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密.阴状

2009-05-13 08:06张育新
小说林 2009年6期
关键词:老道抗联矫正

告 密

那段时间是我生活得最滋润的日子。我们那里把逍遥的生活状态称之为“滋儿”,同行们羡慕我,活得真“滋儿”。单位派我去完成省党史委交代的一个闲差,到抗联战斗过的老区收集抗联战斗故事,向抗战胜利六十周年献礼。

我负责的地区是张广才岭脚下的小城湖中。湖中县四面被矮山围着,地图上标注这些矮山为丘陵地带。松花江在城南,舔着小城的脚,汤汤东逝。炎夏的时候,人们呼吸时都使劲抻长脖子,似乎抻长了脖子就能呼吸到山外的风。距离小城五公里处,有一个硕大的湖泊,俗称妖精泡,“文化大革命”的时候改成跃进泡,现在又恢复了本名。

妖精泡得名于这样一个传说。一百年前也许是一千年前,一个醉酒猎人在夜晚的湖边露营。月上中天,湖中心突然翻起水花,一个比水桶还粗的黑鱼出现在水面,直撅撅地立着,四外撒眸一圈儿,随后潜入水底。紧接着乐声悠扬,水面翻起连片浪花,一个漂亮的湖神娘娘,在侍女的簇拥下到水面赏月。水晶圆桌虚浮在水面一人高的地方,桌面上摆着仙果。仙乐声中,侍女们翩翩起舞。猎人不知道自己是醒是梦,为了找回真实,冲着圆桌开了一枪。乐声戛然停止,水面还是那个水面,月光下闪烁着细碎的波纹。猎人全当做了一个梦。第二天,笸箩大的一个黑鱼头飘上水面。黑鱼是湖神娘娘的探路将军,没有摸清附近有凡人,触犯天条,被枭首示众。仙界人间,有些事情是相通的。

五十八年前,湖中县发生一起暴动。暴动的是湖中县矫正局的伪军,领头的名叫王才。关于暴动的事湖中县志上有寥寥数语的记载,称王才为抗日义士,至于暴动事件发生的原因,县志上语焉不详。王才能否跟抗联联系起来,是我调查的目的。我的调查毫无进展,经常被自相矛盾的结果所困扰,时间让事实面目全非。

县党史办的朱同志,作为我此行的向导。他提议到妖精泡去,帮我改善一下心情。妖精泡盛产鱼虾。

妖精泡水面浩阔,湖边野生着一人高的芦苇。一道木制小桥,颤悠悠匍匐到水中,桥下清澈的湖水里游动着针头似的小鱼。拦湖的石坝横在两山之间的最窄处,坝外是方格本一样整齐的水田。老朱说,水坝是日本人建造的,当时死了不少劳工。日本人建这个水库不是为了灌溉,而是掩人耳目。据说,附近的山中有日本人的军需库。当年一个朝鲜族的二鬼子,给日本人当翻译,知道这个秘密。鬼子投降了几十年,他二返脚回到这里,找到了进入山腹的入口,拿出几只都是一撇儿的军靴。等他做好记号准备再进入时,却麻达山死在山里。老朱说,人们怀疑军需库的另一部分就在妖精泡湖底。我环视一下妖精泡四周的山峦,想象不出日本人的军需库到底在何处。

朱同志的朋友高德仁在妖精泡东坡办了一个猪场,规划要达到一万头。高德仁把猪场叫高老庄。他说猪八戒在高老庄的日子是最滋润的,他要让猪八戒的这些子孙在这里活得滋润。

高老庄往东是一个山冈,从高老庄的位置看过去,漫坡上开满蒲公英。我建议老朱,到山坡采几朵蒲公英,已经很多年没有看过这么密实浓烈的蒲公英了。上到山冈,才发现山冈上到处是瓦砾,在浅草的遮掩下,露出废弃的墙基。原来这里曾经有连片的房子,不知什么原因荒废了。山冈呈撅嘴状,像一朵巨浪突然凝固,过了撅嘴又是向下的漫坡,向另一个凝固的巨浪过渡过去。撅嘴岗东漫坡也是连片的蒲公英。蒲公英的叶子青绿,花盘硕硕,感觉施了很多肥。平常见到的蒲公英多生于瘠地,叶子花盘都呈缺水的半干枯状,这里的蒲公英来得与众不同。在一棵叶片厚实的蒲公英下面,浮堆着几根灰白的骨头,人的骨头,再往前还有一块破碎的头骨可以作证。

老朱掐下一盘嫩嫩的蒲公英,断口处流出大滴奶色的浆汁。他一片片撕下蒲公英的花瓣,告诉我这里就是湖中县伪满时的矫正局。误打误撞,我来到调查的核心。老朱说,这是给我一个惊喜。其实我一直在书本与传说的迷雾中徘徊,到了撅嘴岗才有如梦初醒似的真实。

日伪时期,日本人在每个县份都建过矫正局。中国人犯禁的都关进矫正局。湖中县这个矫正局由日本鬼子一个小队、伪军的一个中队看着,有狼狗把门。比如日本人认为你有通抗联的嫌疑,认为你有经济犯嫌疑——经济犯无非是偷着吃了点儿大米,都关在这里矫正。只看见有人进矫正局,却从没看见有人出过矫正局,被矫正死的人都扔在撅嘴岗东漫坡。

伪军中队长叫王才,就是暴动的主人公。鬼子官兵的姓名已不可考。王才是地道的小城人,高小毕业,参加了伪军。王才管理矫正局,老爹老娘说他,别把事做绝了,日本鬼子是外来鬼,终究不能长久,得给自己留条后路,别养了孩子没屁眼儿。王才存着中国人的良心。

事情的起因在王才的小舅子,王才的小舅子偷吃大米,被送到矫正局矫正。王才的小舅子说冤枉,翻译官二鬼子带人看了他的大粪,证明确实有大米。他的罪行就比一般的罪犯严重了,需要加强矫正。王才休班回家,老婆哭天抹泪的,要他救回自己的弟弟。王才鼓了一会儿旱烟,找把兄弟副队长商量。他们心明镜似的,在日本鬼子手里救出活人,连门儿都没有。两个人捻碎烟头,在炕沿上拍了一巴掌:一拍两散,干他娘的!

三天之后,王才撺掇好手下的弟兄,药死了四条狼狗。看着狼狗在阴影里吐白沫儿,弟兄们突然把日本人吃饭的屋子围了。日本人吃饭单有个饭厅,日本式的格局,要显出优越和不同,只有他们才可以吃大米。事发突然,骄横的鬼子兵被包了肉馅饺子。湖中县的日本人,第二天才知道矫正局的中国人造反了,气势汹汹扑来的大队鬼子只剩下收尸的活儿。塌架的矫正局烟火弥漫,到处是屠宰场的味道。

日本人恨王才恨得牙根刺痒,在各地发布布告,捉拿王才。谁要是提供线索抓到了王才,赏洋白面一百袋儿。王才烧掉了矫正局,领着手下的兄弟和里面矫正的中国人,进了山里,要找抗联。在山里跟日本鬼子清剿队遭遇几次,有些死伤。王才不忍弟兄们和自己吃锅烙儿,他告诉弟兄们,分散隐蔽吧,给自己留个活路。王才一个人跑到山里,又累又饿。人在极端疲劳的时候,思维会出现停顿。在山边,他看见一个包米秸秆搭成的看地窝棚,连散开的绑腿都没心思系上,倒在窝棚里睡去。猎户范大脑袋和刘二蔫巴路过地窝棚,范大脑袋老远看见了王才散落的腿带子,在山风的吹拂下像一条盘卷的蛇,在窝棚外面滚动。包米秸秆盖到王才的腿根,他的上半截钻进了窝棚。到跟前细看,王才腰上的日式皮带断断续续地露出来。

老朱说,接下来的事情很简单,范大脑袋看着王才,刘二蔫巴到伪警察那里报信。其实范大脑袋也用不着看着王才,日本鬼子把王才薅起来的时候,他还在睡着。王才被抓到宪兵队,扔进狗圈喂了狼狗。如果王才有十条命,会被喂十回狼狗。日本人兑现了当时的赏格,给了一百袋洋白面。警察局分了大头儿,到了范大脑袋手里剩了一袋儿,刘二亲自报信,捞到两袋儿。

我问老朱,为什么没有给我讲这个故事,老朱说王才不是抗联。县志上把王才称为抗日义士。我把手中的蒲公英放在那块裸露在地面的头骨上。

阴 状

石庙子是山边的一个村落。石庙子背后是山,山沟里隐藏着许多村落,少则三两户、多则十几户人家。看着炊烟,可以大致确定村屯的方位。一条小溪从山里流出,流过石庙子村边,进入平原。站在石庙子背后的山上,眼前一片开阔。小溪像一汪媚眼,镶嵌在平原上。石庙子出美女,当然也出风骚的女人。算命先生说,风骚女人是这条小溪作怪。

小村后百十步的半山腰,有一个废弃的石房子,原来是一座土地庙。小村由此得名。村里人不管洋玩意儿还是地产宗教,一律称之为庙,所以有和尚庙和老道庙之分。石庙是一座老道庙。

石庙子住持静玄,须眉皆白,没有人知道他有多大年龄。老道没有门派,即使有门派也没有人去问。没人知道静玄打哪来,似乎他一直就住在石庙里。石庙是哪一年建的,也没有人说得清楚。庙里供奉着土地佬儿和土地奶奶,慈眉善目的。老道好饮一杯水酒,在庙前的石棋盘上。逢人上山,相邀对饮。村人开玩笑,奚落他犯戒。老道说:酒起色欲佛家戒之;酒能养生仙家饮之。我无酒时学佛,有酒时学仙。传说静玄老道能过阴,耳蜗里的毫毛 挲开各护住半张脸,老道可以一睡七天,去阴间办公。

王大和二虎是一对父子,祖籍山东掖县。王大给二十岁的二虎说了一房媳妇。到了成亲的日子,媳妇跟着村里的劁猪匠私奔了。这事也不怨媳妇,人家早就跟劁猪的相好。劁猪的总能吃上活肉,活肉还壮阳,所以媳妇不想跟劁猪的分开。两个人私奔出二十里路,在镇上落脚。也不是为了逃避谁,不过是借着这样一种行为公开身份。二虎受不了这个,撵到集镇把劁猪的揍了一顿。天天的活肉没把劁猪的壮到哪去,被二虎踢掉了两颗门牙。劁猪的本来理亏,这下得着理了,逢人给人看没了的门牙,其实是看两个黑洞洞的窟窿,然后掂着劁猪刀,要把二虎喀嚓那么一下,劁喽。偏巧二虎的叔叔捎来口信,让他们去黑河金矿。爷俩一合计,干脆投奔黑河金矿,找二虎的叔叔。

爷俩一路逃荒,大致向着东北。春起光景,日月看着好看,晴天朗日的,却正是青黄不接。王大有上顿没下顿,一路咳嗽,腰越弓越深,锁着一张苦脸,没来由地像整天在认罪。到了石庙子村边,终于一口气上不来,躺在石庙子墙根病倒。

静玄老道去喝村里新生儿的满月酒,回庙时天色大晚。喝得高兴,老道一路哼着小曲。月亮在山梁上徘徊,树枝上虚浮着白光,切割得阴影处黑得彻底。庙后的枝头颠簸过一阵风色,树上的鸟被惊动了,老鸹哑哑地叫了几声。王大烧得碳热,迷糊中发出呻吟,截断了老道的小曲。谁?老道在门口停住脚,冲着阴影处发问。半天,二虎虚声回答:我,过路的。二虎答话时,王大又是一阵呻吟。二虎摸摸王大的额头,烫手。老道眯眼来到阴影处,蹲下身看清父子二人。二虎的手离开王大,老道把手搭了上去。静玄的手离开额头,又搭上王大的脉搏。老道把头使劲背到后面,眼神在黑暗中望着天色。又换过王大的另一只手。探过脉,把王大的胳膊贴着身子放好。你爹?没由二虎回答,老道认可了这个事实。你爹病得不轻,快把他背到庙里来。二虎按照老道的吩咐,把王大背进小庙,瞅了瞅屋里的阵势,把王大放在老道的床榻上。老道找出一块骨头,说是虎骨,虎骨被摩挲得红中发亮。老道挽起袖子,给王大刮痧。老道撂下手里的虎骨,外面传来第一声鸡叫。

王大父子住在石庙子。王大的烧退了,身子还虚弱,静玄又给他服了几副草药。王大在石庙里将养几日,身上的病好了,却有了心病,对老道的恩德无以为报。老道爱下棋,山东地方文化厚重,王大也能走几步。两个人守着树荫下的石棋盘,手谈。一局终了,王大看着老道的眼睛:咱哥俩这叫缘分,有缘千里来相会,我也没啥报答的,就让二虎认你做干爹吧。二虎看看王大,王大眼巴巴地瞅着老道。二虎又看看老道,老道捏着稀疏的胡须,看着棋盘,没有拒绝的意思。二虎扑腾一声跪在石庙子院心,脆快地叫了声干爹。

老道认了干儿,石庙子村民马上都知道了。石庙子村不大,也就三五十户人家。认了干亲,老道让他们爷俩干脆住下来。走到天边,还不是顾着鼻子下面的嘴嘛,山边子地界好活人。老道好人缘,张罗着帮忙,在村子最后一趟房把头儿,垒起两间土屋。那时候盖房子搭屋倒也简单,脱点儿土坯,在山边选几棵松木做檩子,十天半月,土屋就成了。

土屋旁不远,就是那道清澈的山溪。春起,溪水里游着一种冷水鱼。这种鱼把头扎在细沙里,摇曳的尾巴像是水草。当地人叫这种鱼沙钻子。庙里有些地,爷俩儿种着,顺便开垦点山边子荒。村里人随着静玄,叫老头王大,叫儿子二虎。

二虎的邻居是个年轻的寡妇,外号叫小白鞋。丧偶的妇女要为丈夫守丧,整天穿着丧服惹人厌,就穿一双白鞋作为标识。寡妇门前是非多,所以寡妇的外号都叫“小白鞋”。小白鞋本名春秀,是山里人家的闺女。山里人看着石庙子已经不是山里了。春秀的丈夫是个猎户,有一身好把式,背着铁铳钻山林。小两口结婚的转年,猎户钻山林没再出来。有人说猎户当了土匪,也有人说猎户进了抗联。镇上的伪警察白乐为,三天两头到春秀家调查,调查到最后明铺暗盖了。春秀没有办法,白乐为说猎户当了抗联。所以严格说春秀还不是寡妇,也没有真的穿过白鞋。

二虎很长时间不认识春秀。春秀不出门,吃的用的都是白乐为捎来。白乐为平日在镇警察所上班,截长补短到这里温存一晚。那天二虎地里没事,在院子里挖蚯蚓,准备钓鱼。突然看见隔壁院子里有个年轻的女人,背影是自己跑掉的媳妇。年轻女人收拾柴火垛,费力地把坍塌下来的树枝,举到高高的垛顶。由于用力,拉长的身形露出一截白腰。二虎张着嘴,忘了手中的小镐。小镐掉在脚背上,砸得他直咧嘴,也没有转动眼神。春秀感觉背后有双眼睛,回头看见二虎的呆样,不仅莞尔。春秀的一笑,抓走了二虎的魂魄。春秀说,傻站着干啥,也不知道帮个忙。二虎咽了口唾沫,翻过院子中间的障子,过去帮忙。院子也没有像样的障子,插了一排手指粗细的柳条。二虎看清了,女人不是自己私奔的媳妇。女人额头挂着草叶,鼻子上有一点灰,看着很俏皮。二虎呼哧呼哧帮着收拾完柴火,顺着柳条障子往回挤,衣服刮在障子上,撕了一道口子。女人扑哧笑了一声:看你慌的,好像我是老虎,过来姐给你缝上。二虎听话,乖乖地过去让女人逢衣服。缝完,女人贴着二虎的脖子,把线头咬断。二虎感觉到女人的气息扑到脸上,喘气越发地急促。

二虎和春秀认识了,时不常被春秀叫过去,帮忙干点儿粗活。没有男人的日子,总会有些粗活。王大和老道正在下棋,二虎闷声说:我要娶了春秀。王大没听明白,拿出嘴里的烟袋,皱着眉问:娶谁?老道知道小白鞋叫春秀,点着头说:那也是个好人家的闺女呀!

这天,白乐为到小白鞋家过夜。白乐为多喝了几口,走到山溪边酒往上涌。二虎在溪上叠起小坝,用细网捉鱼,沙钻子炖豆腐是难得的美味。二虎不认识白乐为,也不知道白乐为和春秀的勾搭,看见白乐为呕吐,二虎没心没肺地笑了一声。

白乐为第二天要离开小白鞋的温柔乡,发现挂在自己腰上的匣子枪不见了。白乐为吓醒了宿酒,央告小白鞋不要和自己开玩笑。小白鞋说,头天晚上他来的时候,就看见枪套子是空的,还以为他是故意没有带着家什儿。白乐为不说话了,坐在小白鞋的炕边上想辙。后边的山里就活跃着赵尚志的抗联部队,日本人忌讳谁丢枪。不分青红皂白,就可以打你个反满抗日。小白鞋凑到白乐为身边,矮着声说:以后你别过来了,我也是要脸的人,不能总让人戳脊梁。白乐为摆弄着空枪套,往回追溯昨天的脚印儿,听小白鞋这话,冷着声问:你是不是有人了。小白鞋没有惧怕,老实地告诉他,就是新来的邻居二虎。白乐为不屑地哼了一声,想起头天晚上看着抓鱼的二虎。白乐为一片空白的脑子里,突然出现二虎在溪水边嬉笑的脸,他把空枪套用力往炕上一摔——就是他了!

二虎被抓进镇警察所,罪名是盗窃枪支资助抗联。抓他的时候,他正在细网中起鱼。这一网鱼格外多,小手指粗细的沙钻子,蛇一样扭结在一起。二虎被铐在警察所的窗框上,警察所的食堂里炖着沙钻子豆腐。伪警察折磨二虎三日,人已经奄奄一息,一块门板把他抬回石庙子。

静玄去看望义子二虎。二虎不服,挣扎着对静玄说:干爹,阳间都是他们说了算,我要去告阴状。静玄看着干儿子惨白的脸:孩子,告阴状可没有回来的。我死也要告,告他们屈打成招。静玄打了个咳声:阴间阳世官司都不好打呀!静玄给二虎画了符,烧化了让二虎就着老酒吞服。二虎喝了符酒,眼珠子锃亮,瞅着石庙棚顶的八卦图,神情有说不出的亢奋。当天晚上,二虎去了阴间,到阴间去告状。二虎的尸身停在石庙的正堂。

三天后,白乐为被人发现死在山溪边。白乐为的脸淹没在溪水里,招摇的头发像一丛沙钻子鱼。白乐为身上无伤,嘴角流着淡淡的血沫子,被一丛丛的沙钻子鱼当了美味。王大高兴地带着两个猪蹄子,找静玄老道喝酒。夜色暗淡,棋盘上的格子模糊成一张细网。二虎的尸体躺在石庙正堂,阴状的胜诉让王大觉得二虎还活着,活在另一个空间,因此心思上少了悲伤。静玄老道说:王大兄弟,别高兴太早,对方在阴间的势力强大,会让我们去做证。王大抿了口酒:去就去,省得二虎人单势孤。

王大在山边开田,耳根子后面盯上一只草爬子。草爬子被静玄用香头儿点下来,在王大耳后留一个红红的洞。山里人被草爬子叮,都不能用手揪。用手揪死草爬子,脑袋还留在身体里。王大随后高烧,昏迷,嚷着要去作证。几天之后,王大死于热病,埋在山边的荒地隔子。又过几天,村里人没有看见老道出现,到庙里探问,发现老道已经坐化在庙中。村里人相信,王大和静玄都是去阴间作证了。静玄本来可以还阳,但是警察所急着化了他的肉身。静玄的魂魄找不到肉身,至今还在石庙子附近游荡。

后来有很多说法。有的说小白鞋相中了身强力壮的二虎,想要改弦易辙,白乐为借故弄死了二虎。静玄给二虎喝的符,不过是治疗内伤的草药。有的说石庙子是抗联的联络站,白乐为来往于石庙子,影响了抗联的活动,所以抗联借着他整死二虎的民愤,处理了这个反动警察。现代医生辟谣证明,王大可能死于森林脑炎,而静玄是年事过高无疾而终。村里人说小庙虽然没了香火,但静玄还在,小庙还灵。就是现在村里人争吵赌咒,都爱说到小庙告阴状。理亏的一方,不敢接告阴状这茬儿。

小庙最后的传奇在“文化大革命”那会儿。镇里有人到这“破四旧”,在庙里埋了很多炸药,结果只炸出一块碎石,飞到五十米外的人堆儿,把张罗“破四旧”的那个东西,右眼当场打瞎。

如今夜深人静,仍有人听见石庙前的棋盘上,有清脆的棋子落盘的声音。

作者简介:张育新,1964年出生,黑龙江双城市人。1984年毕业于阿城师范,当过教师、机关干事,现为哈尔滨日报报业集团主任记者,作协黑龙江分会会员。

上世纪80年代开始从事业余创作,出版发表各类作品200余万字。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古河道》、长篇散文《金长城之旅》(合作)、文集《活回去一次》、诗集《橄榄岁月》等。《古河道》获哈尔滨天鹅文艺大奖二等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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