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过年

2009-05-13 08:06付德芳
小说林 2009年6期
关键词:秋阳小美豆豆

刚过百天,豆豆的小脑袋就能挺起来了。

外婆兰英就把她竖在怀里,指着墙上的一张彩色照片说,这是爸爸,听没听见?他是你爸爸。照片上的爸爸穿西服,系领带,戴副近视镜。

小脑袋东看西看,眼睛里面充满了好奇。这个小脑袋的五官很周正,只是眼睛小一些,并且单眼皮。

豆豆的母亲小美说,眼睛小没关系,以后上医院来一刀。

豆豆的父亲秋阳说,你敢。说这话时他正在日本大阪攻读博士学位,做事严谨的他崇尚自然真实。

小美说,眼睛小嫁不出去。

秋阳说,滚你的,少念咒。

每一次的越洋电话之后,秋阳都要及时打开手提电脑,最新的,也是刚刚传过去的豆豆的照片就出现在电子信箱里。这个尚未谋面的女儿就一次次地让他看不够。数一数,已经有几十张照片了,一张一个样儿,每一张的姿态都各不相同。

这一天,秋阳又把电话打过来,简单地互报平安之后,电话的内容就开始发生了变化。小美说,你干啥呢?秋阳说,你猜。小美说,还能干啥,灯红酒绿呗。秋阳说,对,再猜。小美说,一边一个。秋阳说,不对,是一边两个。小美说,呸,博士也这样呀。秋阳说,对呀,博士也是人呀。小美说,我才不在乎呢,反正你得弄一辆丰田回来。

这时候兰英大声说,小美你快过来。

小美就紧张地跑过去。兰英说,快看,豆豆是双眼皮了。

豆豆正在澡盆里面洗澡,小手一拍一拍的,溅起的水花落在脸蛋上,她的小眼睛就眯一下,再眯一下,兴致高涨的样子。

电话并没有略掉,秋阳的心已经悬起来,岳母的惊叫让他预感不妙。还好,小美很快就拿起了电话,你猜怎么了?秋阳说,别贫了,快告诉我。小美说,等一会儿你打开电脑就知道了。

小美要给丈夫一个惊喜。她传过去的照片是女儿的眼睛的特写。结果女儿的眼睛却还是单眼皮。她就问母亲,咋又变回去了呢?

母亲说,等水膘下去了就双眼皮了。这么大的孩子都是水膘。

下雨了。下雨的时候秋阳愿意到校园里面走一走,放松一下紧张的神经。伞是公共的,挂在露天的地方,随便用,然后归还在公共场合即可。这时候的秋阳一准是想念豆豆,一准是计算着回国的日子。

小美也走在雨街深处,她步履匆匆,远没有秋阳那般从容。八小时之外她几乎把全部精力都扑在女儿身上了。

刚进屋,兰英就冲她勾手,还抿嘴笑。小美莫名地乐,问,啥好事?兰英就把小美引到客厅里,问怀里的豆豆,爸爸呢?爸爸在哪儿?豆豆的小眼睛就在墙上找,还用小手一指。屋子里就爆出了笑声。小美还把豆豆举过头顶,转两圈儿,豆豆反倒吓哭了。

兰英偶尔把豆豆带到休闲广场上去。这时候的豆豆乐意在茸茸草地上尽兴地爬动。兰英席地而坐,仿佛是大本营,召唤着豆豆爬回来一趟,再爬回来一趟。寥寥的还有几个孩子,或抱、或走、或跑,均由长辈呵护着。兰英冷丁听见一连串她听不懂的对话,循声看去,有个女人正在与一个孩子倾心交流。她的脸不由地红了,没敢再看那个女人。豆豆爬到那个女人跟前时,那个女人把一支圆珠笔、一朵野花、一个水蜜桃摆到草地上,验证豆豆的兴趣。当圆珠笔被豆豆生疏地拿了起来时,这个女人大声对兰英说,你是她家的保姆吗?兰英没说话,尴尬地笑笑。女人竟然来到兰英跟前说,她父母是哪个专业的?这孩子长大错不了。兰英说,是错不了,她爸是博士。女人说,她多大了?兰英说,九个多月了。女人说,冒话了吧?兰英说,冒话了,就会叫奶奶。女人说,她挺会来事的,知道你辛苦,就甜乎你。兰英说,这孩子是我带大的,跟我比跟她妈亲,夜里让我搂着睡。女人说,你算是功臣了,她奶奶都得感激你。

冬天到了。

下过一场雪,窗外洁白而宁静。豆豆站在窗台上,对外面那童话般的世界很是好奇,就用小手在玻璃上一指一指,只是还不会用语言表达。兰英说,姥姥问你,爸爸长得啥样?能不能记住?豆豆就朝墙上瞅,奇怪的是,墙上的爸爸消失了,消失就消失,她就重又瞅外面。外面的雪地上有麻雀蹦跳,有野猫箭一般蹿过,一阵风吹过,雪末儿从枝头上飘落,零零碎碎的,闪着光亮。兰英说,一会儿你爸就回来了,这次回来就再也不走了。正说着,就见一辆面包车从休闲广场穿过。兰英一下子兴奋起来,指着那辆车说,快看,你爸在车里呢。

重逢在即。

豆豆站着。秋阳蹲着。兰英说,他是爸爸。快跟爸爸亲亲。豆豆反倒蹒跚地朝另间屋里走,停下时仰脸朝墙上瞅——相框已经拿掉了,墙上变得平展展的。兰英说,往这瞅,墙上的爸爸下来了。秋阳逗趣地说,还是单眼皮呀!屋里的人都笑了。有人说,单眼皮金贵,如今满大街都是双眼皮。

不知什么时候,兰英悄悄躲进了厨房。

为了迎接秋阳归来,小美给她买件名牌羊绒衫,领她到美发店焗油,一连十几天还给她涂眼霜,这样一来,她显得年轻了许多。那一刻,她欣赏镜子里的自己,感受着有生以来难得的好心情。

久别一聚带给人们的喜悦一股脑儿地传进了厨房。那是朋友间、同学间、同事间、夫妇间一阵又一阵的笑声。不知怎么,兰英暗自说,该撤了。虽然这么说,却有几分留恋让她心里发酸,毕竟跟外孙女朝夕相处已经一年多了。这个小眼睛的小丫头已经让她割舍不下了。兰英的家在城乡结合的地方,她的两个女儿大美和小美就是在那个地方出生并长大的。几十年过去,她已经习惯了那个地方新鲜的空气、坦荡的田野、房前屋后的几畦菜园以及两棵沙果树。若不是豆豆需要她照看,她绝不肯离开那个地方。她的丈夫更是留恋那个地方,豆豆都三个月了,她才终于把丈夫鼓动来。她在电话中说,你赶紧来吧,城里的孩子金贵,睡觉时都得有大人看着。厨房隔壁是间小卧室。那是她和丈夫这一年多来同床共枕的地方。现在她听见丈夫在小卧室里压抑地咳嗽。今天早上,小美让他换件羊毛衫,那是女儿特意为他买的。他却说我不换,我平时啥样今天还啥样。小美说,为你姑爷穿上还不行吗?兰英说,别犯倔了,咱得替姑娘长脸。

兰英并没有撤。

客人散尽以后,豆豆张开胳膊叫兰英抱。兰英说,叫爸爸抱吧,外婆该撤了。豆豆不懂什么是撤,胳膊执意地张着,不动摇。秋阳说,哪能撤呢?为啥呀?兰英说,孩子该受教育了,我会耽误她的。秋阳不以为然地一笑,她才会冒话就受教育,累死她呀。豆豆,快跟外婆贴脸去。豆豆就急切地走,跌了跤,立刻被兰英抱起来。这一刻,兰英心里很受用,并且充满了感激。是的,是充满感激,因为她内心深处是希望秋阳把她留下来。

这一天,电话响了。豆豆抢先拿起电话。秋阳在电话里说,叫爸爸。豆豆就叫声爸爸。电话不拢音,站在一旁的兰英听得真切。秋阳说,大点儿声,再叫一遍。豆豆又叫一遍。秋阳说,听姥姥话,不许出去。豆豆“嗯哪”一声。秋阳很吃惊,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豆豆反倒不敢说了,就把电话放下了。她的屁股上吊着一片卫生巾,随着走路忽扇着。兰英好气又好笑,拿掉卫生巾给她看,板起脸说,小孩子不许动这个。豆豆说,动。兰英说,动就打屁股。豆豆从抽屉里又拿出一片,兰英一把夺过去,不许动就是不许动。豆豆说,动。兰英就把她按在床上,拍她屁股一下,还动不动了?还动还打屁股。豆豆“嗯哪”一声。这很侉的乡音让兰英怔住,一会儿又问,你还听不听话了?豆豆又“嗯哪”一声。

一种说不出来的感受让兰英心里发空。于是,她在电话中跟小美说,我的颈椎犯了,怕是不能照看孩子了,你得找个人替我。其实她并没有说谎,这些年颈椎的隐痛一直伴随着她,只是她能忍,而且乐观。

第二天早上,兰英随同丈夫果然走了。

小美不仅给父母截了车,还预付了车钱。

秋阳没有送客。他昨天晚上没回来。这一夜,兰英久久没能入睡,心里的某个地方被敏感地触及了。她以为女儿能自作主张挽留她,哪怕表面上敷衍一下。结果却没有敷衍。

让出租车上哪呢?

临近年根儿了。远在郊区的家已经一年多断了烟火,过冬的柴火一丁点儿没有,窗缝没糊,过年的东西也没有准备。

丈夫说,干脆上医院,先治治颈椎。

兰英说,要不,咱去看看大美?然后再……

丈夫打断了她的话,不去。就去医院。

大美是小美的胞姐,虽说也嫁到了城里,也曾有了一份稳定的工作,但如今却遭遇了下岗。兰英所以要去看看大美,是想给大美送俩钱去。快过年了,她不忍心叫大美在地摊儿上挨冻受累。但是丈夫的口气很坚决,不容违背,她就没敢坚持。

在医院住了七天。兰英的颈椎得到了明显缓解。实际,本可以不住院,但丈夫执意让她住院。他对兰英说,眼下什么最重要?你的颈椎最重要。咱俩得多活几年。

第八天是出院的日子。兰英说,你说怪不怪,我谁都不想,就是想豆豆。那个小家伙把我的魂儿给抓去了。

丈夫说,那就去看看她,然后再回去。

兰英又有些后悔了,说,我真发贱。不去了,哪儿都不去了。她说话的语气有些恼恨的意味在里面。

丈夫说,倒是去不去?说准了。回去了咱可再也不出来了。

犹豫了一下,还是驱车去了。

见到姥姥、姥爷时豆豆愣了一下,即陌生又熟悉的样子,但很快就咧嘴笑了,也轻易地让姥姥抱在了怀里。

秋阳也抓紧赶回来了,热情地给二老敬烟、倒茶。小美还给兰英拿个酸奶。兰英说,那是孩子喝的,我不喝。豆豆就接过去把酸奶喝了,喝完后还揭掉杯盖,伸出小舌头朝杯盖上的奶油舔一舔,这是兰英给她养成的习惯。这让兰英笑得开心,抱起豆豆咬她脸蛋一下。豆豆也笑得咯咯的。秋阳说,别叫姥姥抱着了,姥姥脖子疼。兰英说,捏咕好了,不疼了。秋阳说,那也下来吧,叫姥姥歇歇。兰英一下子感到了生分。过去她给豆豆煮水饺时,厨房、卧室两边跑,主人似的,两不耽误。现在她却为难了,到底是歇着?还是……豆豆自顾从兰英怀里下来了,紧接着拿出一个纸盒子,再把纸盒里的东西倒在地上。那些东西花花绿绿的,很缭乱。豆豆在里面找出一张扑克大小的纸片摆在地上,又接二连三地摆了一排。小美说,不行,按着顺序摆,弄乱了重摆,叫你摆啥就摆啥。豆豆就神情大振,脸蛋竟红扑扑的。小美说五,她就把五摆在地上。无论叫她摆几,她都摆得准确无误。兰英说,我的外孙女不是成精了吗?跟谁学的?小美说,也没跟谁学,就是请个阿姨。接着,大声说,周姐,你过来。周姐马上就过来了,有点儿腼腆。小美说,这是我妈我爸。周姐点下头,又朝兰英笑笑。小美说,你给豆豆放张碟,豆豆爱跳舞的那张。很快,影像和歌曲就同时出现在荧光屏里。豆豆就情不自禁地扭动起胳膊来,双腿还蹦 着,很生疏,也不协调,但是很陶醉。

豆豆周围的几个人都看着她,脸上盈着笑意。

厨房隔壁的小卧室依然腾出来给他俩睡。

小卧室里没有太大变化,只是多个旅行箱,想必是周姐带来的。

躺下以后,兰英久久没睡着。丈夫也毫无困意。兰英说,打开电视吧,看看就困了。丈夫说,不想看,没啥好电视。兰英说,净瞎说,都快过年了,还没有好电视?丈夫说,你说有你就看,反正我不看。

夜里,兰英去卫生间时看见客厅的地板上睡着两个人,仔细一看,是女儿和女婿。回来后她扒拉丈夫,你去客厅看看,看看是不是他俩。丈夫被扒拉醒了,有些烦,我不撒尿。兰英有些来气了,但压低声音说,让你看看是不是他俩。丈夫就去客厅了,回来时说是他俩。

毫不犹豫,他俩立刻决定离开这里,怕弄出动静,赤足走在地板上,在门外穿袜子穿鞋,楼道里的感应灯倏地灭了,他俩都没有跺下脚。

这座城市还沉睡在梦里,现代化的高楼里面几乎没有灯光。

很冷。很静。

有辆出租车在他俩旁边欲停欲行的样子,见他俩不理睬,“嗖”地驶远。

日头高照时分,他俩从长途客车下来了。

这里本不是站台,却又随人心愿地成为站台。像是淡忘了这里,分辨一下,才确认了家的方位——那里静悄悄,有淡淡的炊烟在房顶上飘散。天蓝。云白。冷丁传来一声遥远的狗叫,又传来一声,接着还有一个“二踢脚”升上天。

他俩的心随之颤了一下,于是就朝狗叫的也是“二踢脚”炸响的地方走去。

作者简介:付德芳,黑龙江人。多年来,发表小说、随笔、纪实文学、影视剧本百余万字。现在《北方文学》杂志社做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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