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国庆长假,我又回到老家——那座最少有两千年历史的古城寻旧。结果是无奈和茫然的,也是兴奋和喜悦的。
如今,这座古城的“古”只体现在历史记载上了。现实的城已是一座崭新、宏伟、博大、繁荣的现代化都市。有些所谓的“古”,比如说“舜”汲过水的井,“秦琼”拴过马的树,“李清照”净过面的泉,都早已名不副实了。就连古城的基本象征比如城墙、城楼、钟鼓楼等也半点儿遗迹无存。
我自“呱呱坠地”一直生活到“弱冠之年”的那条老街,现今也已改成两侧高楼林立、流光溢彩的通衢大道。三年前,我曾携友到此寻旧,友之女公子曾幽默地打嘲说:怪不得赵叔如此了得,原来是“苦大仇深”呀!这孩子十分惊讶:在这么座著名的大城市中居然还有这么一条陈旧不堪、老掉了渣儿的古街。而当时我心中的喜悦却正在于此。近半个世纪了,我的老街还是原汁原味儿地保留着。我的旧居虽已几易其主,却仍然保留着那座一丈多高的门楼,门楼前那棵我和小伙伴们常常转圈儿的老槐树,依然枝繁叶茂。可惜的是我家的前院后院都盖成了房子。花草果树、葡萄架早已荡然无存。最可惜的是我家那盆水旱盆景再也打听不到去处了。
面对着这冲击眼球的“现代风貌”,我真得为今天生活在这条老街上的年轻后生们庆幸和喜悦,这可是半个世纪前我那一代人连做梦都没想到的好光景呀!然我心中却又浮起一阵茫然和痛楚,因为我来这里要寻的梦不应是这般。
茫然中的我长久呆呆地站在街口,“现代化”渐渐在眼中模糊起来,万千的思绪如同珍珠泉的泉水,晶莹的水珠开始一滴一滴往外蹦……
一 盆景
忽地,汽车的刹车声打断了我的思绪。表弟从停下的“大别克”中走出来,大声地喊:“表哥,快上车,去明湖公园看盆景展。”表弟那双大眼里此刻放着光,分明是告诉我“有戏”。
金秋时节的明湖公园本来就风情万般,接近黄昏时刻愈是分外娇娆,夕阳把公园的花草树木、楼台亭阁统统抹上橘红色,把百顷碧水、千层波涛点燃成火海。更壮观的是阳光居然把城西北的白马山整个倒映在湖面上,原本黛青色的山,此刻完全变成了一匹飞奔在水面上的火龙驹。万千游客身临此境,饱览胜景,震耳的喝彩声,啧啧的惊叹声汇成一曲壮丽的交响乐。
而此时的我,已无心品味美景,心往的是表弟刚才告诉我的,这里正在举办全国盆景展。
公园西北角的宜园,错落有致地安放着诸多奇山怪石,造化成一处中国名山胜景的微缩景观。而今,又平添了千余盆精致盆景,分明是这微缩景观的再微缩。据展会引导小姐介绍,这届盆景展恰逢国庆、中秋两节,征集来的盆景无论是数量和质量都是空前的。作品囊括了我国岭南派、川派、扬派、苏派、海派五大流派和鲁、浙、徽等新流派的上乘之作,还有来自日本、韩国、东南亚诸国的精品,可谓美不胜收。
而此时的我并无暇细听引导员的讲解,而是就着表弟的指引,直奔心中的目标,一盆超大型水旱盆景而去。其实,钟情此盆景者并非我一人,那盆盆景早已被诸多观赏者包围起来。待表弟把人墙分开一道缝,心中的目标便映入我的眼帘,那安置在一平方米多的紫红色木架上,黑褐色长圆形托盘中的水旱盆景不正是我的向往吗?像!这是我的第一感觉。我拼命地挤到盆景前,几乎是跪在地上观赏这盆景,那盆里长满苔藓青绿色的山,那围绕山前的明湖一样的水,那水中如同行进般的画舫船,那湖岸边飞檐斗拱的大戏台,都是我心中的模样。我赶忙掏出背包里的放大镜,对着那船、那戏台仔细地辨认,仔细到一微米、一微米地放大,我终于看清了画舫船一侧门楣上和戏台一侧亭柱上闪光的小金粒。那是微雕在船门上和亭柱的两幅楹联,船是一侧朝人,仅显示出楹联的上半联:“赵钱孙李百家姓赵氏原本是魁首”;而戏台也只有一侧的柱子按视觉角度能显示出半幅楹联,是下半联:“舞台小天地演人间故事”。
我突然觉得视线模糊了,泪水如泉涌上来,两只手抖个不停,一屁股坐在盆景前,如同神经错乱般的不住嘴地叨咕:“是它,是它,是我们家的……”观盆景的游客们懵了,哪里跑来这么个疯老头儿?谁陪着来的?还不快送医院呀?这时,一位身穿对襟中式便装的中年男子和蔼地对观众们说:“老人家可能突发老病,大家帮帮忙先散开一点儿。”说着又示意我表弟把我架起来,随即将嘴贴到我耳旁细声地说:“大叔,我就是这盆景的主人,咱们到前边的茶座拉拉吧!”
我死命盯着那盆景不肯走,中年人会意地笑了,并用手指着盆景后边的两位保安员,说:“大叔,您放心,展品是一级保护,有专人看管,我们放心走就是。”
坐到茶座,中年人问我:“老人家,您能说出那微雕楹联的另外半联吗?”我答曰:“船上的下半联是‘东西南北买卖家东园自然领军;戏台的上半联是‘天下大舞台奏时代鼓点对吗?”我话音一落,中年人赶忙站起来深鞠一躬,声音略带哽咽地说:“赵叔叔,我可把你等来了!”
我惊愕地问:“小伙子,你是?”
“我姓吴,吴大夫的儿子,你认识我爸爸的,可这盆景是我爷爷的,是我爷爷当年特为府上的前辈制作的。但盆景怎么又回到我家,详细我也说不上来,只知道我爷爷特意留下遗嘱,让完璧归赵。不过,赵叔叔,您带证物来没有?”
我默默地从背包中取出一个精致的皮盒子,掏出两幅红木镇尺,两幅镇尺上镌刻的正是盆景中船上的和戏台上的楹联。镇尺上的字体和盆景中微雕的字体酷似,均是仿米芾体的行草,大小两幅字同出一人之手,毫无疑问。
那盆景的持有者接过镇尺,也借过我的放大镜看镇尺上字尾的印章,印章虽然也是雕刻上去的,但也涂上了上好的印泥,如同印在宣纸上一样。中年人分明是看清了这印章是谁的,放下镇尺,拉起我的手居然哭出声来。
我真的觉得神情恍惚起来,恍惚中“过去”渐次回到眼前,就像大舞台的幕布一样,徐徐开启……
二 中秋节
我对中秋节的记忆尤其深刻,因为我奶奶的生日恰巧就是农历八月十五。
太小的时候,也记不清哪天是哪天,反正就觉得凡是奶奶过生日那天,就是俺那条街最热闹的时候。总觉得长长的老街上都在过生日。老街外头的大街小巷,家家户户都在过生日。大人们拿着大包、小包的走这家、进那家的。手里拿着月饼、糖果、葡萄、石榴的小孩儿们三五成堆的你馋我,我馋你,然后是月饼换蛋糕、葡萄换苹果,再然后是你抢我的,我夺你的,再然后是你抓破了我的胳膊,我挠破了你的脸,再然后便是哭、躺到地上打滚儿……
但当我或我弟弟赶过来时,哭闹声立马就能打住。因为,我们手里拿着的是那些“小幺子”们现在没有,平常也很难吃到的“长寿糕”;还因为我们会领他们一大拨都到我家后院吃和玩。
于是“幺子”们前呼后应地从我家后院的木栅栏上爬过去或钻过去。直奔院里那些高自己一头的大缸,踩着花盆,踩着板凳,实在没啥踩的,就一个趴在地上,另一个踩着他的后背扒到缸沿。哇!满缸里都是好吃的果子,满缸里都是花花绿绿的点心盒子……
眨眼儿的工夫,几个大缸上层的点心盒子全被撕烂了。月饼没人稀罕,就是要找那长长的、白白的、粘满糖末儿的“长寿糕”,就是要找那方方的、黄黄的、一个粒一个粒粘在一起的“萨其玛”,就是要找那咬一口就甜死人的“伊拉克”蜜枣,就是要找那不等吃、就香个跟头的“哈尔滨红肠”,就是要找……
我们这些小孩子横作乱闹的时候,奶奶有时也就在院中的一个藤椅上坐着。她老人家双目失明,听力却完好。常来我家的这些小家伙儿,无论谁咳嗽一声,老人家就能叫出他(她)的名字。今儿,老人家穿得特别的“显花”,大红底团花夹袄,藏青色的肥大的夹裤,扎着酱紫色的腿带,连青布鞋的包头和鞋帮上都绣着花;头上戴一顶黑天鹅绒的无檐帽,帽子的正脸上嵌一块青绿色的玉。而她手里则是老人家天天用的那乌木杆、翡翠嘴、铜烟锅的大烟袋。幺子们一看到奶奶这种打扮,都小声细气地喊“地主婆”。奶奶不生气,嗞嗞地吸她的烟,开心的笑把脸上的皱纹拧成了花。
呼地,在我家帮工的四堂叔走到后院,大声一咳嗽,就把我这些小伙伴们吓得都趴在地上不敢动了。他细声对奶奶说:“客齐了,您老人家到堂屋去吧,大家要给您拜寿了。”奶奶没动,也没反应,仍旧“嗞嗞”地吸她的大烟袋。我爹这时又赶过来,问:“怎么还不动呀?”奶奶这才在四叔的搀扶下站起来,往前边走。刚走两步又回头对我们这帮小孩说:“孩子们,到前边看热闹去,回头再来抢吃的。”爹瞅一眼我们这些满手黏糊糊,满脸点心渣的家伙,对奶奶说:“都是你老人家惯的!”
拜寿典礼开始了,我家大立钟的指针恰好指在十点五十八分,因为那天是奶奶五十八岁大寿。奶奶坐在堂屋正中那把红木大靠椅上,她旁边站着唱礼的二大爷。二大爷是我亲大爷的拜把子兄弟,曾是新新舞台唱红过的角,嗓子特好。而我伯父,也就是我亲大爷,我爸爸及我家五服之内的伯伯、叔叔及他们那些拜过把子的兄弟们都跪在堂屋的前面,后面跪着的是我和弟弟及与我们同族的哥哥、弟弟们,这跪拜的队伍一直延伸到前院的大门口,还不包括我母亲、我姑母等女眷,女眷只能跪到两侧。
我家门口的老街两侧停着两长溜带篷的洋车,多是来贺寿的亲属宾客们的专车。偶尔会有一两辆轿车或吉普车开过来,但没等街上的人正眼欣赏一下,就开走了。坐这车来的或是政府官员或是唱戏的老板。听妈说:“他们过来也就是点个卯,走个形式而已。政府官员是冲着你爹公私合营是带头合营,又是带头放弃利息的模范,角儿们是冲着你大爷不但能唱两口,又大把钱赞助演艺界的大票友来的。”
拜寿也和唱一出戏差不多,三拜九叩那是少不了的,有当场赞礼、致词讲得好的,不仅引起堂屋内的人喝彩,也带起院外及老街上驻足的人们的喝彩。拜寿典礼愈接近尾声,街上的人聚集的愈多。因为,街坊们都知道,拜寿礼完结后,我伯父这帮穿长袍马褂的朋友和我爹那帮穿中山装或西装革履的新派人物都将去老街外面的“东园”宴会去。从不去宴会的奶奶会给留守的四堂叔说:“散财去吧!”于是,后院里那些一包包的果子、糕点便一份一份地送给了我家大门楼那些排了一上午队的街坊们,也包括从城里各处赶来的“盲流”们。
老街这工夫最具有“过节”的味儿!
晚上,我们家是不在老街上过节的。先是去新新舞台听戏。奶奶每次都是勉强去的,她老人家边听边瞌睡。我们这些小幺子们就是吃,反正桌子上有的是瓜果李桃、花生、瓜子、栗子、蜜饯。听完戏自然是到大明湖乘画舫船赏月。月在中天分外明,人在湖面乐逍遥。亲朋们多在品茶、饮酒、神侃,而伯父则在船头与琴师一唱一和,往往一句“我正在城头观光景……”就能引起诸多泛舟赏月者的喝彩声。而我不一会儿就迷迷糊糊的进入梦中。
三 半碗稀粥
大概是十岁那年,我觉得突然懂事了。也许是因为已上了三年学,受了教育,学会了“社会主义好”、“勤俭是个好法宝”等革命歌曲,而且唱到哪就做到哪儿。先是要求伯父和父亲把堂屋正中的那些山呀、水呀的发黄的旧画摘下来,挂上了“七个伟人”的大照片,因为学校教室里就是挂着七伟人的照片。父亲支持我的想法,伯父也没反对,尽管他看着家里的帮工往下摘古画时表现得很不忍。接下来就是要求我母亲给我们做一件带补丁的衣服,因为学校里许多同学甚至有的老师都穿补丁衣服,我再也不穿新衣服和皮鞋上学去了。
懂事的第二个例证是,我感觉到现实生活中一切都像变戏法一样,眨眼工夫就物是人非。先是我们学的课本中的字,转眼间就从繁体字变成了简体字,拼音也改成外国字母般的汉语拼音;接着感觉到我家那条平常很肃静的老街,突然热火朝天起来,常不常的就有许多戴红袖标的人在街头合唱,还举着大喇叭号召“除四害、讲卫生、消灭麻雀”,又号召各家各户捐献旧铜、旧铁,支援“大炼钢铁”,积极参加“大跃进”。于是,我家也包括那条老街上所有人家的铜盆、铁炉甚至窗户上的铁护栏都捐出去了。
感受最深的还是自己家的变:我家雇用了多年的两辆“洋车”没有了,因为拉车的参加了什么合作社,为人民服务不侍候个别人了,而且随着“大炼钢铁”的需要,“洋车”改成了长板三轮车,拉洋车的蹬三轮干社会主义去了。我家私营的“东园”饭庄,前些年“公私合营”了,一眨眼又变成国营的“跃进食堂”,伯父这位大掌柜的变成了大厨,父亲干脆追着“大跃进”的潮流立志去当炼钢工人去。
有一天晚上,我在睡梦中被争吵声吵醒,一翻身坐起来发现母亲也已醒来,而且在流泪。她示意我不要出声,继续睡觉。我又躺进被窝,但睡不着,清楚地听到伯父在埋怨父亲当初不该积极参加公私合营,现在更不该去当什么炼钢工人。但父亲不住地为自己分辩,其中有句话让我当时记住了,而且牢记到现在,也许会牢记终生。父亲的话着重点是:咱是穷苦农民出身,在农村吃不饱饭,到城里打工还是吃不饱饭,好容易开个饭馆挣几个钱,还不是让国民党的残兵都抢走了。是共产党、解放军解放了咱们,是政府用银行贷款让咱们的买卖重新干起来,咱就得感共产党的恩,跟共产党。伯父不再大声吵了,显然对我爹的这些话是同意的。接下来,爹对伯父说:“哥,咱哥俩反正是两手空空从乡下进城的,大不了再两手空空回乡下去。”老哥俩不再吵了,我和妈也就都睡着了。
这事没过两天,就是国庆十周年大庆了。我爹对我说,国庆后他就要上工厂上班了,想趁国庆节期间带我回趟老家。我乐坏了,老家什么样呀?说是伯父曾带我回去过,可那时我才三岁,狗屁不懂,吗也没记住。
回老家要坐三个多小时的火车,那年头火车可没有大跃进的速度,三个多小时也就是能跑一百多公里。一路上,我大概问了一百多次“怎么还不到呀”。
吃罢午饭走的,太阳西沉了才到大汶口车站。大汶口虽然是中国文化的发祥地,但那时也就是一个三等小站,站台又窄又短。老家接站的人多,站了满满一站台。
领头来接站的是村支书老董大娘,原在我家帮过工的四叔等也都来了。站外是她们带来的三挂大马车,赶车的也都是本家的兄弟。父亲问老董大娘:“这都是谁家的车呀?”
“谁家的?公家的,大队的。如今都人民公社了,社会主义了,还问谁家的,亏你还是先进工商者呢!”
老董大娘嘲笑我爹后,爽朗地大笑起来。那笑声在秋天的原野中显得格外响亮。
在老家住了三天,我一直都觉得过瘾。吃得好就别说了,天上的大雁,水里的鱼,树上的柿子和山楂,地里的花生可劲儿的吃,特别是跟四堂叔撑着船拿大网到河里捕鱼,真是刺激。那时,汶河是那么的宽,水又是那样清,河两岸细沙土像松软的地毯,河两边的芦苇丛一片连一片,野鸭子和大雁在芦苇丛中飞进飞出,河堤下大片的山楂树、柿子树,堤岸边是高大的白杨树,那光景比我看过的电影里的风景美多了。
我爹每天晚上都要和老家的老少爷们儿拉呱到深夜。他啥时候回来我不知道,反正有五奶奶陪着我。五奶奶是爹的亲婶子,是个孤寡老人,听说五爷爷是打日本鬼子时牺牲的,五奶奶还带着老董大娘给八路军抬过担架,因而是军属,又是功臣,在村里挺受敬重的。大队部就设在她家堂屋里,老董大娘和支部的领导就在这里办公。因为我们来了,大队部才临时挪到别的地方。
快走的那天早晨,爹边吃早饭边问五奶奶:“为啥大家对老董这么大意见?”五奶奶不回答,爹又问了一次,五奶奶还是不回答。气得爹一下把屋门推开了,恰巧一阵风刮过来,把外边的尘土刮进我的粥碗里,我顺手就把那半碗粥泼在了地上。五奶奶很不高兴地说:“这孩子怎么糟蹋粮食,这粮食是命呀!”我爹正在火头上,回手打了我一巴掌。这下五奶奶也火了,呼地站起来,指着我爹说:“老二,你回家就是歇两天,管那么多事干啥?群众里对她老董有意见,那可不是冲着老董。当年翻身分的地都归公了,家里做饭的家什儿都拿去炼钢铁去了,劳力们都得上食堂吃饭,又吃不饱,能没意见吗?那是老董定的规矩吗?”
待我和爹走的时候,是老董大娘自己赶着马车送我们。她指着河两岸的山楂林、柿子林和堤上的杨树给爹说:“公社让把树都砍了,送到炼钢厂去当柴火,劳力们也抽走了一半去炼铁,村里人谁愿意呀?他们就知道恨我,可我恨谁呢?”
临上火车时,老董大娘把一大包一大包的东西递给爹和我,说:“下回来还没准儿有没有东西给你们吃呢。”并拉着我的手说:“大侄子,你五奶奶的话可得记着,不能浪费粮食,哪怕是半碗粥,那可真的是农民的命呀!”
火车开了,我们和老家的亲人们招手,我看车下的人和车上的我爹都流着眼泪。
四 最怕十三
我这一辈子最怕“十三”,原因是十三岁那年,我、我们家、我家住的那条老街都进入了悲惨世界。
好像比那早一年,粮食按定量供应了。不只是粮食,食用油、肉、鸡蛋、豆腐甚至连酱油、醋都要凭票、凭证,而且定量很低。街上饭馆子也包括我们家被国营了的那家饭庄都快开不下去了,因为难做无米之炊。
我家一开始还过得去,因为家里有老底,字画、瓷器、皮货、绸缎都可以变卖换钱去买高价粮油、蛋、肉,或直接拿到郊区农村去换吃的。不出一年就连存的“袁大头”都变卖完了,偏偏老家的亲属又三五成群地赶来,他们说:“连地瓜秧、树叶子都吃不上了。”伯父和我爹既要顾着自己家七八口人,又得帮着乡下来的亲属们,逼得没辙了,把我家的后院连同后院的四间房子贱卖出去,换成吃的,也吃了不到半年。
奶奶终因营养不良,病倒不起,临走的那天上午突然就精神了一阵,说想抽袋烟。奶奶好久都不抽烟了,因为烟也凭票供应,而领到的几张烟票又可以换点儿吃的,奶奶就把烟戒了。妈赶忙又在柜里把奶奶的烟袋拿出来,伯父从几个陈年茶叶筒中倒出一撮茶叶末儿,给奶奶装到烟袋锅中,我爹赶紧把这茶叶末儿点着,奶奶使劲儿吸了一口,一股茶香随即在空中飘荡。但茶叶毕竟不是烟丝,很快就灭了。我爹再次把火柴划着,凑到烟袋锅前准备点烟,可奶奶的嘴已不再嘬那翡翠烟嘴。旋即,那乌木杆的烟袋也从奶奶的手中掉到床上——奶奶走了。
俗话说,“福不双降,祸不单行”,自打把奶奶送走,伯父也一病不起。伯父是不相信西医的,他那些盟兄弟就到处请名中医来家往诊。一个先生一个方,各色中药轮番服用,光药渣子就倒过几大盆,也不见好。大冷的天伯父那屋都不敢关窗户,因为他总是气短,不住地张着嘴大喘气。
伯父那帮盟兄弟中还是数二大爷最有见识,也最了解伯父的心思。他断定伯父的病根在里而不在表,在心而不在病,并说他想出了绝招。没过几天,他雇人用一辆三轮板车拉来一盆十分精致的盆景。这盆景比过去我们家收藏过的数盆盆景都大很多,两个壮工很费劲地才从外面抬进来,又很费劲地摆放在伯父卧室中的方桌上。伯父看了一眼,摆摆手,意思是没心细看。这时,二大爷从随身的皮包中掏出一个放大镜,对我大爷说:“哥,你拿放大镜仔细看看。”说着就和我爹把伯父扶起来,二大爷把放大镜递到伯父手中,把着我大爷的手,看那盆景中驰在“湖水”中的船。那是一艘微型画舫船,大小也就如同火柴盒,但制作之精细完全达到乱真的程度,真的和我家鼎盛时所私有的那艘画舫无二:船有窗,有门,有茶桌,而且有饮者七八位,船头有拉京胡者,有唱戏者,船尾有持篙撑船人。
看清了这船那么像自己家曾有之物,伯父顿时精神起来。二大爷又把着手让我伯父看那船前门框上的一粒粒闪光的点,金点在放大镜里就变成了清晰的字。二大爷顺口把这些字念给我大爷听:“赵钱孙李百家姓赵氏原本是魁首;东西南北买卖家东园自然是领军。”听到这里,伯父把二大爷的手推开,自己手持放大镜又去看盆景中另一侧的“戏台”,戏台制作的也是那么惟妙惟肖,飞檐斗拱下两根圆柱上也有数个金点,伯父从上到下仔细地浏览,然后把放大镜递给二大爷,微笑着说:“念!”
于是,二大爷又把戏台支柱上的两行微雕字句念出来:“天下大舞台奏时代鼓点,舞台小天地演人间故事。”话音一落,伯父脱口说了三个“好、好、好!”接着又指着那盆景对二大爷说:“船是我的,是我东园饭庄的;戏台是你的,是你新新舞台的。”说罢竟哈哈大笑起来。
以往好几十天了,伯父基本不起床。基本不说话,更没有过一丝笑意。而此时,却站起来抚掌大笑。然意犹未尽,把我拉在他身边,叫我跟着二大爷一句一句、一遍一遍背那两幅楹联,直到确认我背熟了方罢。
那天晚间,妈妈尽其所有炒了几个菜,爹把仅存的一瓶景芝白干拿出来,哥仨边吃边聊,爹问二大爷:“这盆景是极品,你花多少钱买来的?”二大爷说:“花多少钱也买不来,这是我求南方的朋友从广东和苏州请来的两位高手,做盆景的先生姓陈,是岭南派水旱盆景陈氏传人;微雕的先生姓吴,是江南“微雕吴”族中后人;据说吴先生的儿子是学医的,就在咱们那个企业医院工作。”爹和伯父都说:“千万找个机会,好好谢谢这两位大师。”
此后,伯父正经精神了十多天,这十多天,他把存了多年的原“东园饭庄”的往来账本翻出来,把多年来在饭庄用过餐的名人记录本翻出来,把许多头面人物给饭庄,给他本人的题词、题字翻出来,统统装在一个小樟木箱中。把这些事折腾完后,他又上不来气了,大口大口地喘,不停地咳嗽,继而就开始吐血,再后是躺在床上 气。
二大爷把我伯父的那些盟兄弟都请来了,三位名医也先后赶来。先生们这次的诊断意向一致:准备后事吧!伯父在弥留之际,突然睁开眼使劲儿瞅着我,父亲把躲在妈身后惊恐万分的我拉过来,我哭着喊:“大爷,你使劲儿喘气呀!”
伯父果然使尽全身余力大喘了一口气,用最后的力量对我说,那盆景……归你,你……你要记住那对联……对联……
伯父不再喘了,他带着一肚子话走了。那年他才五十三岁。
五 一块地瓜
有人说,山东人是吃地瓜长大的。此话大致不假,但也不够准确。起码我需要长身体的时候,地瓜也不是想吃就能吃饱的。
我小学毕业后去参加中考,早餐吃的是地瓜面窝头,喝的是地瓜面粥,菜是油梭子炒地瓜条。临走时,妈又把一块热的煮地瓜包好放在我的书包里,算是我考试休息时的间食。我知道,为了让我能有这份间食,妈妈的中餐就没有了主食。
肚子虽然空着,脑子仍然满着。我牢记着伯父辞世前再三嘱咐我牢记的那句话:“赵钱孙李百家姓赵氏原本是魁首。”以极大的争气精神,考取了省城最好的中学。
我们那趟街和我同龄的孩子中,考上好学校的还有十几个。这显然与老街的文化底蕴有关,也与孩子们的争气劲儿有关。
当录取通知书送到家的时候,妈妈默默地把它递到爹手中,爹又递给妈。二位老人表情之复杂怎么形容都不过分。
我心里明白,父母是为我的学杂费犯愁。因为,那年头还没时兴九年义务教育。对一个靠几十元工资养活六个孩子的父母来说,再加一个上中学的孩子的确不是个太小的难题。
我一把从母亲手里夺过录取通知书,锁到伯父留给我的那个樟木箱子。父亲生气了:“你闹什么?没说不让你上学呀,这不还在想辙吗。”
我转身走进厨房,找出一把大铁壶,灌满了水放在炉灶上。妈小声地问我:“要干啥?”我说:“烧开水,晚上去车站卖茶,明天起上大街拉小套儿,我自己挣学费。”
爹从前屋赶过来,把我烧的大铁壶从灶上拿下来,又拿起铁锹往灶里填些煤,然后把一口六印铁锅放到灶上,对我说:“多烧点儿开水,我和你一起去卖茶。”
然后爹把两包存了多年的陈茶从吊铺上拿下来,放在两个铁水桶中,然后把烧开的水倒满两大桶。爹挑上水桶,我用布袋装上五个大饭碗,爷俩一起去了火车站。
火车站广场上横躺竖卧的都是人,多是农村出来逃荒的,要饭的,找临时工作的。肚子空空的难民看到热茶忽的都围上来,一分钱一碗,喝一碗顶不了饿也能暖暖肚子。可有的人连一分钱都没有,溜别人的茶根喝。对这类人,爹说:“喝吧,不要钱!”
大概这茶水生意做了七八天,居然赚了五六块钱。过后有一天,我正兴致勃勃地准备用大锅煮开水,爹一脸苦涩地说:“用铁壶煮吧,爹不能和你一起去了,你挑不动水桶,拎个壶,卖多少算多少吧。”
后来我才知道,爹上车站卖茶水的事让领导批评了,说是“投机倒把”。
我的生意却没就此停止,依然是白天拿条带挂钩的绳子拉小套儿,晚上拎着铁壶卖茶水。眼看上学的钱赚够了,可鞋底子磨出了两个洞,还得再赚钱买鞋。快开学的那几天,我突然觉得浑身没劲儿,连尿尿都觉得不舒服。妈也发现我的手、腿和眼睛都浮肿起来,赶忙叫我爹送我去医院。
我爹单位卫生所有位吴大夫恰巧是泌尿科医生,据说是南方一个医科大学毕业生,分配到北方这个企业中来的。他搭眼一看就十分有把握地说:“急性肾炎,去做个尿检吧。”尿检结果出来证明吴大夫的判断是准确的。爹急得不行,问吴大夫怎么办,吴大夫长叹了一口气说:“青霉素可以消炎,可关键是要补充营养,要吃糖吃肉吃鸡蛋,还不能劳累。难呀!”
我是硬挺着去上中学的。好在学校离爹的单位不远,午休时我可以去吴大夫那里打针。有天中午,我到了卫生所,常给我打针的护士姐姐拿针管的手直抖,不敢给我打了。吴大夫从护士手里接过针管给我注射。我问:“护士姐姐是不是也病了?”吴大夫说:“饿的。”
第二天去上学时,妈妈不仅像往常一样给我拿了两块地瓜,还加了一块咸鱼,叫我中午吃。一上午我强忍着饿,一口也没吃。中午边走边歇,到了卫生所就掏出地瓜和咸鱼放到吴大夫的桌子上说:“吴叔叔,姐姐,这些是我妈特意带给你们的,我已经吃过了。”
护士姐姐用企盼的眼神盯着那两块地瓜,又用眼光瞅着吴大夫。吴大夫也瞅了一眼那吃的,但马上转过脸对护士说:“看这孩子满头虚汗,快拿块纱布给他擦擦。”说着他又拿起注射器往针管里吸针剂,他那细长的手在打颤,他那清瘦的脸上也在冒着虚汗。我心里拿定主意,打完针就跑,把吃的留给他们。
恰在这时,一位妇女领着一个三四岁的男孩进来。小孩儿一眼就看到了桌上那吃的,伸手抓起一块地瓜张口就咬进一大块。吴大夫急了,想去小孩儿手里把地瓜夺下来。我使劲拉住吴大夫的白服,不让他靠近孩子。小孩惊恐地看着吴大夫,眼泪从眼里流出来,他哭了,但哭不出声,因为小嘴里塞得太满了。我赶紧跑到小孩身边,把另一块地瓜和鱼都塞到小孩的手里,孩子不哭了。这时,吴大夫拉着孩子妈妈说:“我们一起给这小弟弟鞠个躬吧!”
没等吴大夫两口子抬起头来,我赶忙跑出卫生所。我觉得泪水不断流儿地从眼眶里涌出来……
六 别了,老街
我上初二时,特别是临到毕业时,隐隐约约觉得老街在变,街里街外的人们的生活都在变,古城也像久病初愈的人一样,长了精气神儿。
老街上已歇业的几家小饭馆又重新营业了,早餐时馆子又有烧饼、油条、豆腐脑了;城里大馆子又有水煎包、饺子、打卤面和各式炒菜了;副食店里又时不常的有肉蛋奶和新鲜蔬菜了。尽管价格分成平价和高价两种,平价的仍按票证供应,不要票证的需多花几倍钱,虽然贵但总算能买到东西啦。这变化的原因据说是好多农村都实行了“三自一包”,农民自留地里的产品进了城,城里人的米袋子和菜篮子又有东西可装了。
我家已从最困难的状态下好转了,原因是爹这工夫提了干部还涨了工资,妈也在街道工厂找到一份工作能按月开工资。我呢,考上了一所吃饭不要钱,还发津贴的技术学校,眼看就不再拖累父母了。
几年不走动的亲戚朋友又开始走动,节假日爹又开始去朋友家串门,又开始约朋友来家小酌了。中秋节的前一天,爹妈用节日增加的副食供应券买下一些蔬菜肉蛋,请两位朋友到家吃饭。这两位我都认识,一位是伯父生前的盟兄弟二大爷,一位就是给我看好病的吴大夫,可就不知道他们为啥一起被请来。一壶地瓜干酒,四个炒菜,一大盆肉炖白菜粉条,三个人吃得汗巴流水的。酒足饭饱之后爹请二大爷和吴大夫到院里喝茶,茶桌对面摆放着我家那盆水旱盆景。二大爷看到这盆景眼里好像闪出光来,像见到久别的亲人一般,嘴里喃喃地说:“看到你就像看到哥了,老二你说是不是?看到这盆景就像看到大哥一样。”
吴大夫这时已蹲到盆景的前面,带着诧异的表情认真地查看着盆景,头也没回地问我爹:“有放大镜没有?”
“没有。不用放大镜你也该认识这盆景呀,你看盆景里的山,水,船,戏台眼熟吧?你再看船门框上和戏台柱子上那一个个小米粒大的金字还不明白吗?”爹也蹲下去看着吴大夫的脸说。
二大爷把吴大夫拉起来坐到板凳上问:“令尊就是微雕吴吧?”
“啊!你怎么知道?”吴大夫惊讶地瞪圆了眼睛。
爹笑了对吴大夫说:“这盆景上微雕的两幅楹联就是令尊的手笔。”又指着二大爷对吴大夫说:“正是这位老先生当年把令尊请来的。”
二大爷赶忙问:“不知令尊大人还健在否?”
吴大夫刚才睁大的眼睛,立马黯淡下来说:“过世了,去年。这些年人们连饭都吃不上,他那个行当没人理睬了。确实,老人临终前曾提起过曾为咱这座城里一位工商户做过活,并说这是他一生中的得意之作。我想指的就是这件作品吧。”
“那肯定没错了!”爹和二大爷一起答道。
爹拉着吴大夫的手说:“这些年我一直都在找你们父子,可近几天我才知道你我都在一个厂工作,缘分哪!”
吴大夫一边点着头一边说:“假若我父亲知道他的这件作品还这么好的保留着,在九泉之下也会高兴的。”
爹对吴大夫说:“和你商量一下,能不能把这盆景拿到您那里养护起来。”
吴大夫不解地问:“为什么?”
爹瞅了一眼站在旁边的我说:“这小子老想把这盆景扔掉,前些天他已经偷着把他大爷留下的那些陈年老账都给烧了。”
我说:“爹,您也别这么恨我,现在是什么时候了?留这些东西只会招祸。”
话说出口我又觉得有点儿说过了,连忙对二大爷和吴大夫赔不是:“我可不是冲大爷和叔叔来的,要不这样吧,你们把它搬走算了。”
二大爷冲我摆摆手没说什么。是不让我说了呢还是不肯把盆景搬走呢?我没悟出来。
中秋过后几天,爹每天都很晚才从厂里回来,后来居然三天没回家。妈急了,跑到爹厂子去打听,回来后哭得死去活来。我和弟弟妹妹也问不出究竟,只能陪着妈哭。
过了一周爹才回来,进门就狼吞虎咽地吃东西,我发现爹明显瘦了一圈儿,两只眼睛红肿的和灯笼似的。妈问:“倒是怎么了?”爸说:“摊上大事了。”妈又赶忙问:“倒是啥事呀?”爹摆了一下手,一脑袋栽到床上睡着了。
技校开学了,我搬到了学校住一去就是一周,周六下午我刚要往家走,传达室值班的人喊我接电话,电话里是妈的声音,说快回家。当我回到家时,爹单位的好几位领导都在安慰不住叹气的我爹和流着眼泪的我妈。从大人们话头里我大致明白了我家摊上了啥事:四清工作队在敌伪档案中发现一在逃国民党大法官与爹重名,就把爹扣起来审查,查不出实据,又不作结论;经爹厂里领导再三交涉,才同意暂从轻处理——下放农村,等待进一步审查。
爹厂里的领导还特意告诉,上中专的我被工作队宽大,不在下放之列。过了好长时间,爹说:“都别说了,我认了,回老家务农。”
第二天开始爹妈就开始张罗卖家具,卖家里所有能卖的东西,然后又卖房子,唯一没卖的东西就是那个盆景。爹偷着把它送到了吴大夫家。
我茫然地看着这一切,想问个究竟,但又不敢开口。从那天开始我不再住校了,每天晚上回家帮着父母收拾东西。
一个阴雨天的早上,爹工厂里派来一辆大卡车拉着我家大小七口人奔老家的乡下去了。
爹临走时对我说:“儿子,爹还会回来的!”
可爹这话没兑现,他从此再也没回过这条老街……
作者简介:赵连城,山东济南人氏。20岁时由济南机器技术学校分配至哈尔滨第一工具厂,并开始业余文学创作,后被选调至《哈尔滨文艺》杂志社任文学评论编辑。期间,考入中国人民大学,读新闻专业。毕业后到哈尔滨日报社担任记者,主任记者(副高级职称),高级记者(高级职称),副总编辑;1994年擢升至哈尔滨市委宣传部,先后任外宣办主任、宣传部副部长、市政府新闻办主任、新闻发言人;2002年由国家港澳办借调至香港传媒任负责干部,现在凤凰卫视欧洲台、美洲台中国事务中心任总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