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观察家周刊》焦点报道:十多年来,有近万名中国贪官逃往海外,卷走公款总额高达千亿美元,使得该国耀眼的经济成就蒙上了挥之不去的阴影。由于中国和美、加、澳以及欧盟没有签署引渡协议,助长了贪官们的出逃行为。
出人意料的是黑龙江的贪官傅利民,到达芝加哥不久便因开枪杀人而落入法网。这个案件引起当地华人强烈震动,人们纷纷询问:嫌犯傅利民与受害人白凤兰是什么关系?傅利民为什么要开枪射杀白凤兰的儿子白梦生博士?
本报委派资深记者,通过各种渠道进行深入调查采访,刨根问底,抽丝剥茧,理清了此案的来龙去脉。
1 黑龙江畔草青青,一岁一枯荣。
爱辉北疆村没有娱乐场所,夏秋之间,村民们最喜欢的娱乐项目是观看过往的轮船。轮船隔三差五从哈尔滨起锚顺着松花江东行,经佳木斯过了三江口便进入黑龙江主航道。这些轮船不算先进,大部分是仿俄式的“腰轮子,后蹬子”,久居江边的男女老少却百看不厌。白凤兰总是比别人来得早,走得晚。
白凤兰生得秀美,从中学到技工学校一直是公认的校花,这朵花性格内向,从不争丽斗艳。1978年她从技校毕业,分配到哈尔滨松北机械厂当质量检查员。
该厂的正副厂长二人配合默契,情同手足,人称“哼哈二将”。白凤兰来厂之后,哥儿俩变成了情敌。在凤兰眼里,厂长杨建华浓眉大眼性格开朗,雷厉风行很有魅力;副厂长傅利民比杨建华小两岁,建工学院本科毕业,精明强干、脑瓜儿灵活,球场上投篮百发百中。这俩人都要求白凤兰明确表态,她却跟谁都若即若离。工会主席老黄着急了,他对凤兰说为了巩固领导班子的亲密团结,你赶快选择一个,不许脚踏两只船。凤兰笑着说我一直站在岸上,哪只船也没踏,终身大事急不得。她不急,杨建华急。在他当上市劳模的庆功会上高声宣布:今天我请大家喝喜酒,我决定跟白凤兰同志拜堂成亲啦!
傅利民在婚宴席上喝得酩酊大醉,直到第二天中午依然不省人事。突然一声巨响将他震醒,他披上衣服跑到门口,工会老黄告诉他,杨厂长经过机修车间,正赶上两名工人用氧气切割钢板,他发现氧气瓶瓶嘴丝丝啦啦喷出火花,急忙把工人推开,大喊一声“快跑”,话音未落氧气瓶突然爆炸,把杨厂长活活给炸零碎啦!
机修车间是傅利民的责任区,杨厂长却替他送了命,傅利民羞愧难当。他尽心尽力为杨建华处理完后事,把抽成一团的白凤兰送进医院,昼夜精心护理。当年冬天,凤兰的儿子大哭大叫来到这个世界上。此地把亲爹死后出生的孩子叫“梦生”,凤兰就给儿子命名为白梦生了。
白凤兰出院之后,娘家大伯决定让凤兰远离丧夫之地,把她和梦生接回爱辉北疆乡。每到通航时节,白凤兰总是踏着江畔小路来到码头上,眺望白浪滔天的龙江水,遥望着从哈尔滨开来的轮船。在悠长的汽笛声中,渴望她的丈夫杨建华从船上下来。梦生说妈呀你傻啦?俺爸已经埋在太阳岛的石碑底下了,他怎么还能上船哪?凤兰说,天底下无奇不有,你爸说不定哪天坐船到爱辉来找咱们,却没人迎接,他该多么扫兴啊!
这趟船下来的人不少,可惜没有杨建华,却有一个人大步流星地直奔白凤兰母子跑来。白梦生迎上前去喊叫傅叔叔!傅利民将他举起说梦生长这么高了,我都快举不动啦!凤兰问,他叔是到爱辉来出差吗?傅利民说我是来探亲的,我的亲人就是你和梦生!
吃饭的时候白凤兰说,他叔,那年建华惨死之后我抽风了,全仗你跑前跑后送我住院治疗,当时我那样子特别寒碜吧?傅利民说,眼看建华炸成那样,你能够挺过来已经够坚强的了。再说谁能笑话病人?古今中外有不少名人,例如法国皇帝拿破仑、俄国作曲家柴可夫斯基、荷兰画家凡高,乃至佛祖释迦牟尼也都抽过羊痫风哩!白凤兰笑道这么说我也成了世界名人啦?
傅利民问梦生念几年级啦?白梦生说是五年级,老师说我满脑袋瓜儿装的全是智商,具有初中三年的水平!白凤兰说你傅叔学问大啦,你敢在他面前三吹六哨?傅利民板起面孔说白梦生,我给你出题啦——某镇站前饭馆来了三位顾客,他们要赶火车,要求在十六分钟之内供给三张饼。掌柜说对不起,我这一口锅只能烙两张饼,每烙一面需要五分钟,烙三张饼需要二十分钟。梦生,你给我回答,如何用十六分钟烙熟三张饼?
梦生的双手几次翻来覆去,答道,设三张饼为ABC,第一次烙A和B的正面,五分钟后烙A的反面C的正面;再过五分钟烙B和C的反面,十五分钟,三张饼全烙熟了,拿去赶火车吧。
傅利民拍案叫好,从旅行包里取出一捆色彩鲜艳的连环画册递给梦生说这是我给你的奖品。梦生蹦跳着喊傅叔叔万岁!说罢爬进外屋的暖阁里,陶醉于小人儿书中。白凤兰含着眼泪说孩子没有爹……让你见笑了!傅利民说凤兰,你不要哭,我决定要做梦生的父亲,这次是专门来接你们俩,明天就跟我回哈尔滨!白凤兰说你是有家有业的人,把我们娘儿俩接去算咋回事儿?傅利民说自从你离开哈尔滨之后,我张口闭口总把我老婆叫凤兰,把她给气跑了,早改嫁啦!白凤兰的脸唰一下红到脖子根儿,傅利民把她抱得更紧,白凤兰激动得红唇颤动。但是当他把手伸向她的内裤时,白凤兰把他的手拉出来说利民别急,等咱们登了记,我把啥都给你。
傅利民急切地说我就是想跟你赶快板上钉钉,免得我再犹豫不决。白凤兰问你犹豫个啥?傅利民说朋友给我介绍了一个对象,她父亲是副市级领导干部,她在一家公司当公关部长。白凤兰说找对象家庭条件并不主要,人品关乎一辈子;常言道妻贤夫祸少。傅利民张开双臂说,所以我才相中你啦!白凤兰后退一步说他叔,我不是冷血动物,你对我们娘儿俩越好,我就越要替你的前途着想,你赶紧回去跟那个女部长结婚吧!
傅利民枉费万语千言,白凤兰好像落地生根的大石头,撬不开缝儿。傅利民临走之前跟白凤兰合影留念,告诉她,日后把梦生每个学期的成绩单都邮给我,从现在到他大学毕业,所有的学费我全包了!白凤兰说我有工资,供得起梦生念书。傅利民说,建华到我主管的车间去进行安检,他是替我死的。你不同意我资助梦生,就是不接受我报答建华的恩情,不承认梦生是我的干儿子!
2 傅利民回到哈尔滨架不住亲友撮合,当上了“倒插门儿”女婿。岳秀丽得意地说俺跟利民是先结婚后恋爱,特甜蜜。她在房地产开发公司搞公关,人们背后叫她“送礼专员”、“行贿部长”。殊不知这个角色非她莫属,省市许多高干,她不叫叔叔就叫伯伯,谁有多大权力,谁个头脑固执软硬不吃,谁个见钱眼开不攻自破,她了如指掌。举凡批地号、拿项目、请求贷款等等难关,岳秀丽攻无不克。
傅利民婚后发现,每当节日过后,周围几户高干家属总把大量高档礼品送到街口售货亭,掌柜以原价的三分之一收购,交易相当兴旺。傅利民看到岳家小仓库里堆满了中外名牌烟酒,而岳父由于心脏有病从不抽烟喝酒,这些烟酒显然是无暇处理的多余物资。近来,妻子总是批评他在家里吃粮不管事,像个局外人,这回何不表现一下?他用手推车把这批高级烟酒送到街口售货亭,迅即成交。
端午节那天,岳秀丽从妇产医院回来拍着肚皮说老公,我怀上小宝贝儿啦!傅利民说太好啦,你有大喜,我有小喜。他拉着她打开仓库得意地说,大前天,敝人以主人翁的姿态主动清理仓库,并换回三千多元现金,这回咱不是局外人了吧?岳秀丽问,我的床头柜里有两条英国“三五”牌香烟,都还在吧?他说同时处理啦,岳父说,他最讨厌洋烟的味道。岳秀丽说快、快去把那两条三五烟给我赎回来!傅利民说这都三天了,不可能还摆在那儿。岳秀丽从背后推着他说我的活祖宗,你就去一趟吧!傅利民跑到售货亭,已然是人去亭空。他跑回来对妻子说,甭找啦,售货亭黄摊儿了。
岳秀丽开口就骂,你他妈的显什么大屁眼子?啊?傅利民反驳道你把好心变成驴肝肺,两条洋烟值得你大撒泼妇之野?她说你知道个屁!那烟盒里装的不是烟卷儿,是人家给我爸送来的整整五万块美金,相等于四十多万人民币呀!傅利民惊讶地说你们胆子也太大啦,这叫贪赃受贿呀!岳秀丽说你不要鼻孔插大葱——装象!快到派出所,去查一下烟贩子的住处,愣啥?你他妈的快去呀!她一脚踢开房门,父亲横眉厉目立于门外。
岳老把他俩叫到书房,首先斥责女儿口无遮拦缺乏教养,今后再听你谩骂利民,我就把你撵出去!随后沏上一壶龙井茶,和女婿推心置腹地进行恳谈,既肯定傅利民淳朴正派、嫉恶如仇,又指出他身上存在“左”派幼稚病,急需更新观念。他说知识分子是国家的精英,但却活得劳累、清贫。改革开放,允许一部分人先富起来,好多暴发户不是靠勤劳和智慧,而是钻政策法令的空子,变着法儿偷税漏税,吞噬国有资产。他们是世界上生活最奢侈、对公益事业最冷淡、最吝啬的新财主。这种暴发户一旦有钱就修阴宅、纳小妾、网罗黑势力横行霸道。因此,我主张为你们这些水平高、素质好的精英创造条件,让你们出来挑大梁,取代那些土财主。我认为,在经商过程中不必苛求“出污泥而不染”。实际上利民和利己是矛盾的统一体,连马克思都说“人们为之奋斗的一切,都同他们的利益有关”。人类迄今为止的历史证明,私有企业不一定全都成功,但成功的一定是私有制。这里边的奥妙,还靠你在实践中加深理解呀。
傅利民对岳父的独到见解逐渐心领神会,进而言听计从。他离开太阳岛小厂到龙美经贸集团公司担当开发部主任。老泰山不断提携,使他一年上一个台阶。几年后成了总经理的接班人。一位书法家为他题字: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
3 傅利民信守诺言,对梦生的关怀有增无减。他在信中明确指出:梦生要全力以赴考进经贸大学,我们公司在美、日、加、澳陆续设立分公司,我作为一把手,必须考虑在海外派驻极其可靠的代表。不安插亲信要吃大亏!
白梦生的高考分数不低,选择经贸大学和外语学院都没问题,可是他却进了师范大学历史系。放暑假了,白梦生跟随鄂伦春同学库玛哈前往七星山。
鄂族新村清一色是砖房瓦屋,家家院子里有花坛果树,看上去整齐、漂亮。库玛哈的爷爷普加布是远近驰名的打猎高手,众人尊称“摩路根”。见面一看原来是个其貌不扬的干巴老头儿。库玛哈说爷爷,在学院梦生哥对我帮助可大啦,我的英语全仗他耐心辅导才及格!爷爷听了没讲一个谢字。只说你们俩明天跟我进山,蹲碱场。梦生悄悄问啥叫蹲碱场?库马哈说政府每年都批给鄂族猎取马鹿和犴达犴(驼鹿)的指标,马鹿感官灵敏,跑得风快。夏天夜里,它们喜欢到河边喝水、嚼水藻、舔岸边的盐碱土。猎手选择有利地形在暗处埋伏等待,就叫蹲碱场。
傍晚,库玛哈和白梦生把桦皮船抬到河边。这条桦皮船长五米宽一米,三个人坐上去稳稳当当。库玛哈划着船桨,老爷爷手握长长的撑竿,把猎枪架在船头。一叶轻舟,顺着波光潋滟的大河驶向峡谷深处。白梦生仰望星光闪烁的夜空,耳听栖息在两岸林中雀鸟啾啾啼鸣;晚风拂动着山丁树叶,那的声音宛如森林女神们在窃窃私语。噢,好一个奇异、神秘的境界。白梦生遵照老人嘱咐,不言语,不咳嗽,蚊子叮透了衣服也不拍打,免得惊动了岸上的猎物。
忽然,岸上传来一股腥膻气味儿,接着是沉重的踏步声,粗促的喘息声,庞大的躯体碰撞树枝声。此时月亮从郁闭的林冠上空爬了出来,两只老虎身上的斑纹清晰可见。它们从密林中阔步走出,吞饮几口河水即缓缓开始横渡,离桦皮船不过一箭之遥。三人伏卧船上,白梦生双手紧握着船帮,紧张得屏住呼吸,眼前飞迸着万点金星。俄顷,这对儿老虎跳到岸上抖掉身上的水珠,扑腾扑腾地步入白桦林中。
一场虚惊过去,白梦生绷紧的神经放松了,耳听着单调的空山鸟语和节奏缓慢的划桨声,不知何时进入了梦乡并且打起鼾来。库玛哈用桨尖点他,他猛然醒来一看,桦皮船已然隐藏在芦苇塘中,老爷爷在船头支起了枪架,正吹着木制鹿哨模仿母鹿鸣叫声吸引公鹿。俄顷,岸上传来杂沓的脚步声、饮水咋舌声,而后响起悠长、柔弱的鹿鸣。老人放下鹿哨,把子弹退出枪膛,然后对着幽暗的桦林扣动扳机,嘎巴一声打了个空响。老人说行啦,回家。
库玛哈问爷爷,你干吗要把子弹退出来呀?老人说如果来的是公鹿,它一定要在树干上磨擦八杈犄角,留下占有领地的记号。而这只鹿叫声那么细柔,喘气那么吃力,你没听出是一头怀着鹿崽快要临产的母鹿吗?如果我开枪射击,那就把娘儿俩都害死啦!库玛哈说打只母鹿取出鹿崽熬成鹿胎膏,能卖很多很多钱哪!老人吐了一口唾沫说,钱钱钱,为了钱就干缺德事儿,那还是人吗?
归途中,白梦生困意全消,老爷爷的一声空枪给他的震动胜过在河道上遭遇猛虎。这位鄂伦春古稀老人,一生没离开过深山老林,没读过任何书报,狩猎现场没有任何执法者监督,却在远离人烟、无人举报的情况下自觉地保护怀胎母鹿,白梦生对老人肃然起敬。天边出现一缕霞光,把老人古铜色的面庞镀得锃光瓦亮。普加布老人深情地唱起了古老的民歌:
从前鹿有四只眼,四面八方看得全。
鹿公公啊打个盹,猎人向它射毒箭。
鹿婆婆哭瞎两只眼,变成额头白斑点……
4 《人民日报》副刊发表了白梦生的散文《一颗退出枪膛的子弹》。众乡亲纷纷向白凤兰道喜,一位老学究说瑷珲乃是满语“母貂”之意,咱瑷珲盛产紫貂,不出文人;世人提起瑷珲,只记得那个耻辱的条约,却没谁见过瑷珲人在国家大报上出头露面!白凤兰跟儿子中了状元一样高兴,但她又觉得后怕,在电话里说梦生,你这个死小子,擅自去了猎场,那一对儿老虎咋没把你吃了?梦生说妈妈,不入虎穴难得虎子嘛!
傅利民也看到了这篇散文,他觉得梦生的文笔确实不错。可是这小子离自己对他的规划却越来越远了!傅利民在给白凤兰母子的信里尖锐地指出:在商品经济大潮汹涌澎湃的年代,纯文学的市场日渐枯萎。我的好友紫城是专业作家,自费出书无人问津,堆在床铺底下、煤棚子里发霉,他老婆把这些书当成废纸论斤卖了,他一股急火,脑溢血,与世长辞了。前车可鉴哪凤兰,请你务必替我督促梦生,赶紧转到外语系,或经贸专业,按照我对他的规划前进,切切。白凤兰回信说我一定当好监督员,不辜负利民兄的良苦用心。
傅利民把他对梦生的关怀和资助列为隐私,从来不向妻子透露,他深知妻子是大醋坛子,很难解释清楚。当傅利民前往美国筹建分公司的时候,岳秀丽开始张罗更换不合时宜的家具。在清理书柜时发现最顶层有一个纸盒,盒子里装着他和白凤兰母子的几帧合影,以及白梦生的学习成绩单和历年来的汇款收据。看到丈夫和那个女人恋恋不舍的神态,她气得满屋子乱转,摔东打西,连声咒骂,奶奶个孙子的,不能让男人有钱,一旦有钱就他妈的包养情妇,简直是坏透腔了!
恰在此时,白梦生出席全省优秀青年表彰大会,白凤兰作为家长代表来到省城。她抽空找到傅家,走进大门看见一个女孩儿正在院子里画画。她问这是傅利民的家吗?那女孩儿说是,可是我爸不在,他出国啦。白凤兰问她你叫啥名?女孩儿说,我生在樱桃开花时节,爸爸给我起名就叫樱桃……
岳秀丽闻声走出仔细端详来者,这女子的脸上虽然有了些皱纹,但依然跟相片上的女人同样具有魅力。她把樱桃打发出去,背着手问道你就是跟老傅相好的那个女人吧?白凤兰笑着说相啥好喂,利民跟我去世的丈夫是贴心朋友。岳秀丽说你男人一死,傅利民就乘虚而入啦;你呢,虽然是半老徐娘,却风韵犹存,哪个男人能不动心?白凤兰说我姓白不姓徐,不是什么徐娘。岳秀丽撇嘴一笑说别客气;你如果提前打个招呼,老傅也许不去美国了呢!白凤兰说打啥招呼?我到省城来开会,顺便给老朋友带点儿土产品,全是些干菜,豆角丝、西葫芦条儿啥的,傅利民得意这口儿。岳秀丽冷冷地说,是知根知底呀!可惜,这些年他倒贴给你那么多钱,你的回报就是这些破烂玩意儿?趁早把它给我扔到茅屎坑里去!
白凤兰觉得心火上涌,双手颤抖不止。问她为啥扔掉?岳秀丽咬牙切齿地喊叫破鞋头子的东西我看着恶心!说罢夺过包袱甩出老远。白凤兰听到“破鞋”二字好似毒火攻心。她完全失去控制,双膝一软仰面倒地,口吐白沫,十指紧抠掌心,浑身抽成一团。保姆怕她咬断了舌头,赶紧往嘴里塞了毛巾。樱桃跑进来喊妈呀,她要死啦,还不快叫救护车!
白梦生散会后,左等右等不见妈妈回招待所。他找到傅家,只见大门洞开,他进了院子,看到满地都是豆角丝、西葫芦条。他感到纳闷儿,高声呼叫傅叔!傅叔!保姆出来说傅总到美国去了。接着,她毫无保留地讲述了女主人如何把农村来的客人气得抽风,只好送到省立医院急诊室去了。
两天后白凤兰出院了。她问儿子“半老徐娘,风韵犹存”是啥意思?白梦生说,一千五百年前,梁元帝萧绎有个妃子姓徐,人到中年之后依然具有魅力,书上说“徐娘虽老,犹尚多情”。白凤兰点了点头,关于岳秀丽恶毒的羞辱却只字未提。从此,白凤兰断然拒绝傅利民的资助,并与他终止一切联系。
5 梦生大学毕业了,他跟妈妈说,我决定到鄂伦春民族乡去当教师。白凤兰愣了老半天才说梦生,傅叔叔早就给你制定了规划呀,你为啥根本就不考虑?你的托福成绩那么好,他们公司在国外有许多分支机构,盼着你去挑重担,你为啥非要拧着脖子辜负他的好意呢?是不是因为他老婆欺负过我呀?白梦生说不完全是,妈妈,人各有志,强拧瓜不甜哪。
接着,白梦生向妈妈汇报。那次他和普加布爷爷蹲完碱场回到新村,赶上乡里举办篝火晚会。有个名叫云婕的姑娘,穿着华丽的袍子演唱了一首鄂伦春歌曲——
天上的星星,
就像情人的眼睛;
它闪耀着明亮的光啊,
叫我的心里不安宁!
夜行千里的快马,
躲不开闪亮的星星;
离家千里的猎人哟,
忘不了情人的眼睛!
库玛哈介绍说,云婕眼下正在哈尔滨医大民族医师进修班受训,这次也是回家乡度假的。三个人边走边聊,白梦生在村头看到一口井,他蹲在井沿儿左瞧右看之后提问:这井是啥时候挖的?由什么人挖的?云婕说你问这干啥?库玛哈说那年东北鄂伦春民族调查组来到咱这儿,他们也都看到了这口井,可是只有张云波教授一个人停下来观察,提出了跟梦生完全相同的问题。云婕说教授嘛,就喜欢钻牛角尖儿,哪个村子没有井呢?白梦生说村子跟村子大不相同,鄂伦春自古在兴安岭里沿着河流游猎为生。康熙三十年清廷把鄂族编入布特哈打牲部落,依然是居无定所漫游山林。如今鄂伦春人有了井,就意味着进入了一个崭新的历史阶段!库玛哈说张教授也是这么讲的。云婕惊叹哎呀,这么说白梦生已经有大学教授的眼光啦!
白梦生急忙告饶,说我离教授还有十万八千里呢!他问云婕,你刚才唱的歌非常好听,是谁教给你的?云婕说是我姥姥当年和她相好的人在逃婚路上即兴唱出来的。白梦生连忙追问你姥姥逃婚的时候多大岁数?云婕说一九二八年她十八岁,他们七对儿青年男女集体逃婚。结果,男的被官家全部枪杀,女的被暴打一顿拉回原配男家。白梦生说这真是个大悲剧!请你姥姥把逃婚这件事给我讲讲好吗?云婕说假如你的姥姥年轻时跟别的男人逃过婚,她好意思讲给你听吗?白梦生连忙说对不起,这种事当然是不会随便说出口的。云婕笑着说,不过你可以碰碰运气。
云婕的姥姥名叫青木婕,虽然年过八旬,却没有老态龙钟的样子。她腿脚灵活,腰板溜直,只是纫针的时候有点儿费劲。白梦生环顾屋里摆放的桦树皮手工艺品,打开速写本画了起来。姥姥看后对云婕说,这个小伙儿挺巧,画得真像。那年山里着火,把咱家的博儒龛神像燎得 粑粑、黑黢黢没模样了,本该请尼顺萨曼重新雕刻,可她老得颤颤悠悠,拿不住刀把子了。能不能让他替我请些个神像啊?
白梦生巴不得亲眼看到鄂族老辈人崇拜的神偶,但他尽力掩饰内心的喜悦,平静地说只要姥姥信得过,叫我干啥都行。于是白梦生参照那些
耙神偶重新设计,花了三天时间精雕细刻了星神、月神、太阳神、火神、雷神、饲马神、天神、山神以及祖宗阿佼鲁。他把神偶摆在桦树皮盒子里请姥姥过目。老人家简直是爱不释手!她告诉白梦生明天早晨你过来吧,我有要紧话对你说。
白梦生暗喜,果真是功夫不亏有心人,一个充满异族情调的逃婚故事就要装进录音机里啦。可是当他次日清晨来到云婕家时,炕沿儿上还坐着乡长和普加布爷爷。姥姥说你回省城之前,我们老辈人求你办一件大事。
民族乡旁边的七星山林业局由于资源匮乏,要“摘山帽”,专门从日本进口林用架空索道设备,打算把周围大山顶上的樟子松统统采运下来。普加布爷爷说那不是什么山帽子,那是山神白音那恰的头发,动不得呀,谁敢瞎砍,山里人要遭报应啊!乡长说用科学语言解释:海拔越高的山顶,森林更新越难,如果伐掉了山帽子,赤裸裸的山顶失去水源涵养,泥石流下来会把我们全给埋到地皮底下!姥姥说你尽快上山丈量一下,回去后,把这事当面告诉省里最大的官儿,请他下令不许摘掉七星山的绿帽子!
白梦生觉得这件事离自己的学科太远,可是一位哲人说得好,“人的一生有机会做一些有意义的事,也是一种不错的选择。”他和库玛哈两个人拿着皮尺,跟头把式披荆斩棘去丈量各座山头,走访猎民,倾听他们的想法。返校之后,又到省里有关部门去反复咨询,废寝忘食地忙活起来……
6 大寒时节雪漫天,苏姗来到七星山。
苏姗·林达尔是芝加哥大学人类学教授,在美国人文学界颇有名气。她穿着随意,从不浓妆艳抹,但却经过刻意修饰,显示出高级知识女性的品位与干练。苏姗的汉语程度不低,借助字典可以阅读中文报刊,但总是掌握不好四声。她指着向导库玛哈说:我们俩是抹泥止叫(莫逆之交),豪捧优(好朋友)。
越野吉普车在林海雪原中行驰,库玛哈坐在司机身旁,每当汽车突然颠簸,他的脑瓜顶都突然撞在车棚上。苏姗说,为了维护库玛哈先生的人权,应该在车棚上劐开一个洞。全车人都笑了。司机说苏教授,鄂伦春民族的人口不过是你校师生数目的三分之一,您为啥专程来访问这个最小的民族哇?
苏姗说谁是美洲印第安人的祖先,在美国学术界一直争论不休,亚洲起源论者认为是东北亚通古斯人。据地质学家测定,在冰川时期,亚洲东北部与美洲西北部有陆桥相连。一万三千年前,他们往来于白令海峡,经过阿拉斯加向南迁移,逐渐遍布美洲大陆。我来中国几次,最使我惊奇的是鄂伦春族的萨曼。从服饰、法具单鼓、神杖、神像乃至请神程序、舞蹈动作,与美洲印第安萨曼如出一辙!司机先生,这说明什么?
还没司机回答,四个车轮在大雪里纺起线来,底盘在雪窝子里落地生根了。正在他们一筹莫展时,一辆十轮大卡车雄壮地开到近旁,车门上印着“漠河百货”四个字。卡车司机老黄主动把钢丝绳拴在吉普车保险杠上,一踩油门“轰——”一下子把吉普车拖出雪坑。大家一齐鼓掌。老黄看到车里坐着个洋人女子,便说你这个毛子娘们儿,胆子不小哇,敢闯黑风口?库玛哈说别瞎闹,这位是美国著名的大学教授苏姗女士。司机老黄傻眼了,倒抽一口冷气!苏姗问老黄你的卡车路过鄂伦春民族乡吗?老黄说当然路过,民族乡有位老师正在我的车上捎脚呢。苏姗高兴地说好极了,你把我们的脚也一起捎去吧。老黄说,这几位同胞捎谁都行,唯独不敢拉你。理由一、车上装的全是烟花爆竹,易燃易爆;二、这条道险情太多,一旦出事儿,那就牵扯到国际官司,我还没活够呢!
库玛哈也反对教授搭乘大卡车,坚持请她乘吉普车返回黑河市。苏姗取出记事本,迅速地写了一份具有遗嘱性质的声明:
“本人坚持搭乘运货卡车前往七星山,如果途中发生意外人身事故,后果由我个人负完全责任。——苏姗·林达尔1·23·98”
坐在舵楼里的白梦生主动把座位让给苏姗教授。他刚一下车,库玛哈就喊道苏姗教授,他叫白梦生,是我的铁哥们儿!苏姗惊奇地问白梦生?你就是在《民族研究》上发表《论通古斯族的萨曼教》的作者吗?库玛哈说就是他!堂堂高才生,拒绝留校深造,跑到我们乡里去当中学教员,他绝对是吃错药了!
白梦生说库玛哈,别数落我啦,大家都等着开车哩!他们俩爬上车厢相对而坐。运货卡车绕开黑风口,行驶在呼玛河冰面上。大卡车的轮子上加了防滑铁链,跑得又快又稳。白梦生发现冰河上出现很细的缝隙,冒出一丝丝热气。他拍了拍舵楼顶盖,司机停车探头问拍啥?有人要解手吗?白梦生说黄师傅,前面的冰面上裂出了清沟,可能是冰盖子底下有一股暖流,请你多加小心!黄司机眯缝着眼睛一看说白老师眼神儿真好,我一定躲开清沟。
还没等他躲开,喀嚓——卡车前轮压塌了业已变酥的冰面,黄司机大喊一声苏教授,快跳车!苏姗推开车门,灵巧地跃过正在倾斜的冰块,跑向岸边。白梦生、库玛哈帮助老黄在徐徐下沉的大卡车中翻出小型起吊器。库玛哈库和老黄把起吊葫芦栓在岸边大松树杈上,白梦生“扑通一下跳进河里。
苏珊问他钻到水里去干什么?库玛哈说他是去把挂钩和牵引绳揽住卡车前边的保险杠。这时,白梦生从水里冒出头来大喊:起吊!黄师傅和库玛哈一同用力摇闸把子,卡车舵楼徐徐抬起头来,白梦生脚踏蹬车板露出水面。
押运员从附近村子找来一辆拖拉机,轰鸣着把卡车拖到岸上。苏姗拉着白梦生快步来到篝火旁,他上牙磕打下牙,浑身发抖。苏姗脱下羽绒大衣大声命令快把湿衣服扒下来!白梦生一劲儿说没、没、没事儿!这时,库玛哈和老黄一齐动手把他那湿透的衣服扒光,苏姗立刻用羽绒服把他裹上说:我看到了一个真正的勇士!
7 此刻,这位真正的勇士正躺在民族乡医院的病床上昏睡。云婕医生为他试完体温后又把眼皮贴在他的额头上,证实已然退烧,云婕的脸上有了笑模样。苏姗说云婕,你有一个非常优秀的丈夫!云婕问苏姗教授,眼下冰天雪地,您为啥从美国跑到我们这儿来活遭罪呀?苏姗说是为了迎接学术论战。美国《国家科学院院刊》发表了密西根人类学博物馆布雷斯教授的科研报告,他断言北美印第安人的祖先是日本人。他的“强有力的证据”有三,一是日本人崇拜太阳,印第安人也是;二是日本阿伊努人信仰萨满教,印第安人也是;三是印第安人普遍利用桦树皮制作独木舟,布雷斯只在日本北海道发现过这种桦皮船……
一直闭目不语的白梦生突然坐了起来,咳嗽几声说那个布雷斯先生孤陋寡闻,他不知道,我国北方各民族全都崇敬太阳,称它为德日洽神。至于萨满教,早在十三世纪南宋的典籍中就记载,“萨满二字乃女真语,沟通人与天神之巫师也。”东北亚通古斯语系各民族自古全都信奉萨满教。盘古乡的尼荪萨满至今还保存着神鼓、神衣。说到桦皮船,鄂伦春族和赫哲族从古到今一直在使用,所以说,布雷斯的论据并非“强有力”,证明不了印第安人是日本人的后裔!
苏姗激动地握着白梦生的手说亲爱的白,你和我止痛倒鹤(志同道合)!
深夜里,山鸡不叫狗不咬,只闻猎马嚼谷草。
民族乡招待所炉火正旺,苏姗和云婕促膝谈心。苏珊问你这位鄂伦春姑娘,是怎么和白梦生结为夫妻的?云婕说去年他大学刚一毕业,就主动到我们民族乡来当中学教员,还没等他上班,林业局长突然派人来请民族乡领导和《调查报告》起草人到局里去赴宴。白梦生一进门大吃一惊,坐在林业局长旁边的“贵客”竟然是干爹傅利民!傅利民迎上前来,搂着白梦生说好小子,可把你找到了,是谁让你和老子绝交的呀?白梦生说傅叔,您先告诉我,您怎么会到这儿来啦?傅利民说七星山林业局从日本进口的架空索道,就是由我们公司经办的呀!
马局长举起酒杯起立致词:省政府、林业总局和地区行政公署、林管局非常重视鄂族乡呈交的《调查报告》。赞美这份报告真是好极了。它不单单制止我们“摘山帽”,还提出利用架空索道建立高山滑雪场;建立北极光瞭望站;建议局、乡联手,在七星山建立坦桑尼亚式的野生动物园;开展多种林副产品经营。同志们,林业局领导决定,立即把白梦生同志调到我局担任多种经营科的科长!请乡长和中学校长放行。傅利民把手一挥说绝对不行,五年前我们就签下了君子协定,他大学毕业之后,立刻到本公司海外部报到,我要把他派到美国去管理分公司。乡长,请你务必支持我!乡长说好哇,好哇,白梦生是上林业局当科长,还是到美国掌管分公司由他自己决定,我们绝不拦挡。白梦生说谢谢马局长和傅叔叔的好意,可是我既然选定了鄂伦春民族乡,不能连板凳都没坐热乎就变卦呀!
乡民们像开闸的渠水一样争先恐后地向云婕夸奖白梦生——
“云婕姑娘真有福气,找了这么个精明强干的好女婿!”
“这个小伙儿真不简单,给咱民族乡谋到了多么大的福利呀!”
“这么热爱咱鄂族的大学生,打着灯笼也找不着哇……”
听了这些话,云婕的心里美滋滋的,越发觉得他可亲可爱。夜深人静时,云婕披上大衣悄悄地溜到他屋里,光着身子钻进了他的被窝,跟他紧紧地搂在一起。白梦生忽然抬头,只见姥姥穿戴整齐站在床前,命令他俩赶快随其上山。
一弯寒月,辉映莽原,她们三人策马走了一程又一程,这才知道姥姥领着走的是他们当年逃婚的路线。山脚下出现了波涛汹涌的黑龙江,碾盘大的太阳映照着立马崖畔的姥姥,映照着一九二八年的青木婕——这朵全佐最艳丽的马莲花还在娘肚子里的时候,双亲就把她许配给呆头呆脑的斑宝尔。斑宝尔准备迎娶青木婕那天的凌晨,青木婕的意中人奇木甚串联了七对儿青年男女同时逃出樊笼,他们各个眉开眼笑,看花花开,看鸟鸟唱;爬山不累,吃啥啥香。
以往,鄂伦春内部由于指肚结亲或强制包办,发生过情侣私自出逃的事情。一般是由佐领派人把他们捉回部落,用鞭子抽打一番也就罢了,这次是集体逃婚,涉及长老们的亲眷,败坏了民族的名声,佐领请求县警卫团协助追剿。消息传到山上,这七对儿青年男女加速北上。奇木甚对同伴们说:黑龙江对岸住着苏联那乃兹民族,他们跟鄂伦春人啥都一样。咱们只要逃过江去,投奔他们准有活路。
大家趁着夜黑风急速来到江边,催马下水凫到一座荒岛上。大家齐下火龙关,砍木头、编筏子。眼看大功告成,警卫团江防巡逻艇开了过来,机关枪子弹响似爆豆。奇木甚等人拼死抵抗,终因寡不敌众,七名男子的鲜血染红了黑龙江。
青木婕年满十九岁,生下奇木甚的女儿,她用桦皮摇篮挎着妞妞,把积淀在心中的歌,唱给大江,唱给永远的爱人——
活了二十年,自由三十天;
今生虽短命,来世再团圆!
云婕讲完了。苏姗教授说白梦生得到的不仅是一个故事,他触摸到了鄂伦春民族不屈的灵魂!
8 当年,白凤兰念书的时候,政治课老师讲芝加哥是“五一”劳动节和“三八”妇女节的发源地,有着光荣的革命传统。白凤兰在芝加哥陪读五年来,没看出这里有啥革命气氛。周围师生津津乐道的是芝加哥大学为美国和全世界培养了无数杰出人才,是原子能诞生地,先后有七十九位校友得过诺贝尔奖,在全世界各大学遥遥领先!
二○○六年农历除夕,芝加哥大学中国学生学者联谊会大搞春节联欢,并且邀请了芝加哥市各兄弟院校的华人师生。他们在室内篮球场张灯结彩,高悬金马,锣鼓喧天,高歌欢舞,热闹非凡。演完节目后,来自各省市的师生分桌聚餐。白梦生在黑龙江人的圆桌上致词:过大年啦,咱们首先为可爱的故乡干杯!一个女生起立阻拦。她说大家不要用汽水和橘汁代酒。她从挎包里拎出两瓶茅台酒摆在桌上,说今天小妹为大家献上两瓶纯正的茅台酒,最好一滴也不要剩下!说罢自己斟了一杯,一扬脖儿进肚了。黑龙江老乡们赞赏她的坦率、豪放。
白梦生说这位学妹,我们好像从来没见过面。柴瑞说本人起小在哈尔滨市少年宫学画,在沈阳鲁迅美术学院附中毕业后考取芝加哥迪保罗大学美术系。我发现美国大多数本科生的基本功太差,只好用抽象派、野兽派的画法遮丑。我的素描基础呱呱叫,教授说超过了本科毕业生。但是我觉得在这里十分孤独寂寞,哪位乡亲有意与我相伴,请拨打我的手机。
大家一齐为她鼓掌。柴瑞抓起酒瓶又要倒,白梦生按住了她的手腕说你不能再喝了!柴瑞凑到白梦生的面前低声说,刚才我那些话其实是说给你一个人听的。论学位,你眼看就是博士;论相貌,你活像歌唱家费翔。而你和费翔不同,他是演员,经常面带职业化的笑容。你哪,少言寡语特别庄严肃穆,只能在你那炯炯有神的目光中看到“冬天里的一把火”。任何女孩,不主动追求你,肯定是傻、傻、傻瓜蛋!说罢,一头栽倒桌子底下去了。
元宵节那天,白凤兰在家里做元宵。下锅之前,她给儿子收拾写字台,看到桌面上摆着一封信,她戴上花镜,逐字精读——
亲爱的白兄:在春节联欢会上,我当众失态,不好意思!但是我并不后悔,每当想起你那金雕玉凿的英俊形象我都坚信,无论是艳阳高照还是大雪纷飞,我都要与你比翼翱翔。白哥,请听一个姑娘的心声——甜蜜的爱情,珍贵的火种,深藏在我的心中;纯真的幸福,无限欢乐,笼罩着两颗心灵;让我们手挽手飞向苍穹,去拥抱黎明之星!白兄,即便你不爱我,我也要请令堂把我收为养女,同你朝夕相处如影随形!
——深深爱你的柴瑞
白凤兰越看越佩服柴瑞的词句优美,感情充沛。她哪里知道,这封情书是柴瑞掏出三十美元咨询费,请图书馆员陶洁替她起草的。
白梦生放学回来坐下吃元宵,妈妈指着那封信问柴瑞为啥管我叫“令堂”?白梦生说这是称呼您的敬语。母亲抿嘴一笑说这小丫头,还挺能转文呢!那你管她爸爸得叫令啥呢?白梦生说叫令尊。妈妈,你好像是喜欢柴瑞啦。母亲说如果她能赶上云婕一半,我就让你娶她。
柴瑞发现白梦生对自己不冷不热,是不是嫌她的眼皮不够自然呢?柴瑞离开哈尔滨之前,有个流动美容师,愣说单眼皮的人看起来比较奸诈阴险,双眼皮显得炯炯有神,正直开朗。她为了脱离奸诈阴险分子的行列,就把眼皮割了。事后她爸爸愤怒地说,我和鲁迅先生都是单眼皮,难道看上去不炯炯有神?不正直?不开朗吗?最近,柴瑞看韩国影视,那些女明星的韵味和媚态,正是从那单眼皮的眼睛中流露出来的,真是后悔莫及。
陶洁帮她分析,白梦生未必注意到你的眼皮,他是不是有什么心理障碍呀?柴瑞说可能有。他的鄂族妻子云婕,在大兴安岭火灾中担任救护,背着伤员下山时,火头突然改变方向,她和伤员在烈火中同归于尽了。我几次到他家去,都看到白梦生望着云婕的照片出神。弄得我很尴尬,我盼他尽快把那张黑框照片撤下来!陶洁说正相反,今后你每次去他家,都要给云婕的遗像献花,这样才可能把他对云婕的爱逐渐转移到你的身上来。
柴瑞照办了,白凤兰母子对此举非常感动,柴瑞成了最受欢迎的客人。接下来,柴瑞采购了深海鱼油、复合维生素、强筋健骨柠檬酸钙、预防血管堵塞的卵磷脂;还有花旗参蜜糖茶等老年人实用补品。面对一大堆贵重的礼物,白凤兰说孩子你太破费啦!柴瑞说人是一种物质,总是消耗不给补充,不是很快就磨损了吗?白凤兰说闺女你手头儿这么宽裕,令尊八成是先富起来的大款吧?柴瑞一愣,惊叹白姨居然知道“令尊”。她说我爸在经贸公司当老总,待遇高,奖金多。白凤兰问你为啥喜欢我儿子呢?柴瑞说一是他的才学出众、智慧过人;二是他的相貌伟岸俊秀。白凤兰说男人好赖不在长相。柴瑞说不然,科罗拉多大学经济学家莫肯研究证明,丑男丑女的犯罪率大大地高于俊男美女,这和他们的就业条件差,朋友少、性格孤僻有关系。白凤兰说你告诉那个莫肯先生,他是吃饱了撑的瞎胡咧咧;戏台上的陈世美、西门庆都不丑,可是他们俩的犯罪率贼高!柴瑞笑了,她说不许白姨拿西门庆和梦生哥相提并论!白凤兰也笑了。
当柴瑞提出要和白梦生结伴前往夏威夷度假时,儿子以为母亲会说,你们还没结婚就结伴旅游,会惹出闲话。不料老太却嘱咐儿子,穷家富路,在外头花钱别太仔细,让人家姑娘笑话。柴瑞想得周到,临行前给白姨租了几部国产电视连续剧DVD,还有一盘是她出国前亲友们欢送时拍的家庭录像带。她说您好好看一看,就能认识您的亲家翁和亲家母啦!白凤兰兴致勃勃地说丫头,我一定仔细观看!
9 多姿多采的夏威夷,梦里更艳丽。
柴瑞在檀香山椰林宾馆紧紧拥抱着白梦生,提前体验蜜月生活,她激动得滚到席梦思床下!醒来一看,原来还在芝加哥,怀里抱的是鸭绒枕头。她笑了一阵抓起耳机跟哈尔滨通电话:爸爸,我今天就要上夏威夷旅游去啦!她爸说樱桃哇,夏威夷游人杂乱、淫风遍地,你单独活动太冒险啦!柴瑞说不怕,我和男朋友一块儿去。她爸吃惊地问男朋友?他是谁呀?柴瑞说芝加哥大学人文学院的博士研究生白梦生。她爸惊疑地提出一连串的问题:白梦生?他妈妈是白凤兰吗?他们母子都在芝加哥吗?白梦生现在有继父吗?
这回轮到柴瑞大吃一惊了。她说白姨在芝加哥陪读,没听说梦生有继父。爸,你怎么会认识他们母子俩?她爸说岂止是认识?我和他们家不是一般关系,樱桃,他们问过你爸爸的姓名吗?柴瑞说没有,人家很有教养,从不刨根问底。她爸说那好,你先不要提我,等我到芝加哥的时候给他们娘儿俩一个大大的惊喜!柴瑞说爸呀,这简直是太巧合啦!她爸说这不叫巧合,是缘分;美国哲学家皮尔斯认为,“一切事务的产生和发展都是偶然的,偶然性支配一切。”你和白梦生相爱,纯粹是天意!柴瑞乐得直蹦高,这么说你同意我们好啦?她爸说,同意,百分之百!
次日清晨,柴瑞正在收拾东西,白梦生走进来。见她从提包往外倒零碎东西时滚出一盒避孕套,白梦生接住后目瞪口呆。柴瑞说先生,你可真是少见多怪,我每天都随身携带这种东西呀。他说每天?那你在春节联欢会上为啥还说“孤独寂寞”呀?柴瑞大笑道亲爱的,你想到哪儿去啦?学院保安部发给女生的《防身手册》中的第五条是:女学生外出要带避孕套,当遭遇色狼强暴而又无力反抗时,恳求对方使用。听懂了吗?就是防止给色狼生出个小狼崽儿来!
他们俩刚要出门,电话铃声大作,柴瑞接过之后说梦生哥,咱们今天怕是走不成了,我表哥费利普为我们家选中一处房产,是抢手货,机不可失,让我尽快前去拍板定案。白梦生问你啥时候冒出来个表哥?柴瑞说三年前。我爸的公司急需在美国找到业务代理人,妈妈想到她的叔伯姐夫费仲元早年移民美国。他的儿子费利普是法学博士,持有联邦律师执照,获得过“胡佛氏杰出辩护人”奖,我爸认定费利普是最佳人选。梦生哥,今天你一定要担任买房参谋。
费利普驱车到来,此人五短身材,留着右翼支援左翼的发型,用以遮掩秃顶。白梦生同他握手,他把手掌在对方的手上点一下便抽了回去,不像东北汉子那样把你的手握得生疼。他对柴瑞说对不起,我被客户给缠住,迟到啦!柴瑞说表哥的时间就是金钱,客户同你面谈一小时至少要付一百美元,却为我们到处奔走挑选房子,太感谢了!费利普把手一挥说为姨父办这么一点儿小事,不足挂齿!
费利普驾车来到北郊沃麦特区,这里紧靠密西根湖畔,豪宅林立,树密人稀。镇内有一所著名的高中,望子成龙的白领购房者趋之若鹜。费利普把她俩领进林荫郁闭、雀鸟争鸣的院落,迎面是一座巴洛克式石砌楼房。费利普说房主是德裔富豪,年初移居慕尼黑。他打开房门,大家穿上塑料鞋套踏着螺旋式的阶梯上楼,空间高悬玲珑剔透的水晶球吊灯,墙上悬挂着德国画家马尔克的油画《红马和蓝马》、《林中小鹿》,绽开了蛛网般的裂纹。二、三楼各有主卧室和几间客房。一楼有客厅、餐厅;侧面有健身房和室内游泳池,院内有标准网球场。白梦生第一次进入如此华丽的豪宅,小声问柴瑞这房子得开天价吧?她说钱是次要的,关键是质量。
他们回到客厅,柴瑞发现固定在壁炉旁的鹿头标本正盯着她。柴瑞上前一搬鹿角,墙面一扇装饰板戛然敞开,露出壁橱,里面挂着一杆精致的猎枪,胡桃木的枪托,护木上有雕花图案。费利普摘下猎枪拍着枪把说,这杆枪是德国克里霍夫公司制造的立式多管霰弹猎枪,杀伤力很强,能在百米之外撂倒一头公鹿。老房主说他老眼昏花不再打猎,这杆猎枪,连同马尔克的油画就算是赠给房屋新主人的礼物啦。白梦生问这栋房子要多少钱?费利普说如果一次结清给打七折,只收二百八十万。知道吗,这样的宅院在纽约和洛杉矶起码要四百万哩!表妹呀,这宅院的买主很多,事不宜迟啊!
柴瑞问白梦生你看行不?他说房子外表很不错,可惜太老旧啦,比末代皇帝溥仪还大六岁。费利普微笑反驳,要说老,大不列颠博物馆建立于一七五三年,已有二百五十三岁高龄,可是并不影响它接待世界各国的千百万游客。白梦生说这个例子举得太恰当了,大英博物馆最近发生了失窃案,有一批价值连城的古代文物不翼而飞。专家们痛心疾首地指出:“失窃的原因是建筑物过于陈旧,设施老化,让窃贼们有可乘之机。”费利普强压怒火,冷淡地说表妹,这么好的宅院,你的参谋却相不中,那就另请高明吧。
柴瑞用指尖拧了个响说OK,就要它啦!费利普立刻告辞,说是去见房产代理商。白梦生对柴瑞说,这房子又老又贵,你至少得讲讲价钱!她说为了少花十几万,不值得磨牙斗齿。白梦生说我刚来美国时在餐馆打工,一小时才挣四块钱,课余时间苦巴苦业干一年也挣不来五万;你却认为十几万不值得费口舌!白梦生还想说点儿什么,母亲打来电话说有急事,让他马上回去。
柴瑞望着豪华的宅院,急忙掏出手机汇报:老爸,我买的宅院太棒啦!你和我妈看了保证稀罕得要命!楼里还有一件爸爸最喜欢的东西,德国名牌多管猎枪……傅利民说樱桃,先不要说房子和猎枪。财务主任刚才向我反映,美国银行发来的账户资料,跟我们的实际存款总数合不上牙,差距悬殊。你赶快委托一位可靠的会计师到费利普那里去对账。柴瑞不耐烦地说我就要和梦生上夏威夷,你让表哥发个传真不就行了吗?傅利民说我怀疑的对象就是费利普!樱桃,你记一下,我委托其他单位先后九次往芝加哥转款,总数是一千五百八十万美元。记住,你带会计师到费利普那里对账的时候要尽量巧妙一些。如果你们发现账面数字有出入,你千万不要冲动,一切等我去处理。柴瑞提笔把$1580万这个数字记了下来。此时,她突然想起她留给白姨的录像带中有犯忌的镜头,她急忙开车直奔人文学院研究生公寓。
公寓里,白凤兰正与儿子严肃地谈话:梦生啊,我拿《快译通》一查才知道Cherry是樱桃,你知道柴瑞是谁的女儿吗?白梦生说本来我也想了解她家的详细情况,又怕人家说我在查户口。母亲说事关重大,该查也得查!
她立刻打开电视,重放《欢送樱桃赴美留学》的录像带,镜头推向圆桌上丰盛的菜肴,摇向柴瑞及其亲友,推出傅利民的面部特写。傅利民在掌声中发表演说:诸位亲友,今天是我一生中最最高兴的日子!我的宝贝闺女樱桃就要漂洋过海,到芝加哥去留学啦。可惜她爷爷、姥爷都故去了……岳秀丽举着酒杯走到他的身边说好啦好啦,你就不必冒充大孝子啦,其实这叫啥人啥命,当初媒人把我介绍给你,你还二意思思的,心里一直惦记那个小寡妇!樱桃夺过母亲的酒杯说妈,大喜的日子,你折腾什么陈糠烂谷子啊?岳秀丽推开樱桃接着说傅利民娶了我,命运发生巨大转折,当上了副厅级大老板;我呢,给你生了个聪明伶俐的小樱桃,她就要到美国去深造!再回头看看你精心栽培的那个寡妇的儿子,他只配在荒山野岭里当个穷教员,连咱闺女的一根小拇脚趾头都赶不上!
柴瑞跨进门槛,立刻跑过去关闭录像机,眼含泪水说白阿姨,我给您留下这本录像带的时候,不知道咱们两家的特殊关系,我绝不是故意惹您生气,我……
沉默,母子俩谁都不看她。柴瑞说,您千万别跟我妈一般见识,别生气,气大伤身哪!白凤兰说樱桃,不是一家人,不进一个门,你趁早走吧!柴瑞哭着说白阿姨别撵我走!她双膝跪倒,抱着白凤兰的大腿说,我、我实在离不开梦生哥呀!
10 白梦生和柴瑞来到商学院公寓,走进靳文韬的宿舍见他正在捆绑行李。白梦生向柴瑞介绍:这位是咱黑龙江老乡、博士后靳文韬。柴瑞向她鞠了个躬说初次见面,请多关照。靳文韬说不是初次,春节联欢会上我喝过你捐赠的茅台酒哩。柴瑞赶忙说靳大哥,听说您明天就回国到北京大学教书去啦,请您在百忙中为咱家乡的公司帮个忙吧。
费利普的律师楼规模不大,正门两旁挂着中英文铜牌:“费利普律师事务所”;“龙美经贸集团公司北美分公司”。柴瑞带领靳、白二人走进事务所,费利普的老婆从里间迎出来说你表哥出庭去了。柴瑞说我是来取沃麦特的房产资料;这位鉴定师认为合格,我就立刻去交买房款。费妻说你也有卷柜钥匙自己去拿吧。
柴瑞和白、靳二人刚刚上楼,费妻跟了上来说表妹,你表哥留话,让我好好伺候客人,说罢坐下来嘎巴嘎巴嗑起开心果。柴瑞怕费妻妨碍查账,便说表哥对你脸上的雀斑相当在意,资生堂新到一种祛斑精华液,能快速淡化黑色素,使面部白皙晶莹,青春焕发,保证表兄看了神魂颠倒。咱去买它几盒,小妹赞助。费妻说我当然乐意去买,可是我一走怕你表哥不高兴。柴瑞说人家房屋质量鉴定师帮我审查住房数据,咱待在这儿多么无聊哇?柴瑞打开卷柜,挽着费妻下楼去了。
靳文韬不愧是商学专家,在查阅账目时很快就发现,所谓“龙美经贸集团公司北美分公司”自从成立以来没有任何经贸活动,是一个空壳子。公司的雇员名单是假的;许多业务单据是伪造的;费利普变相盗用中方资金的手法也并不高明。靳文韬让白梦生放哨,他打开复印机,把全部可疑的账单、票据统统复印下来。
在回家途中靳文韬对柴瑞说,从各地先后转来的款项总数是一千五百八十万美元,可是在费利普向市政厅提出的《注册申请书》中,中方资金总数仅有一千万美元,费利普把另外五百八十万美元分别转移到其他几家银行,很可能落入了他的腰包!柴瑞叫道赶快返回,我要当面质问费利普,他妈的他贼胆包天!白梦生摁着她的肩膀说你坐下,你不冷静会坏了大事,柴瑞这才想起父亲的嘱咐。
白梦生把靳文韬领到家里为他饯行,白凤兰送过冰镇啤酒、油炸花生米、猪皮冻、炝芹菜。她说你们哥俩就要分别啦,好好喝几盅。靳文韬说不回国想祖国,真要回去了,那么多的腐败官吏又让人闹心!就拿咱黑龙江省那个公司总经理刘佐卿来说吧,他是多么显赫的人物?全国石油系统劳动模范;五一劳动奖章获得者;国务院授予“经营大师”的称号。可是他竟然用石油公司的集装箱把各种家产提前运到了美国,带领全家七口溜之大吉;他把一亿元的国有资产转移国外;游离账外的还有四个亿!贪官们扬言:“捞足了就跑,跑出去就一了百了。”白凤兰说这帮该死的坏蛋,简直是无法无天的耗子精!
靳文韬说,我们今天就踩住了一只大耗子精的尾巴,他仅仅在芝加哥一处就侵吞美元一千五百八十万元!白凤兰问你是咋查出来的呀?靳文韬说举个例子吧,咱省七星山林业局要买日本的架空索道设备,傅利民利用外贸代理权,与日本横滨农林机械株式会社谈判,全套设备的实际价格是两百万,他通过日方代理人发一份假的协议书,让七星山林业局汇款二百九十万美元,日方代表把九十万美元转到芝加哥。依此类推,足以证明这个空壳北美分公司,实际上是傅利民向国外转移非法所得的黑金库!
白凤兰问儿子,文韬说的傅利民,不会是你傅叔吧?白梦生说正是他。白凤兰问这案子够判刑了吗?靳文韬举例说辽宁省一位副省长,受贿一百三十一万判刑十二年;贵州省交通厅长贪污受贿六百万美元,已经枪毙了。
啪——白凤兰手中的果盘失手落地,榛子、樱桃、话梅四处乱滚……
11 半夜,傅利民把妻子从麻将室里叫了出来,说樱桃已经聘请专家查明,你那个妖怪外甥费利普把存款的三分之一偷偷转移了,那叫五百八十万美金哪!我必须亲自到美国去进行追讨,免得夜长梦多。赶快给我准备路费!
岳秀丽像魔术师一样从床垫底下、古籍封套里、墙柜夹层随便一敛就装满了一皮箱美元,少说也有七八十万。傅利民说你把钱东塞一把西掖一把,为啥不存到银行去?她说大数存在银行,家里散放一些是防备万一。在下班时间、节假日急着用钱,银行却不开门,不就干抓瞎吗?此时电话铃声大作,傅利民接听后赶紧更衣戴帽,岳秀丽问黑灯瞎火出去干啥?傅利民说,韩主席找我有急事!
傅利民来到一栋俄式住宅楼前,立于门旁的浩子带着他左拐右拐走进佛堂。佛像前烛光跳荡,香烟缭绕,女主人正跪在佛龛前闭目祷告。傅利民见状十分惊诧,一位满口马列主义的省级干部,居然向木雕泥塑顶礼膜拜!去年,当她求傅利民在泰国替她请一尊金身佛像时,他还以为她是为了点缀她的珍宝柜。
此时女主人背诵经文:“一切世间、天、人、阿修罗,闻佛所说,皆大欢喜,信受奉行。”念罢,用双手擦抹一下脸颊缓缓起立,头也不回便问,利民啊,你在国外得罪人了吧?
傅利民问韩大姐,这话从何说起?韩说省纪检委收到中央急件:“据海外人士揭发检举,龙美经贸集团公司党委书记、总经理傅利民非法侵吞巨额美金。”看来组织上就要对你下笊篱啦!常委会一致同意,迅速组成联合调查组。
傅利民问是、是、是几天?韩说今天是周三,下周一纪委开会布置搭专案组的班子。只剩下四天了,如何应对,你就殚精竭虑吧!
傅利民飞快地回到家里,没有叫醒老婆。立刻点烟、沏茶,筹划下一步棋的路数——先给公司办公室发一条短讯:“获悉俄罗斯分公司货舱被盗,我连夜前往布拉戈维申斯克市作紧急处理。”随后把必须携带的东西诸如美钞、护照、跨国公司证件、海关核准的大宗外汇携带证、海外联络手册等等一起装进旅行箱。凌晨便登上了飞往上海的班机。接着办好上海至芝加哥的航班手续。
尽管他深信不会这么快就有抓他的逮捕令,但毕竟是贼人胆虚,走向关口那一刻,他像被押赴刑场的犯人一样心惊肉跳,唯恐海关军警突然把他截住。出关后,他在登机甬道加快脚步,猛然回头,一看没人跟踪,只见日本空姐灿烂的笑容。他坐在商务舱,望着舷窗外喃喃自语:永别了,中国!
12 芝加哥市中心有一家著名的老式餐厅,墙上悬挂着木制车轮、古老的船桨、老电影《鸳梦重温》的海报、生了锈的铜管圆号、连着头骨的得克萨斯大牛角。柴瑞诚恳邀请白梦生和妈妈前来与一位“家乡的稀客”到此共进午餐!
白梦生和妈妈将信将疑地走进餐厅,白凤兰发现这位“稀客”竟然是傅利民!不由喊道,他叔,你咋来啦?傅利民深呼一口气说,这真像是一场大梦!柴瑞发现,爸爸含情脉脉地盯着白凤兰,他从来没用这种眼神凝视过妈妈!
傅利民举杯说今天咱们两家喜上加喜,第一,我已经彻底告别故乡,今后就在芝加哥打拼了;第二,咱两家命中注定是一家人,终归走进了一家门;第三,你们孤儿寡母历尽艰辛,梦生终于成为美国第一流人文学院的博士,胜过金榜题名啊!
白梦生刚刚举起酒杯,靳文韬打来电话。白梦生借口餐厅里信号不清晰,快步走到门外去接。靳文韬说国内反贪总局大案要案侦察指挥中心发出通报,傅利民已经逃出境外,你那里有什么消息吗?白梦生说还、还、还没有……他回到餐桌旁,凝神思虑不动刀叉。白凤兰问是谁打来的电话?白梦生谎称,是导师苏姗推荐我到迪保罗大学去当教授,约我一会儿就去面试。傅利民说好,这乃是立业大事,吃吃喝喝的机会多得很,先去面试!
在回家的路上白凤兰说,别看你傅叔在饭桌上有说有笑,可我看他是强打精神,八成是逃出来的。白梦生说妈妈你观察得很准。白凤兰说你傅叔既然逃到了美国,就免去牢狱之灾了吧?白梦生说不见得,中美两国已经签署了《中美刑事司法协助协议》。妈妈,所谓面试,是我临时编出来的,我就是想尽快找到苏姗的丈夫丹尼斯,求他给出出主意。母亲说好,你傅叔没有白白疼你!
丹尼斯·林达尔是芝加哥大学法学院教授,著作等身。他在开动脑筋的时候喜欢抽加勒比雪茄,那辛辣刺鼻的味道,让白梦生想起北疆村老人们抽的那种关东蛤蟆烟。丹尼斯指着白梦生的鼻子说,我的妻子苏姗不断地夸耀你的种种美德,把我的耳朵都快磨出趼子了。但是听了你对傅利民案件的陈述,我觉得你这个人矛盾得很。一方面对贪官污吏的犯罪行为义愤填膺,深恶痛绝,并且主动检举了他;另一方面又不忘人情世故,想方设法要钻美国法律的空隙,以求为他缩短刑期。是不是这样啊?白梦生坦率地点头称是。
丹尼斯掐灭了雪茄说,这几年,贵国贪官携带巨款逃到我国,美国事实上成了受益者,国会山某些政客对这千亿资金的流入深表欢迎。这对中国贪官起到了纵容的作用,也败坏了美国的名声。最近,美国联邦调查局国际执行局的局长宣称,“为了证明美国并非是国际犯罪分子的安乐窝,我们不欢迎任何携带非法资金或有非法行为的人士入境,无论他是否在美国投资。如果中国司法机关向我们提出要求,而且提供犯罪嫌疑人的确凿证据,那我们就启动美国司法部的办案程序,来一个查一个,遣返一个。”
白梦生听到这番话神色非常紧张,他说根据傅利民的罪状,一旦遣送回国,必将被处以极刑。丹尼斯指着《美国联邦刑事诉讼规则》说美国有一种特殊的司法制度,叫做“辩诉交易”。就是说,如果被告人对犯罪指控不予抗拒,放弃辩护权,供认自己确实有罪,检察官就可能取消或以较轻的罪名对他指控,请求法官判处轻刑。我分析,傅先生若能照办,刑期不会超过一百四十四个月,即不到十二年。中国方面如果要求将他遣返,必须向美方郑重地作出“不改变刑期”的书面保证。你有把握说服傅利民先生向美国检察机关自首,供认自己有罪吗?
白梦生起立回答:我一定尽力而为。
13 傅利民一再催促柴瑞开快点儿,开快点儿。柴瑞说不敢超速,让警察截住,反而更慢啦。这时手机响了,内弟从哈尔滨打来电话说姐夫哇,反贪局对你家开始行动啦,他们搜查出大量金钱财宝;我姐已经被关进监狱,任何人不许探视!
柴瑞问出啥事儿啦?傅利民打了个马虎眼说“公司的琐事”。说来也怪,老婆被捕,他并不十分难过,他突然想起白凤兰跟他说过“妻贤夫祸少”的警句。如果当初果断地和白凤兰结婚,肯定不会落到丧家之犬的地步。
费利普律师事务所的门上悬挂着停业的牌子,一名临时工正往一辆日产越野车上装行李。费利普和妻子拎着提包刚刚出门,傅利民父女俩驱车赶到,迎面拦住费利普。费利普说姨父,没想到您会到芝加哥来,我们正要上亚特兰大去探亲呢。
费利普把傅氏父女领到楼上,从橱柜里取出饮料。傅利民说你先坐下,回答我,凭啥一下子侵吞我五百八十万美元?费利普摆出无辜者的姿态说什么叫侵吞?我作为中美合营公司的美方经理,在向市政厅注册的时候,却没有投资份额,不可信哪;我不得不从存款中抽出三分之一申报注册;在当时,就是转过去一半也不算多嘛!傅利民说就算你是为了申报,那你办完手续之后,为什么不把那五百八十万划回原位?费利普笑着说姨父,您苦苦追究那五百八十万美元的去向,已经完全没有意义了,就连您那一千万的存款也都被银行冻结了!
哈哈哈哈!傅利民狂笑着说,律师果然是刀笔邪绅,居然编出了“冻结”的神话!费利普说不是神话,是实话。上周,柴瑞亲手开出的购买宅院的支票,银行的答复是这张支票无效,请存款人亲自到银行来一趟吧。柴瑞拿起那张支票说怕啥?去就去!费利普说表妹若去,就是自投罗网,联邦调查局的探员此刻正在银行后屋等着大鱼上钩呢!
傅利民愤怒地说都怪你贪心不足蛇吞象,转款不还,引起联邦监察机构猜疑!费利普说姨夫哇你家后院起火,使你变成惊弓之鸟,你知道纵火者是谁吗?那天,表妹带领白梦生和那个博士后心怀鬼胎,到我这里来查账,他们却不知道,任何人只要拧开卷柜的铁门,就同时启动了录像装置,请欣赏一下他们当时的对话吧。
电视屏幕上出现了靳文韬的影像,他说“白梦生你看,所谓龙美经贸集团公司北美分公司,成立以来没有任何经贸活动,是一个空壳子。公司地址的租用和约是假的;公司雇员名单也是假的;许多业务单据是伪造的;费利普变相盗用中方资金的手法也并不高明”。白梦生接着说“根据这些真凭实据,说明芝加哥分公司实际上是傅利民向国外转移非法资产的黑金库……”
傅利民茅塞顿开,噢,所谓“海外人士”原来是他们!柴瑞一边搓碎手中的支票一边咒骂白梦生,你骗得我好苦哇!
傅利民的手机响了,他听出来对方是白凤兰,便冷淡地回答:告诉你,由于你儿子恩将仇报,使我现在处境极端险恶。我,我他妈的彻底完蛋啦!白凤兰说利民,梦生不吃不喝,到处找专家咨询,一心要给你寻找一条生路……傅利民打断对方,算了吧,这小子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他、他把我推到枯井里,你却说他正在寻找绳子,要往上拉我,鬼才相信!白凤兰也火了。她说你脚上的泡是自己走的;掉脑袋的罪是你自己犯的,梦生怕你遭受重刑,他找到法学专家丹尼斯,给你找出一条缩短刑期的阳关大道,我儿子急着跟你见面仔细商量,听不听在你!
傅利民停顿一会儿说,凤兰,我深信在这个世界上,唯一不会给我设置陷阱的人只有你。那……就在两个小时之后,也就是今晚六点整,你们母子俩到沃麦特区R-1号去,我和樱桃等着你们。
费利普提醒姨夫,告诉白梦生,千万不要惊动美国警察!
傅利民连忙对着手机喊道:告诉梦生,如果我发现他招来美国警察,那可就别怪我翻脸不认人!白凤兰说我儿子真要想找美国警察抓你,早就找啦!
傅利民收起手机,拉着泪眼模糊的樱桃下楼去了。
费利普如释重负,长叹一声:呜,这出戏早该落幕了!此刻,芝加哥全城最最得意的人是费利普。刚才他对傅利民所说的“银行冻结存款”是指那一千万美元。至于那五百八十万美元,早在他发现吴、靳二人前来查账就立即把五百八十万转移到瑞士友邦银行。此刻,他就要携家带眷离开芝加哥,飞往风景如画的莱蒙湖畔,到日内瓦市以投资者的身份定居去了。
费利普在奥黑尔国际机场办好了全家的登机手续之后,洋洋得意地掏出手机,冒用“芝加哥亚裔律师联谊会秘书长杰克·池田”的名义给警察局打了一个电话:据十分可靠的客户举报,今晚六点整,有男女两名贩运偷渡者的蛇头,要到沃麦特区湖滨大道R-1号与在逃的罪犯傅利民碰头。请注意,傅利民的房间里藏有德国制造的霰弹猎枪,杀伤力很强,你们最好提前埋伏在庭院四周……
14 下午五点半,白梦生驾车沿着湖滨大道前往沃麦特。母亲说梦生,我怎么也想不明白,你傅叔那么好的人,咋会变成犯罪分子?可惜呀,太可惜啦!白梦生说可惜什么?普加布爷爷说得好,为了钱就干缺德事儿,那还是人吗?
晚六点整,白梦生与母亲下车后进入R-1号宽敞的院落。傅利民和樱桃准时出现在二楼阳台上。当双方相距十多米的时候,傅利民说白梦生,你快说,你替我找到的是什么样的阳关大道?白梦生说傅叔,这件事三言两语讲不清楚,我们还是到客厅仔细谈谈……
没等白梦生把话说完,一架直升机飞临头顶,飞机腹部有POLICE六个大字。旋翼掀起的旋风把院内的残雪、枯枝、落叶卷扬起来,机上的探照灯在四个人的头上扫瞄。同时,特警小队如临大敌,端着盾牌和冲锋枪从四周缓慢地向前推进。
傅利民嘶声怒吼:白梦生,你果然招来了警察,你想斩尽杀绝吗?
柴瑞哭着大叫:白哥呀,你的心肠为啥这样狠哪?
白梦生喊道:傅叔,我发誓,我根本就没有通知警察!
傅利民拍着枪把子说,你没通知,难道是妖魔鬼怪通知的吗?
白梦生大喊:傅叔,你快把枪放下!不然,警察会杀了你呀!
傅利民说,我死了也饶不了你!他举枪瞄准白梦生。白凤兰猛扑过去,把儿子撞倒。枪响了,霰弹在白凤兰胸口炸开了花。
白凤兰那苍白的嘴唇颤抖着,留下了一生中最后一句话:梦生,你……伤着了没有?
作者简介:关守中,国家一级编剧。长篇小说《海誓》曾在中日两国出版。《带枪的新娘》获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奖、《黑俊妮告状》获全国少数戏剧创作金奖。
曾任哈尔滨市文联副主席。离休后,美国印第安纳州立大学访问学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