升得太快,很好奇,特意把他叫来问了问,郑镒不知道怎么回答。著名笑星黄幡绰在玄宗前开玩笑说:“此泰山之力也。”意思是张说借祭泰山之机,违规提拔自己的女婿。从此后,人们就把妻子的父亲称作“泰山”或者“岳父”(泰山为五岳之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