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占扬
2007年和2008年,在河南许昌灵井约10万年前的地层中出土了两批古人类头骨化石断块,化石经复原可成为一较完整的古人类头骨,这是世界范围内除非洲以外的其他地区第一次发现这一时期的古人类头骨化石,被评为2007年全国十大考古新发现。学术界和新闻界则认为这是探索现代人类起源的重大发现,是对非洲单一起源说的挑战。笔者作为“许昌人”发现者,遗址发掘承担者,现就“许昌人”和现代人的关系诸问题,以及“许昌人”是否能成为世界上现代人早期的代表等,厘清思路,谈些看法。
现代人起源两种观点对峙,但以非洲起
源说占上风
现在生活在世界各地的黄种人、白种人、黑种人和棕种人,他们的起源问题是学术界长期争论的一个焦点问题。人类的起源和现代人的起源是两个截然不同的概念。现代人类的起源是指早期人类怎样演变成现在生活在世界各地的人的问题,是从人到人的问题,它只是人类演化过程中的最近的一段;而人类的起源是指古猿怎样演变成人的问题,是从猿到人的问题。但广义的人类起源也包括人类的整个进化过程,从这个层面上讲,现代人起源和人类起源的关系只是局部和整体的关系,现代人起源不应与整个人类的起源混同。
关于现代人的起源有两种理论。一种叫做“单一地区起源说”,这种理论认为现代人是某一地区的早期智人侵入世界各地而形成的,这个地区就是非洲南部;另一种理论叫做“多地区起源说”,这种理论认为亚、非、欧各洲的现代人是由当地的早期智人以至猿人演化而来的。争论的中心问题是现代人到底是起源于非洲的早期智人,还是起源于各洲的早期智人以至猿人。
1987年年初,美国伯克利大学的卡恩等几位研究者提出所谓的“夏娃理论”。他们选择了其祖先来自非洲、欧洲、中东和亚洲的妇女,还有新几内亚和澳大利亚土著妇女共147人,利用她们生产婴儿时的胎盘,分析了胎盘细胞内的线粒体的DNA。线粒体的DNA只有母体遗传,因而追溯过程最后会导向一位单一的女性祖先,它不像细胞核里的DNA是双亲基因的混合,由双亲遗传。
卡恩等根据已知的线粒体DNA突变速度的计算,认为所有婴儿的线粒体的DNA向前追踪,最后追到大约在20万年前生活在非洲的一个妇女,这个妇女是现今全世界人类的祖先(可理解为是众多群体中的一个)。大约在13万年前,她的一群后裔离开非洲家乡,分散到世界各地,取代了当地的土著居民,最后在全球定居下来。这种假说被称为线粒体夏娃假说。最初,研究者并没有将这位非洲妇女称为“夏娃”,西方媒体为了吸引读者,按照《圣经》中的说法,将其称为“夏娃”。
从1998年开始,中国遗传学家分析了中国的现代人的基因变异,得出结论说,中国有现代人最早是在6万年前,也就是说,有些来自非洲的现代人6万年前来到中国,完全取代了当时生活在中国的古人类。
关于现代人的起源,两种观点长期对峙,以非洲起源取代说占据上风。因在“许昌人”发现以前,世界上已知的最早的现代人化石出自南部非洲,例如出自边界洞(Border Cave)和克莱西斯河口(Klassies River Mouth Cave)的人类化石(化石为颌骨碎块,真正的年代尚不肯定),两者都是在南非,被认为早于10万年前,这被“出自非洲说”的拥护者们用来作为一种支持。在亚洲和欧洲的任何地方,都没有发现时代这么早的现代人化石(从以色列Qafzeh遗址中出土的晚期智人化石,热释光年代测定为92,000士500B.P.,但在文化上属于尼安德特人的莫斯特文化的面貌,尽管被承认是解剖学上的现代人,但不被认为是欧亚大陆早期现代人的代表),近年来“许昌人”头骨化石的出现,无疑对非洲起源说构成了不可回避的冲击。
“许昌人”已掌握了专业化的狩猎技术,
预示现代人行为能力的产生
专业化的狩猎能力是现代人类行为出现的一个重要标志,从上世纪80年代初期至今,古人类狩猎能力的成熟与否一直是旧石器时代中期动物考古学研究中的主要问题。美国著名学者宾福德根据非洲以及欧亚大陆时期动物群的骨骼单元分布模式、食肉类的破坏痕迹、死亡年龄分布等方面的证据认为,这一时期的古人类在大中型动物资源的利用方面,是以食腐作为其主要生存手段和策略的,狩猎活动只是古人类在对付一些中小型食草类动物时才能够采用的一种生存手段。
但已有越来越多的考古材料表明,欧亚大陆旧石器时代中期与晚期的古人类,都已经能够经常性地狩猎某些大中型的食草类动物,而食腐行为只是偶尔伴随在古人类的主流狩猎活动身边的一种随机现象。同样,在狩猎技能方面,这两个时期的古人类也都能够熟练地猎捕如原始牛、野牛之类凶猛的大型食草类动物,甚至还包括体型更为庞大的猛犸象和犀牛。此外,在社会组织和专业化的狩猎行为方面,这两个时期的古人类也几乎是别无二致的,他们都能够通过相关的社会性活动组织群体的狩猎行为,而且,在现实需要的情况下,他们也都能够集中于某一种或两种猎物或是其中某些特定年龄或性别的个体,从而实现专业化的狩猎策略。中国科学院古脊椎动物与古人类研究所高星研究员、张双权博士和本文作者等人通过对动物群的研究,认为灵井许昌人遗址的原始牛和普通马的死亡年龄以壮年为主,符合“壮年居优死亡模式”,“许昌人”已掌握了专业化的狩猎技术,不仅印证了这一时期古人类成熟而系统的狩猎能力和群体组织行为,同时也为东亚地区现代人类行为起源的早期理论提供了十分重要的考古学证据。
长期以来,动物考古学家都把原始牛和非洲水牛,尤其是成年个体视为是极端危险而难以猎捕的动物,“壮年居优死亡模式”在灵井动物群原始牛以及普通马化石材料中的出现表明,这一时期的古人类已经掌握了足够的狩猎知识与技能。他们对于周边的自然环境也已有了非常深入的了解和适应,尤其是在和大型食草类动物的关系方面,古人类显然已经熟知了这些“邻居”的生活习性及迁徙规律,因此他们总是能够适时适地地调整自己的狩猎方式和生存策略,从而确保自己可以经常性地猎取性情极度凶猛的原始牛和普通马的壮年个体。
“许昌人”使用的工具如何,是讨论现代人类起源的除人类化石本身以外的另一关键因素
工具和人构成生产力的主要方面,古今皆然。可以预见,今后在研究“许昌人”现代人类行为时,反映在工具上的变化,将成为讨论的一个热点。理由很简单:如果化石是已具有解剖学意义特征的现代人,标志专业化的狩猎能力业已具备,其生产能力理应不同于旧石器中期的早期智人时期。
遗址中出土的“许昌人”使用的工具主要包括石制工具和骨制工具。经若干年
的田野考古发掘,石制和骨制的工具数量已有千件之多,其中类别很复杂,有加工成形的工具,也有一些半成品,还有不少已经使用的石器和骨器。这里要说的重点是工具中是否包含有现代人行为方面的因素。具体讲,和以往早于遗址时代或同期的其他遗址工具比较,有没有“突变”发生。这是一个很新的提法,过去研究石器很少使用“突变”一词。如果和同期的遗址工具相比有明显的进步性,不是量的变化,而是质的“突变”,则说明在条件成熟的地方,现代人行为可能会通过“突变”而产生。我国其他大约同期古人类遗址,可以山西丁村和许家窑遗址为代表。从石器制作工艺上,灵井石器体现了非常进步的一面。以灵井小尖状器为例,有些标本用直接打击法是无法完成的,其细小的痕迹同距今两万年以内的细石器类似,丁村、许家窑不见这种工艺。另外,石球在两个遗址中数量很多,但灵井某些石球上出现了新石器早期才有的琢制技术。是否可以认为“突变”在灵井确实发生过?
骨器是灵井工具中的一类,制作和使用同石器类似,石器和骨器的依存关系构成了灵井古人类文化的一个鲜明特点。长期以来,旧石器考古学界对骨器的存在与否有不少争论。近几年,本文作者和加拿大多伦多皇家博物馆的沈辰博士,通过对遗址出土的部分骨骼化石进行微痕观察并与实验标本对比分析,能辨认出灵井骨制品上确有锥钻、穿刺、刮削等使用痕迹以及疑似捆绑的微痕。确认中国北方晚更新世早期的旧石器时代遗址中,存在着有意识加工制作和经过使用的骨制工具。这一发现也证实了骨制工具的使用与石器一样,是为古人类技术发展和行为文化的一个重要方面。骨器的大量存在,可能预示着工具模式开始走向多元化。这个现象能否视为“突变”的结果?
距今10万年前后,是学术界认为的现代人类起源的最敏感时间段
“许昌人”头骨出土后,北京大学地表过程分析与模拟教育部重点实验室周力平教授的科研小组在头骨周围沉积物中取样,进行光释光测年试验,得出早于今天8万~10万年的初步结果。
“许昌人”的年代学目前已有三方面的优势积累,即光释光测年、动物群和地层学。
1、灵井的光释光测年
释光(包括热释光和光释光)是矿物晶体(例如石英、长石)接受核辐射作用积蓄起来的能量在受热或光激发时,以光的形式释放出来的一种物理现象。20世纪80年代,英国的A.Wintle和加拿大的D.Huntley两位物理学家率先对沉积物热释光定年进行了系统的研究,光释光方法是热释光法测年的新发展,1985年由Huntley等首次提出。由于光释光测年的主要对象是石英、长石等沉积物和考古样品中最常见的矿物,可用于测年的样品非常普遍,而且测年适用的时间段较常用的放射性碳方法更宽,国际上,光释光方法已广泛应用于考古和第四纪沉积物测年研究中。近十多年来,光释光测年技术和方法的发展极为迅速。在研究灵井遗址人化石样品层位沉积物样品时,北京大学的释光测年实验室尝试了目前国际上使用的多种长石、石英释光测年技术,采用不同的条件,进行了大量的测年实验,初步结果表明该样品的沉积年龄不晚于晚更新世早期(即>8万~10万年)。之后,该实验室正在对更多的采自古人类化石层的沉积物样品进行实验测量和分析。这些数据还未正式发表,但大于10万年是基本明确的。
2、灵井的动物群
动物群的年代也是旧石器时代考古学家常用的断代方法之一。由于环境变化和自身原因,许多处在某一地质时期的动物已经灭绝了。例如象类,由更新世时期(距今248万年至1.2万年)的400多个种减少到现在的2个种,即非洲象和亚洲象。古脊椎动物学家根据已知的遗址动物群中已灭绝的动物种的比例,推断出遗址的年代,其年代称为相对年代。灵井动物群中18种哺乳动物有8种已灭绝(和现生种比较),占全部动物数量的44%。经比对,这一灭绝比例相当于晚更新世早期(约距今10万年),和光释光测年给出的最小年龄值接近。
3、灵井的地层学研究
世界各地第四纪研究中所依据地层年代对象各有不同。欧洲地区由于阿尔卑斯山脉的冰川发育,欧洲学者根据冰川消退形成的地层已建立了自己的地层年代学框架;非洲第四纪气候有明显的干湿两季,称雨期和间雨期,据此进行的年代学研究也卓有成效;日本则利用火山定期喷发形成的火山灰研究地层,用火山灰地层中的玻璃陨石颗粒测定年代,建立起自己的年代学序列;中国分布有世界上最大的得天独厚的黄土高原,已故科学家刘东生院士几十年来致力于黄土地层学的研究,为中国北方第四纪年代学的研究做出了很大贡献,刘东生因之被誉为“黄土之父”。
依据刘东生黄土理论,中国科学院地球物理研究所袁宝印研究员认为,马兰黄土的底部古土壤层(S1)的年龄距今12.8万~7.5万年。北京大学城市与环境学院莫多闻教授、中国科学院地球物理研究所周昆叔研究员和本文作者考察后认为,“许昌人”地层时代应和s1相当。s1又称末次间冰期,是一个暖期。可以说是这个温暖湿润时期拯救了人类。古人类经过干寒的冰河时期,几乎到了灭绝的边缘,到了这个时期,古人类文化遗址突然增多,规模也远超前期。那时灵井一带西高东低的地貌格局业已形成,灵井泉水群可能在这一时期形成并发育。泉水形成后不久,这里便开始有了人类的活动,说“许昌人”是奔泉水而来且不为过。从航片和实地考察的结果看,洛阳龙门东南至颖河一线,两侧有着明显的地形变化。北侧较南侧高出4米左右,灵井三泉(灵泉、灵井、李井,古称“灵井三泉”)及向西至王门村、向东至何庄村,近30公里的若干泉水均分布在这条线上。地质资料也显示这里存在一条西北一东南方向的断裂带。结合这一地区西北高东南低的特点,多处泉水都应与其断层而形成的地下河有关。野外考察最大的收获是在王门村口及村北冲沟中发现S1有大面积的分布。更为意外的是,在王门村口由于挖井形成的剖面上,S1之上的地层和灵井出头骨化石的湖相沉积层之上的地层相同,不同的是,灵井的S1地层是湖相沉积,王门的Sl地层是一种呈棕红色的埋藏土(古土壤),二者应属同期异相的沉积物,地质学称其为“相变”。
鉴于光释光和其他分析均表明含“许昌人”化石的沉积物早于1073年,“许昌人”的年代有可能在距今10万~12.8万年这个范围。12.8万年是s1的底界,超过底界再向下又是一个冷期。
是否为现代人,关键要得到化石人类解剖特征的支持
2007年12月出土的16块头盖骨断块,分布在9号探方近2平方米的范围之内,位置紧靠9号探方的东壁隔梁;2008年4月28、29日两天里,又出土一批头盖骨化石,
包括额骨、颞骨外耳孔部、枕骨、顶骨等化石共计12块。至此,9号探方已出土头盖骨断块28块。头盖骨断块的出土位置同2007年的相距较近,且不见重复现象,可能来自同一个体,但也不排除少数断块为另一个体的可能性。这批化石的发现,使“许昌人”头骨更为完整,并为复原和研究提供了必要的前提条件。
目前灵井出土的两批“许昌人”头骨化石断块正在修复和研究中,按照2008年年初北京“河南许昌发现古人类专家研讨会”的会议精神,修复和研究工作正在进行,按照“慢工出细活”的共识,各项工作正有条不紊地展开,程序是集国内权威专家动手、研究、论证,形成初步成果统一对外发布,请原谅我在此不能说得太多。从脑量和头骨性状上判断,我觉得和现代人并不矛盾。有人说,即便证明了解剖意义上的现代人,也要经过分子生物学(DNA)的验证。很好,科学不惧交叉、碰撞,世界上的物种总是由低级向高级发展着的,基因突变也是内因和外因共同作用的结果。
在“许昌人”的研究中,会不会重新走上尼人的“怪圈”?
尼安德特人(简称尼人)生活于距今13.5万年前至3.4万年前之间,他们分布在由西欧经近东延伸到亚洲的区域中,创造了闻名于世的莫斯特文化,曾被认为是由早期智人向晚期智人过渡的人类。长期以来,考古学界对尼人向晚期智人的过渡一直存在争议。一种观点认为,晚期智人或克罗马努人与其是一个前后连续的进化过程。另一种观点认为,尼人是人类进化中灭绝的旁枝,它们被外来的、技术更进步的晚期智人所征服和取代。考古发现似乎使后一种说法占上风。
从法国西部Salt-Cesaire遗址中出土了一具完整的尼人骨架,头骨显示有典型尼人那种较为粗硕的性状。化石年龄距今3.3万~3.5万年。然而在法国南部其他遗址中已发现过不少距今3.0万年前的晚期智人化石。二者时间相距很近。从进化角度来说,人类不大可能在短短的两三千年间完成从尼人向晚期智人的演化。根据上述发现,考古学家认为可以基本上排除晚期智人是从尼人直接进化而来的说法。
莫斯特文化是欧洲、北非和近东旧石器时代中期的代表性文化,制造和使用各种莫斯特石器工具的是尼安德特人。宾福德认为,尼人同晚期智人相比仍十分原始,他们制作的工具无形制可言,完全是一种应付手头工作而随便制作的“权宜工具”。而且尼人缺乏猎取大型动物的能力,主要采取的是一种从猛兽口中夺取肉食的“尸食”行为,充其量只能猎取一些小型动物。
尼人的命运给“许昌人”的研究提供了前车之鉴。除了具备可信的年代学支持外,遗址的综合研究寻找更多证据显得尤为重要。问题是,在中国中部地区,现代人的形成是渐变还是突变?是环境变化使然,还是人类本身内因转变,抑或内外因共同作用的结果?“许昌人”是早期智人向晚期智人(现代人)过渡的代表还是已形成了的现代人?是进化过程的中间环节,还是像尼人一样,沦为认识上的人类进化中的旁枝?是承前启后为现代中国或东亚地区现代人的祖先,还是被“入侵者”所取代?很多未知的东西,正在渐渐地浮出水面。
(此文在成文过程中曾和中国科学院古脊椎动物与古人类研究所高星研究员、北京大学周力平教授进行过讨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