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遗迹

2009-05-13 08:06
小说林 2009年6期
关键词:李小姐

陈 明

内容简介:青年女工江兰蓝和她的中俄混血男友在商品大潮的裹挟冲撞下一路厮杀,决心改变贫穷的现状,找回俄罗斯贵族当年的风采,却不料陷入命运的怪圈儿。神圣的处女地,月圆时节的女儿坟,即将刑满释放却突然越狱的逃犯——这一切都源于一个古老的咒语……(全书25万字,现节选前五章。)

一九九七年春节刚过,在我生活的这座北方城市里,发生了一件不同寻常的事情。毗邻江岛的闻名全市的蓝梦大厦,在开业典礼半月之后突然倒闭。女总经理去向不明,生死不知。为情为义?为财为债?是携款潜逃还是遭人绑架?无人知晓。一时间,街头巷尾谣言四起,嘁嘁声如九月傍晚松花江边草丛里的蚊虫,看似无声无影,实则铺天盖地,噬人血肉。主管蓝梦大厦的上级商委办公室,接连不断的电话铃声震得天棚往下掉白灰。吊灯在惶怵怵地打哆嗦。没人去接那些或者是讨债逼问,或者是幸灾乐祸、心怀叵测的安抚来电。几个主要领导靠在沙发上吸烟。他们各个脸色青黄,嘴唇干裂,胃里往上返着臭火气。

闭门谢客的蓝梦大厦,成了市民们新开发的旅游景点。那些穿着羊毛风雪大衣、格子长裙、黑皮靴的女人们,穿着戴着纯正俄罗斯水獭帽子的男人们,或者是戴着白套袖的街头小贩、穿着劣质布料制服的城管——他们或顺路,或专程来到蓝梦大厦前,指手画脚,把手套了一个圈儿,贴着玻璃门窗往里看,好像里面正演新进口的外国大片。

那天的傍晚,我夹杂在充满好奇、疑虑的人流中,来到蓝梦大厦的广场前。这的确是一座令人叹为观止的现代化建筑。外观上是仿古俄罗斯的,暗黄色的涂料使大楼显得富贵而张扬,与周围的历史遗留下来的欧式建筑形成统一的风格。内部装修极尽当时的顶尖级豪华,大理石地面,纯毛地毯,玻璃幕墙——

就在半个月前,在一队穿着摩登的乐手的吹奏打击声中,数不清的人潮水般涌进这座华丽的殿堂。这里陈列的商品叫他们大开眼界:意大利皮衣、香港时装、法国香水、鳄鱼皮鞋、水獭大氅。虽然价格贵得让人头晕,但懂行的消费者都说,这才是地地道道的真家伙。虽然买不起,看看也过瘾。你还别说,也真有买得起的。那个小伙子陪着女友在镜子前试穿价值四千多元的麂皮风衣,他们的身上落满了艳羡的眼睛。于是,那几天,在蓝梦大厦消费成为富有、高雅的标志。在大街上拎着一只印有蓝梦大厦标志的包装袋招摇过市,会成为行人回头追逐的目标。

谁也不会想到,仅仅半个月,这一切都随着蓝梦大厦的突然倒闭而瞬间消失,只留下一股不祥的气息在此地氤氲。有知情人说,在商场最后关门的前几个小时,曾有人疯狂地往外抢搬东西,但很快被制止了,一场大动乱才没有发生。

这个城市里曾有很多人多次在电视里见过蓝梦大厦的女总经理,在报纸上读过她创业的事迹,当然是经过一定粉饰的了。敢说这样的话我是有根据的。

这个女人我认识,而且不仅仅是认识——

第一章

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不管日后的历史学家如何给这个年代下定义,它在我的心目中,除却让人头晕目眩的浮躁和喧嚣外,只剩下一个“拆”字。

拆平房,拆楼房,拆工厂,拆教堂,无数的旧建筑,也许是保护建筑,无数的新建筑,也许是前天刚刚建成的,连同大杂院、小胡同,偏厦煤棚,统统被画上一个个白灰圈儿,围住一个大大的“拆”字。白炽灯、推土机、大铲车,把城市的很多角落抓个七零八落。这种大规模的拆毁,“文化大革命”时曾经有过。在“破四旧,砸烂旧世界”的狂热下,很多珍贵的历史遗迹一去不复返,让人追悔莫及。现在为了什么,改革开放,经济腾飞,炒地皮,卖大楼,盖大厦,赚大钱。也许你今天还专程来到一个开满了丁香花的小院,寻找你童年的小摇车和小哥们儿,明天再来这里一切便荡然无存了。后天再路过这里,一座怪模怪样不土不洋的钢筋混凝土庞大怪物从此压碎了你童年的记忆。这就叫时代。

终于有一天,那个大钢铲尖利的触角伸到了江岛——这个城市最后的一块处女地的边缘。发动机的震动,使岛上几千年的白桦林和灌木丛都在哆嗦。这个入侵的机械化队伍实在是太强大了,三十多辆超大型运载卡车,四五辆转盘式大吊车,铲土机,推土机,钢筋混凝土搅拌机,工程指挥车——前不见头,后不见尾,浩浩荡荡,遮天蔽日地开过来。车轮一路碾压柳条发出咔咔的脆响,好像放了一路的鞭炮。无数的苍松翠柏、青杨绿榆,在钢铁的扫荡下,狂风落叶般凋零下来,随后变成绿色的泥浆,在车轮下鼓出噗噗的断气似的气泡。岛上的野鸟惊叫着向远天逃遁。成群的金色蜻蜓和粉色翅膀的蝴蝶云雾般升腾起来,颤抖着双翼,俯瞰着这些钢铁怪物瞬间毁灭了自己宁静的家园。车辙下,肠子流了一地的青蛙发出最后一声哀鸣。

车队在一片松林前停下了。从一辆“城市猎人”吉普上下来一位中年女子,她一身征尘,一脸疲惫,长长的头发在脑后盘成一个发髻。已是黄昏时分,闪闪烁烁的斜阳从树的缝隙里照射下来,照在这个女人身上那民工一样的迷彩劳动服上。有种说不出的庸俗和说不明白的威武。在她的光洁如瓷的额头上你似乎能找到她的谜底一样的东西。那下面,则是一双斗士的眼睛,深思熟虑,贪婪倔强,而又不失妩媚和妖艳,瞬息万变,深不可测,使你时时感到她的可怕和可爱。这样的女人自以为是可以征服世界的。

现在,她面对着眼前的松林,手微微向上,伸出一个手指。立刻,她身后所有机械的发动机戛然而止。一片自远古就有的宁静重新笼罩在这块土地上。女人在死寂中 睁了一会儿,然后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牵着梦游般向松林里走。有人不放心打算跟上去,被她的助手拦住了。

江岛三面环水,一面接陆。水是松花江水,陆是我们故事发生的城市。每天,太阳从我们的身后升起,缓缓地在城市的上空划过。傍晚,当太阳威力减弱,变成通体温顺金红的一轮时,便在江岛的一侧沉下去。老百姓认为,江岛是太阳睡觉的地方,那里,金銮殿一样的辉煌和神秘,像皇上的圣体一样不可触犯。那里一草一木一石都有着上苍秘不宣人的解释。也许正如此,江岛保留了几万年的原始生态,保留了一块从未开垦的处女地。

江岛和陆地接壤的地方是一片低洼地。以前,每到夏秋上游水位高上来时,低洼地就变成了和松花江连接的河滩,这时的江岛才成为名副其实的“岛”。

到岛上找清净的人们要划着小船才过得来。到了冬天,西北风啸叫着在岛的上空打旋儿,整个岛变成一个远古遗留下来的雪雕。

此时,身着迷彩服、腰缠万贯的中年女人江兰蓝一脚踩进松林绵软的植被里,心也“呼”地随之往下一沉。她知道随着她的蓝梦大厦破土动工,这片松林将不复存在。几年前,当一群高参聚在地图前选择蓝梦大厦建址时,是她江兰蓝女巫一般将尖如匕首的指甲戳向江岛松林。那时她心里还泛着恶毒的泡沫,复仇的烈焰将她的脸颊烧得通红。她默默地忍受了二十多年,疯狂地聚敛财富,只为了有这么一天。这个刻骨铭心的伤心之地,让它消失,万劫不复。可是今天,当女人复仇的脚结结实实地踩住它的时候,意识里凝固的冰山却开始消融,胸中的火舌一寸寸回落。女人流下了浑滞的松油一样的浊泪。

三十年前,那个有着大大的蓝眼睛的男孩儿第一次在这里吻她。那是一个中俄混血儿,长着一头哥萨克式的黑色卷发。她头一次听到一个男人的心在胸腔里为她跳动,这让她随时都想为他去死,否则不足以说明什么。头天晚上刚刚下过一场雷雨。有雷的雨是他们相约的信号。蓝眼睛的男孩儿告诉十七岁的江兰蓝,只要头一天晚上下上一场雷阵雨,江岛上的小松林里就会长出成片成片的蘑菇。这是他的高鼻子、金头发的俄裔外祖父告诉他的。外祖父叫它“雷震蘑”。外祖父说,要趁第二天的太阳还没有升到正顶的时候把蘑菇采下来,味道非常鲜美。否则,它就会消失得无影无踪。那时,八十多岁的外祖父奄奄一息地躺在破烂不堪的俄式平房里,渴望吃上一口死而无憾的“雷震蘑”,而采蘑菇的少男少女却在雨后的松林中把彼此的心采摘下来。从此,他们不再只属于自己。

紧挨着松林的是白桦林。那时候,他俩常常来到这里,把桦树皮一片一片地剥下来,用钢笔在上面写诗。诗里写道:我愿做路边的一朵野花,终日张望在你必经的路旁,期待着你的脚步将我碾碎……

现在,想起当年那些个肉麻,江兰蓝只剩下苦笑了。白桦树在她的周围默默地惨白着。它们的眼睛从树干里鼓突出来,茫然地漠视着这个带着几分杀气的女人横着膀子穿过了白桦林。它们早就认不出这就是当年那个留着门头的小姑娘了。

江兰蓝登上一座小土坡。傍晚的蜘蛛在忙着结网,准备它的晚餐。夜来香在悄悄地伸展花瓣儿,一缕缕的馨香从含苞待放中渗漏出来。归巢的鸟在树枝上呼儿唤女,有小鱼在浅水洼里慌忙逃遁,搅起一捧混水。刚才还对往事感怀和愤恨的江兰蓝此时被眼前的自然生态惊呆了。这些年来,她终年穿梭在公路、铁路、民航之中,满眼都是楼房、钢铁、机械、货物和各式人脸,整天的汽油味儿、食油味儿、尘土味儿、人肉味儿、下水道味儿,使她的嗅觉始终有一股油腻腻的腥膻味儿。货币的金属声,机械化、自动化、电脑化的噪音,人与人之间相互倾轧的骨骼的撞击声;阿谀、咒骂、欺骗声几乎使她两耳失聪。眼下,她站在江岛的一个草坡上,身后是无语的白桦林,林梢处是如血的夕阳,脚下向前延伸的是一大片绿水般的三叶草,草中点缀着黄色的小花,像被晚霞点燃的火苗一样忽闪着。蟋蟀在草丛中梦呓低吟,迷幻曲似的引领她往前走。草叶上的水珠湿了她的裤角。她蹲下身去,把水珠掸落在她的手心里。她伸出舌头吸吮着,深嗅着那浓浓的草香,然后她把湿湿的手掌拍向她发烫的前额、脸颊。她微醉了一样,任金蜂在眼前飞舞,任小小的游丝一般的褐色蜻蜓落在她的肩头。她小的时候,管这种蜻蜓叫“烟袋锅儿”。她伸手去捉它,它却一丝烟儿似的飘走了。

她越过这片草地,前面是灌木丛。灌木丛中长满了黑色的天星星和红色的野菇娘。什么东西从脚下扑棱棱地飞起,向远处的暗影遁去,野雉?鹌鹑?没看清,只瞄到了花团锦簇的一闪。江兰蓝没有想到,一个现代化的都市,一个欲望的旋涡中,居然能保留下这么原始的一隅,这让游遍了祖国的名山大川,甚至大半个地球的阔女人深深拜倒在自己家园的一块未开垦的处女地上。

下了山坡,拐过一片榛子林,她意外地发现不远处一块向阳坡上,有一座半砖半泥的小房子。小房子的四周,长满了黄色的姜子辣花。这花正怒放着,逶迤茫茫,一直伸展到小屋的台阶下、窗台边。小屋半卧在地下,一半在土里,一半在夕阳中。从外面看,窗台紧贴着地面,黄花紧挤在窗口,爬上了屋顶。微风中能听见黄色的花朵互相摩擦撞击的声音,能听见蜜蜂和蚊蝇晚餐的忙碌声,有阳光的余晖烘烤花叶上水珠的滋滋声,有雾气从四面八方向小屋和遍地黄花聚拢来的嘘气般的声音。江兰蓝此时觉得自己的呼吸和心跳是这个世界上最浑浊最闹人的声音了。太美了!美到极致了!江兰蓝在心里惊呼着:人得以景观,此生足矣!

鬼使神差般,江兰蓝向小屋走去。

推开木板钉成的小门,一股潮气兜面扑来,里面黑糊糊的,什么也看不见。但是凭感觉,江兰蓝知道里面一定有活着的东西存在。正因为她的心情从未有过的好,所以,她对傍晚所看到的一切都充满了从未有过的柔情和爱。江兰蓝愿意在这座似乎是黄花的灵魂的小屋里继续探索下去。既然一切都是这么的美,那么就让这美梦继续做下去吧。

“请问里面有人吗?”她试着走下几级台阶,向黑暗中问道。

小屋很矮,顶棚有腐烂的秫秸零落地耷拉下来。有小小的昆虫在爬行。

果然,黑暗中响起老人的咳嗽声。随后,嚓地一声火柴响,拇指粗的半截红烛被点燃了。火花照着一张骷髅般的脸。那脸是那么的枯萎,面颊深深地陷进牙床里,像里面有什么能吸气的东西把老人薄如绵纸般的脸皮紧紧地吸进去。他的两道又乱又长的眉毛,茅草一样覆盖着一双浑浊的老眼,脸上布满了胡须,深深的皱褶里藏满了泥土,给人的感觉是他在同这座泥屋一起慢慢地腐烂,消失在黄花丛中。

江兰蓝的后背立时觉得凉飕飕的。她的热情随着夕阳的最后沉落而消失了。她在极度的兴奋中走到了这里,遇到了这个不可思议的老人。她和他有什么联系?她凭什么闯进一个孤寡老人的领地,而且是在丝毫没有犹豫的情况下,就像走进了久违的父母的家。

老人从他铺着破棉絮的床上缓缓地坐起来。江兰蓝听到他涩滞衰老的骨骼发出咔吱咔吱的响声,像谁在强扭动活了卯的不堪重负的桌子腿儿。借着昏暗的摇摆不定的烛光,江兰蓝看见桌子上的粗瓷碗里有吃剩下的饭,土屋的墙角有黑漆的看不见原色的铝锅、铲子、大勺。

“你——就住在这儿吗?”

老人坐在他的铺上,两条细麻秆一样的腿一条跟着一条耷拉下来,两只脚在地上踅来踅去地找什么。江兰蓝低下头在屋里转了一圈儿,认定有一双磨得快要洞穿的塑料拖鞋就是老人要找的东西。她把鞋拎到老人脚下。

“没有儿女吗?”江兰蓝此时认定这是一个被人遗弃的孤老头子。

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过后,老人异常清晰地说:“你说的都不是。”

江兰蓝被老人的底气吓了一跳,见了鬼一样盯着他,不大相信从那个衰老的身躯能发出这么硬朗的声音。那一刻,她几乎想从土屋里尽快地逃出去,她开始后悔一个人闯进这鬼森森的屋子。

然而,毕竟是见过大世面的女人,她很快镇静下来,尽可能地微笑着说:“大爷,在这儿住很多年了吗?”

“是。”

“为什么呢?”

“看坟。”

冷汗真真地顺着江兰蓝的后脊梁淌了下来。她看到老人向前伸着拆房用的钢铲般的利爪向她走来。人在突如其来的巨大恐惧面前,逃生的思维是静止的。她闭上眼睛,想象着那利爪刺进喉咙的感觉。

有风从敞着的木板门刮进来。老人从她身后的阁板上拿下一个手电筒。然后,他躬着腰钻出土屋。此时,遍地黄花正吐着妖冶的浓香,四周正在暗下来,田蛙在不远不近处不慌不忙地鼓噪,像给它的家人在出一个谜语。江兰蓝觉得她一生的经历都抵不过她这一刻的冒险。尽管她如此地熟悉太阳岛,可是她从未像今天这样来到岛的深处,正如她从未听说岛上还有坟,而且有半生半世都守在这里的看坟人。

“你看,就在那儿。”站在土屋的门前,老人摁亮了手中的电筒。亮光落处,就在离土屋侧面几米远的坡地,有一个隆起的土冢。乍一看,像一个自然形成的土堆。仔细一看,像精心修葺的大花坛。因为那上面,长满了正盛开的黄花。四周环绕着牵牛花纤细的秀蔓儿,血红欲滴的仙凤草,鸡冠草,蓝色的六叶梅,它们开得静静的,含羞带露。仿佛它们装扮的不是一个坟头,而是新娘的花冠。

“这是一座女儿坟。”老人灭掉手电,声音回荡在夜空中、花草间,又幽幽地转回江兰蓝的耳朵里,“她死的时候才十四岁。你想不出她长得有多好看,她的心眼儿有多好使。要不是有她,这儿的黄花不会开得这么盛,这个岛也不会平静得这么久。”

一个冷战,江兰蓝蓦地想起了她的车队,她的蓝梦大厦,她的开发计划——

“每到月圆的时候,她都会从坟墓里出来。她哪儿也不去,怕吓着别人。她就坐在她的坟头上梳头。她的头发又黑又亮又长。她活着的时候,她的奶奶就常常在大月亮地儿里给她梳头。一边梳,一边告诉她,月亮下梳头,越梳头发越黑越亮,长得越长。”

江兰蓝觉得自己的发髻慢慢地在她的头上散开,悠然地飘落下来。

老人继续说:“这个时候哇,可千万别去惊着她,得有人守着她。三更天时,她自己就回去了。如果这时候有陌生人来冲了她,穴道会关闭,那她就回不去了。那就坏了。活人都得有个家呀!死去的人如果没有地方藏身,再善良的人也会变成厉鬼,那世间就不太平啦。”

远处,有人在喊。江兰蓝听出是在喊她,可是她不想走。

“你来啦,是个缘分。这个地方多少年都没人来过。来岛上玩儿的人走不到这儿。就是偶尔路过,他也不知道这里的秘密,没有人愿意和我这又穷又丑的疯老头子答话。”

喊声越来越近,江总江总的,很是焦急。

“走吧,记住我的话,别来惊扰我们。”

江兰蓝回到她的越野车上。好在灰暗中,没有人看得见她苍白的脸色。只有她的助手看到她头发蓬乱,感到了她的心神不宁。便担心地问她为什么去那么久。江兰蓝按着胸口说,没什么,有点儿走累了。

点亮了车灯,有工程技术人员拿来了图纸,说:“江总,我们明天还需要向前推进……”

江兰蓝打断了他的话,不要再往前走了,我去看过了。里面很难走,施工难度太大。

“那计划是……”

“修改计划,就地扎营!”江兰蓝莫名其妙地有几分激怒。

满车的人面面相觑,这是撞着什么鬼了?

“城建方面我去疏通。”车子返回市里的路上,江兰蓝就说了这么一句话。她疲惫地将头耷在靠背上,闭着眼睛一动也不想动。

助手悄悄地问:“你在想什么?”

半晌儿,江兰蓝摸着自己的头发说:“月圆的时候……”

第二章

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一个大起大落,大喜大悲的年头。天落陨石,地表开裂,伟人去世,恶人覆没。欲笑无声,欲哭无泪,人折腾得都木了。

中学毕业的江兰蓝被分配在一个地方国营工厂。工厂在远离市区的一个菜园子里,门前至少有两个大粪坑。这已经是个美得了不得的工作了。多少人下乡还回不来呢。多少人还接着往乡下去呢。江兰蓝兄弟姊妹四个,有三个还在乡下接受再教育呢。上面有文件,说这种情况父母身边可以留一个,江兰蓝正好赶上。尽管报到那天,她坐了挺长时间汽车走了很远的路才找到,她还是很高兴。一进厂门,一大帮穿着花裙子的女工正嘻嘻哈哈地往大卡车上爬。填完了表从工厂出来,她傻眼了。那天是西哈努克亲王和他美丽的法国妻子视察这座城市,群众夹道欢迎,还必须花枝招展。全市公共汽车停运。仗着有了工作的兴奋劲儿,她步行回家,结果正好走错了方向,发现的时候,都干到农村的大野地里去了。到家时,天都黑透了。等着听好消息的妈妈和院子里的邻居都快去报案了。

这个工厂生产一种傻大黑粗的机器,据说和开采矿山有关。机器一开起来震耳欲聋。就常有零件从机身上震落下来,滚个无影无踪。于是厂长就领着技术人员满地找。有一次加夜班试车,刚启动机器,就发现弹落了一颗螺丝。厂长一声令下:找!人就跟蚂蚁似的四下散去。偏赶这时,停电了。那个年头,电金贵。小工厂停电是常有的事。三天两头,一整就躲电高峰,保证大企业、军工企业生产。夜班正干活呢,一个火花闪过,全厂就刷地一片漆黑,一片死寂。领班的头头捶胸顿足,大骂变电所。工人发出一阵欢呼。他们在黑暗中点起蘸了机油的棉纱,喊着:山里点灯,山外点明子,给老子打酒去!立刻就有小徒工颠儿颠儿去厂外小卖部打了酒,买来白菜,回来乱刀一剁,洗脸盆子盛了,几个说得过话的师徒头插在一起吃喝起来,等着来电。那天试车又赶上停电,黑暗中几个人同时在地上摸。还好,不一会儿,其中一个人就喊:摸着了,摸着了。厂长挺高兴,摸黑儿接过来,纸包纸裹地掖进一个烟盒里,收好收好,别他妈再丢了,这螺丝可不好配。等来电再干。然后就扎进工人堆里边喝酒吃白菜,边鼓动半大不小的车工何大白话给女徒工讲鬼。吓得女徒工没等听就跑出去了。厂长乐得咯咯地。厂长那年四十多岁,姓纪,是个从工人中提拔起来的干部,没多少文化,满嘴污言秽语,就是认干,没黑没白地在车间和工人技术人员骨碌。看男的不好好干活,上去就踢屁股,看女的不好好干活,抽冷子就薅头发。中午看谁带的饭好吃,上去就抢。有一次一个女工干活时间偷着织毛衣,叫他给瞄上了,二话不说,一把拽过来,钢针掰弯了扔进废料堆里,线团顺手扔到房顶上了。不过大伙儿都挺服他,也喜欢他,不记他的仇,愿意和他唠嗑扯犊子,不拿他当外人。

可巧那天晚上一个班都没来电。下班时间到了,厂长一声令下,大伙儿就着自制的“油灯”把机器收拾了,回夜班宿舍睡觉去了。

第二天天大亮时,电也来了,机器还得接着试。厂长从工装上衣兜把那颗纸包纸裹的“螺丝”拿出来,刚要往上按,细一看,不对,说了句:我操他个妈地哎!大伙儿凑过去一看,立时就都笑没气了。原来昨天晚上那老哥儿摸到的是一颗大蛀牙。

这么个机器发到矿山,光修理工就得跟去七八个,还常常被退货。厂里造得挺穷。食堂长年累月吃包米面窝窝头、高粱米面煎饼。青工们就说窝窝头上的眼儿是做饭的老李头用大拇脚指头捅出来的,煎饼是卫生纸。

江兰蓝和那个混血儿是一批入厂的徒工。读过《静静的顿河》和很多书的江兰蓝头一眼见到他时,偷偷地在心里惊叹:好一个哥萨克。正是冬天,他戴了一顶当时很罕见的卷毛皮无檐帽,估计是他外祖父的东西。帽子很自然很传统地歪戴着,帽下是一双深陷在长长的浓密的黄色睫毛里的蓝色的眼睛,一个高高大大的尖鼻子,两片薄薄的红红的嘴唇。这张脸上集中了俄罗斯血统和中国北方男人的英俊。他的个子很高,肩宽腰细,两条长腿下套着半截皮靴,一看就不是中国货。当时的全国是蓝灰的海洋。爱美的姑娘顶多在额前多留几根刘海儿,把衬衣的白领翻出来。可想而知,这小伙子是多么地出众。尤其是他进厂后,被分配当了电工,屁股后面像挎了匣子枪似的斜拉着一排电工工具。他戴着雪白的手套,穿紧身深蓝色工作服,腰挎一摆一摆地在咣当咣当咔哧咔哧的车床、铣床、刨床中间穿来穿去,比二战战场上的麦克阿瑟还神气,晃花了多少青年女工的眼睛啊!

江兰蓝打小生活在一个比较封闭的知识分子家庭,家教很严,看本《白蛇传》都得遭到她爸的一顿痛斥,根本不懂什么叫爱情。开始她有点儿讨厌这个怪里怪气的半拉洋人。这个家伙常常从废料堆里捡出打着卷儿的金属削儿,藏在背后,专门等那个文文静静、见人都不敢抬头说话的江兰蓝走过来时,猛地抽出来,大叫一声:蛇!气得江兰蓝眼泪汪汪,冲着他得意洋洋的背影咬牙切齿,骂他:臭不要脸!臭假洋鬼子!

工厂上下班接通勤的是敞篷的大卡车,前面只有一块广告牌样的胶合板用来挡风。人站在车上,就像歌里唱的战斗在沙漠的石油工人那样:风雪雷电任你打。每天不到六点,大卡车从市里最远处的接站点儿出发,把工人和上至厂长一级的干部一站一站地划拉上来。人们顺着卡车后面的铁梯子爬上去,一个挨一个地挤在一起。晚上从工厂出发,按原路线再一站一站地把人卸下去。现在想来总有点儿像运猪或是什么别的牲畜。赶上下雨天,不管你穿什么样的雨衣,也得把你从头到脚淋个透。夏天风吹日晒雨淋都好说,最不好过的是冬天。任你捂多厚的棉袄,车一开起来,那小西北风都变成了小匕首,飕飕几下,就把你身上的那点儿棉花划个七孔八漏。全世界的寒气都打北极集中过来一个劲儿地往你脖领子灌,三分钟后人就冻得说不出整句子的话了。尤其是一个女孩子“来事儿”的那几天。身上一冻硬,鞋底下光脚踩铁板一样的凉,肚子刀绞似的疼,又不好意思吱声。血水顺着棉裤腿子往下淌。下车时,人哆嗦成一团,手把不住铁梯子。好几次,都是那个讨厌的“哥萨克”连扛带抱地把她弄下车的。后来,江兰蓝几次发现,借着人的拥挤,“哥萨克”常常在站在她的上风口,为她遮风挡寒。大风小号中,她几乎偎在他高大的身下,听着他不停嘴地说些不咸不淡的笑话气她。她哭不得笑不得,心里挺感动的。

冬天上班,两头不见太阳。早晨五点装完了饭盒从家里出来,天还是黑蓝黑蓝的,下弦月还挺亮地在天边精神着。路面结了一层又厚又硬的积雪,树枝上沉甸甸地挂着霜花。西北风像个不管不顾的清洁工一样,把路面上细沙般的浮雪搅起来,荡过来又荡过去。寒气尖利得让你睁不开眼睛,张不开嘴。一张嘴,牙疼。

空荡荡的马路上几乎看不到人影。偶尔也有赶早班的,把戴着棉帽子的头缩在大衣领子里,两个大手闷子像熊掌似的搭在车把手上,奋力地蹬着。车后座上别着的铝饭盒子,让蒸汽锅熏得有点儿发黑了。

江兰蓝虽然走惯了这样的路,也还是觉得有点儿害怕。那个时候,生活贫寒,治安倒还稳定,但也能经常听到抢劫施暴之类的新闻。她斜挎着黄书包,书包上用红线绣着“红军不怕远征难”。不久前,这个黄书包里还装着她中学的课本,现在这个书包里装的是毛巾、机械工人手册、饭盒子。妈妈起大早做的饭菜还是热的,透过棉猴暖着她的腰。她低着头,顶着风,听着自己的鞋底踩在硬雪上的嘎吱嘎吱的声音,匆匆往通勤车站点上赶。猛一抬头,前面高岗上雪雾深处,一个形状奇特的东西正迎面飘然而下。车间停电时,听何大白话讲了不少的鬼怪故事,什么大头鬼,无头鬼,裹着白布的走尸什么的,吓得她毛骨悚然。现在她真的看见一个她从未看见的东西,基本上是个人型,只是脑袋也太大了,是常人脑袋的六个大,四方形,惨白惨白的,没鼻子没眼睛。下边是白衣服白裤子在风中飘摆。江兰蓝转身想往回跑,又怕它从后面扑上来;想迎着它走过去,摆出一副不怕鬼的架势吓跑它,那腿咋也不听使唤。她傻子似的呆愣在路旁,望着那东西越来越近,脑子一阵阵发木,耳朵里嗡嗡响。

突然她听到背后有人说:“一大早晨的搁这发什么呆呀,快晚啦。”

她吓得一个高儿转过身,是那个“哥萨克”。随即她就要往下倒,被“哥萨克”一伸胳膊挡住了。

“咋地啦你?见鬼啦!”

“鬼——鬼——”她躲在他身后,哆哆嗦嗦地指着“大头白鬼”。

“哥萨克”也紧张起来。他歪着头仔细看着那“鬼”,突然龇着他的小白牙笑起来。他用温热的大手托起江兰蓝有气无力的下巴,让她好好看看那个“鬼”。

“鬼”正好从他们的身边经过。那是一个穿着一身白袄白裤的朝鲜族女人,头上顶着一个白布的大包袱。她走得很急,拔着腰板,白包袱稳稳地顶在头上,潇洒又自信,走过他们身边时还友好地冲他们笑笑。

“哥萨克”用棉手闷子抽打着她肩上的霜雪:“大清早的见鬼?你瞅你这点儿胆儿。”

江兰蓝破涕为笑。她看到,“哥萨克”羊卷毛皮帽上挂满了白色的霜,深深的眼睛里映着蓝天上残星的光,薄薄的欧式嘴唇上,已长出绒绒的黑软软的胡须。又高又尖的大鼻子下的鼻孔里,流出半截清鼻涕。江兰蓝用棉手套狠狠地拧去他的鼻涕。

“你好?!你个大鼻涕鬼!”

他们都莫名地兴奋着,向通勤车站跑去。

从此,每天早晨,无论春夏秋冬,路口上总候着一个高高的身影。在江兰蓝的眼中,那是她的朝阳。

“哥萨克”有一个很中国的名字,叫高志强。

江岛松林里的初吻后,江兰蓝和高志强的关系基本上就公开了。没人再拿他俩的关系打趣了。他们在公开场合也不必再躲躲闪闪了。他们在食堂一块儿吃“老李头用大拇脚趾头捅出来的窝窝头”,吃“卫生纸煎饼”。转眼三年学徒期满。虽然当时提倡晚婚,二十多岁的大姑娘大小伙子了,也该谈婚论嫁了。但高志强似乎并不着急。江兰蓝家他倒是常去,江兰蓝的父母很喜欢这个漂亮又热情的小伙子,买煤劈 子的活儿基本上也让他全包了。可高志强却从来没请江兰蓝到过他的家。江兰蓝只知道他家住在一个很偏僻的地方,路不好走。他的父亲早就去世了,家里有母亲、外祖父和两个妹妹。

年轻人在一起,今天就是全部。江岛上采蘑菇,白桦林里写诗,松花江边吹口琴,他们玩得颠癫狂狂、疯疯傻傻。明天对于他们来讲,是很遥远的事。直到有一天,厂里出了一件大事,改变了他们的生活。

纪厂长死了。

四十多岁,黑糊糊,乐呵呵,结实得像台牛头刨一样的厂长得了一场感冒,半夜开始发烧。他躺在工厂的医务所里,吃了点儿退烧药,浑身上下出了一层透汗,水洗的一样。汗干了,高烧又来了,这回打退烧针也不好使了。大伙儿七嘴八舌子地呛呛,了不得了,赶快送大医院吧,别耽误了。厂长不干。他说感冒发烧有啥大惊小怪的,挺一挺就过去了。一转院就得花钱,厂子这么穷,能省几个就省几个吧。厂医务所那个满脸横肉的女大夫这会儿还来劲儿了,说:“有我在,保证厂长没事。”这个女大夫平时医术不高,架子不小,长着一双势利眼,专门看人下菜碟,工人们都恨她,背地里叫她“白骨精”。这“白骨精”以为这回可找到溜须厂长的机会了,不让别人靠前,由她亲自下药、看护,着实忙了一宿。黎明时分,厂长突然昏迷,体温达到四十度。工友们急眼了,几胳臂肘子把女大夫挡到墙角,连 带扛把厂长弄上了车,送到省立医院。急诊大夫忙了半天,白着脸出来了,说,大叶性肺炎,哪怕早送来十分钟呢。

厂长扔下一个病歪歪的老婆和一个上中学的小丫头走了。全厂停产,都去火葬场给厂长送行,不叫谁去谁都当场急眼。

江兰蓝头一次经历这么近的生离死别。前一天,她的厂长还在她的机器旁用卡尺检查她的工件呢。她闻到厂长身上有一股酸烘烘的馊味儿,胖乎乎的手上沾满机油,脚上穿了一双破皮鞋。因为乳化胶的腐蚀,鞋走型得不像样子。鞋尖儿高高翘起,像朝鲜人穿的传统的胶皮鞋。油污的鞋面已经看不出原来什么色儿了。江兰蓝还看到厂长没穿袜子,黄了吧唧的脚踝露在裤腿子外面。谁看到这样的厂长都想跟他开玩笑,然后再好好干活,别惹他生气。

现在厂长躺在那里,他的嘴半张半闭着,却再也不会说那些让人着笑的脏话了。他的眼睛似睁非睁,好像有点儿不太明白,什么事情发生得这么快?谁给他换了一身新衣服,还是他结婚时穿的中山服,显得又瘦又小,中间的扣勉强系上。他的头上戴了一顶新的工作帽,和全厂工人发的一样,那双皮鞋没换,不过穿了袜子。

他的老婆瘫在床上,一阵清醒一阵糊涂,哭一下笑一下的。能出头的亲人只有他十五岁的小女儿。小姑娘只知道哭,大鼻涕流出多老长。人们索性往她头上围了个大围巾,由她哭去。然后像牵木偶一样地牵着她,这儿行个礼,那边磕个头,回身再签个字……她爹在哪儿她也看不见。

江兰蓝长这么大,头一次上这种地方;头一次看到炼人的大烟囱;头一次看到前一天还活生生的人转眼就躺在地上被人搬来搬去,然后望见大烟囱里冒出一股轻烟,人就变成了一个发烫的小红布包,被他的小女儿抱在怀里满地打滚儿。

江兰蓝目睹了这一切。她由始至终紧紧地抓着她的高志强,似乎一撒手,她的高志强也会飞进大烟囱里。眼泪顺着下巴淌进脖子,冰凉冰凉的,她像一个快要冻死的小猫一样呜呜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回来的路上,高志强感到江兰蓝的手已经掐得他手腕生疼了。他紧紧地把他的小女友裹在他的大衣里。

“永远都别离开我。”江兰蓝浑身抖个不停。

“傻丫头。”他用棉袄袖子给她擦眼泪。

“答应我。”

“我发誓!”

“送我回家吧。”江兰蓝放心地叹了一口气。

“不,今天咱们回自己的家。”

他的家住在一条河边。这条河叫马家沟,是一条横贯市区的天然集雨河。几年前还清可见底,鱼虾成群。两岸的居民可以在里面洗衣、洗菜,放养鸭鹅。就这么几年的工夫,该不该打倒的都被打倒了,连护堤员都成了潜伏的国民党特务了。这条河成了无人理睬的弃婴。从上游到下游,无数明渠暗道把医院、化工厂、下水道的污水引进来。马家沟河成了臭气熏天的液体垃圾场。所有的鸭鹅都得了肝肿大,要么母鸭变公鸭,要么病死。死猫死狗漂浮在水面,绿色的浊流滋养着硕大鲜艳的苍蝇、凶恶无比的蚊子,变异的蜗牛和蛆虫,鬼怪般地到处蠕动。即使到了冬天,这条河也不再结冰,终日冒着腾腾的雾气,像这个城市一道永远也无法愈合的伤口。

顺着岸边的小路走,过一段废弃的铁道线,到处是破铜烂铁,乱石遍地。拐进一个断壁残垣的大院,才看出这里原来是一个修理摩电车的车间。一节节因风雨剥蚀而锈迹斑斑的摩电车的车厢东倒西歪地睡在积雪的枯草里。这是当年俄罗斯人兴建的车辆修理厂,而他们的宿舍就在厂子的后面。

几栋典型的俄式建筑连在一起,因年久失修,已经没有了往日的典雅,一副破败的光景。当年带玻璃的凉亭,现在只剩下黑洞洞的窗框,西北风呼呼地往里灌。里面堆着煤和木 。墙角修了炉灶,黑黢黢的炉台,堆放着锅碗瓢勺。进了屋,客厅挺大,空荡荡的,昔日的壁炉成了塞满旧衣服的橱柜,只有白色的松木地板依然保持着俄罗斯的传统,用草根刷子和水刷洗得木头花纹清晰可见,几个折叠小凳,一个装烟叶的笸箩。地中央放着一个四四方方的木头小桌,大概是全家人吃饭的地方吧。

江兰蓝满眼都是新鲜的异国情调。待她见到高志强的家人后,这种感觉就更强烈了。

高志强的母亲从后院喂鸡回来。她穿着长衣长裙。裙子好几层,显得很厚。大冬天的,她这会儿居然光着大腿,上面长满了一串串葡萄似的青紫色的静脉瘤。

她一头蓬乱的亚麻色的长发,灰色的眼睛和睫毛,让人想起童话里被咒语击中的公主。床上躺着高志强八十多岁的外祖父,他因为中风而瘫痪了。这是个白俄富商的儿子,当年他的父母被苏联红军枪杀了以后,他跟着亲戚逃到了中国。这块土地接纳了他。他靠着修摩电车的技术养活自己,并娶了俄国亲戚的女儿,生下了一个姑娘。后来,他把这个唯一的女儿许配给了自己最得意的中国徒弟。可惜徒弟在一次事故中死了,撇下高志强和他的两个妹妹。

高志强的两个妹妹都在家。大妹妹已经出嫁了,嫁给了一个铁路工人,刚生了孩子在“闹奶子”(乳腺炎)。她的丈夫常喝酒,喝完了酒就打她。她只好回家养病,整天用热毛巾敷着,靠在小床上不敢动,一脸痛苦。小妹坐在南边的窗台上,抱着姐的孩子在晒太阳。小妹刚满十四岁,像一朵长在棘草中的野百合。她长的像她哥哥,高鼻子,大大的,黑蓝蓝的眼睛。一头亚麻色的卷发是从妈妈那儿承袭下来的,皮肤白皙得像天上的云,所有这块土地上特有的混血女人的美丽和妖冶都集中在她的身上。她年纪尚小,对自己超凡脱俗的美貌浑然不觉。她上身穿着不知洗过多少遍的灯心绒,打着补丁的棉裤又瘦又小地吊在她的腿肚子上。

见过家人,高志强把江兰蓝带到自己的屋里。一张木头床,一套简单的被褥,一个小柜上放着个自己组装的半导体。除此之外,一无所有。

“蓝蓝,我恨不得明天就把你娶过来。可是我不敢说。我怕我家的穷气把你吓跑,把你的家里人吓跑。今天我敢说了,我就是个乞丐,是个小偷流氓,你也会嫁给我,对吗?”

“你这个傻瓜,你个大鼻涕鬼,我一直在等你这句话,可你就是不说。我以为你嫌我不够漂亮,配不上你。你穷,我不怕,只要你对我好,穷日子咱就穷过。”

“不,”高志强打断了江兰蓝的话,“我今天也下了决心,既然我爱你,我就不会把你娶过来跟我受穷。我穷怕了。厂长就为了那点儿医疗费,把命都送了。我姥爷有病吃不起药。我小妹多少年都没穿过新衣服了。大妹因为娘家穷,婆家瞪眼瞧不起,一天到晚老挨打。全家就靠我那点儿工资和姥爷的退休金过日子。我妈愁得眼睛都快看不清东西了。这种情况下把你娶来和我一起喝西北风?我还不如一头撞死!”

“我要富起来!我有富商的血统。”年轻的“哥萨克”晃荡着一双长腿在屋里走来走去,“等我有了钱,我第一件事就是要把这个建筑按原样恢复起来。木质的墙壁,高背靠椅,名贵的油画,自制的咖啡面包,我要让你看一看俄罗斯贵族的气派。然后让我的姥爷教你跳踢踏舞,让你过贵夫人的生活,用银餐具吃饭,在壁炉前的地毯上读普希金的诗。”

江兰蓝笑得喘不过气来。

外屋,母亲默默地织着毛袜子,大妹从床上坐起来,为自己疼痛的前胸再换一块毛巾,只有小妹听了哥哥的话,高兴得抱着自己的小外甥转圈圈儿。

隔壁,八十多岁的异国老人悄悄地咽下最后一口气。

第三章

八十年代初,一个盛夏的夜晚。江兰蓝和高志强以及无数想发财的人挤上了南去的列车。

通身是汗,衣服像绷带一样捆在身上。在车厢刚刚站住脚,脚底下呼通一声,火车就开了。

厂长死了。工厂越发地不景气了。上边又派来几个新厂长,不几天就走马灯似的都走了。改革开放了,产品要走市场了,傻大黑粗的东西没人要了,厂子一天不如一天。急着挣钱当贵族娶媳妇的高志强对江兰蓝说,咱也别在这儿干靠着了,下海去吧,兴许就能行。我们家东头三哥刚刑满释放回来,没工作,在街头卖粉皮儿,一天不少挣,一年下来,摩托车都骑上了。

高志强决心是下定了。江兰蓝只有一个想法,上刀山下火海,俩人一起去。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死也死在一起。高志强让她回家和父母商量商量,停薪留职可是一件天塌下来的大事。别看江兰蓝生得文文静静,说话都不大声,却有个小姐脾气。啥事有个老猪腰子,自己的事自己做主。何况下乡的哥姐都回来了,工作安排得也不错,对家里也没有什么后顾之忧了。一咬牙一跺脚,就同高志强一起办了停薪留职手续,来了个先斩后奏,等父母知道了也晚了,二老只落了个揪心叹气的份儿。

市中心有一条处在繁华区却挺偏僻的马路,平时车来往的很少,两旁住户也不多。以前就常有三三两两摆地摊儿的,卖个针头线脑儿啥的。还有的拆迁住户,把没用的破烂摆在这儿处理。愿意买便宜货的主妇和寻找铁家什儿的手艺人常好上这儿来转一转。前不久,区工商局决定在这里开辟一个轻工市场,这就是最初的马路市场。几个穿工商制服的工作人员用绳子量了尺寸,标定了摊位,测好了铁床子的形状和高度,找工厂打了三十几个摊床,都刷了银灰色的油漆,摆在马路两旁,定了很低的租金,就等着招商了。很多人瞅着新鲜,上这儿来打哈哈凑趣。摸摸这儿,敲敲那儿,弄不准这其中有什么香油儿可占。也有那有经营头脑的,有超前意识的主儿,抢先租定了黄金位置,也不过卖些布头炊具地板刷子头等从工厂仓库里抠出来的多年积压产品。反正也是代销,卖不动再退回去。卖点儿就够交床子钱了,剩下就是自己的了。这样的主儿也是少数。几天下来,好多床子还是闲着。制定点儿优惠政策吧,工商局的家属可以免费使用摊床,三年不交租金。除上缴一点儿税款外,利润全部归自己。可家里有老公在工商局工作本身就够牛的了,谁的家属愿意去站摊床,那是丢人现眼掉份儿的事啊。有工作的照样上班,没工作的宁可在家洗衣看孩子做饭。工商局没招儿了,登报吧。果然还是媒体宣传效果好,就把高志强、江兰蓝等一干正走投无路的人给招来了。这把子人年轻心眼活泛,懂得从南方进货,很快就把市场搅热了。

练摊儿得有本儿啊。高志强的妈妈一看儿子铁了心的要经商赚钱,就举着烛台下了菜窖,半晌儿,鼓捣出一套银餐具和一副金耳环。她用干布反反复复擦着,对儿子说,这是你姥爷唯一给妈留下的东西。“文化大革命”说咱家是潜伏下来的苏修特务,该抢的都抢走了,该搬的都搬没了,你姥爷冒死藏下了这点儿东西。这是你姥爷的祖父母留下的一点儿念想,上面有咱们贵族的徽记。耳环是姥姥结婚时姥爷给打的,姥姥临死前摘下来放到你姥爷手里,说,我的血都把它浸透了,你留着,就像我总在你身边一样。这些年咱家这么困难,有你姥爷活着,谁也别想打它的主意。现在你姥爷不在了,东西总留着也没用,拿去闯一闯,也许我儿有出息那一天。别忘了咱家是有富商血统的。金耳环就送给蓝蓝吧,别让蓝蓝父母太瞧不起咱家。说完,苏联老妈妈放声大哭起来。

高志强毕竟是商海的新手。一副银餐具卖的钱全部押在了一批服装上。这是一批真丝面料的短袖夏装,看样品真是叫个漂亮,足以领导市场潮流。对方厂长说,如果一手钱一手货,一次交齐,可以把底钱压到最低。高志强当即拍板,如数点了钱。几天以后,货发过来了。立时,他们的柜台前挤满了人,惹得别的商贩直眼红。可是第二天,买了衣服的人又纷纷来退货,指着鼻子骂缺德丧良心。原来,这批服装件件有瑕疵,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来,不是袖子跳线,就是两个袖子不一边长,要不就是领子开得斜岔去了。高志强和江兰蓝连夜把没卖出去的一件件都检查了,果然,件件如此,显然是质量检查甩出来的残次品。电话一联系,那边早没人接了。高志强急得一脑袋就要往摊床上撞,被江兰蓝和众人死死活活地拽住了。中国百姓就是这样。你发财的时候他眼红,你倒霉的时候他倒是真心真意地同情你。一时间众商贩围着遭了暗算的两口子七嘴八舌,都说这做买卖不看着上货可不行。眼盯盯瞅着他还给你掉包呢。别上火了,这把赔了,再干别的吧。

干别的?高志强哭笑不得,血本无归啊!搁啥再干别的?咋跟老妈交代,对不起九泉之下的外祖父,尤其是对不起风里来雨里去、一心指望赚钱成婚的未婚妻。高志强脸色铁青,只会一拳一拳地砸自己的脑袋。

众人背地里一合计,都是出来闯滩下海的,不容易,危难关头互相拉一把,权当积德行善了。再看江兰蓝高志强这两个,挺实成的,不像借了钱不还回过头就撒泼打赖的主儿。大家东挪西凑,集了一笔钱交给了高志强,说,赶快掉头再干一把,找个守信义的熟人,瞅准了货,保准能把赔了的再挣回来。

就这么着,俩人拿着朋友给开的“条子”,挤上了南去的列车。

火车开了以后,高志强对江兰蓝说,咱别在车门这儿硬挤,守着厕所,臊,咱往里去。

高志强拽着江兰蓝挤进车厢。

车厢经过一番短暂的骚动之后,渐渐地安静下来。三个人的座位挤着四个人,两个人的座位挤着三个人,最边上的只能把屁股的四分之一搭在坐席上,居然能坐得稳稳的。开始时,因为挤占了别人的座位,边上那位脸上还挂着讨好的笑,说些拜年话,做羞涩忸怩状。后来困了,困急眼了,啥也不顾了,头像中弹了一样往下一耷,悠地往人家身上倒去。旁边的人没反应,早睡得大张着紫哇哇的大嘴,不知东南西北了。于是一座座的人鼻涕了似的躺了个横七竖八、男女不避、老少咸宜。满车厢一片嘘嘘噜噜的鼾声。

盛夏时分,因为是夜间行车,车窗紧闭。车里空气闷热。人们口腔里的酸臭气交相呼应,香水味儿,臭脚丫子味儿,变质的剩烧鸡味儿和大蒜味儿都在轰轰隆隆的车轮声中搅拌着,越搅越浓烈。

过道上几乎被人的大腿铺满了。没有座位的人一张报纸,或席地而坐,或半躺半卧。更有有经验的人有备而来,半截凉席一展,睡了个山呼海啸。

“就在这儿吧。”江兰蓝指着过道一块仅能容两个人的地方说道。他们卸下身上的旅行袋。江兰蓝尖起两根手指把被汗溻在皮肉上的衬衫拎起来透透气。额头上的汗珠儿早就滚过了眉骨,顺着眼角的皱褶洇进眼睛里,杀得慌。

“有啥吃的吗?”经过这一番折腾,高志强早就饿了。晚上临上火车站在家吃的晚饭,候车室里靠到半夜,挣着命地挤上火车,一消停下来,口干肚子瘪。因为想省点儿钱,他们没准备什么吃的,也没想到人到后半夜如果捞不着觉睡就要饿,而且这饿来得这么急,这么叫人难耐。

“挺着吧。”江兰蓝小声说。高志强不吭声,只顾急惶惶地东摸摸,西抠抠,翻了一个包又一个包,就是不甘心。也真怪了,居然他就不知从哪个角落里翻出半块咸萝卜。那是他们吃晚饭时剩下的,怎么还能混到包里,而且居然叫高志强翻到了。

高志强如获至宝。放在鼻子底下嗅了又嗅,举到江兰蓝嘴前:“你吃。”

江兰蓝唯恐有人注意他们,连说:“不吃不吃。”

“你不吃,我可吃了。”高志强旁若无人的喀嚓一口,很脆声地嚼将起来,然后缩着脖躬着身再啃上一口,腮边的咬肌快活地颤动着,黑蓝的眼睛很幸福地眯起,额上沾着黑灰的汗珠儿滚落下来,隐到唇边的黑胡须里。

江兰蓝心里酸酸地瞅着她的爱人,像一个母亲瞅着跟随她乞讨的孩子,心疼,怜悯,使她的眼泪在眼眶里越蓄越满。她真想把他的头揽过来,抱在自己的怀里,用手指梳拢他七叉八岔的头发,然后对着他的耳朵悄悄地告诉他,作为他未来的妻子,后半生要让他尝尽天下的美味,让他每天像一个快乐的哥萨克一样,吹着口哨在蓝天下行走,没有忧虑,没有奔波,没有烦恼。钱,我们一定要有钱。江兰蓝悄悄擦去眼泪,高志强却浑然不觉。半块咸菜进肚,他稍稍地安静下来。

车轮单调的声音很快将他们推入半昏半睡的状态。饿可以挺,困劲儿上来实在难挨。高志强转着身子四处撒眸。座席底下早就睡倒了好多人,好赖还有能容一个人的空地,高志强对江兰蓝说:“你也钻进去睡一会儿吧。”江兰蓝心说那可太可怕了,不但有痰有脏水,还睡着几个脱了鞋的民工,我死也不会躺在那里。

“你一会儿就挺不住了。”说完,高志强人就跟瘫了一样,蜷缩成一团儿,很快就睡着了。

江兰蓝挺着。她望着车窗外,黑糊糊的一片,车厢里七倒八歪的情景从车窗里又返了回来。偶尔有路灯像流星一样从漆黑的车窗外滑过。有睡醒一觉的人换换姿势准备再睡,顺便瞅瞅瞪着两个大眼的江兰蓝,心说还真有有精神头的,就又迷糊过去了。

浓浓的鼾声从四面八方向江兰蓝袭来。车轮声一会儿渐渐远去,一会儿又蓦地清晰起来。脑子里空悠悠的,有个有节奏的东西在一下一下地往深处敲击,敲得她眩晕了。车厢顶上的灯忽明忽暗,一会儿向左旋转,一会儿又向右旋转。她看到她的面前有张床,有松软的枕头,枕头上散发着淡淡的紫罗兰香皂的香味儿。她知道,这会儿如果她的头放上去,不知道会有多舒服。放上去吧,放上去吧。她听见有个声音悄悄地不断地在她的耳边低语。她的头向枕头上靠去,靠去。悠地,枕头不见了,头撞到了什么硬物上,车轮一下子从头上碾过去,她激灵一下清醒了。满车厢已经没有醒着的人了。她看了看表,三点十分。以前在这个时候,不是在工厂加班就是在家里做梦。那梦做得可真香啊。现在是在哪儿,还是在做梦吗?掐一下自己的腿吧,腿在哪里,怎么找不着了。偏偏在这个时候,有坏人从后面追她,她就跑啊,跑啊,怎么也跑不动。坏人眼看就要抓到她了,她却忽悠一下飞起来,随意上下,真是畅快啊。

过道里有个男人要上厕所。他一脸的短胡茬子,睡得迷迷瞪瞪的,半拉脸还挂着哈喇子。他深一脚浅一脚地 过来,正好车一晃,把他重重地摔到江兰蓝身上,一下子把江兰蓝从天空砸回到车厢里。出门在外,谁也用不着和谁说对不起,何况这老哥也许根本就不会说对不起。江兰蓝望着他一路摇晃而去的背影,心里下死劲儿地嘱咐自己,一定要坚持住,不能睡。再迷糊过去,兴许一脑袋扎到别人怀里,洋相就出大了。她强迫自己睁大眼睛,脑子一刻不停地想事。想她的知识分子父母,一辈子爱面子,吃委屈,打掉牙往肚子里咽,有眼泪往心里流,想不到他们最宠爱的小女儿居然能沦为小商贩,而且刚刚下海就欠了一屁股债。此一去,是福是祸,吉凶难料。她又想到她未来的婆婆,赔掉了她一套银餐具的事至今还没敢告诉她,怕她一着急有个好歹。唉,何年何月,她江兰蓝能够披上雪白的婚纱,在教堂街银色的洋葱头绿色的大屋顶下举行婚礼……

心口有个硬硬的东西在一鼓一鼓地往上顶,想吐。脑盖子越来越沉,压得她只想一头撞在什么坚硬的东西上。她绝望地瞥了一眼高志强指给她的“卧位”,黑绿色的车厢地板此时似乎变得很柔软,随着车体的起起伏伏,一荡一荡的像舢板、婴儿的摇车般诱人。不行,她不能睡那里,那是乞丐、民工,无家可归、无钱乘车的人睡的地方。她是谁?!黄花闺女,国营职工,个体老板!

车厢的天花板越旋转越快,车轮的铿锵像锋利的锯一样磨砺着她唯一的支撑意识的神经,她感觉这根神经马上就要被磨断了。她的理智渐渐飞出她的魂魄,抓都抓不住。她堵住耳朵,闭上眼睛。眼前出现了她的机床,皮带在飞快地传动,冷却工件的乳化油牛奶般哗哗地流淌下来,快要把她淹没了。卡盘在以每分钟一千二百转的速度在旋转。蓦地,她的长发掉下来,不好,卷进丝杠里了,越转越紧,头皮要被撕裂了。她大叫一声,冷汗淋淋。周围是一片绿色,所有人的睡脸都笼罩在绿色的浓雾中。有金色的黄蜂在车厢里飞舞,嗡嗡声越来越大,裹成一团向她撞击而来。她左闪右躲,没有地方可去。她又看见了高志强指给她的“床位”,现在,那里似乎是唯一安全的地方,只要把头靠在黑绿色车厢的地板上,这一切的折磨都会消失,电锯会停止,黄蜂会飞走,丝杠会放了她的头发,心口那个硬东西会随着身体的放平而沉没。试试吧,干吗不试试。

就着又一阵难耐的晕旋袭来,江兰蓝一头扎进坐席下的地板上,她的头咣当一声终于落在了坚硬上。她立刻睡死了。睡梦中,她又一次高高地飞起来。

第四章

广州火车站附近的“留花旅馆”,高志强和江兰蓝蓬头垢面地走了进来。

几天几夜旅途的折腾,他们已经筋疲力尽。到了广州,离他们要去上货的地方已经很近了。他们买了明天的长途汽车票,打算今晚好好睡一觉,明天一早赶路。

站前小吃店里,他们一人要了一碗面条。汤不热,碗也太小,眨眼间进了肚子,没啥感觉。一问,五块钱一碗,喝人血啊!再不敢要了,快回旅馆睡觉吧。

负责登记的服务员用一种见怪不怪的目光打量他俩,直着舌头说着生硬的普通话:“你们俩怎么个关系啦?”

“对象,她是我对象。”高志强赔着笑脸。

“要睡在一起吗?有单间的啦。”

江兰蓝瞥了高志强一眼,红着脸没地方藏没地方躲。

高志强忙解释:“不不,她睡女的,我睡男的。”

“没必要吧,没关系的。”

“有必要,有关系。”高志强瞅着南方人那张咋看咋不顺眼的猴子脸,起了想一拳打过去的念头。

交了钱,高志强和江兰蓝简单分了一下洗漱的东西,各自找房间去了。

江兰蓝拎着东西,在洒满水渍的水泥地走廊里数着一扇扇一模一样的门。走廊里有一股莫名其妙的腥味儿。有光穿着小短裤,赤着上身的男人,拎着毛巾,趿着拖鞋走来走去,胸前两片黑糊糊的东西,小短裤前面鼓鼓囊囊一大团。江兰蓝头都不敢抬。

楼层服务员打开房间的门,说声,你睡二床,就拎着钥匙哗哗锒锒地走远了。屋里没有人,江兰蓝把东西扔在床上,打量起这个房间。房间不大,东西两侧各有一张床,床顶上吊着蚊帐。北方长大的孩子,还头一次见到蚊帐这个玩意儿。放下来,雪雾似的,朦朦胧胧。江兰蓝觉得这东西很神奇,也很华贵,像童话里公主的衣裙。屋里墙角处居然还有一部电话机,显得很奢侈。对面床上显然已经住进了一个人,被子上放着顶时兴的百褶裙,绣着花边儿的粉红色衬衫。最让江兰蓝开眼的是她床头柜摆的化妆品,高高低低的漂亮瓶子,上面标着什么奶液、面膜,净是些西洋美人头和看不懂的外国字。江兰蓝心里怦怦跳着,怕有人突然进来撞上她这副乡巴佬的寒酸相,她索性插了门,搬个凳子坐在床头柜前,仔仔细细地研究起来。黑色的是睫毛膏,不知道怎么使。紫红色瓶子上标的是指甲油,这个江兰蓝略知一二,是涂红指甲的。小时候,她常和小伙伴们把指甲染红。那是用凤仙花染的呀。把血红的正盛开的凤仙花采下来,用擀面杖把它捣烂,拌上白矾,除了食指以外,每个指头都糊上。食指是不能染红的,因为那要被狗追狗咬。染完后要举着两手,直到干透。不过,这也只能挺一天。第二天早晨一洗完脸就会发现红指甲没了。

一个黑亮亮的小匣子引起了江兰蓝的注意。不会是钱包吧?那是绝对不应该动的。不过不像。钱包是布的或者是皮的,哪像这样金属般的又滑又亮,那不早从兜里掉出去了。江兰蓝克制不住自己的好奇心,终于把它打开了。是个化妆盒。正面是个小镜子,下面三排方块油彩,有二十多种颜色,旁边还有一个小刷子。江兰蓝只知道黑颜色是涂眼圈儿的,那蓝颜色该往哪儿涂呢?该不会染成高志强的外祖父那样的眼睛吧。这块褐色的抹哪儿,白色的呢?还有橘黄,酱紫,淡绿——天哪,那脸岂不成了唱戏的了。

江兰蓝正纳闷呢,墙角的电话突然响起来,吓了她一大跳。她手忙脚乱地放好匣子扶正了瓶子,抓起电话喂了一声。里面传来一个男人的问话。

“李小姐吗?你怎么不守信用。”

“谁是李小姐?这儿没有李小姐。”江兰蓝对小姐这个词很生疏,头一次说,别嘴得很。

“你是谁?”

“我——你们不认识。”

“这是李小姐的房间,找她接电话。”

“那她不在,出去了吧。”

“她什么时候出去的?去了哪里?”

“我不知道。”

对方还要说什么,江兰蓝把电话挂了。现在她知道了同屋的旅客是李小姐,这个称呼很符合这些化妆品。这一切使江兰蓝感到新鲜又刺激。她回到自己床上,无师自通地放下蚊帐,头一挨枕,困意立即袭来,她很快就睡着了。

大约过了一个小时,电话铃又响起来。江兰蓝拿起电话,还是那个男子,问李小姐回来没有。江兰蓝告诉他李小姐还没回来。他突然又问:“你是谁?”

江兰蓝说,住宿的。他还问,你姓什么?江兰蓝想到不应该把自己的姓名告诉陌生人,就又放下电话。刚要回床接着睡,电话又响了,还是他。他说到,我会知道你是谁的,就把电话撂了。江兰蓝心里怦怦乱跳,对这个地方开始感到几分恐惧。

重新钻回蚊帐里,她觉得有点儿不对劲儿,浑身奇痒,一挠一大片红包,个顶个拇指盖儿大小。再仔细看,雪白的蚊帐沾着一块块黑渍,用手一扑噜,黑渍竟嗡嗡地飞起来。江兰蓝不仅倒吸了一口冷气,哪里是什么黑渍,是一群群超级大蚊子。北方的城市夏天也有蚊子,不过无论如何也没有这么多,个头也小,黄泱泱的颜色,纤细的腰身,咬人顶多黄豆大个包,挠几下也就消了。北方夏秋的季节短,蚊子们还没等长大成气候,一阵冷风吹来就都冻死了。江兰蓝长这么大,还从来没见过这么狰狞可怖的大蚊子,通体黑色,毛茸茸的粗腿,尖利的喙,紫红色的肚子,脑满肠肥,喝饱了人血。在寂静的黑夜里,它们成群结队地盘旋着,瞅准机会,B52轰炸机般俯冲下来,疯狂地撕咬。江兰蓝忘记了刚才那个恐怖的电话,噼噼啪啪地打起蚊子来。不一会儿,两个手掌就沾满血污。蚊帐里好像打净了,她洗了手,钻回去,仔仔细细地把蚊帐四周掖了又掖。刚闭上眼睛,空袭又开始了,嗡嗡声就在眼眉上,耳朵边旁。江兰蓝开了灯一看,蚊帐上有一个铜钱大的破洞,仿佛训练有素的蚊子正从容不迫地鱼贯而入。江兰蓝气得索性把蚊帐全都

起来。这时她才发现,墙壁上,洗手盆里,天花板上,到处停泊着伺机而动的黑蚊子。江兰蓝挠着满身的红疙瘩,傻了似坐在那里。

门锁响起轻微的开启声,江兰蓝立即意识到是那位李小姐回来了。果然,那是一个身材纤细的年轻女人,二十四五岁的样子。她走近来和江兰蓝打招呼,江兰蓝看她却像看大黑蚊子一样恐惧。

年轻的女人脸上涂着厚厚的脂粉,墙壁灰般的惨白,两道虚假的眉毛像两条雨后的蚯蚓直直地由两眼间飞向太阳穴。眉下是蓝色的眼影,黑黑的眼圈儿,又长又密又浓的睫毛很沉重地压在眼皮上,使她得微微扬着脸,重心向后才能张开眼皮。猩红的嘴,用口红勾勒出来的轮廓,使她的上唇像要向外翻,或有血要从下唇往下淌。她穿着白色的柞蚕丝上衣,领口用红丝带打了一个结。下边是一袭白色的长裙,光着脚穿着一双高跟皮凉鞋,十个脚趾盖儿染得通红。江兰蓝注意到,她的两手十个指甲也都染红了,指甲又尖又长,很锋利,手指上戴着好几个戒指,像榆树干上的虫子包。江兰蓝联想起电影里演的屈死的吊死鬼,吸人血的画皮。她心惊肉跳地盯着李小姐的那两只利爪想,这如果被她掐住喉咙,一定会很锋快地割开她的气管。江兰蓝下意识地护住自己的脖子,想说话,嗓子像断了气,干着急出不来声。

李小姐很友好地笑了笑,幽幽地说:“刚住下的?”

李小姐的声音出乎意料的温柔,带着鼻音,十足的女人味儿。江兰蓝狂跳的心不由得渐渐地安静下来。

“刚才——有人打电话找李小姐,是找你的吧。”

“是我,我姓李。他们都是我的朋友。你姓什么,从哪里来?”

“我姓江,从东北来。”

“做买卖?”

“嗯,没挣着钱。”

李小姐“喷儿”地笑了:“放心,我不会抢你的钱。”

李小姐打上洗脸水,脱去衣裙。她里面穿着丝质的胸罩,绣花的三角内裤。白白的肌肤在日光灯下闪着诱人的光泽。

“这么晚了,你怎么还没睡,是不是我打搅你了。”李小姐擦着脸说。

“不是,蚊子,这蚊子……”

“我来对付。”李小姐从梳妆台上拿起一瓶喷雾剂。江兰蓝一直以为是什么进口香水。李小姐拧去盖子,用手一按,随着瓶口发出蛇一般嘶嘶的声音,气雾喷洒出来,屋里顿时弥漫着浓浓的香气,蚊子纷纷掉落到地上,抖动了几下就僵住了。不一会儿,地上一层黑色。

“这回睡吧,不会再挨咬了。”

江兰蓝放心地躺下来。摘去假睫毛卸了妆的李小姐像换了个人一样,不再是那个妖冶的女郎,而是一个典型的南国女子。高高的前额,淡淡的眉毛,眼睛不大,嘴有点儿向前突,一笑,牙齿洁白而整齐,姐姐一样的可爱。

“姐姐不是当地人吧?”江兰蓝目不转睛地瞅着她问道。

“阿拉是上海人。”李小姐突然调皮地冒出一句上海话。

“上海人?上海人到这儿来做什么?”

“讨生计呀。”

“也是做买卖吗?”

李小姐的脸色突然阴了下来,像一片云掠过草地,马上又过去了。

“也算是吧。”

李小姐往脖子上涂着晚霜,她定定地瞅了江兰蓝一眼,突然说:“你可真漂亮。”

江兰蓝吓了一跳,捂着嘴吃吃地笑起来。她心里一直在钦羡李小姐的美艳,没想到李小姐会对她说这么一句话,她认为李小姐是在开玩笑。

“长这么大,还没人说过我漂亮呢。”

“不,你的脸什么妆也没有,天生丽质。如果稍稍上点儿妆修饰一下,肯定是个小美人。”

“是吗?”江兰蓝摸着自己的脸颊,半信半疑。高志强可从来没说过她好看,可就是喜欢她,也许她真的像李小姐说的那样,是一朵含苞待放的什么花吧。

李小姐刚把筋疲力尽的身子放平在床上,电话铃又响起来了。李小姐看了一下腕上的表,后半夜两点了。她起身拿起电话。

“喂,哪一位?实在对不起,我刚才另有应酬。……接电话的?啊啊,是东北来的小丫头,蛮漂亮的。不是不是,人家是来做买卖的。……什么现在,喝酒?不行不行,我已经很累了,明天吧。真的不行,饶了我吧,求求你……真的求你了……你这么狠心……不不,你们别来,好吧,我去,我这就去。”

李小姐放下电话,在电话机前呆立了一会儿,然后她坐在梳妆台前,把刚卸下的妆又一笔一笔地画上去。最后她穿上衣服。转眼间,她就又变成了那个乌眼朱唇的吊死鬼。

“这么晚了,你还要出去?他们是什么人?别是坏人吧。”江兰蓝不安了。

“他们都是我的朋友。”李小姐拿起手提袋,转身嘱咐江兰蓝,“把灯闭掉,把门插好。陌生人不要开门。”

江兰蓝插好门,闭了灯,躺在床上却闭不上眼睛了。没有了蚊子,屋里显得静极了。隔壁的鼾声一起一伏地在走廊回荡。灯光从门框上方的玻璃照射进来,照在李小姐的一堆化妆品上,让人不由得不琢磨这个李小姐到底是干什么的。有人趿着拖鞋去卫生间,很快传来哗哗的撒尿声,然后一切又归于寂静。

江兰蓝胡思乱想着,刚晕晕乎乎地阖上眼睛,电话又尖声拉气地怪叫起来。江兰蓝恨不得一把扯断电线。她抄起电话就喊:“李小姐不在,她出去了,不要再打电话来了!”

话机里传来杂乱的嘻嘻哈哈的笑声,听得见那边觥筹交错,酒兴正酣。还是那个男子的声音:“我们不找李小姐,我们就找你,江小姐。”

“我不认识你们!”

“见面就认识啦。”电话里又是一阵怪笑,“赏个脸吧,怎么样?江小姐。听说你又年轻又漂亮,交个朋友嘛!是去接你,还是你自己来,我们就在……”

流氓!流氓!江兰蓝以前只听说过流氓,还没真见过。没想到,今天在这陌生的地方,深更半夜的,竟让一帮流氓给缠住了。她吓得像甩掉附在身上的蛇一样,扔了电话。

电话又响起,一遍又一遍。江兰蓝任它去响。她想去找高志强,她知道他在哪个房间,但是不知道他在哪个床。他住的房间一共有十二个床,怎么找呢?

江兰蓝急得在屋里团团转。她穿好衣服,收拾好东西,一看表,早晨四点。离开这个房间吧,到哪儿躲一躲。不行,万一一出门碰上他们怎么办。江兰蓝一筹莫展。

门外响起敲门声,江兰蓝吓得心都快蹦出来了,他们来了!这么快!

有轻轻的叫门声;“是我,快开门。”

是李小姐。这李小姐是不是跟他们是一伙儿的。江兰蓝不敢开门,贴着门缝往外看。

“快开门,就我一个人。”李小姐焦急地喊。

江兰蓝大着胆子把门打开,李小姐披头散发地闯进来,一进屋就反身把门插上了。江兰蓝吃惊地看着李小姐身上被撕烂的衣服,脸上的泪痕把脂粉冲得乱七八糟的。李小姐对江兰蓝说:“快走,快离开这儿。这帮流氓无赖,他们把你也当成我这样的人了,非要来会会你,我怎么解释他们也不信,看来是成心的。落在他们手里就没好。你快跑吧!”

“我跑了,他们会不会打你。”

“别管我了,我也就这样了,挨打挨骂是常事,习惯了。谁叫都得去,得罪谁都别想在这地界混下去。”

“你到底是干什么买卖的?”

“别问了,说了你也不懂。快走吧。如果咱姐俩有缘分,日后说不定还能见面。留个地址给我,日后你发了财,姐有混不下去的时候,好去投奔你,别嫌弃你姐就行。”

李小姐说着落了泪。江兰蓝匆匆忙忙给她写了地址。姐俩出了房门,找到了高志强住的房间,李小姐不管不顾地砸起门来。

作者简介:陈明,现任职哈尔滨文艺杂志社社长、《小说林》、《诗林》总编辑。编审职称。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专家。哈尔滨市作家协会副主席、哈尔滨市政协科教文卫体专门委员会副主任(兼职不驻会)。

从事编辑工作已有三十三年,甘心为他人做嫁衣。1977年开始创作发表文学作品,现已有三百多万字的作品问世。在《人民文学》、《天津文学》、《人民日报》·海外版、国家级出版社等发表出版了长、中、短篇小说,散文、诗歌等百余篇,并有电视剧、电影、话剧等演、播出。曾获得国家文化部、全国广电总局、中国妇联及东三省、省政府首届文艺精品工程,省、市文学大奖等三十余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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