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 宏
这是一九○○年的北京城。早在两千多年前的战国时期,这里就是七雄之一的燕国的都城——蓟城。星移斗转,经秦、汉、隋、唐、宋、明、清各朝代,它不仅仅是北方名城,而且还是交通要道,曾名涿郡、幽州、范阳、燕山。1153年,金海陵王占领后,改称中都。由此开始了作为封建王朝统治中心的历史。1276年,忽必烈攻占中都,认为其右拥太行,左注沧海,南抚中原,北枕居庸关,背靠朔方,萦畿带甸,负山引河,天府之所,于是在中都的东北郊外大建新都——大都。参照汴洛中都旧制,分外城、皇城、宫城三重,呈南北长方形,外城周60里,11座城门。其东西分别相当于今北京的内城东西旧城,南至今长安街一带,北城在德胜门外。大城墙仍是用土夯筑成,又加筑瓮城。城内街道宽阔整齐,大街分九横九纵,大布局仍遵左祖右社,面朝后市的旧制。居民区设50坊,这坊市格局一直保持到解放初期。当时大都有三个主要市场,分别在积水潭,北岸的斜街和东四、西四附近。整个城市犹如棋盘一般严整,殿宇辉煌,布局巧妙。意大利旅行家马可·波罗惊叹:“如此美丽,布置如此巧妙,我们竟不能描写它了!”
明朝建立,定都应天(今南京),将大都改为北平府。后来,燕王朱棣发动“靖难之役”,夺取了帝位,并迁都北京。1420年新城竣工。紫禁城的东侧,东四一带已经形成了商业街。到清代,由于靠近紫禁城这个地利,则更是繁华了,绸缎庄、药铺、饭庄、客栈、鞋店、金店、钱庄、肉铺、水果店……一家连着一家,虽然都是青砖瓦房,可是有的已经是二、三层楼了,还修了飞檐,涂上彩釉,在春天的阳光里闪亮。饭庄门上鲜红的幌子,药铺门旁两侧垂挂的黑地金字悬匾,各种彩色的布广告,不时地在微风中飘荡着,和刀匾、横匾,组成了一幅彩色斑斓的图画。再加上南来北往的人们,显现一片繁华景象。不仅有梳大精棒、脚穿硬底鞋、由丫环陪伴着的八旗贵妇人,手托鸟笼、垂大辫子的阔家大少,而且还有穿西服、戴礼帽,蓝眼睛黄头发的洋人,挎着身着连衣裙、牵狗的洋女人,讨饭的乞丐、巡街的八旗兵,还有走街串巷的理发匠,挑着一头热(炉子)的挑子,不时拨响嗡子,发出清脆的声响,和扛着草靶子卖糖葫芦,骑马的、坐轿的、坐马车的……。但更多的是短打扮的平民百姓,这里显然是十分热闹的。
在东四牌楼下的西侧,正是京城有名的同泰大茶庄。在宽敞亮堂的大厅里,货架子上摆满来自江南各种名牌茶叶盒,大红大绿的包装,在阳光照射下,显得特别鲜艳,而散装茶叶,则像一座座小山似的堆在一个个茶箱里,连空气都充满了茶香,扑鼻、诱人。喝茶是北京人的一种习惯,因此不仅有茶庄,而且还有专人喝茶的茶馆。
“他们说昨天光绪皇帝一行,从天坛祭天回来,经过正阳门,回紫禁城。那仪仗不仅不排场,倒是七零八落,像一群丧家之犬。”一个伙计对另一个伙计说道,这是在没客人买茶闲暇时,他们聊起天来。
“哎呀,那大清的气数不是该完了吧?”另一个伙计好像一语道破了天机。
“快别瞎说了,这可不是闹着玩的。”第一个伙计马上制止了他。
穿天蓝色袍子的少掌柜郑兴文,呷了一口茶,放下杯子,一甩辫子,起身欲走,“少掌柜!”一个伙计忙跑过来说:“福建的林老板他们马上就要到了,您看是不是……”还没等他说完,“让我二叔接待就是了。”扔下这一句,郑兴文就急忙走了。
刚从后账房走过来的二掌柜郑明源,望着郑兴文远去的身影,无奈地摇着头着说:“算了,让我来接待。不用说,准是又去了泰华楼,我大哥拿他也没有辙。”连站在一旁的伙计心里都明白,郑家哥俩就这么一个独苗,这茶庄迟早还不是他的吗?然而,他对经营却不上心。他吃遍京城名家饭庄,对吃是情有独钟,是有名的美食家。他是好吃,却不贪吃,没把自己吃成一个大胖子,仍然是个漂亮小伙。如果同食友一起聚餐,那一定要上好多菜;如果是他一人,只要一个菜,被戏称为“郑一品”。进而到后厨,请大师傅讲解这道菜的刀工、火候、佐料。最近又要跟厨子学炒菜,往往惹起厨师的不耐烦。不过看在饭庄老板的面子上,也就忍住了。于是,这个伙计又冒出了一句:“少掌柜和好几家大饭庄的大厨都交上了朋友,还和泰华楼的李大个子拜了把子呢。”“什么?”二掌柜听了,气得瞪大了眼睛,“一个正蓝旗的大少和下九流的厨子拜把子?这还了得?可得与我大哥去说说。”
“真气死我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大掌柜郑明泉已经站在他们身后了,原来他们的话,他全听见了。说着,便气晕了过去。“啪”的一声,银水烟袋掉在地上,二掌柜和伙计急忙扶着他,他的帽头也滚落到了地上。
在泰华楼的后厨房里,煤烟、油烟交织在一起。在每个灶眼前,都有一位师傅在忙活着,火光映红了他们的脸,尤其是颠勺的那一刹那,灶眼空了,火苗蹿得好高,把灶房映得红红的。满头汗水的李大个子一边颠勺,一边劝着郑兴文:“郑掌柜,您还是快离开这里吧。这儿不是您待的地方,烟熏火爎的,一会儿,把您的衣服弄脏了,那可了不得。”不料郑兴文却毫不介意地说:“没关系,我就要跟你学两手呢。下个菜,您能不能让我来……”“郑掌柜,您可快走吧,我求求您啦。”李大个子忙得不得了,用围裙擦了擦头上的汗,继续央求着。“您怎么还叫我郑掌柜,咱们不是拜了把子吗?我是您二弟。”“郑掌柜,我一个做饭的,怎敢和您拜把子?不是您找人硬按着我拜的吗?能算数吗?”李大个子说着把“油爆双脆”盛到盘里,叫起勺来当!当!当!,“若不然,等您下了班,到我家教我如何?”郑兴文死皮赖脸地说着。“哎呀,郑掌柜,我们哪有下班的时候,啥时没客人啦,才算下班,都是快后半夜了。”李大个子无奈说着。“这怎么办呢?”郑兴文托腮冥思苦想。突然,他眼睛一瞪,一拍大腿:“有啦。”
郑家大院离同泰大茶庄并不远,从东四往西走,也就是一袋烟的工夫,就到了郑家胡同。显然这胡同名是因郑家而起的。宅院十分气魄,朱红的大门,钉满金色的门钉,两侧蹲着两头石狮子,整个门面显得庄重、典雅。从大门走到后院的厨房,先经过影壁,还要经过八栋东西厢房,得走一阵子。
毕竟是大户人家的厨房,阳光涌进敞开的大窗户,照得满屋里亮堂堂。肉、鱼、虾和各种颜色的蔬菜规整地摆放在案子上,各种佐料都放在伸手可取的地方。没有一样是在市场现买的。至于葱花、姜丝等小佐料早已切好放在盘子里。两名家厨恭敬地站在一旁,等候吩咐。还有两名小丫环站在近处,也随时等候吩咐。系好围裙的郑兴文,正用眼睛盯着李大个子切肉的手。原来他去泰华楼那里,给李大个子请了假,误工费由他给补上。因为他是泰华楼的常客,所以那里的老板秦泰就答应了他。“这切肉可有讲究,顺切丝,横切片,长短一样,薄厚均匀。如果是滑油的肉,必须把肉先腌煨、入味,然后再加上蛋清和泡好的土豆粉拌均,才能下锅滑熟,这样的肉,才不失水分,肉质细嫩。如果是直接炒的肉,就不用这么麻烦了,主要吃肉的干香味。”
不一会儿,厚薄、大小均匀的肉片、肉丝已经切好。李大个子把刀递给郑兴文说:“郑掌柜,您来吧。”郑兴文兴奋地接过刀来,认真地切着,虽然慢了些,厚薄大小略差。但郑兴文是个聪明伶俐的人,还是让李大个子很满意,他们相对笑望着。
“接着,咱们再说火候,炒菜如‘火中取宝。火候又分微火、文火、武火等。郑掌柜,您都得慢慢在炒制中掌握,得下一番工夫啊。”大约过了一个时辰,桌子上放着抽梁换柱(把排骨抽去再插入竹笋)、金钩挂银条(海米炝绿豆芽)、糖醋樱桃肉、全爆、鸳鸯羹,四菜一羹。郑兴文弯着腰,细致观察着,就好像欣赏一件件精美的艺术品,甚至闭上眼睛闻着那菜的香味,在尽情享受。正在这时候,一个小丫环慌张地跑了进来,“大老爷来了。”说得郑兴文一怔。“我说午饭怎么还没影呢?原来是你这小子在这胡闹。”郑明泉生气地走了进来。
郑兴文只顾学菜,竟忘了及时把这些菜送上大厅。
“爹,明年春天,就是您老六十大寿,我想学几招,到时给您来个惊喜”。郑兴文满脸赔笑地说着。
“你这么气我,我还能活到六十吗?上个月给你提的李家小姐,你死活不同意。”郑明泉又提起他的婚事。
“爹,后来还是您亲自打听的吗。李家小姐是个麻子!这不能怪我吧。”郑兴文理直气壮地反驳着。
“那倒也是。昨天李媒婆又提个张家小姐。张家也是大户人家,待我派人打听打听。你若再胡闹,就别到柜上取银子啦!哼!”郑明泉气哼哼走了。
一队扎头巾的义和团队伍,从东四雄赳赳地开过来。几个走在街上的洋人见了,抱头鼠窜。而中国人则站在街上热烈欢迎,不时地向他们招手致意,尤其是那高扬的“扶清灭洋”的大旗,使他们感到由衷地高兴和敬佩,中国人的尊严受到保护。郑明泉也站在人群中,脸上流露着喜悦,他身后就是他的同泰茶庄。一会儿,一个伙计走到他身边,还没等伙计说话,他先发问:“二掌柜呢?”“从早晨到现在还没有见到他呢。”“那少掌柜呢?”“也没来。”“这可奇了怪啦,怎么两个都没来呢?莫非参加了义和团?”郑明泉自言自语地嘀咕着,一团疑云涌上心头。
北京城里进行着义和团和外国士兵的巷战,枪声和呐喊声混成一片。外国兵边退边开枪射击,义和团战士挥舞大刀向他们砍去,吓得行人纷纷退避,战斗已经到了同泰茶庄门前,郑明泉急忙吩咐伙计:“快关门!快关门!”
枪声渐渐地稀落和远去,躲在茶庄里的郑明泉小心翼翼地把门开了一个缝,探出头来向外面张望。
“哎呀,死了好多人啊。”赶紧又关上了门。过了一会儿,他又让伙计开了门,只看见街上横七竖八躺着许多义和团和洋兵的尸体。
“这可怎么好,这不又到了乱世了吗?这两个冤家也不知去了哪里,怎么还不回来?”二掌柜郑明源、少掌柜郑兴文相继失踪,不能不使郑明泉心急如焚,在茶庄大厅里不知所措地来回踱步。
郑明泉仍然在不安地踱步。不过,已不是在同泰茶庄,那里早已关门。兵荒马乱,哪还会有开门的商家呢。就这样,郑明泉在自家大厅已经走了多时。
突然,一个伙计慌里慌张跑了进来:“大掌柜,工部侍郎许景澄因与西太后主张不同,在菜市口被斩首。”
“是啊,他与西太后政见不同,他反对利用义和团灭洋。洋人打败了义和团,又降罪给他,未免太不公道了吧。”郑明泉低头正在嘀咕着。
“不好了,不好了!”又一伙计跑了进来,几乎摔倒在地,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咱们茶庄被查封了!”
“为什么?”郑明泉急忙用手摇晃着伙计的臂膀问道。
“是,是因为二掌柜参加了义和团,已被拿下了大狱,所有财产还要充公,郑氏家族限五日内离京。”伙计说出这可怕的消息。“完了,完了!”郑明泉跺着脚狂喊着,“天灭我郑家了!”嘶哑的声音,仿佛是哭出来的。
郑府宅院被查封,门口已有军兵把守,对此晴天霹雳,他是万万没能想到的,他对那些哭哭啼啼的家眷们说:“哭也是没用的,咱们只能服从。”他已遣散了仆人,只带些随身穿的衣服,套好马车,准备和家眷返回辽宁原籍建昌。
“圣旨到!”这一声呼喊,把郑明泉吓了一跳,不知又有什么灾难降临,只好硬着头皮,拍了拍袍子,正了正帽头,尽快跑出门外跪接。原来九门提督带着兵勇来到大门外,郑明泉磕头听旨。
耀武扬威的九门提督手捧圣旨宣读:“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同泰茶庄二掌柜郑明源虽为义和团二师兄,但念其有反悔之诚意。故郑家宅院免于充公,郑氏族人亦可不离京。钦此。”
“谢主龙恩,万岁万岁万万岁”!郑明泉接过圣旨时,竟意外地发现,一身短打扮的郑兴文也跪在他身边,一时竟愣住了。
当众人散去,郑家父子来到大厅。“扑通”一声,郑兴文跪在地上:“兴文不孝,让父亲担忧了。”
“你到底去了哪里?”郑兴泉急忙地问道。
于是爷俩说起近一个月来的几起巨变。原来恭王府的三贝勒是郑兴文的食友,也是把兄弟。通过他的帮助,以杂工的名义将郑兴文安排在恭王府的厨房,偷学宫廷菜。三贝勒也参加了义和团,被捕后和郑明源押在同一个监号。他们谈话间,得知郑明源是郑兴文的二叔。到了公堂之上,三贝勒站而不跪,还打了押他的清兵,自称是恭王府的三贝勒。后来经核实,他果然是恭王府的三贝勒,就当堂把他释放了。可是他却坚持不走,说把郑兴文放了,他才走。当时,朝廷也欲把事情化小,不论怎么说,毕竟义和团是扶清灭洋。最后三贝勒奏请西太后下旨,宅子免于充公,家人也予以宽大,仅没收了茶庄。三贝勒告诉郑兴文赶紧回家安慰老人。原来皇族中的男人,册封了亲王、郡王、贝勒、贝子,他们中的成年人,有的还要任职,什么大学士,军机大臣、尚书……要上朝,常在朝廷上走动。而女人和孩子们,福晋、侧福晋、格格、小贝勒、小贝子…….则是在年节时,才能拜见到西太后和光绪皇帝。由于同治和光绪都没有孩子,而西太后又特别喜欢孩子,因此常常把她喜欢的小贝勒、小贝子或小格格留在宫中,陪她几天。其中最出名的就是德龄公主。三贝勒从小常常出入宫中,就是因为他聪明伶俐和漂亮的小脸蛋,也曾多次被留在宫中玩耍。他选择西太后心情愉悦时,为郑家请下宽恕的圣旨。
“你可得好好谢谢三贝勒。”郑明泉得知后,感叹地说着。
“我想请他吃顿宴席。”郑兴文马上接着说道。
“你就知道吃。郑明泉似乎又生气了。
“爹,我有个想法。还是认真的。”接着郑兴文说出他的计划。
在后院郑明泉的正房里,他又和儿子说起亲事:“媒婆又来了,说上次咱家被抄了,李家就不愿意了;最近又听说咱家要开饭店了,就又同意了。我也派人打听过,李家姑娘长得很俊。”
“爹,我看这李家不行。这不是明摆着嫌贫爱富吗?假如咱家再有什么闪失,她不又得不同意了吗?”郑兴文有板有眼诉说着,父亲觉得入理。可是听了最后一句,马上就反驳道:“哎!咱们家可不能再有闪失了。”
“那是自然。”郑兴文应和着父亲说道,接着又说,“爹,我不会总这么拖着。”
“你好像是另有想法。”这句话可说到了郑兴文的心里。原来他在恭王府里当杂工时,发现,福晋的大丫环翠兰很在意他。一般大家的大丫环都要帮主妇管理家务等好多事情。恭王府比一般大家要大得多,可以说仅次于皇宫,后灶房里多了一个杂工,本来不算什么事,可是这杂工不仅眉清目秀,英俊潇洒,那身下人的短打扮,却掩饰不住他的聪明伶俐。凡是让他去办的事,总是要受到管事的称赞。郑兴文也发现了翠兰对自己投来爱慕的眼光,有时也找机会和她说上几句话。三贝勒还故意逗她:“你看他干什么?他可是个杂工。”在没有其他人的时间,三贝勒也悄悄地问郑兴文:“你看翠兰如何?将来我当个媒人,给你们说合说合。”
恭亲王奕在光绪二十四年(1896年)病故,年67岁。当时正值变法前夕,奕是积极支持变法的,光绪痛失一臂膀,他亲自到恭王府灵位前祭奠,并辍朝五天,持服十五日。配享太庙,谥“恭忠亲王”。恭亲王有四个儿子,但载澄、载浚、载潢都死在他之前。唯一活着的儿子载滢,又过继给端郡王奕硉为子,但人们还是习惯地称他为三贝勒或恭贝勒。在无人继承恭王的封号和财产的情况下,只好让载滢的儿子溥伟,承袭封号和财产。这样载滢也常住在恭王府内。
早在老厨家开业的前三天,郑兴文就亲自把请柬送到恭王府。三贝勒提前特别关注:“一定给我母亲福晋送一份帖子,明白其中的奥妙吗?”
“福晋去了,翠兰能不去吗?可是福晋能去吗?”郑兴文高兴了半截,不禁又担心起来。
从东四到什刹海北的恭王府,骑马要跑一个多时辰,在马上颠簸的郑兴文心里甜甜的,因为他又可以看到翠兰了。一路上他无心观赏什刹海附近的名园、古庙,急忙赶路。到了恭王府,他勒住马头,跳了下来,对两位门卫一抱拳:“两位大哥可好?”
“咦,你不是小郑吗?怎么……”
一个门卫惊愕了。原来,郑兴文再不是在这里当杂工时的那副短打扮,而是身着闪光的紫绸袍,望着他的衣服,开始猜起来:“一定是你小子发了财!”另一个门卫开始猜度。
“请两位大哥通报一声,我给三贝勒送帖子来了。两位大哥,有空也去我的小店喝盅酒。”郑兴文敞亮地说着,两个门卫听了,吃了一惊:“你小子开了饭店?还要请三贝勒?”
“是啊,我本来就是三贝勒的朋友。”郑兴文认真坦然地继续说着。可是,他们还是不让郑兴文进去,也不给通报,似乎还要盘问。这一场面,恰恰给要外出的三贝勒给碰见了,他皱了一下眉头,问道:“你们怎么不请客人进去?”
两个门卫听了,马上反应过来:“快,快请,快请。”见三贝勒拉着郑兴文的手,亲切地走进院内,他们直伸舌头。
郑兴文在三贝勒的书房里,说罢老厨家的筹建之后,就如坐针毡,心里想着翠兰,又无法说出口,更不能在庞大的恭王府乱闯。直到他起身告辞,三贝勒一直不提及翠兰,仿佛有意与他开玩笑。在返回的路上,不停地打马,发泄怨气。可是,他怎么也没想到,三贝勒悄悄作了安排了。原来在见到他之后,就派人去找翠兰,让她在郑兴文必须经过的耳房里,等候吩咐。当她看见低头悻悻向外走的郑兴文,她哪里知道郑兴文正因为见不到她而苦恼呢,快有两个月没见到他了,他怎么又突然出现了?再看那紫袍子,已不是杂工的打扮了。本想出去与他打个招呼,可转念一想,自己是个姑娘家,又怎能……正在疑惑之中,三贝勒哈哈大笑地走了进来:“杂工怎么变成了大少?告诉你吧,他本来就不是杂工,而是我的一个把兄弟,是来偷学宫廷菜的。怎么样?要不要让我做个大红媒?”他说得翠兰又是喜,又是羞,急忙用袖子挡住了脸庞。
“奴婢怎敢高攀贝勒爷的把兄弟?”翠兰说出了非常得体的这句话。三贝勒再看她脸上羞得红红的,便说:“这喜糖,我是吃定了。”
深夜,在郑兴文的房间里,电灯的灯光把房里照得通亮,已经炒了一天菜的李大个子来了。他知道郑兴文正在日夜装修粉刷饭厅,购买桌椅、餐具,有什么他能伸上手的,就帮着忙乎忙乎。他见郑兴文屋里还亮着灯,便推开门,走了进来。而郑兴文仍然坐在炕桌边,写着什么,并未发现他的到来。当他抬起头来,惹得李大个子笑了,原来他鼻子尖上,还凝固着一块刷房子滴上的白灰水。
“你笑什么?”郑兴文奇怪地问着。
“摸摸你自己的鼻子,就知道了。”李大个子认真地说着,并示范似的摸着自己的鼻子。
“这是白天,刷房子时淋上的。”郑兴文擦掉了白灰。
李大个子问:“郑掌柜,你在恭王府学了这么多天,怎么看宫廷菜?”
“样子倒是好看,可我在恭王府没资格吃。”郑兴文如实地说着。
“其实恭王府的厨师和宫廷的御厨是一样的,都是世袭的。无论菜做得如何,到时都要接任。所以宫廷菜一代不如一代,中看不中吃。我大哥接爹的班,他就不用上心学了。我倒是跟爹学了不少。”李大个子说这番话,是带着某种偏见的。
郑兴文进了恭王府,可真是大开眼界。这里原来是军机大臣和珅的府第。后来,和珅获罪,第宅入官,咸丰皇帝把它赐了六弟奕,就是“鬼子六”。恭王府分府邸和花园两部分。底邸占地46.5亩,分中东西三路,由三条轴线贯穿的多进四合院。中路前部是面阔三间的大门和面阔五间的二门,门里原有正殿银安殿、已殿、嘉乐堂(后殿)。东路由三进四合院组成。西路正房为锡晋斋,院宇宏大,气派非凡。在三路院落之后,环抱着东西长160米的四十余间两层后楼,东为瞻雾楼,西为宝约楼。楼后即花园——萃锦园,占地38.6亩,因内建筑也分中东西三路,散置叠石假山,曲廊亭榭,水池花木,风景幽深秀丽,斋室轩院曲折变幻,相传曹雪芹以此写下《红楼梦》中的荣国府和大观园。虽然恭王府比不上紫禁城那么富丽辉煌,但是豪华的消费,并不比宫廷差多少。就说膳房吧,分大小两个。小膳房,供王爷、福晋、贝勒、贝子等主人的饮食,那是十分讲究的。八宝奶猪火锅、酱炖羊肉火锅、蜜炙酱肉和掛炉烤鸭等,宫廷中的丰富菜肴不用细说,单是山珍海味,飞龙鸟、天鹅、芦雁、地鷬,山鸡、熊掌、鹿脯、犴鼻就有近百种之多,既好看又好吃,只是厨师的技艺高低不同。其余的人全由大膳房供给。郑兴文是在小膳房里打杂,由于有三贝勒的话,他如鱼得水,既长见识,又学到了技艺,为后来成为大厨打下坚实基础,特别是将宫廷风味融入鲁菜而形成创新的郑家菜系。
郑兴文从炕柜里取出几沓厚厚的纸,有的已经发黄,有的边缘磨损,每张纸上都写满密密麻麻的蝇头小字。原来这是他多年收集的菜谱,分鲁、川、宫廷、还有淮阳、粤、申菜。李大个子吃惊地翻看着:“竟收集了这么多,比我家老爷子的还多。有八百多条吧?”虽然李大个子识字不多,但是,大体上还能看个十有八九。
“已经超过一千。”郑兴文胸有成竹地说。
“这回可有用武之地了。”李大个子真替他高兴。
“那你就帮我把筹办饭庄的事全面琢磨琢磨吧。”
“好啊。”李大个子答应着。
突然,他又想起刚进屋时,不知郑兴文在炕桌上写什么,那张纸被后来拿出来的菜谱压在了下面,那是什么呢?心里嘀咕起来。
一个多月后,郑兴文的想法就变成了现实。茶庄被没收了,何以为生呢?一个空了的郑家宅院又有何用呢,只有卖掉它。万般无奈,郑明泉只好按儿子的想法,在郑家胡同西拐角上,用卖宅院的钱购来一个四合院,后宅前店,在左侧又租了两间房子。四合院和大杂院是老北京人的传统住房,分别住着中产阶级和平民百姓,这住房往往又是身份的象征。四合院院落宽敞疏明,四面房屋相对独立,也就是说房子从四面合拢过来,主人一家自住其中。除了正房必须朝南,还有左厨右厕的老规矩。再用余下的银子办起了一个小饭店——老厨家真味居。这店名也设想了许多个,比如,“真味斋”等,甚至连“郑一品”也考虑过。“老厨家”的“老”字,并非指厨师年龄大,而是指厨艺传承多年。
老厨家开张的那一天,热闹非常,张灯结彩,鞭炮齐鸣。最让郑兴文高兴的是三贝勒和一些王爷、贝勒、贝子、文武官员都来了,他们不仅送来了庆贺开业的大花篮和幛子,而且还送上可观的礼金,以解决燃眉之急。前来祝贺的客人之多,是出乎意料之外的,连许多郑兴文根本不认识的人,也都慕名而来,后来的只好请到后院去暂坐。更让郑兴文没有想到的是,翠兰也来了,当然是陪福晋来的。自从恭亲王奕去世后,福晋便把自己关在恭王府内,再不愿外出。每天只是在佛堂里,上香、拜佛、念经,这次是三贝勒再三劝说她才出来的。当然,醉翁之意不在酒,只有福晋能来,翠兰才能来。翠兰不时对忙碌着的郑兴文投以关切的目光。同样,郑兴文也对她投以热情的眼神。而这一切都被细心的三贝勒看在眼里,微笑着看他们无声的交流。虽然饭庄的大厅只有五十多平方米,只能摆下十来张桌子。但是门上的黑地金字的横匾在阳光的照耀下,“老厨家”三个颜体字越发显得端庄凝重。双幌又要比别的饭店的幌子大一倍,远在一里地之外都能看到,就是像是在风中飘荡的两朵大红花。门两旁的一副对子:
火烹八方肴诱来佛跳墙
锅涮四海鲜笑迎客满门
黑字金地,不仅对仗功夫严整,而且出于京都名书法家之手。老厨家门前停的轿子、马车排成了一大排,还有柱子上拴的马,数量之多,让邻近的商铺老板无不投来羡慕的目光。
“张爷五吊”,“谢谢师爷”,不时传来伙计报小柜和答谢声。
一个肩上搭着手巾的伙计,从后厨房托着盘子,轻快地走进大厅,边走边喊:“布袋鸡来了!”那布袋鸡的香味,可能刺激他经过的那桌洋人。其中一个站起来,贪婪地盯着那盘菜,进而跟在后面,一把拉住那伙计,用生硬的汉语说:“这是什么菜?这么香!”一边问着,一边咽着口水。
“布袋鸡。”伙计和蔼地回答着。
布袋鸡,是在净鸡脖子上开寸长小口,从内将鸡骨全部抠出,只剩皮肉,呈软袋状,洗净,放入鲜菇、鲜贝、海参、虾仁、葱、姜、盐和黄酒,再用竹签将口封住,蒸两小时。出锅时,立刻香味扑鼻,难怪引出了那个意大利人的馋虫。
“给我们也来一个。”
“已经没有了。这布袋鸡,备料很费工夫,一天只做二十只。”伙计仍是和蔼地回答着。
“我就要这一个!我给双份钱!”
“不行,不行!这是里面荷兰使馆他们要的。”伙计指了指最北面的那伙洋人,并挣脱了他的手,继续向前走着。不料,那洋人又拉住了他:“我们也是大使馆的,意大利。”
“实在对不起,那就请明天早点儿来吧。”
“我给十倍的钱。”这个意大利人竟耍起赖皮来,又抓住伙计不放。
坐在最北面的那桌荷兰人,已经看出了事情的来由,便走过一个人,对那意大利人瞪起蓝眼睛,喊道:“这是我们要的菜!你要打劫吗?”
趁两个洋人吵架的时机,那伙计把布袋鸡送到荷兰人的桌上。
这一切都被坐在收钱台上的郑兴文看在眼里,他感到好笑,更感到了老厨家的餐厅实在太小了。
正当郑兴文为饭庄地方小而烦恼的时候,老厨家西侧的天合成绸缎庄搬到天津谋发展去了。于是,他租下这一百余米的两层楼,扩大了营业,如鱼得水。郑兴文得以施展他的烹饪才华,他不仅向徒弟们传授技艺,而且还到处奔走,只要有什么地方出现了新菜,他都一定要去品尝。几年来,他几乎跑遍了北京城。而且,不断有新发展。川味儿有四川饭店,鲁味儿有泰华楼、同和居、萃华楼、淮味儿有玉华台,豫味儿有厚德福,清真味儿有东来顺,可是吃来吃去,身在北京,京味儿到底在哪儿呢?是砂锅居吗?他又跑去吃了,虽然烧碟有七十二种之多,可是它并不是北京原有之物,而是满族从关外带来的,是老东北三省的风味儿。最后,他发现“口子”才是真正的京味儿。所谓“口子”,就是专门坐在茶馆里等活的,他们不经营饭庄,而是上门为“红、白”事操办酒席的。当时有个习惯,即“红、白”事都不去饭庄,而是在自家院里搭大棚,摆设酒席,招待亲朋。在茶馆里,郑兴文又交结了几位口子师傅,本来欲请他们来老厨家,做几个菜,可是他们不同意,根据行规他们不能经营饭庄,也不允许去饭庄上灶,郑兴文只好到大棚里去看,发现他们操作敏捷,有条不紊,遵规守信,技艺精湛,物美价廉。由于自古满人无婚丧宴宾之举,所以口子行业绝非满人从关外带来的,而是明永乐年间,从安徽传来的,再揉进幽燕味儿。
想到这里,他本来已经准备入睡了,可是却再也睡不着,打开电灯,取出炕柜里菜谱下边的最后几页,摘下笔帽,在砚台里,探了探笔,把自己的大胆想法写下:明代的北京味儿就是淮宁味儿加上幽燕味儿。清代的北京味儿就是明代北京味儿加上辽东味儿。清代北京味儿,即口子菜。
写到这里,郑兴文放下了毛笔。因为他知道北京人更喜欢鲁味儿,诸如芙蓉鸡片、烩乌鱼蛋等。这一夜,他没有睡好,总是兴奋得很,那些山东菜总是在他脑子里转。
正在与达官贵人同桌吃饭的三贝勒,突然发现对面桌上一个人的背影,非常熟悉,便停下筷子,凝神地望着。当那人回过头来,也看到了他。那人急忙将手指放在唇边,轻轻摆动着,示意不要出声。三贝勒答以微笑,表示明白。便起身走到另一餐桌旁,向正在作陪的郑兴文耳语着什么。郑兴文先是一惊,随后变作满脸微笑,向那客人望去。虽然那中年客人也是衣着华丽,可是却没有一般达官贵人的俗气,那锐利的目光里流露着聪睿,和善里还带着几分阴郁。郑兴文走到他身边,恭敬地递上菜单:“请爷点菜。”那人接过菜单,一看全是鲁菜,而不是他常吃的宫廷菜,甚是欢喜。便说:“请你随便给我安排四菜一汤。”“好!请爷稍候。”郑兴文说了这么一句,便满心欢喜地亲自下厨去了。其实把天大的高兴憋在肚子里,也是很难受的。光绪皇帝能微服来到老厨家,可又不能与别人说,这是三贝勒特别叮嘱的。这种兴奋,只能促使他亲自切墩、掌勺……他自信这是他做的最好的四道菜。
戊戌政变后,光绪皇帝一直被慈禧太后囚禁在瀛台,不仅维新变法流产,而且失去了谭嗣同、康广仁、杨深秀、杨锐、刘光第、林旭六君子,康有为、梁启超也流亡日本,珍妃亦被他们推入井中,翁同龢被罢职,遣送回乡……连个说话的知心人也没有了。就这样在孤独苦闷中,度过几年。今天是他的生日,经再三奏请,赶上慈禧太后心情愉快,就特准他外出,据说这是他被囚禁后,唯一的一次出宫。除了随身的太监,那是西太后的亲信,还有藏在暗处专门监视他的太监,以防他再与新党联系。
按照三贝勒在耳边的叮嘱,郑兴文亲手制作了金豆黄鱼(黄花鱼焖黄豆)、酱爆肉丝(配葱丝、黄瓜丝和荷叶饼)、青酱茄子、煨白菜(用老母鸡汤、肘子汤、并加干贝)白玉藏珍汤(将鸡腿的骨抽去,放入蘑菇馅,掛蛋泡糊炸制后,再加汤炖,置入少许姜、蒜丝),并亲自端到那位贵人的桌上。先是菜的香味,使他兴奋得闭上了眼睛,仿佛闻到气味就是一种享受。这些荤素搭配的四菜一汤,是光绪在宫中不可能吃得到的。和山珍海味有着天壤之别的滋味。郑兴文站在旁边,看得非常清楚,当他夹起第一条小鱼放入嘴里,脸上马上露出笑容。“嗯,好吃,真好吃。”郑兴文也报以会心的微笑,深深地一揖:“谢爷夸奖!”
那客人边吃边发表着议论,“我怎么没吃过这么好的东西?”郑兴文一直站在一旁,看他吃饭,最后,他掏出一颗金元宝,放到桌上:“这是我的赏金,以后我还要来。”郑兴文连连摆动双手:“这赏钱,我是万万不能收的,只要爷能来,就使我这小店蓬荜生辉了。”
那客人佯怒地说:“你若敢不收,那我可要处罚你了。”郑兴文马上赔笑地说:“莫非您非逼我跪下磕头,谢主龙恩不可吗”还诡秘地眨了眨眼睛。
“你这鬼小子太聪明了!”说着拍了一下郑兴文的肩膀,起身走了。
邻桌的几位客官也马上站起跟着走了,郑兴文送到门外,只见门外三三两两散步的人们也汇聚到一起,跟在后边。
“当个皇帝也不容易啊。”郑兴文望着远去的人们,发出感叹。
这天,二楼大厅里,来了一个小个中年人,看了看伙计递上的菜单,摇着头用不男不女的尖声说着:“哎呀,这些宫廷菜,我全吃腻了,不想再吃了!来点什么呢?这么着,给我来一碗清汤面,别放肉。”
“爷,我们这里……”伙计还没说出下边的词,从后边走过来的郑兴文,拽了一下伙计的衣服,“好了,爷,马上给您做面。”原来从此人进门,便引起了郑兴文的注意。因为此人太不一般,玩世不恭的神态,眼里流露一股邪光。于是郑兴文跟上二楼,并挡在伙计前边,他们老厨家从来不卖的面条,可是这回郑兴文却应了下来,还亲自下楼,告诉后厨里的大徒弟李德贵:“用鸡汤,放菠菜,别放肉,精心细做。”德贵琢磨着,既然是掌柜亲自安排,可见不是一般客人,那一碗素面,又怎能端上桌呢?他望着郑兴文的后影,终于说出了,“嘿,有了。”他自己做主,打进了两个鸡蛋。不一会儿,他便叫勺了。
“热汤面来了。”一个伙计把一碗热气腾腾的面,放到那位客人的桌上,不料。那客人望着碗里两枚荷包蛋,勃然大怒,瞪大了眼睛,破口大骂:“老子没有,也不用你来告诉我。肏你奶奶的。”“哗”的一声,餐桌被推翻,破碎的碗、茶杯、面条,堆了满地,餐厅里的中外客人全都惊呆了,目光一致盯着那位打翻桌子的爷,见他仍在愤怒地大骂:“老子缺蛋,也不用你给我补啊!来啊!”一声呼喊,从外拥入十几个穿官服的人,“给我砸!全给我砸了!”这帮家伙如狼似虎,把餐厅里的镜子、饭桌、名人字画……顿时变成狼藉一片……客人们纷纷外逃……
正在后院郑明泉房间里,与父亲唠嗑的郑兴文,见一个伙计慌慌张张来找他:“坏了!坏了!可能是客人对鸡蛋不满了,把餐厅砸了。”郑兴文听了,马上就明白了事情的来由,跟伙计跑到二楼,对着那客人,一抱拳说:“请公公息怒,都怪小人眼拙,给您上错面了。”
“还算你小子能后反劲儿,早干什么来着?晚了,我一会儿就派人来把你这店封了。”
后灶里,德贵后悔得不停打自己的耳光:“为什么这么欠手,放什么鸡蛋!”打得脸庞红肿。
站在街头远处,看热闹的秦泰幸灾乐祸,一脸奸笑,悄悄地走了。
下晌,一队骑马的官兵,停在老厨家门前,不由分说,将全部客人和厨师伙计赶出餐厅,贴上盖有九门提督大印的封条,并宣布因违反大清律,查封老厨家,并永远不许再开业。贴完封条,官兵扬长而去。惊慌的客人们站在街上,疑惑不解。师傅和伙计们当然知道其原因,然而也是百般无奈。郑兴文首先想到三贝勒。可是他早在一个月前,被派往新疆任玉田县县令了。
那砸老厨家的太监,叫桂怀,人们背后都叫他“鬼坏”。原来他是小德章手下的小太监。小德章被处斩后,他逐渐受宠,王爷、大臣要晋见西太后和光绪,都须经他呈报。他若不报,休想面圣。九门提督和他打得火热。一天,他们在泰华楼吃饭,九门提督说:“三贝勒参加义和团,不仅不认罪,而且还打了我的手下,说是错抓了他,他是经过那里,被裹了进来。后来,他去老佛爷那里,给郑家说情,正赶上她老人家心情好,就准了。可是我这口气难咽。”泰华楼老板秦泰放下筷子,也有满肚子的苦衷:“自从老厨家开张,我这里就一天不如一天,不光客人减少了一半,连李大个子也到他那去了。”桂怀听了,马上就翻起三角眼:“这好办,我去找茬儿,给他封了。”不料,九门提督却摆着手说:“慢,有三贝勒在,他就有靠山。近来,我正派眼线盯着他的行踪。他不光去一些四合院,连一些大杂院也去。这里准有事。老佛爷曾特别叮嘱我,要我盯着这些青年贝勒。就凭对他的怀疑,就可以把他外放。”秦泰听了,十分高兴,便起身向二位敬酒:“多谢两位,事成,秦某必有重谢。”“好说,好说。”九门提督说,“这易如掷盅。”说着,便把酒盅摔在地上,叭的一声,把酒盅摔得粉碎。随后他们发出一阵奸笑。
果然,半个月后,西太后将三贝勒派往新疆,说那里缺少年轻有为的官吏,认为他最适合,而且又是皇族,真正的理由是他行踪诡秘,有秘密结社的嫌疑。
这件事引起几个下朝的大臣的议论,他们边走边说:“连玉田这么个小县令,也要西太后她老人家亲自下旨?”话里充满了疑问。
“近两年来,年轻人秘密结社的很多,稍有嫌疑,不论何种宗旨,都要处置,只是方法不同。”另一个大臣回应着说。
郑兴文在老厨家为三贝勒饯行的消息,又被眼线报告给九门提督,于是,他们加快了捣毁老厨家的阴谋。
1907年春节,郑氏家族在京大聚会,连在哈尔滨滨江关道任职的郑恭明,也因赴京述职,顺便都赶来参加了聚会,地点当然是郑明泉家,前边的“老厨家”被封了多日,不能在那里进行。分东西两屋,东屋是小孩和妇女,西屋是男人。屋里充满了羊肉的鲜香味和热气。他们边吃着热气腾腾的火锅,边议论国事、家事,谈及“老厨家”。
“我那里是缺人手,可是当官厨,不如自己开饭庄挣钱多啊。”郑恭明把刚夹出来的一片羊肉放在碗里说着。
坐在一旁原不说话的郑明泉,这时停下筷子,却出来拿主意了:“开买卖是能多挣点儿钱,但这年头儿,兵荒马乱的,生意也不是好做呀!这不,茶庄、饭庄全被封了。如果有机会,做官厨,就让兴文去吧。恭明,就让你费心了。”
郑恭明听了,高兴地说:“大叔,让兴文去我那里,我是求之不得的,有他那样的高超手艺,到我那里,是不是有点儿大材小用了?”
郑明泉接下去说:“哎呀,你快别客气了。”
“好,那就等我的信吧。”说着,郑恭明热得脱去了大棉袍。
“多谢了,请让我敬一盅。”郑兴文端起酒盅。
原来光绪三十一年(1905)正月初四,正四品,赏二品花翎,朝廷根据吉林将军达桂、黑龙江将军程德全的奏请,朱批设立哈尔滨关道,专办吉江两省对俄交涉,稽征关税,并统辖依兰府一带地方。杜学瀛出任首任道员,郑恭明为同知。但郑恭明却是受达桂将军的委派,先期筹盖官邸,由于提前完成任务,达桂将军奖励他一个宅第,在道台府北街。他答应的事,杜学瀛当然都会同意。
北京的冬天并不冷,地上往往都不结冰,就是下雪也存不多长时间。当郑兴文含着泪水给父亲磕过头,倒退着向马车走去,郑明泉老泪满面,向儿子和众人挥手:“保重啊,一路平安。东北可比北京冷多了,千万别感冒。”他心里暗暗地思忖:这辈子还能见面吗?不禁悲痛万分,咳嗽起来,身边的李大个子忙扶着他。郑兴文望着老父亦是心痛,止步不动。西下的夕阳余晖,似乎又给这里添上几多悲壮。就在这时候,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一辆带篷的马车飞驰而来,引起所有人的注目。这时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当掀起帘子,从车上跳下一个年轻的女子。郑兴文脱口喊出:“啊?是翠兰!”给他带来了想不到的惊喜。
原来是李大个子去了恭王府,给翠兰送了信。今后能否再回北京,或者是多少年后,再回来,都是不能预测。虽然三贝勒不在北京,但福晋还是通情达理的,而且也略知翠兰和郑兴文的事。她便让翠兰自己拿主意。不料,平素文静的翠兰,竟爽直地问:“福晋,我能跟他走吗?”福晋明白了她的心思,便说:“只要你认为他人好就行。”
于是,翠兰给福晋磕了个头,便带着福晋赐给她的银两和衣物急忙赶来了。郑兴文和翠兰相向奔来,可是跑到近处,却停下了,他把翠兰领到父亲身边说:“这是翠兰。”翠兰随即给老人磕了个头,郑明泉又是高兴,又是着急,真是不知所措了:“哎呀,这,这可怎么好?”
翠兰倒是大大方方地说:“爹,时候不等人,一切从简吧。”
郑明泉听了非常高兴:“真是懂事的孩子。连堂都没有拜,这可太委屈了你。天快黑了,你们赶紧赶火车去吧。”老泪横秋地叮嘱着。
于是,这一支厨师队伍从东四出发了。郑明泉望着马车逐渐消失在夕阳的金色里。
作者简介:何宏,1938年生于哈尔滨,1963年毕业于辽宁大学中文系。自少年时代喜爱文学、集邮、集币。从16岁起,在《哈尔滨日报》、《北方》、《长春》、《哈尔滨文艺》、《黑龙江日报》、《人民文学》等报刊发表诗歌、散文、小说。
黑龙江省文史研究馆馆员、哈尔滨商业大学教授、黑龙江省作家协会会员、民革中央《台湾研究》特邀撰稿人、“哈尔滨讲坛”客座教授。
著有诗集《呼兰河上的星》、《情溅碧浪》、长篇历史小说《高悬的匾牌》等。曾多次获省市文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