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西平
明清来华的传教士们写了很多介绍西方文化和科学的著作,还写了不少布道或介绍基督教神学的中文著作,这在学术界人人皆知。但有位传教士还按照中国传统的章回小说的形式,写了部章回小说,这恐怕很少有人知道。查一下有关明清小说的目录和各种研究,几乎无人提到。
写这部章回小说的就是康熙年间的法国耶稣会士马若瑟。马若瑟(Joseph dePremare,1666~1736),法国来华的著名耶稣会士。他1666年7月17日出生于法国的瑟堡城(Cherbourg),这是一个坐落在诺曼底科唐坦半岛北端的古老小镇和海港。关于他的童年和家庭,我们一无所知。
1683年,他加入了耶稣会。1696年,他在弗莱彻学院(Coll6ge de la F16che)学习神学时结交了他以后在精神上的知己傅圣泽(Jean-Franmis Foucquet,1663~1704)。当时,傅圣泽在这个学院教授数学。1693年,法国耶稣会士白晋作为康熙皇帝的特使被派往法国,法王路易十四为表示对康熙帝的感谢,同意白晋带一些新的法国耶稣会士和他一起返回中国。白晋选了12个人赴华,马若瑟和另外7个人于1698年3月7日和白晋一起登上了安斐特里特号(LAmphitrite)。其他4人和一队被派往东印度的海军战船同行。在好望角,其中的两人又加入了白晋他们能安斐特里特号。这艘船于11月7日抵达广州。大约6个月以后,最后两名耶稣会士傅圣泽和殷弘绪(Francois-Xavier,DEntrecolles,1662~1741)才至IJ达中国。
马若瑟初到中国充满了兴奋感,他所看到的珠江流域也给他留下了美好的印象,他在给拉雪兹神父的信中说:“进入珠江,我们就开始看到中国是什么样子了。珠江两岸一望无际的水稻田绿得像美丽的大草坪。无数纵横交叉的小水渠把水田划分成一块块的。只看到远处大小船只穿梭往来,却不见船下的河水,仿佛它们在草坪上行驶似的。更远些的小山丘上树木郁郁葱葱,山谷被整治得犹如杜伊勒利宫(Tuileries)花园的花坛。大小村庄星罗棋布,一股田园清新的气息,千姿百态的景物令人百看不厌,流连忘返。”
1699年,马若瑟被派到江西,他在1700年11月1日给法国耶稣会士郭弼恩的信中说,这里的百姓并不像欧洲告诉他们的那样容易接受基督教,老百姓并没有成群结队地去接受神父的施洗,此时的马若瑟已经开始逐渐地进入中国教区的实际生活。此时他眼中的中国也并非像他在欧洲想象的那样美好,如在乡间普遍存在的丢弃女婴的现象就使他很头疼。但他的精神状态很好,决心为拯救这些生灵而贡献出自己的休息、健康和生命。
在此期间他还写了一封信,描述他到南丰去的见闻和他与另外两名耶稣会士在南丰的一个小山村举行隆重的弥撒仪式,庆祝复活节的情况。
1714年,白晋为了推进他的《易经》研究,通过康熙皇帝将傅圣泽和马若瑟召到北京,丹麦汉学家认为马若瑟在北京的两年极为痛苦,两年后重返江西传教。
雍正登基后对天主教的政策开始变化。雍正元年(1723年),礼部复浙闽总督罗满保奏西洋人在各省盖天主教堂,潜住行教,人心渐被煽惑,毫无补益,请将西洋人送京效力外,余俱安插澳门,天主堂改为公所,诸入教者严行禁饬。雍正对此下谕说:“西洋人乃外国之人,各省居住年久,今总督奏请搬移,恐地方之人妄行扰累,著行文各省督抚,伊等搬移时,或给半年数月之限,令其搬移。其来京与安插澳门者,委官沿途照看送到,毋使劳苦。”正是雍正的这个谕令,使在华的传教士除留在北京的外,都被集中到了广州。这样,马若瑟不得不离开他在江西省的传教点,南行广州,自从他1699年到达中国以来,他还没进过这个城市,他开始了一种新的生活。1733年迁居澳门,1736年9月7日或17日马若瑟在澳门去世。
马若瑟一生著述丰厚,是来华的耶稣会士中汉语最好的几个人之一,法国汉学家雷慕沙说他是来华的传教士中“于中国文学造诣最深者”。根据费赖之所开出的书目,马若瑟分别著有《圣母净配圣若瑟传"、《六书析义》、《信经直解》、《圣若瑟演述》、《书经时代以前时代与中国神话之寻究》、《中国语言志略》、《赵氏孤儿》(翻译)、《书经选》(翻译)、《中国古籍中之基督教主要教条之遗迹》、《诗经》(八章,翻译)、《耶稣会士适用之拉丁语汉语对照字汇》、《汉语西班牙成语》、《经书理解绪论》等中文和西方语言的著作以及翻译著作二十余种。但在我看来,马若瑟最具有特点的中文作品还是《儒交信》这部章回小说。
《儒交信》是一部以章回小说的形式来宣传基督教的作品。小说中人物有员外杨顺水,字金山,家有万金,但是个俗人;举人李光,字明达,家虽非素丰,却是个读书人。两人有一个共同的朋友司马慎,号温古,先前为官,今回归山林,养性修德。司马公已经是教徒,杨员外和李举人一起找他谈起了信教之事,司马初步向李举人介绍了天主教的一些事。当晚,李举人就做了一个梦,梦中司马慎来到他的面前一晃不见了。第二天一醒,他就急急忙忙到了司马进士家,一问一答,从儒教和耶教之同、之别一一问起,司马将自己的信仰历程告诉了他。他原来也是佛教徒,家中菩萨、观音一应俱全,每日在家念佛守斋,烧香礼拜,请佛像,讨道录。自从在省城见了西洋传教士后,信了天主教,就一把火把菩萨烧了个干净。因为第二天司马慎要到省城会见西洋师,许多话一时讲不完,就给了李举人一本传教士的中文教义书《信经直解》,作者是“极西耶稣会士马若瑟”。这里他开始作为小说中的一个角色出现,不过仅仅是作为这本书的作者,在小说中从未正式出场。
第三回出现了小说的第四个人物赵敬之,他和司马同时为官,那一年司马慎辞官回家,赵进士回家丁忧。现三年期满,重新返回京城为官,临行前来看看老友。司马慎告诉他到京城后一定到三个天主堂看看,从而在小说中引出西洋天主教在京城也有教堂。与此同时,李举人在家中细读司马慎给他的《信经直解》,小说中直接就全文引出了《信经直解》,为了引人入胜,在《信经直解》的第三节和后文中再加上李举人的感叹,从而使小说和这份宣教的材料浑然成为一体。
第四回仍是李举人和司马慎的对话,但内容较第一、二回要深入得多,马若瑟通过司马慎的话说明,在中国的古书中藏着基督教的奥秘,由此引导李举人认同基督教和认同儒家并无不同。同时,又送他传教士所写的基本中文宣教书——阳玛诺的《轻世金说》,艾如略的《天主降生言行纪略》。
第五回是李举人信奉天主教后家中所引起的风波。李氏回家后越发相信天主教,由此感到以往信奉佛教的荒唐,一怒之下将家中的佛像打了个粉碎,这下子让
太太吴氏大怒,两人因信仰大吵了起来。气得李举人只好住在司马慎家,而同时吴氏的妹妹嫁给了城外的一个秀才,秀才是奉教之人,这样她也就入了教。姐妹相见,妹妹就说姐姐做得不对,以身相说,入教有什么好处。几天下来吴氏转变了看法,待李举人回家,两人相谈投机,决定明日去找司马慎。此时,马若瑟才点出小说的主题,李光说:“儒未信无用,儒交信才实。需望圣人为儒,从圣人言为信。”
第六回是李举人和司马慎同时到了省城,见到了西洋传教士,看到李举人,西洋师很是高兴,就给他付了洗,圣名保禄,司马若瑟为父。三人后回到司马慎的家,给司马夫人领了洗,圣名亚纳,她的妹妹陈玛利作代母;李娘子也领了洗,圣名保辣,司马亚纳为代母。西洋传教士在乡里住了几天,不几日就有五十余人领洗,这样李举人被推为会长。不到三年的时间这里已经有三千人人教,教徒们盖起了教堂。
而杨员外仍是日日畅饮酣歌,又拥七八个妾,好信佛。但乐极生悲,不满五十岁,就被一伙强盗打劫,将他家中财产洗劫一空,员外本人也被强盗捆绑吊了一夜,吓了个半死,以后得了忧郁症,数日内呜呼哀哉。那些姬妾都别抱琵琶,一时散尽。这正是“西陵冢上青青草,不见春风哭二乔”。到此,小说终。
我们仅仅从艺术和文学的角度对马若瑟的这篇小说做初步的探讨。
首先,从艺术上来看。长期以来,学者们在研究以耶稣会为代表的西方传教士所介绍的西方文化时很少谈到他们对西方文学的介绍,近年以来,台湾学者李厞学在其《中国晚明与欧洲文学》一书中系统地研究了耶稣会士们在传教中所介绍的西方文学,如他在书中所说:“我今年来的研究又发现,明末耶稣会士的中文著作中包含了大量的文学材料,举凡诗词、讲堂答记、对话录、圣徒传记、格言、语言、历史轶事、神话与传说等文类或专著俱可一见。”也就是说,耶稣会士们在传教过程中非常喜欢采取文学的形式,通过介绍西洋的中世纪文学来传播基督教的道理。但像马若瑟这样采取中国古典小说的形式来介绍基督教思想的,至少从目前我所掌握的文献来看是第一位。
中国小说从“街谈巷语,道听途说”的小道之说,演化为“因文生事”的文学作品,经历了长期的发展过程。在经过宋元话本之后,以《三国演义》为代表的章回小说兴起。章回体裁源于讲史,但《三国演义》的出现表示着章回小说的成熟。马若瑟的《儒交信》大体承接了明代章回小说的特点,在结构上按照章回小说的方法展开,每回开头以曲引出,每回结束用“且听下回分解”做结语,连接全篇。在文体上,全部采取了白话小说的形式。
从语言上来看,《儒交信》最引人注意的是每回前面所写的曲子,这些曲子写的很是古雅。
第一回
嗔天教员外逞花唇,揭儒宗,孝庶开另眼。道贵寻源,学宜拯世,如何伧坚终身昧。乍闻天道便猖狂,徒劳攘口终无趣。端有真儒,敖百陈大义,群伦谁不由天帝。漫言西海与中华,此心此理原同契。(右调踏沙行)
第二回
惊异梦急切访真因,笃交情详明谈大道,洵是天心仁爱。端倪诫借南柯,此衷来释敢胜那。急扣伊人则个,先觉殷勤借引,真途敢自蹉跎。金真贯顶妙如何,尽把疑团打破。(右调西江月)
从这些填词来看,很难想象是马若瑟所做,美国汉学家韩南在谈到基督新教传教士在中国传教中的文学写作时说,传教士们的小说大都是和中国文人合作而成。“当他们(传教士)想要出版的时候,他们就将这个意思口头传达给学者,由学者翻译成流利的惯用的中文。尽管传教士可能自己不会写,但他应当能够对他的学者的文字形成一种批评的意见。在反复阅读的过程中需要这种能力,这些都是必要的,为了结果能产生比传教士希望凭自己个人的能力能写出来的更具有伟大价值的作品。”(韩南:《中国近代小说的兴起》,上海教育出版社,2004年版)
但从《儒交信》每回前曲牌的填写来看,即使找一个中国文人也很难表达马若瑟的那种索隐派的思想,这些隐讳的想法只有他自己最清楚。如在第四回前的曲子中写道:
究真诠古经多秘寓,述灵迹大道见躬行。于事定求真有据,故为明哲肝肠。须知大事不寻常,六经深隐处,玄论应我藏。灵迹般般皆目睹,及门始敢宣扬。圣恩如日志扶桑,今乃照吾邦。
马若瑟这样的想法如果让中国学者表达或转述都不是件容易的事。因此,我认为这篇小说是马若瑟自己所写的可能性很大,从一般情况来看,他在写作方面也可能有中国文人的帮助,但主体应是马若瑟所写。支持我的这个想法的一个证据就是罗明坚来华不久,就学会了中国古典诗歌的写作,罗明坚的这些诗歌在文学上显得比较幼稚和简单,相比之下,马若瑟来华的时间要比罗明坚长得多,他对中国典籍与文化的熟悉程度也要大大高于罗明坚,因此,马若瑟自己写出这些曲子的可能性是很大的。
在《儒交信》中,马若瑟一共塑造了十几个人物,但大多数人物的塑造比较苍白,只有一个人物——李举人的妻子吴氏描写得较为生动,语言活泼。马若瑟是这样将她引出场的:“原来李举人的妻子吴氏……却是百伶百俐。莫说女红针黹,就是敲棋点陆,也都晓得。字也认得多,平话书也看得过。只有一桩,嘴头子最快,是个红粉中辩士。”
她的嘴头子如何快呢?当李举人因信奉了基督教,回家把家中佛教的各种菩萨打了个满地,吴氏大嚷大叫起来道:“你这天杀的,敢是遇了邪,疯癫了不成。为什么把我的一堂佛菩萨打得稀烂。这个了得么。”当李举人好言相劝的时候,吴氏一发大骂道:“你这阿鼻地狱坐的,你未曾读过佛书,那里晓得有意思没意思。”李举人说孔子可以保佑,不必求佛,吴氏道:“呸!我若害起病来,有那孔圣人保佑我来不来。”她骂丈夫是个书呆子:“只怕往日在鼓里睡。既有个皇天上帝,你如何不早说。我二十多年,在这里供养佛爷,祈求观音。你二十年也不做旬声。你同我拜了菩萨多少次,就是你获罪于天,无所祷也。”
寥寥数语,吴氏的形象就呈现了出来。从这个角度来看,这篇只有六个章回的短篇小说在艺术上虽然谈不上精品,但在个别着墨处也有亮点,特别是考虑到作者是个外国传教士,这种艺术上的进步还应肯定。
当然,通篇来看这仍是布道小说,故事情节简单,人物也过分单调和苍白。在如何处理布道和文学的关系上显得不是很成熟,例如在第三回竟然全文引出马若瑟所写的《信经直解》,文字足足有八页之多,这样长的文字放在小说中显得很刺眼,在文字上和小说几乎没有任何关联。
正像韩南在评价19世纪基督新教的传教士的小说时所讲的,在人们关注中国现代小说时‘,传教士小说完全被忽视了;同样,在我们关心明清小说时,也很少注意到来华传教士们的小说,特别是像马若瑟这样用章回小说来讲布道的小说,实属罕见。我们应将传教士的证道小说或寓言等列入明清文学的研究范围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