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 篇
这把椅子可算是我们家的传家宝,外观虽有些古怪,而且高得离谱,但结实的了得。早在我爷爷带着卖艺班子闯江湖时,一个落魄的俄国木匠用它和我爷爷换了四个烧饼。爷爷去世时把它留给了爸爸,爸爸又把它传给了我。
这椅子的经历还是很曲折的,据说曾有一位革命英雄坐在它的身上承受酷刑;后来又有人坐在它身上写交代材料,并且险些被弄成劈柴一把火烧掉;到我手上之后,有一段时间它流落于一家夜总会,有个俄罗斯姑娘在它身上做色情表演,起初我还为玷污了它的清白懊恼不已,后来想想,这大概也算它认祖归宗的一种方式。
说起我与这把椅子感情的建立,要追溯到我童年学习杂技的那段时光。当时教练是我的父亲,而我所练杂技的唯一道具就是这把椅子。我要在它上面表演各种高难动作,在表演的高潮部分我将用一条椅子腿保持平衡,然后一条胳膊支撑在椅背的一角倒立。
如此一直练到八岁,我不情愿地进入了一所寄宿小学。
入学时,父亲对校方提了一个条件,就是要我只坐那把练功用的椅子。他认为,作为一个男孩子,手艺不能丢。
因为这把椅子的缘故,班里的其他孩子把我当做异类,不肯和我接触,我便不敢在他们面前透露自己会杂技这一秘密,唯恐处境更糟。
难过的是一到假期回家,爸爸就考察我的功夫有没有荒废,结果每次都要带着被他打肿的屁股恶补基本功。
她叫小美,是我这一生的第一个朋友。
她从外校转到我们班时是三年级,那时她梳着娃娃头,手里提着把小花伞,羞怯地躲在我们班主任的身后,大眼睛忽闪忽闪的……这一切如今仍历历在目。
我们同病相怜,因为她是插班生,不爱说话又片刻不离那把花伞而被同学们孤立,人缘比我还不占优势。
“你的椅子为什么和别人的不一样?”这是她和我说的第一句话。
“这个……”我想了想,说,“你得先告诉我为什么你总拿着那把伞。”
“因为这是妈妈留给我的,上面的花都是她自己绣的,后来妈妈得病死了,爸爸就和一个阿姨结婚了,还生了小弟弟和小妹妹,家里住不开,我才来到这里。”
“我又没问你那么多。”我在椅子上悠荡着腿,嘴里啃着水果味橡皮。
等了半天,她才说:“该你说了,你还没说椅子为什么不一样?”
“唉,真麻烦。”我从椅子上跳下来,趴到她耳边说,“告诉你个秘密,不许和别人说……我会杂技。”
“杂技是什么,就是翻跟头吗?”
“哼,翻跟头算什么,我三岁就会了,”我回到座位,双手抱着膀,说,“杂技比那个好看。”
“那你能让我看看吗?”
“可以,但现在不行。”
“是不是你在吹牛啊?”
“不信拉倒。”我有点儿生气。
“我信我信,但是以后你一定要让我看杂技。”
于是我们拉了钩。
从此以后,小美总是缠着我要我给她表演杂技,我就找各种借口敷衍她,比如说借她的小人书看,答应看完就给她表演,但看过之后我就说没劲,不演;或者让她唱歌给我听,但听完之后我说不好听;再就是让她装小狗,她汪汪叫着在地上爬了一圈儿之后,我说不像……如此种种。
无聊的游戏我很快就玩腻了,于是不再提那些捉弄人的要求,而她却很自觉地为我做事:新书上午发下来,下午我的书就被包上了干净的书皮;铅笔磨秃了,很快又变成尖尖的了。我也不白领她的恩惠,时常在她受欺负的时候帮助她,虽说那些孩子孤立我,但通过几次交手之后并不敢欺负我,毕竟我练过些体力功夫,三两个与我同岁的男孩子还不是我的对手。
不过奇怪的是,从五年级到最后这两年时间里,小美对我演杂技的承诺竟再未提起,难道她对此事早已绝望,而为我做事却成为了习惯?好在八十年代的小学里没人早恋。
无论怎样,自始至终我心里的计划没有变,那就是在毕业的那天痛痛快快地为小美表演一次杂技。
时间正一点点向兑现承诺的日子流去。
就在六年级下学期的某一天,学校的更夫因为强奸并杀害女童被警车带走。
当时的我不懂得“强奸”两个字的含义,但“杀害”两个字我还是晓得的,那意味着,小美永远也看不到我的杂技表演了。
我重新跌入了过去的生活,孤独的感觉却比最初入学时强烈了几万倍。每当手指触到小美碰过的物品时就有一种触电的感觉,疼痛感从指尖一直传到心里,几次疼得我哭了出来。其他的同学便认为我傻了,于是时常欺负我,起初是试探性的,然后逐渐加码,但我已不再做出任何回应,即使他们打我也不还手。
毕业这天的天气很好,阳光笔直地投向大地。操场上涌动着无数往家搬行李的孩子及其家长,每个人的脸上都挂着喜悦的笑容,如同他们将要搬回家去的是别人的东西。
我默默地拖着那把椅子穿过人群走向操场中央,仔细地将椅子摆好,调整了几次角度,找到一个最平稳的位置,然后双手撑在椅子上,缓缓竖直身体。
操场上的人放慢了脚步,渐渐聚拢过来。
我依次将自己所学的动作在椅子上安静地展现出来,耳边嗡嗡的议论声夹杂着稀疏的掌声。
表演到高潮动作时,我支撑在椅背上的那只手突然一软,身体重重地摔在了地上,然后就失去了知觉。
B 篇
我们这里的人称俄罗斯人为“老毛子”,我所工作的这家夜总会里就有许多的老毛子,大多是表演乐器的男人和跳艳舞的女人。
而我,是这家夜总会里表演椅子杂技的小丑。
自小学毕业那天出事之后,我的身高就受到了影响,直到现在二十几岁还没有超过一米六,而且还长着一双“O”型腿,没办法,连医生都说我这辈子只能这样了。不过这样也好,我无法想像一个一米八几的人如何表演椅子杂技。
阿娜莎就有一米八十多,她曾经想要和我学杂技,但我认为她太高太壮了,而且年龄也大,从任何方面来说都不可能练成了。尽管她很失望,但也只好继续在这里跳她的脱衣舞。
在这家夜总会里,每天晚上六点到八点是我们这种节目的表演时间,八点到十点是传统俄罗斯歌舞,十点过后就轮到阿娜莎她们了。
阿娜莎跳舞也会用到我的椅子,她会围绕着这把椅子一件件脱下自己的衣服,时而兼顾着音乐的节拍抚摩自己,时而在椅子上坐下来叉开双腿对着观众飞吻。她演出的高潮同样和椅背有关,她需要用椅背象征性地遮挡自己,然后突然从后面闪出来,露出她那对丰满的乳房,此时下面的口哨声会响成一片。阿娜莎的压轴动作是把手里的胸罩抛向观众,而那时候的观众已经接近疯狂了。
我喜欢看她跳舞,这并不意味着我喜欢看她的乳房,因为她是我的女朋友,我们住在一起,如果我喜欢可以看个够。我的喜欢来自于她舞蹈的技术性,若说还带着点儿艺术性也未尝不可,在这一点上她与另外几位跳艳舞的姑娘截然不同,她们只知道一味地展示自己的身体,而阿娜莎从小是学芭蕾的,虽然后来她的身材与家庭条件不允许她继续跳芭蕾舞,但我认为这并不是什么坏事,倘若她继续将芭蕾跳下去,不见得能得到现在这么好的观众缘和出场费,更重要的是,一个欧洲芭蕾舞演员显然不会和我这个小丑在一起。
对于我与阿娜莎的交往,连我们老板都曾经对我跷起大拇指,说:“没想到你这小鸡巴个儿也能搞上骆驼,服了!”
如同我喜欢她的舞蹈一样,阿娜莎也很欣赏我的杂技,每当看到我在椅背上倒立时她就两眼放光。
她会说简单的汉语,但是不会写。而我压根儿就不会俄语,迄今为止能听懂的还只是她第一次看我表演时说的“哈拉少”,这也是她日后对我最常用的词。无论何时何地,无论我做什么。她常挂在嘴边的还有一句中文,我们在一起的每个夜晚,她都会抚摩着我,叫我“小玩具”,我不知道她这是从哪儿学来的。
所以说,我们之间的交流基本上以肢体语言为主,好在我们都是从事表演的,最擅长的就是运用动作,况且我认为男女之间根本就用不着表达太多的情感,我用我的杂技勾引她,她用她的舞蹈挑逗我,这就足够了。往往我们运用复杂的语言向异性表达自己的时候,其潜在目的不也只限于此吗。
由于每个接到她胸罩的观众都会送给她一些小费,我经常幻想着阿娜莎的胸罩像川剧变脸演员的面具一样,一层又一层,那样就可以快一些实现我们的理想,结束演艺生涯,开一家俄罗斯风味小饭馆。因此我每天表演完之后都会坐在角落里喝着老板赠送的啤酒看阿娜莎跳舞,偷偷扮演着她的“铁托”,卖力地叫着好儿。当她将胸罩抛向观众时我会第一个站起来吹出尖利的口哨,双手拍到发红为止。
总结起来,我们劳累的每一天都是在阿娜莎的一抛之后结束的。
本以为这一天也是如此,谁知当阿娜莎抛出胸罩的一刹那,观众席中马上站起来数名便衣警察守住出口,命令在场的观众和工作人员全部抱头蹲在地上,紧接着夜总会的大灯被点亮,很多穿着制服的警察冲了进来……
夜总会被查封之后,阿娜莎和另外几个在这里跳舞的俄罗斯姑娘一同被遣送回国,回到她的酒鬼父亲那里。失业在家的我每天都坐在那把杂技椅子上静等阿娜莎的消息。
这一天,我收到了一封来自兴凯湖的信。信是阿娜莎托一个中国人翻译并转寄的,通篇都在说她如何想念我,不过因为她是被遣送回国的,所以很难再来这里了。我在一张写满俄文的信纸上看到三个很大的字“我想你”,字写得歪歪扭扭,我知道这是阿娜莎本人写的。
正是这三个字,坚定了我偷渡去找阿娜莎的决心。
几经周折,我找到了过去夜总会的老板,令我奇怪的是他居然没被拘留或判刑,尽管这对社会是一种损失,但对我来说却是件好事。我和他说了我的想法,他说这是小菜一碟,还问我想带什么货过去,我说除我之外就带一把椅子,他说这样的话搞一艘小木船就足够了。
一星期之后,我按他的指点来到位于中俄边境乌苏里江边的一个小镇,见到了他为我介绍的一个中俄混血小伙子。
小伙子带我走了好长一段难走的路,最终在岸边见到了一只破旧的小船。
“看起来这船值不了那么多钱。”我失望地说。
“这就是你不懂了,”小伙子的中文十分地道,“难道你希望哨兵顺着你停船的地方找到你?”
我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他指着船底一块突起的木头,说:“看到这个地方了吗?到对岸之后把它打开,然后把船往回推,它很快就会消失在水里,到时候连上帝都不知道你去了哪里,懂吧,这船是用来下沉的。而且你付给我的钱不仅仅是买船,你所花的钱完全够在任何人手上买到一艘好船,但是在这里可不是任何一个人都能保证你安全下水。”
我跳上船去四处认真检查了一遍,然后犹豫地把钱给了他,他数了数,又辨了辨真假,仔细地把钱收进口袋里。
“你刚才说到哨兵,”我递给他一支烟,问道,“如果被他们发现会怎样?”
“用飞机把你送回来,或者……‘叭!”他用拇指和食指对着我做成一支枪的样子。
看我半天没吭声,只顾闷头吸烟,他咧开嘴笑着说:“哈哈,不用害怕,我送走的人连我自己都数不过来,没有一个出过事,有的现在已经发了大财,否则怎么会有那么多人找我帮忙。”
等待天黑的过程中,我提出请小伙子喝酒,他欣然同意了,熟门熟路地带我来到一家小酒馆。
一进门他就用俄语向酒馆老板打招呼,那个抽着烟斗的中国老板也用俄语回敬他,旁边有一个独自喝酒的客人笑着对小伙子说:“天天他妈在这儿装洋人,也没见你那个俄国老子把你接走。”
小伙子笑着指了指他,干净利落、字正腔圆地说了声“操”。
我们来到墙角一个更适合情侣谈天用的小木桌,我撤掉预先放好的椅子,坐上了那把杂技椅。
他像喝水一样喝着纯度很高的伏特加,自始至终我只从这一点上能看出他有俄罗斯血统。
“酒量不小啊。”我说。
“大概是遗传吧,听我妈说我爸就是个酒鬼,不过我没见过他,我还没出生他就回苏联了,据说是个木匠,而且我爷爷也是个木匠,在中国待过好几年呢,对了,弄不好你坐的那把椅子就是我爷爷做的呢。”
“也许吧。”
他递给我一支俄罗斯产的劣质香烟,接着说:“不瞒你说,我妈是个妓女,这儿的人都认识她,可惜早死了。”他伸了个懒腰,叹息着说,“妈的,害得我从小就得玩儿命找法子养活自己。”
“就靠帮人家过江生活?”
“差不多吧,主要是中介,你这种情况算‘零售,多数情况是搞‘批发,比如咱们这儿有妓女想出去,那儿有妓女想进来。告诉你个有意思的事,在我们这个镇子做过妓女的俄罗斯娘们儿有一个特点,就像经过统一培训似的,喜欢在‘干活的时候叫人家‘小玩具。”
夜深了,我和他来到满布礁石的岸边,找到那艘已经属于我的小船,他帮我把椅子放上去,然后站在一旁看着我。
“你先走吧,我想再待一会儿。”我说。
小伙子笑着说:“好像还有点儿舍不得,到了那儿也许你就舍不得离开那里了。”
“不管怎么样,还是谢谢你。”我拍了拍他的肩膀。
看着他离去,我在一块礁石上坐下,点燃了一支烟,看着对岸星星点点的灯火,一时竟忘了它们来自另一个国度。
吸完一支烟,我起来松开了船与岸的绳索,然后在船尾用力推了一把,小船载着椅子被水流缓缓带走。
我重新在岸边坐下来,从怀里掏出了地图和打火机,按照地图的指示,它将越过边境,驶出萨哈林湾,穿过鄂霍次克海……然后呢?它将通过白令海峡到达北冰洋,在若干年后像诺亚方舟一样被冻结在某处?还是会游弋到太平洋,最终被赤道火一样的温度烧成灰烬?地图上没有说。
作者简介:张建祺,男,1980年生人,哈尔滨市作家协会会员,曾任哈尔滨文艺杂志社《小说林》编辑部编辑、《诗林》编辑部编辑,2006年辞职从事自由写作。16岁开始发表文学作品,有小说、诗歌、散文、随笔、报告文学、音乐作品(乐队合作)等散见于各类报纸、杂志。曾获黑龙江省文艺精品工程奖(短篇小说)、《人民文学》太阳岛·红博杯(散文)奖等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