钉子

2009-05-13 08:06周独明
小说林 2009年6期
关键词:急诊室护士长钉子

看来钉子这回真的不行了,和他一起被推进来的小伙子早就鼻孔出血、全身绀紫,命绝而死——从脖子明显的勒痕看来,不难判断是被人用手掐死的。急诊室门口跟着乱哄哄的一群人,都在议论纷纷。凭着直觉就可以分辨那些人不外是家属、警察、记者以及一些不相干的人,由于妨碍抢救工作,通通被我们请到急诊室外的走廊里。

现在钉子身上早挂上了点滴瓶、输血袋和监视器。钉子的身上至少有五处以上的伤口正在流血,其余看不见的内部出血就更不用说了。尽管我不断地输入液体以及血浆,可是钉子的血压及血色素仍然在徐徐往下掉……在我的印象里,钉子可以说是给我们住院处急诊室惹最多麻烦的人了,大概是保险或者什么免费就医证明使得他在经济上有恃无恐。在我短短几个月的急诊室值班时间里,已经见过他两次,每次都肯定地以为他不行了,却又奇迹般地活过来。我记得第一次从急诊室拿回他的腹部X光片时,看到腹部位置的五、六个金属状铁钉,简直是惊讶得非同小可。别的大夫却见怪不怪地对我说,钉子就是这样,让那些铁钉慢慢随着他“出恭”排出来就好啦。那是我首次听到“钉子”的名称,可是我仍然不同意地表示,万一它们穿破肠道,会造成腹膜炎。也许是我的表情太过夸张了,他就用一种安慰的姿态告诉我说,这个钉子可不会这样,你尽管放心。听他这么一说,我倒好奇地想见识钉子是个有什么特异功能的人物,于是拿着X光片,对着片子的名字去找人。仔细一对照,才发现钉子根本就没有姓名。有个小护士没好气儿地对我说道,不要说名字,连个亲戚朋友都没有。像这个该死的黄眼珠子,根本不要救他,瞎耽误工夫——你好不容易把他从鬼门关拉回来,下次他又吞更多的钉子自杀,给这种人看病得找兽医!

沿着小护士的视线,我看见钉子正坐在离窗户和门很远的一个病床上,一个四十岁的男人,眼睛细长,闪着琥珀色的光泽;宽而薄的嘴唇,强健的下巴颏,直挺的鼻梁,一头黑黝黝的头发;他的态度十分静谧安详,如果整个人整理起来,倒有几分哲学家的气质。我走过去看他时,正好打完止痛药。他显得非常愉快,看我走过去,就冲着我说,我的喉咙里面还有一根铁钉。说完把下颏张得大大的,让我拿手电筒去照。看了半天,没有钉子,他就热心地告诉我,位置还要深一点儿,你要不要用手指去摸摸看。于是我戴上胶皮手套伸手进去探索,手指在喉咙底自由地移动,没有一点舌咽反射的呕吐反应,仿佛那只是一个洞,并不是喉咙。

探了半天根本没有钉子,我把手缩出来,还抱怨道,什么都没有嘛!钉子吞咽着口水,一脸胜利的表情对我说,现在舒服多啦。我惊讶地表示,我又没有帮你把钉子取出来。钉子微笑着说,也许吞下肚子里啦。见钉子泰然自若的神情,我真想替他再照一张X光片,拿着前后两张比较弄个清楚。神经科的大夫也来看他,除了名字、身世、社会关系以外,他都能得体地回答问题。经过一番比画,神经科大夫边摇头边告诉我,如果说有人格方面的障碍,我勉强同意,但是不至于严重到器官性的精神分裂疾病。听到钉子没有精神分裂一副逍遥自在的表情,我不免生气地威胁他,你不要那么得意,钉子不排出来会有生命危险的,我警告你!他听到我的威胁,也不在意,不慌不忙地露开肚子给我看——我的天哪!至少有五道剖腹的疤痕。钉子笑嘻嘻地说,我知道,排不出来要开刀的。

在医学上并不是不可能,有的时候,那些外来物被体内的纤维物包围起来,就能避开免疫系统长期存在体内相安无事。那位资深的神经科大夫对我解释道。我便哑口无言——倒不是慑服于这种医学奇迹,而是第一次见识了这样的人……住了两天,排出了三支铁钉,他带着剩下的几支钉子得意地出院了。出院前,钉子还特地向我致谢,表示我的医术精湛。于是,我就变得对钉子兴趣浓厚。经辗转由民政部门得到的零星资料,知道钉子是由苏联援华的技术人员与省城医科大学女护士生下的私生子。后来因为他的母亲病逝,父亲又奉命回国,于是飘零流落。曾经有许多保险公司与他接触过,但因为种种缘故而不了了之。据说他曾经有个体面的汉语名字,然而日子久了,不再有人记得。

也许是在医院工作久了,钉子给我很深刻的印象。凡人种种,无不背负着生老病死的抉择。尤其死亡,替所有的一切打上句号。句号之后,无法捉摸,不可言语;而句号之前,莫不胆战心惊、凄风愁惨。在病房里围着团团转的人,更是疲惫不堪,肝肠寸断。可是钉子有一种静谧,似乎超脱这一切,甚至睥睨死亡……我一直无法了解他吞铁钉的动机,或者那样的行为有什么特别的意义,可是过了两个月,他又让热心的路人横着推进我们住院处急诊室。那位路人比比画画地形容道,我看到有三四个空瓶子,好家伙!至少吞了有一百粒安眠药吧。仔细地检查,我不禁心寒起来。钉子的头骨有一部分可以摸得出来已经碎裂,左边胳膊不断出血,整只手用刀片交叉割得一痕一痕,像要下锅的里脊肉。一定是吃了药以后开始割腕,然后一边流血一边去撞墙。有个大夫这样推测。肠胃科、神经外科、骨科、整形外科以及放射线科的大夫都动员了,弄得我们急诊室乱作一团。整形外科的大夫抱怨最多,他一边缝补那些伤口一边骂道,这该死的黄眼珠子!这回怎么不吞铁钉啦?如果他当过整形外科大夫,下次要自杀,就会替我们考虑一下了。

经过几天加护病房的紧急处理以及观察,钉子的病情逐渐改善。钉子住普通病房的日子里,总是一个人转来转去的。黄昏,我从急诊室下班时,常常可以见到钉子坐在走廊尽头看落日,晚风把他的连鬓胡须吹得稀稀松松的。钉子独自坐在那里,一句话不说,像是在沉思着什么。我不免怀疑是什么样的心情让钉子去强烈地求死,难道他真的患上了自闭性忧郁症?有一次走过走廊,见钉子礼貌性地对我点头,我也对他微笑,用很有默契的表情对他说,终究还是活过来啦。不料钉子却淡淡地回答我,以后再也不自杀了。说完,他就自顾自地笑起来,在那片橘黄的余晖里,显得十分有趣。

出院证明开出来,钉子就跑到我们急诊室当起志愿人员,负责替无人陪伴的病人挂号、缴费、搬运、接送……钉子做得非常积极,整个人散发着一种无法形容的投入,加上他俊朗的外表,成了小护士们口中最热络的人物。我也很想借着医疗之便与钉子近距离接触,可是他永远守口如瓶,总是那种谦卑而带着忧郁的微笑,而微笑的背后,仿佛有许多的谜——夹杂在生死之间。我们省城医科大学住院处,供应志愿人员一日三餐,但是并不支付工钱。学员们大批毕业后,人手就不够用了(可又没有额外的开支)。钉子平时利用病房的公共浴室洗漱,他那套衬衫牛仔裤换洗时,就穿病人的白色蓝杠制服。累了就找棉被子推一张移动病床躲到角落去睡觉,很有赖皮的味道,但是也没人说他。钉子没有假日,也没有别的经济来源,只是那么简单地活下去,他似乎就心满意足了。有一次,我和一个开放性肺结核病人为了吃药的问题发生了争执。那个顽固的老人,也是出了名的。大概是精神方面不正常,每次咳得满地是血,匆匆跑来照张X光片,看看结果就笑嘻嘻地回去了。他相信X光能治疗肺结核,说什么也不肯服药。值班护士就威胁他,老人换了一副表情说,我这一生走遍了大江南北,什么苦头没吃过,该死早就死啦。说完又是吊得老高的笑脸,不可一世。然而像他这种开放性结核的病人实在是有公共危险的,尤其是他动不动就对别人吐口水……我心想,不管如何,只要能强迫他吃两个星期的抗结核药丸,至少就能降低危险性,才不会弄得不可收拾。老人却冲动地对我吐了一口痰,被我闪躲过去了。两个保安人员闻讯而至,准备要抓住他。谁要敢动我,就先吃我一口痰吧!老人蓄着一口浓痰欲吐,警惕地对所有的人嚷着。大家听说他是结核病,就都隔了一段距离。两方就僵持不下,好不紧张。这时候就见钉子慢条斯理地从人群里走过来,稳当地向老人靠近。老人忙对他喊道,你……站住!我有结核病。钉子好像是没有听到,一个劲儿地往前走去,逼得老人朝他的身上吐了一口痰,钉子也不去擦拭。肺结核会传染,会要命的啊!老人退了一步,几乎是恳求的语气对钉子喊着。钉子不听,径直地走到他的面前,抚着他的脸颊,弯着身去吻他的嘴唇,仿佛是在吮吸他的口水……两个男人,就这样深吻了好久。看着他们另类的表现,我的心里不禁咯噔一下——难道……钉子真的是“失恋”了?

肺结核!那位老人似乎还有话要说,钉子就又去吻他的嘴唇,打断他的话。等到钉子再度抬起头来,老人瞪着眼睛看他,惊讶得说不出一句话来。包括我们在内,也都在一旁,愣住了。钉子拉着老人的手,把他带到自己经常午睡的角落耳语一番,他俩说话的内容我完全无法得知。过了十分钟左右,老人变得温驯无比,他自动走到我面前,轻轻地说,我想,也许能开一些抗结核的药吃,会有所帮助。那是钉子的另外一面,假如不是亲眼目睹,我决不相信。钉子替老人倒了一杯温开水,母亲似的呵护他吃药,生病要吃药才会好得快啊——

钉子的另类事迹很快在省城医科大学住院处里面传开,甚至有人利用中午休息时间跑到急诊室来看一眼钉子。过了不久,各种不同的传说在工作人员之间流传。有人说钉子原是一名同性恋者,因为他的同志去云南做毒品生意了,他受不了刺激而自杀,后来意外获救,才会自责不已。又有人说钉子曾经是一名诗人,在出诗集的时候,被一个朋友给骗去了两万块钱,才会对人世看破,不再眷恋。总之,我们很快就学会了对新的谣言置之一笑,也渐渐适应了钉子那样的个性并不需要任何解释。不久,住院处的学员们结业走了,钉子就纠集了一些人力参加我们的志愿服务队,其中有些人是大病初愈的病人,钉子对他们说,出一下力有什么关系,三天五天都可以,你生病没有伴儿时别人也会照顾你的。一时之间,我们住院处热闹非凡,工作也特别顺利。因为工作顺利的缘故,急诊室原有的一股压力、紧张都一扫而除。

大家都知道钉子的怪脾气,就是病情最严重的患者一定要留给他搬运、照顾,因此,往往那些末期癌症的患者都归钉子去打理。由于过度热心,钉子常常跟医护人员发生争执。有一次钉子竟然跟护士长发生口角。规定四个小时打一次止痛针就要按照规定去做,间隔时间太短对病人有害。护士长理直气壮地告诉钉子。可她是晚期癌症患者呢,你还在谈那些医学理论?不要狐狸精捧笙——胡(狐)吹!钉子说道。护士长就坚持说,规定就是规定,我们当大夫的必须遵守。钉子听了喉结滚动了一下,发出咕嘟一声响说,规定也是人制订的,那些章程如果不好就要改正,你没有看到病人很痛苦吗?护士长立刻板起了面孔,一本正经地告诉他,你只是一名志愿工作人员,不懂医学,更不懂得护理学,不要这样无理取闹好不好?钉子就生气地瞪着护士长说,如果她是你姐姐呢?你会不会这样说?护士长提高了声调说,你不知道的事不要嚷嚷好不好?这里是住院处!钉子气得用力拍着护士长的桌子说,眼睛都给野鸡叼了吗?你学过医书,却救不了她,你这么大声跟我说话有什么用呢?于是,钉子就这么跟护士长对立起来,同时有些人也站到钉子一边。护士长虽想开除那些不合作的临时工,却找不到理由,那种井水不犯河水的局面就这么僵持下去。

以后,钉子的工作情绪就渐渐低落,我常常见他躲在角落的病床上呆坐,望着来来往往的患者,什么事都不做。有一回,我和钉子一起推送一个病危的患者由急诊室转入病房,钉子忽然转身对我说道,我觉得好累哩,大夫。我说,你只管尽力做自己的工作就行了啊,何必跟护士长计较那么多呢?钉子说,你也许不知道,我忽然觉得我们都好悲哀。我只好用个人的想法宽慰他,工作太劳累了吧,好好休息几天。这就是生活,这就是你的生活,也许是命运早就注定了的,要知道,医书跟法典一样是不会讲什么同情心的。不要想太多,一切都会变好的。我们推着病床慢慢往前走,钉子一直保持沉默,像在考虑什么。过了一会儿,就叹起气来,钉子说,大夫,我现在想通了,这样推来推去的,其实也没什么用。但是你愿意你的躯体和思维一起老化吗?

回到急诊室以后,钉子就坐在角落的病床上掩面抹起眼泪来了。看钉子伤心的样子,我真怕他一时想不开又去吞铁钉或是什么。我就拍着他的肩膀,问道,老弟,你还好吧,有没有需要我帮忙的地方?钉子就擦了一下眼角,抬起头来,像个纯真稚气的孩子一样问我,大夫,你也和我一样很多事都无可奈何,就像人们常念叨的那样——当大夫的能医却不能自医,是吧?钉子的问题似乎不需要答案,也不管我的表情或回答,直喊道,我好累,生与死都好累啊。钉子说完就自顾睡觉了,我站在那里发了一阵呆……由于是闭起眼睛的缘故,我突然清楚地听到许多平时不曾留意的声响,有病人断断续续不成调的呻吟、翻身的声音、护士收拾器械、推着药车轮子嘎嘎的声响。脑海中就浮现出一些血肉模糊、溃烂、发炎、脓肿的景象。门外远远地就传来救护车的鸣笛,因为是夜里,显得格外凄厉。这些年,我已经渐渐地习惯了这些,甚至都忘了置身其间,而充耳不闻。我仿佛感染了钉子的疲惫似的站在生与死的“奈何桥”边,不知不觉地沉重了起来……

隔天,钉子兴奋地跑到急诊室告诉我他所做的梦——我梦见一大片无尽头的草原,一直连到地平线,绿生生的坡地上开满娇嫩的野花。阳光明媚,我在灿烂的阳光下开着小车,一直冲,冲得很快,好久都开不到尽头。小径的两旁都是欢快的人,在追逐、嬉戏、野餐……我听罢,就开玩笑问道,那么你为什么不停下车来呢?钉子睁大眼睛对我说,大夫,你怎么知道的?他们在草原上一直招呼我下车,可是我没有办法,车子越开越快……到了下午,我就觉得我可以了解钉子那样做梦的理由了。钉子得意地告诉我,他要辞去志愿人员的工作了。有一个临时工要跟他一起去开出租车,钉子说,他们先让我练习开车,领到执照以后赚了钱再还给他们,他们相信我。钉子说别人对他信任时,脸上就闪烁出来一种慧黠的笑容,仿佛那是他能拥有最美好的东西了。钉子说完,就穿着那一身唯一的白衬衫与浅蓝色牛仔裤,愉快地消失在急诊室外耀眼的阳光里。看他孑然一身,来去自如,我顿生一丝羡慕。

钉子走了以后,他招集的那些志愿人员也渐渐走光了,住院处也多了往日的那份紧张。每当工作忙得不可开交时,我们常常会想起钉子实在是一个蛮不错的工作伙伴。工作清闲时大家聚在一起谈天,也常谈起钉子。有人试着用心理学的观点来分析钉子,可是许多的争辩都无法得到一致的结果,我们甚至无法笼统地说出他到底是乐观还是悲观主义者,或者是宿命论者。钉子这次真的去赚钱啦。有人推测。大概不会又被人横着推进来吧?也有人这样开着玩笑。

然而过了三个月,我们又在住院处门前看到了钉子的身影。一个旧相识见他好端端地走进来,上前问他,喂,来探望老朋友是不是?等钉子掀开披在肩上的皮夹克,大家就愣住了。钉子的上肢肌肉很明显地被撕裂,折断的骨头从伤口突出来。随后赶来的警察很简单地向我们描述钉子如何开车去撞墙,把小车撞得稀烂。我满腹怨气地推他进急诊室,关上房门,准备替他消毒伤口,以等待骨科大夫来作进一步的处理。钉子不像他以往那样沉默寡言,他叽叽呱呱地替自己辩解,我没有自杀,实在是交通太差啦……听钉子对我说着谎言,我就更火了,拍着换药车,几乎是吼着说,该死的黄眼珠子!你为什么要骗我呢?警察都告诉我们了!见我这么激动,钉子忽然安静下来,定定地看着我,然后慢吞吞地说,大夫,实在是省城的交通太乱了啊,白天我根本不敢开车,只有晚上才出门做生意。晚上载来载去的都是那些喝酒的、聚赌的或是赶台小姐。我问,所以你宁可去撞墙?钉子解释说,不是,其实我也不知道。我只是今天车子一直开着,有许多路人招呼我都不想停。开到一个十字路口时,我看到红灯才停下来。此时,我的内心很悲哀。绿灯亮时我的车子有三条道可走,可是我的内心却走投无路。我听罢,一股怒气又渐渐冲了上来,走投无路你就自杀?钉子忙说,不是,你不了解,你也无法了解。我丢掉已经准备好的无菌消毒器械,生气地对他吼道,你以为,只有你是聪明人,看得透生命的意义?别人都是笨蛋,死皮赖脸地生活在世界上!你不是跟我讲过,你不自杀了吗?说完我们对立在急诊室的两个角落,无言地看着。看着钉子的脸,我的心里有一种微微的恐惧——那张无表情的脸颊背后是怎样的心灵啊?那样毁灭的心灵又有多么深邃呢?

……气氛继续凝结下去,我发现钉子夹克下已经换了黑色的高领毛衣,那种黑色给我非常强烈的压力,仿佛透露一种死亡的冲动以及讯息。继而我又想起自己正穿着白色的制服,代表着生存和希望。这么一想,我更坚定了自己的信念。热情似的鲜血正在他的左手流着,我一定要坚持住啊,我相信生存与热爱终将战胜死亡的诱惑……因为是夜里,整个急诊室格外沉静。钉子的眼睛一直看着我,仿佛有什么委屈要告诉我,然而话到嘴边,又停住了。

志愿人员,请来帮忙推病人啊!忽然我们都听到了护士喊值班的临时工的声音,那样的声音划破我们之间的僵持。钉子想起什么似的,脸色煞白,双眼渐渐离开了我的视线,回顾性地审视整个急诊室。不久,钉子就坐在病床上哭起来,不停地抹着眼泪。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钉子。他出院以后,有好长时间,我真的坚信我再也不会在外科急诊室里见到他。可是我毕竟还是错了,看来钉子这次可能真的不行了,他的血压以及血色素正不断地降低,而腹部却渐渐地鼓胀起来。我忙对小护士说,赶快去会诊麻醉大夫来帮忙。我们作紧急的腹部穿刺,从肚子里抽出三十西西的标本,都是血水。小护士说,看来内部正严重地出血,如果不紧急开刀进去处理,黄眼珠子的命大概保不住啦。我听了赶紧到主任室去联系开刀时间以及手术室的使用事宜。急诊室外面正闹成一片,没看过这么勇敢的人啊——有人议论纷纷,歹徒今天也是注定应该命绝!有一个当事人模样的老年人指手画脚地向警察说明状况,就是死掉的那个歹徒,拿着把蒙古刀抢走我店里的几条香烟,光天化日之下,我一直喊捉贼,可是他手里拿着刀,路人没一个敢挡他。结果就在路口的地方,那个穿夹克的年轻人冲出来抓住了他。我本来以为这个年轻人有啥好本事,可是他没有,一股劲儿地掐住歹徒的脖子。说着,老年人咽了一口气,好像恨不得能一口气说完,那个歹徒就对他刺了一刀,喊着放手。没想到他越是挥着刀,年轻人的手掐得越紧,到了最后歹徒急得拿着刀疯狂地乱砍。年轻人瞪着大眼掐住他,好可怕!他身上有些血管正在喷血,歹徒一直砍到最后,没了力气,竟然被他活活地勒死了。群众中有人说好,也有人说,我们的社会需要这种不怕死的好汉。

不知道为什么,聚集的人越来越多。有些钉子以前认识的志愿人员不知怎么得了消息也来了,从急诊室把钉子推往手术室的路上跟着长长的一群人。我拿着才照好的X光片,沿路护送。我忽然好奇地想看看他的腹部X光。一看之下,他腹部的钉子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完全排空,除了胸部X光有一些不明显纤维性的变化,其他都还好。他的病情现在怎么样?晨报的记者不断地追问我。我就告诉记者,失血过多,现在十分危急,请你们让一下好吗?我一边推车,一边想着那些纤维性的变化。不想还好,一想我差一点儿失声喊出来,肺结核——钉子呈半昏迷状态,有一阵很短的期间,钉子睁开眼睛,认出了我。钉子激动地握着我的手,喃喃地念着,我没有,没有自杀……然后又渐渐地昏迷过去。钉子的血压在药物控制下勉强还能维持,可是现在又慢慢往下掉落。看他呼吸急促、面色铁青,我很清楚地知道他的希望已经非常渺茫了。不知怎的,我又有一种冥冥的错觉,几乎很肯定地相信他会如同往常一样再度活过来,带给我们惊奇,然后出院,继续替我们急诊室惹麻烦……人群里,我认出那个肺结核的老人,他费力地挤到钉子的身边。那个曾经走遍大江南北,成天笑嘻嘻的老人,破例地哭泣起来。我听见他用嘶哑的嗓音喊着:钉子啊——

手术室已经到了,而钉子,躺在病床上,看起来不过像个顽皮的孩子。这么热爱生活的人,该不会令我们失望,会继续活下去的吧?我默默地想着。

作者简介:周独明,20世纪50年代生于哈尔滨市一个工人家庭。十六岁开始文学创作,在《当代小说》、《天池》、《北方文学》、《岁月》、《章回小说》、《雪花》、《小说月刊》、《金山》、《时代文学》、《短小说》、《微型小说》、《作家天地》、《芒种》、《短篇小说》、《鹿鸣》、《小小说·大世界》等文学刊物上发表中篇小说、短篇小说、微型小说三百余篇。代表作品是《暮色中的小街》、《红糖》、《沉没光腚岛》。有作品被《小说精选》、《微型小说选刊》、《格言》、《小小说选刊》等选载。现专攻微型小说,并出版《微型小说里面的爱情故事》一书。哈尔滨市作家协会会员。

猜你喜欢
急诊室护士长钉子
少了颗钉子
对在急诊室接受治疗的急性胸痛患者进行综合护理的效果观察
等 你
一张字条:“我不抢救”
沉睡的一枚钉子
老年危重患者急诊室留院观察时存在的护理问题及对策
钉子
打的
新任跨科护士长如何应对压力
神秘的玻璃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