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瘫在炕上的父亲动不动就骂我:“宝儿,瞧你那样,天天守着我这么个瘫子,没出息的货,天生的炕头汉子,一辈子看不到后脑勺。”我却不急不恼,反倒沾沾自喜地说:“炕头汉子就炕头汉子,只要爹你活得滋润就行。”爹就眉毛胡子一起笑地叫骂道:“操,跟你爹一个德性,天生就不是干大事的料,你若是闯荡出点儿名堂,哪怕是我一头撞死,也值。”我忙说:“爹,你可不能死,永远也不能死,你死了,我活着还有啥意思?”爹就笑:“嗨,你小子真他妈的完蛋操。”
打从我记事开始,我就没见过娘的模样,娘是在我一岁的时候得急病死的,我和爹就相依为命。是爹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把我拉扯大。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我从六岁开始就帮着爹洗衣做饭收拾家务,爹看着我这么懂事这么能干,就泪水涟涟地说:“这孩子,真太苦了,比姑娘还勤快。”爹怕我受气,一直没给我找后娘,我和爹在村子里就一直这么过着。上学以后,我比别的孩子都认学都用功,不用爹管不用爹骂,我就奋发地学,看到爹起早贪晚地在田里忙碌着,我就发誓,一定得学出名堂,将来让爹好好享享清福。这个愿望终于实现了,我是以全镇第一名的成绩考入县一中的,只要进了县一中,就意味着一只脚跨进了大学校门。然而天有不测风云,就在我刚升入高二之时,爹为了多挣几个钱,到煤矿下井,冒顶,不慎被滚下来的石头轧伤了腰,打那以后,爹就瘫了,永远也站立不起来了。我就这样不得不失学了,就不得不在家照料什么也不能干的爹了。
当时爹听说我失学了,比我还心急如焚,爹曾试图自杀过,说是这样活着不如去死。将来我也能解脱了,也能有个好的出路。爹自己摇动着轮椅跑到车流不停的公路上,想一头钻进飞快行驶的车轮底下,说是这样的话,或许人家能够给点赔偿,若是这样的话,我就能接着把书念完,弄好了,将来还能上大学。
那时的我,早就把上大学的事儿忘个一干二净,满脑子全是爹。爹实在不易,为了我打了半辈子光棍,吃尽了苦遭尽了罪。爹是我唯一的亲人,爹若是这么一死了之,我在这个世界上就没有亲人了。在我的心目中,爹比上大学更重要。
为了让爹好好地活下去,我就天天守着爹,生怕出现意外,一刻也不离开爹。白天下地干活了,我也带上爹,把爹抱上轮椅,推着轮椅到田间地头。爹边看着我干活边骂骂吵吵,爹说:“宝儿,你把腰哈下一点儿还能小了你呀?锄地哪能直个腰板?”我把锄头往地上一撂,故意气爹:“你嫌我干不好,你过来干?”爹就气火火地说:“操你个奶奶的,若是我的腰没毛病,还用得着你这个小生荒子?”我就笑个阳光灿烂,说:“爹,不管咋说,我现在可以养你了,咱们俩算是扯平了。”“扯平个屁,那些年我又当爹又当娘的,容易吗?”“不易,不易,我知道,一个血气方刚的男人,常年没个女人守着,实在不易。”爹就笑着骂道:“小兔崽子,你他妈的什么话都敢说。”我说:“你是我爹,还有啥话不敢说的?”我和爹又是说又是笑又是骂,一点儿不感到生活乏味,把那些烦恼全都忘个一干二净,活得倒挺快乐。
收工后,我就推着轮椅带着爹回家转。我知道爹好喝两口,那是爹一生中唯一的爱好,我特意给爹炒上一盘他永远吃不够的煎鸡蛋,再倒上一大杯酒,看着爹大嘴麻哈地造,大口大口地喝,吃得我心花怒放,喝得我眉飞色舞。看到爹吃饭喝酒的样子,是我最愉快最幸福的时候,照爹这个吃法这个喝法,爹一准能长寿。
不过爹可不领情,爹边喝着酒边气不打一处来地骂:“操,别看你小子这么孝顺,老子心里却一点儿不痛快,若是你小子能出人头地干出点名堂出来,哪怕是我现在就断气了,也心甘情愿。”我忙说:“爹,你千万可别说这话,我宁可待在家里死守着你,也不出人头地。”爹就狠狠地灌一口酒,咬牙切齿地说:“真他妈的跟我一个味,白费我一片心思了。”
二
爹说的话一点儿也不假,想当年爹一个心思想让我出人头地,我也不是不想出人头地,怪就怪我的命不济。我不能离开爹,我知道,若是我离开爹,爹一准活不长。
想当年在我失学的第二年,村子里招兵,我也动了心,就凭我的学习成绩和标准的身材,一准能在部队里干出点儿名堂,可一想到瘫在炕上的爹,我就把那个念头打消了。爹似乎是我肚子里的蛔虫,早把我那点儿心思看个一清二楚,就摇晃个轮椅找到接兵的人好个诉说。接兵的人也动了心,跟村里镇里的大小官员好个谈,末了答成了协议,让我去当兵,把爹送进敬老院。我一听脑袋就大了起来,死活不当兵。接兵部队的干部一看我的态度那么坚决,很是惋惜地摇摇头,没有说什么,可爹却大发雷霆,把我好个骂,骂我没出息,骂我没远见,骂过之后又流下了两颗混浊的泪,那是我有生以来第二次看见爹落泪。第一次是他在矿上轧坏了腰,得知自己再也站不起来之时,第二次就是这一回。爹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说:“宝儿呀,你小子太让我失望了,这个机会错过了,你小子怕是永远就得守着我,顺着地垄沟子找豆包了。”我说:“守着你就守着你吧,若是让我出门在外,你瘫在炕上我还放心不下呢。还哪有心思闯大业干大事呀?”
那一年我们村子里只有一个当兵名额,人家接兵干部事先看中的是我,我这么一放弃,就给大虎一个机会,那批兵真赶点儿,上了老山前线,大虎立了战功,当兵第二年就进了步校,学习了不到一年摇身一变就穿上了四个兜的军装。那时穿四个兜,就是干部,小村子里开天辟地出了头一个军官,谁都眼红得不得了。爹更是那味儿,后悔不已地对我说:“宝儿,你看看,人家大虎这兵没白当吧,你若是当了兵肯定比大虎干得还出色还明白。”这话我信,上学时大虎就是个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主儿,几乎天天都抄我的作业,我在班里当班长,他连个扫地的小组长都没当过。可我一点儿也不后悔,若是我去当兵,谁来照料爹?
随着时间的推移,大虎的官越当越大,从排长到连长,从连长到营长,十年前转业到县工商局当副局长,照样着装,照样吃香喝辣,每次回村子里看望父母都大包小裹的,平日里那些打溜须的人也时常光顾,动不动就给他父亲送这送那。我家和大虎的父母家住前后院,爹没事的时候就趴着窗户上望风景,看着人来人往的大虎父母家,爹就羡慕不已地说:“你瞧瞧,人家大虎多风光,一人当官,鸡犬升天。”我却说:“爹,看人家干啥?我天天守在你跟前,比当官还幸福还舒心。”爹就拧着脖子扫了我一眼,恨恨地吐出:“瞧你那点儿出息。”不管爹骂不管爹悔,反正我是一点儿不后悔,能够守着爹过日子,我心里就踏实。
其实我们这代人的机遇实在是不少,在我失学的第三年春,离我家不足百里的发展煤矿到村子里招工,只要干满三年,就能转为国家正式工,当时我也活了心。虽说下井挖煤是吃人间饭干阴间活的苦差事儿,但收入多,来钱快,若是福大命大造化大转为国家正式工人没啥问题。可爹死活不让我去,说是他就是因为挖煤才瘫在炕上,就是穷死也不干那玩命的买卖。我们村子到矿上当井下工的只有鬼头鬼脑的小有子一个人。小有子这小子也真赶点儿,三年下来连根毫毛都没碰伤过,就轻松加愉快地转为国家正式煤矿工人了。当时我心里有一百个不服气。这小子在家的时候根本不如我,不光人长得干干巴巴,还一肚子花花肠子,那些姑娘们连正眼都没瞅过他一眼。可是而今却不一样了,人家已是国家正式工人了,那些连肚子都填不饱的农村姑娘们谁不巴望着能找个吃饱穿暖的国营工人?我眼睁睁地瞅着小有子领着一个如花似玉的姑娘在村里晃来晃去。小有子足足在村子人面前荣耀了十多年,直到五年前他们那个矿解体了改制了才算告一段落。就在我心理找到一点儿平衡的时候,一个让我心理更不平衡的事件发生了。鬼头鬼脑的小有子真有胆量,竟跟人合伙儿把一个井口买下了。也真叫这小子赶点儿,转过年煤价就呼呼地涨,小有子几乎是在一夜之间就发了,发得流油。这小子真能得瑟,还买了个高级轿车,动不动就开着车往村子里显摆。如今这年月真是有钱人的天下,小有子还把他爹那个破草房拆了重新盖成砖瓦结构的大瓦房。就在前些日子,小有子又换个了媳妇,那个小媳妇真水灵,比电视里的模特儿还漂亮。看到小有子这一出,我打心眼里不服气,不时地埋怨爹当初不让我当煤矿工人,爹却振振有词地说:“操,这个咱一点儿不眼气,有道是,有钱人有钱人的苦恼,没钱人有没钱人的快乐,你瞧小有子那一出,肯定没有好得瑟的。”听到爹说这话,我的心里还舒服些,虽说我嘴上恨爹当初拦着我没当上煤矿工人,但我打心眼里感激爹,爹是为了我好,才拦着我不让我去的。
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我跟爹的争论更是上升到了极致。爹叹了一口气说:“宝儿呀,听爹一句劝,找个像模像样的姑娘,好好过日子吧,到时候咱们就分开过,你过你的,我过我的,只要饿不着我就行了。”我说:“不行,什么时候我也离不开爹,要找就找个死心塌地侍候爹的人。”爹火了,叫骂道:“你小子是不是昏了头啦?照你这么说,啥样的姑娘能死心塌地侍候我?”我说:“不管是疯子、傻子还是丑八怪,只要她心甘情愿就行。”
爹突然间不发作了,似乎想起了什么,眉开眼笑地对我说:“哎,宝儿,在你刚上高中时那个水水灵灵的苗苗不是常到咱们家吗?”我咧咧嘴说:“爹呀,你可别提那个苗苗了,别看那姑娘长得清清纯纯,可骨子里却是典型的爱富嫌贫的主儿,学习一塌糊涂,心思全用在了搞对象贴乎那些家长有权有势的同学身上了。这号女孩子,就是白给,我也不要。”爹仍耐着性子说:“唉,你可真是的,什么样的人不能改造,想当年毛主席他老人家把罪大恶极的战犯都改造成咱们的朋友了,那个苗苗难道比战犯还难改造?”我摆摆手说:“爹,一个村子住着你还不知道,那个苗苗天生跟我不是同路人,人家当年常上咱们家,是看在我的学习成绩,肯定能考上大学。如今我失学了,人家早就把我忘个一干二净了。”爹就惋惜地叹了一口气说:“都怪我,都怪我,若是我好好的,你小子肯定能找个比天仙还俊的好姑娘。”我说:“爹,丑妻近地家中宝,当初你不是常对我说吗?”爹就哑口无言。对于没跟苗苗处下去我一点儿不后悔,苗苗天生就不是念书的料,大学没考上之后,就想着奔城里,就跟一个在村子里收购山货的中年男子跑了,这一去三年多没音信,直到被人家公安局解救出来才算获得自由了,苗苗是被人家拐卖到一个偏远的山沟子里去了。刚回来时还算老实些,在家里待了足有半年没出屋,可是好了伤疤却忘了痛。转过年就进城打工去了,据说傍上了一个大款,可有钱了,还给她买了个二手楼。我暗暗窃喜,多亏了没有找苗苗这样的女人,否则闹老心了。
我到底战胜了爹,娶了个在这十里八村最丑最老实最忠厚的姑娘,那姑娘大名叫王玉叶,外号却叫丑王,大脑袋尖下壳,拱拱腰,还长着一副贼眉鼠眼,久而久之,谁都把她大名给忘记了,全都叫她丑王。相过亲之后,爹有些闷闷不乐地说:“唉,宝儿,娶这样的女人可白瞎你这个人啦。”我说:“有啥白瞎的,虽说丑王人丑,但心眼好使,刚进咱们家的门,就屋里屋外的收拾,又是给你喂药又是给你喂饭的,这样的人上哪儿找去呀?”爹点点头说:“可委屈你啦。”我说:“只要爹你不委屈就行。”
三
丑王真的好厚道,好孝顺,对爹照料得格外精细。丑王一点儿不嫌爹脏一点儿不嫌爹瘫,时不时地把爹的衣裳和被褥洗个透亮。爹的脸上就泛起了光亮,爹就美美地对我说:“宝儿,你小子行,有点儿正事儿,丑王真就是咱们家的人,这样的媳妇娶得过。”
丑王的肚子真争气,我们结婚转过年就给我生个又白又胖的小子,喜得爹合不拢嘴。爹就美美地对我说:“干脆这小子就叫老根吧,就是我的命根子。”爹就多了个营生,天天抱着老根喜上眉梢到处逛。有了丑王给我当帮手,我就可以放开手脚干些挣钱的营生,比如说到山上打石头,秋收时候给人家打工等等,家里的日子就过得好滋润。最滋润的莫过于爹,爹没事的时候就摇晃着轮椅抱着老根到邻居家串门,东家长李家短地跟人家唠个没完没了。到了晚上,爹喝上两杯烧酒之后,话匣子就打开了,把白天听到的事情就说给我和丑王听。爹沾沾自喜地说:“宝呀,我品来品去,顶数咱们家的日子过得消停,你看看小有子那小子虽说有钱,但日子过得并不舒坦,自打那小子娶了小媳妇之后,把那小子管制得像个三孙子一样,给他爹俩钱还像做贼似的偷偷摸摸。”说话间,小有子的娘哭哭咧咧地来到我家了,泪流不止地对我说:“宝儿呀,不好了,我们家你大叔病得挺厉害,在炕上直打滚儿。你快帮着想想办法吧。”瘫在炕上的爹不禁问了一句:“咋不给小有子打个电话呢?”“嗨,别提了,自打那小子喜新厌旧娶了那个小媳妇后,就把我们老两口给忘了,我打了半天电话人家都不接。”我急火火地说:“大婶子,走,我去看看。”说完我披上衣裳就跟小有子的娘跑到了他家里,只见小有子的爹病得好重,在炕上翻来覆去。我急忙跑到开出租车的大力家里,跟着一块儿火速赶到了镇医院。这一查不要紧,小有子的爹患的是急性胃穿孔,还算万幸,多亏了送来的及时,若是再晚一会儿,就没命了。等把小有子的爹手术做完之后,我这才想起应该给小有子打个电话告知一声。我打了半天手机也没人接,就索性给小有子发了个信息。小有子的娘就气愤地对我说:“宝儿,你就照我的说,就说他爹快死了,让他马上回来。”小有子过了好一会儿才回话,我把情况简要地说了一下,小有子就有些不知所措地说:“宝儿呀,太谢谢你啦,可是,可是我不能回去。”我有些火辣辣地说:“啥?你爹都这样了,你怎么还不回来呀?”小有子支支吾吾地说:“不是我不想回去,是那个小媳妇不让我回去。”我说:“你小子真够可以的了,都有上千万了,还怕她个逑?”小有子就有些为难地解释说:“不瞒你说,我那些财产都过户她名下了,不这样的话,人家就不跟我。”“看你那点儿出息。”我恨恨地关了手机。站在我一旁的小有子娘,只有抹泪的份儿。
天大亮了,小有子的爹也缓过阳了,我才匆匆赶回家。吃早饭的时候,我把小有子的事情跟爹一说,爹开怀大笑起来:“真太奶奶的有意思,那个小媳妇比他爹他娘还重要还金贵,真是男人有钱就学坏,这小子坏得是不是太快了些。”继后爹又美不自禁地对我说:“宝儿,你还怨不怨爹了,若是你真的进煤矿跟小有子一样有钱有势,也跟他差不了哪去。”我紧着点点头说:“那是那是,现在我一点儿不怨爹,感激还感激不过来呢。”爹就点点我的脑门子说:“操,你小子真他妈的可以了,会哄你爹乐啦。”我说:“哄爹高兴总比惹爹生气强。”爹就紧着点着头说:“那是那是。”
过了些日子,虎子犯事了,据说是行贿受贿,数额挺大,被人家抓起来了。爹有些幸灾乐祸地说:“当初这小子大包小裹地往家拿东西我就觉得不太对劲儿,喝凉水吃脏钱,早晚是病。这不,真就叫我言中了。”我开导爹说:“爹,你别这样好不好,想当年虎子不是专门拿好多东西来看过你吗?”“屁,那些罐头糕点之类的东西我都看过了,大都是过了期的,这小子真他妈的有点儿心术不正。”
虎子一犯事儿,可把他的爹娘折腾得不轻。他那个病病歪歪的爹得知虎子出事了,怕是三年五载出不来,就一病不起,没过多久就咽气了。不管咋说人家虎子当权当政的时候没少看我爹,我就主动去帮着料理后事儿。虎子在家是独苗,上面只有一个姐姐还离了婚。按照我们当地的风俗,老人在下葬的时候得由孝子抱头,虎子正在大狱里,家里连个男人都没有,谁来担当起孝子抱头的重任?就在虎子娘愁得没招没捞儿的时候,我站了出来,说:“大娘,别急,虎子不在我宝儿替他抱头。”我就像孝子一样,把长子应当做的事情全都替虎子做了。虎子爹下葬之后,我还专门陪虎子娘看望虎子一趟,当得知这些,虎子当即给我跪下了当当当磕了三个响头,直喊我恩人。我把虎子搀扶起说:“别这样,虎子,你可得好好活着呀,你老娘还等你养老送终呢。”虎子就哭得像泪人一样。
替虎子尽孝尽忠,爹更是欢喜得不得了,连连说:“行行行,宝儿你小子是一个儿,对别人的父母都能这样,等我有那么一天肯定会让我满意。”我说:“你就好好活着吧,只要你活得滋润活得愉快,就是福分。”
大豆摇铃的时候,苗苗疯疯癫癫地被她娘领回村里来了,据说她傍的那个大款命短,出车祸了,车毁人亡。苗苗可就惨了,那个二手房写的是大款的名字,她这个名不正言不顺的“二奶”半点儿家产都没得着就被人家扫地出门了。看到苗苗一阵哭一阵笑的样子,我的心里隐隐作痛,不知是同情还是可怜。
苗苗跳河那天,我正在地里收大豆。听到苗苗娘没命的叫喊声,我毫不犹豫地往那个小清河跑去。只见苗苗正在河中一起一伏着,我连衣裳也没脱就跳了进去,费尽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奄奄一息的苗苗救了出来。紧接着我拱起身子让围观的人把苗苗扶在我的背上控水。苗苗终于得救了,苗苗的娘就歇斯底里里地叫喊着:“我的傻苗苗呀,当初我就说宝儿是个好孩子,跟着他一准没亏吃,你偏不听,若是听我的哪能吃这份苦遭这份罪呀。”我听后心里好敞亮,比三伏天吃了根冰棍还痛快。
爹听完我的诉说边搂着老根边喝着小酒,很是自豪地说:“操,你小子有这个善心真是太随我了,想当年你娘在小清河里洗衣裳不慎掉进河里,就是我救了她一条命,再后来你娘就死心塌地的嫁给我了。”我故意逗爹说:“爹,我娘掉进河里是不是你故意推进去的,来个英雄救美人呀?”爹把牛眼珠子一瞪:“去你姥姥的,我若是有那个恶意,早就死在矿井下了,要不,我们班上十个人,就活下来我一个呢?”
四
爹越活越来劲儿,越活越有滋味儿,动不动就抱着老根给村里人开导开导。爹对虎子娘说:“虎子他娘,想开点儿吧,这小子若是不抓进去得坑害多少人呀?或许罪行更大了。虽说虎子犯了事儿,但罪行不大,再过三年五载就能出来。我不会看错,这小子出来后,肯定还是一个儿,肯定还能干出点儿大事出来,不像我们家的宝儿,天生就是个窝囊废。”虎子娘就皱着脸对爹说:“老哥呀,话可别这么说,我宁可虎子像宝儿那样尽忠尽孝待在家里,也不让他在外面胡作非为,你瞧你,多有福啊,摊上这么一个孝顺的儿子。”爹就很是得意地说:“若是我们家宝儿有半点儿不是人的地方,我早就给他修理直了。”
爹对小有子的爹说:“大兄弟呀,咱们都是上了年纪的人啦,别替小有子他们操心了,只要他们能过得好,你就把心放在肚子里去吧。”小有子的爹就愁眉不展地说:“我说大兄弟呀,你是不生孩子不知肚子痛啊,自打小有子娶了那个小媳妇以后,不光小有子学不着调了,小有子前房留下的那个小子也学坏了,天天不上学进网吧,连个影都抓不着。”爹有些纳闷地问道:“啥?他们城里也有水泡子?网吧是什么地方?是不是卖渔网的地方?”小有子的爹就说:“嗨,跟你说也说不明白,网吧就是专门玩电子游戏的地方。小有子学坏就学坏吧,可那孩子还小着哩,才十一岁,照这样下去什么时候是头啊?”小有子爹的一番话弄得爹也没嗑儿可唠。
苗苗的娘时常带着半疯不傻的苗苗坐在村东头的大柳树底下跟村里人唠闲嗑儿,这是爹天天光顾的地方,也是村子里新闻发布中心。爹望着一脸呆相的苗苗,对苗苗的娘说:“大妹子,我看苗苗这孩子有缓儿,这几天说话有些着调了。”苗苗的娘就苦不堪言地说:“别提了,就在昨天晚上还疯疯癫癫地要把房子点着驱鬼呢。唉,真是个愁啊,什么时候是个头啊。”就在这时,苗苗傻傻地望着爹怀里的老根说:“这孩子真招人喜欢,像画的一样,能不能借我几天玩一玩,等玩够了我就还给你。”爹生怕遭有什么不测,赶紧抱着老根摇着轮椅往家转。
下晚天黑了,爹也吃饱喝足了,丑王早就把水烧好了,我就用大木盆装上烧好的水,用手试了试,感觉温度还适合,就给爹擦身子,洗脸洗脚,屋子里丑王正哄着老根睡觉。我轻手轻脚地给爹擦着身子,爹借着酒劲儿叫喊道:“操,你能不能用点儿力气?一点儿不解痒,像猫挠似的。”我解释说:“爹,我是怕你身子骨受不了,才用力轻一些。”爹就说:“我也不是面捏的,我死不了。”我就嬉皮笑脸地说:“爹,我知道,你看你那细皮嫩肉的样,肯定会长命百岁。”爹就笑着说:“操,你小子就这么点儿出息,就会哄你爹乐。”我说:“就这点儿出息就足够了,一般人学都学不上来。”爹就红着眼圈儿说:“好小子,多亏了你没有太大的出息,否则,我肯定活不到今天。”我听后眼圈儿也红了起来,嗓子眼里似乎塞了一团棉花。
作者简介:孙文斌,曾用名:孙文彬,男,1960年出生。1986年开始文学创作,先后在《北方文学》、《章回小说》、《鸭绿江》、《滇池》、《都市小说》、《飞天》、《星火》、《短篇小说》、《啄木鸟》、《太湖》、《厦门文学》等四十余家文学期刊发表作品一百余万字,多次获文学期刊奖,多篇作品被转载,著有《孙文彬小说选》、《聪明人之间的游戏》、《孙文彬文集》三部中短篇小说集,现在黑龙江省农垦总局牡丹江分局政法委任职,黑龙江省作家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