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走在城市和山寨

2009-05-12 10:30
中国民族 2009年2期
关键词:哈尼奶奶

许 鑫

她是一个从山里走出来的哈尼族“野丫头”,一个独自闯荡京城的女演员。她曾与陈道明同台领取当年中国电视剧演员成就的最高奖项,也曾在婚姻和事业触礁的双重压力下想要一死了之。可是,最终她选择了用拍摄一部反映家乡和民族变迁的纪录片的方式与往事干杯。她被影视圈媒体称为“当今影视圈里的一棵素青菜,难得那么清爽干净。”

9年间,她行走在城市与山寨,坚持用自己的方式讲述自己的人生故事。就像她日记里写的那样:“每个人都有自己精彩的故事,无论是否有听众,故事是悲是喜,都得靠自己去讲述,得用一生去讲述。”

2008年4月。北京火车站。初春的阳光避开四周高大的建筑物,准确无误地投射在熙熙攘攘出站的人群身上,拉出一个个长短不一的影子。离出发的时间尚早,钱冬莉悠闲地靠在火车站东面的一根电线杆上,饶有兴致地观察着这些影子。大人的影子,孩童的影子,右手拉着小巧别致的行李箱拉杆,左肩背着坤包的高挑女子的影子,手上拎着旅行包,一边走一边打电话的年轻男子的影子,以及一群背着大包小包,手里还拎着若干蛇皮袋的貌似外来打工者的影子……这些影子在钱冬莉的眼前由无比清晰到慢慢消融。当那批从出站口走出的异乡人的身影慢慢淡出视线时,钱冬莉心里在想,不知道这些人何时能像他们的影子一样,融进这个巨大的都市里。

9年前的春天,在北京站的钟楼下,33岁的钱冬莉做出了她人生的一个重大选择:留在北京。当时的她,婚姻失败,唯一的女儿判给了前夫,职业生涯前途渺茫……或许正因为这样,她才选择了这座陌生的大都市。与家乡的山寨不同,都市对任何人都张开着怀抱,虽然,它的眼神是冷漠犹豫的。

与大多数赤手空拳闯天下的外来者不同的是,钱冬莉有着称得上辉煌灿烂的过去。1991年,她因为在电视剧《南行记》中饰演女主角阿月,一举拿下四川国际电视节最佳女主角银熊猫奖。与她同台领取最佳男主角金熊猫奖的,是扮演电视剧《围城》中方鸿渐一角的演员陈道明。时光荏苒,如今陈道明的电视剧片酬在7位数字左右,各种广告代言更是铺天盖地。而钱冬莉,却早已被时光和无影灯淡忘。可是,她还是想发出声音,还是想说点什么,做点什么。作为一个个体,钱冬莉的故事婉转曲折却并不新鲜。重要的是,从她的故事中,我们看到的是一个民族命运的缩影。

哈尼山寨的“黑姑娘”

“咪喃”是钱冬莉的哈尼族名字,意思是“黑姑娘”。在她的家乡——云南省红河县甲寅乡哈尼山寨,咪喃可是一位了不起的人物。大伙在中央电视台播放的电视连续剧里,曾多次看见过她的身影。可是,在钱冬莉出生时,却并不受寨里人的欢迎。

“我出生的时候,母亲难产。村里的老人按照风俗算命说我命太硬,会克母。所以手术时,接生的人把我拎出来后直接扔在一边不管,都去全力抢救母亲。等母亲脱离危险后,大家才发现,嘿,这小家伙还活着。”这些儿时记忆的片断,是后来奶奶告诉咪喃的。或许因为心有余悸,咪喃的母亲把刚刚出生的孩子交给奶奶抚养。于是,这个黑姑娘的童年记忆里,奶奶成了最重要的角色。

咪喃的奶奶是一个富有传奇色彩的女性。奶奶原是云南省红河州绿春县人。18岁那年,为了逃避给有钱人家做妾的命运,只身逃到甲寅乡。在咪喃父亲3岁那年,爷爷突然病故,奶奶只有靠乞讨独自养活三个儿子。在一次前往其他寨子乞讨的路途中,奶奶遇见了一个穿着土黄布衣服,因为受伤和饥饿的双重折磨,已经奄奄一息的男人。奶奶虽然不认识这个人,但是隐约听说土司发话,谁也不许救他。善良的奶奶眼见四下无人,偷偷把好不容易乞讨来的一点食物给了那个人。那人接过食物,在得知奶奶能听懂汉话后,匆匆写了一张纸条,央求奶奶把纸条交给同他穿一样衣服的人。奶奶答应了。几天后,奶奶在山里挖野菜时,果然遇见了一群身穿土黄布衣服的人。奶奶遵照约定,把纸条给了他们。纸条上写着:“来人懂汉语,可以请她带路。”这群人,是中国人民解放军剿匪部队。从那以后,奶奶经常冒着生命危险为他们带路,协助他们工作。解放后,奶奶加入了中国共产党,成为哈尼山寨第一个妇女乡长。

或许是因为血脉相承,或许是因为生活在一起,耳濡目染的缘故。奶奶的性格深深地影响了咪喃。勇敢、倔强、坚强、富有正义感,当这些特质在一个女子身上聚集时,几乎注定了她不平凡的一生。

由于出生时难产的原因,咪喃一直被人看作是“克人”的孩子,寨子里条件好的家庭,都不允许自己的孩子和咪喃来往。只有那些贫苦人家的孩子,因为喜欢咪喃的活泼善良,都愿意和她交朋友。在咪喃的记忆里,她的童年比哥哥姐姐们的有趣丰富多了。在与贫苦人家孩子交朋友的过程中,她体会到了生活的不易,也学会了宽容、珍惜和友爱、互助。

1980年,13岁的咪喃在供销社买墨水时被红河歌舞团前来招生的老师相中,招她到歌舞团作舞蹈演员。“唯一清楚的记忆,就是看见当时来招生的老师那一头长而卷曲的头发。我的头发已经够卷了,为此,被寨子里的人看成是不吉利的。没想到,她的头发比我还要卷。我就瞪着眼睛看她,当她发现我的时候,她也瞪着眼睛看我。看来看去,最后就把我选上了。”钱冬莉回忆起当时的情景,仍然眉飞色舞。

被选中去城市里上学、生活,这对当时的山寨人来说,是一件值得庆幸的事情。临走那天,寨子里很多人都来送咪喃,包括她的小伙伴们。在汽车开动的一瞬间,透过因长年累月日晒雨淋而显得并不透明干净的玻璃窗,咪喃看见她的小伙伴们一个接着一个地跟着车的节奏奔跑起来。车的速度越来越快,孩子们的步伐很快跟不上了,他们眼睁睁地看着车最终消失在他们的视线中。咪喃打开车窗,风中隐约传来了撕心裂肺地哭喊声:“咪喃,不要忘了我们!”

在这一刻,对于未知的城市生活,咪喃的心里开始有了某种清晰的概念。她意识到了不同,意识到了对于陌生城市的恐惧。可是当时幼小的她还没有意识到,为着这不同,她将用后来的生命时光去解读、去摸索、去斗争、去适应。

第一次与城市亲密接触

告别了小伙伴,告别了生她养她的山寨,咪喃走进了个旧市,走进了红河歌舞团。城市,这本巨大的百科全书,咪喃翻开了它的第一页。从此,咪喃这个名字,留在了哈尼山寨里。团里的人,都叫她钱冬莉,或者——“黑牡丹”。

一位人类学家曾说过,我们从出生开始,就已经深深地烙下了“身份”的烙印。这种烙印来自我们的种族、民族、国家、文化,甚至于肤色、语言、风俗习惯……所以,我们每个人都是特殊的。

或许正因为此,红河边的哈尼山寨才能孕育出钱冬莉这样独特的风情与个性。黝黑的皮肤闪烁着耀眼的光泽,秀发如瀑,婀娜的身材总是随着轻柔的步伐款款摇动;最吸引人的是长而浓密的睫毛下面,那一双清亮动人的眸子,当你与她对视时,总会不自觉地被其中不经意间流转出的妩媚风情所吸引。

这些哈尼祖先的印记,在钱冬莉步入城市后,却开始显现出不协调来。“城市里的人都喜欢白皙的肤色。我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开始为自己黝黑的皮肤苦恼自卑。团里的人开玩笑称呼我为‘黑牡丹,心里觉得很伤心。为什么他们老说我黑呢?为什么没人称赞我眼睛漂亮呢?一伤心就使劲哭。放假回家,就埋怨爸爸妈妈把我生得这样黑。爸爸说,如果你不黑,团里还不招你呢。”

父亲的一句话并没有给钱冬莉带来多少鼓励。毕竟,在年少的孩子心里,因为肤色而与别的姑娘不同,或许是某种怪异吧。我们每个人在青春期的过程中,都或多或少会有这样的经历。希望自己是完美的,希望能得到别人的认同。钱冬莉也不例外。 “黑姑娘”风波过后,新的问题又接二连三的出现了。

比如,语言的问题。初入团的她不仅不会说普通话,连个旧的方言也不会说,有时候想了半天说出来的话还是倒装句。但更使她痛苦的还是练功。在寨子里,钱冬丽和其他哈尼族的孩子一样,每天除了上学外还要帮家里干很多农活。挑水、背猪草、打柴,这些活都是哈腰躬身向前用力,久之成了习惯。进团后练的第一课便是攻“软度”,下腰的方向和背东西用力的方向恰恰相反,练习时疼痛难忍。为此,她差点打了退堂鼓。但她一想到临行前奶奶的叮嘱:“干什么就得像干什么的样”时,就立刻抖擞起精神,白天晚上拼命练,不知咸涩的汗水浸湿了多少件衣服,也不知苦痛的泪水湿润了多少条手绢。半年后,她的“软功”走在了同期学员的前面。一年后她就登台演出了,三年后开始领舞、独舞。

“在团里除了舞蹈之外,还要学习很多知识,汉语要学,数理化要学。那时候,特别喜欢看书。可是书对于我来说,太贵了。于是我就经常去书店看书,一本新书,分几次看完,也不用买。这样时间长了,书店里的人都认识我了。一次我在看书,书店的老板走了过来。问了我很多问题。当时真的觉得很丢人,心想万一人家非要我把书买了怎么办?身上带的钱又不够。幸好那个老板很通情达理,只是叫我看书时别把书折了,别在书上做记号或者把书弄脏就行了。后来,每当有新书上市,老板都会热情地向我推荐。”

荷兰画家伦勃朗曾说过,一个人的文化素养很大程度上来自于他青少年时期所阅读的书籍。因为青少年时代,往往是一个人形成独立人格的时期。钱冬莉是幸运的,虽然城市让她的肤色和乡音显得扎眼显得和城市那么不协调,但是城市也给予了她一些另外的东西——比如,更好的教育。

人生路上,一波三折

1990年,22岁的钱冬莉主演了由艾芜同名小说改编的电视剧《南行记》,与她演对手戏的搭档是王志文。《南行记》一举成名,之后接连有制片方找她出演各种角色,巨大的荣誉向她袭来。这对于一个青年演员来说,是多么的珍贵不易。一时间,钱冬莉成了红河的名人。有人羡慕她,也有人嫉妒她。她站在人生的十字路口,开始思索并选择。

可是,人生的道路并不都是一帆风顺的。在遭遇跳舞与表演事业的不兼容,以及与期待已久的上学机会失之交臂时,钱冬莉最终离开了红河歌舞团。1995年,她调入长春电影制片厂担任剧团演员,先后出演了《岛国谋杀》、《奇情侠侣》等多部影片以及 《两岸同根》、《哈尼姑娘》、《客家女》等多部电视剧。正当她沉浸在事业与爱情双收获的喜悦中时,同期录音开始了。普通话开始变成钱冬莉接戏最大的绊脚石,找她拍的戏越来越少。东北的气候较云南寒冷得多,可是因为有爱情和爱的结晶女儿,钱冬莉感到很满足,她几乎将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了家庭和孩子身上,虽然偶有失落,但眼看着女儿一天天的长大,会满地乱跑了,会叫妈妈了,上幼儿园了,戴红领巾了……,一切的不愉快也就烟消云散了。就在这时,一个更大的打击接踵而至——丈夫变心了。

“那时候脑子基本上都处于混沌状态。就觉得自己无法面对,我的婚姻,我的爱情都是失败的。最让我难以接受的,是所有人都知道,只有我一直蒙在鼓里。”

回忆伤心的往事,钱冬莉的语气中仍有哽咽。

离婚之后的钱冬莉,精神上到了一种几乎崩溃的边缘。那时她和孩子的爷爷奶奶住在一起,每天早上很早起床、做饭、送孩子上学,之后就在马路上来回地闲逛,直到女儿放学,接她回家、做饭、哄她睡觉。夜幕深沉,家里人都静静睡去时,她一个人爬到阁楼上,看冷月清秋,守寡星孤独。城市的灯光很亮。很多人陆陆续续经过她的视野,钱冬莉心里想,这个城市里或许都有召唤他们的一盏灯,一个人。可是,她的那盏灯在哪呢?那些在她童年、青少年时期给她生活带来光明和希望的那盏灯,似乎在一瞬间都抛弃了她。

进入城市中的钱冬莉,几番波折,经历了她人生最大的关于“城市生活”的幻灭。她不熟悉城市中的人际关系规则,普通话说不好,对都市中的男女关系也把握不好。她的性格正如同她的肤色以及她那一口带着乡音的普通话一样,与城市总有点格格不入。

她想要一死了之。

归去来兮

1999年,钱冬莉回到云南,沿着边境线,逐一走遍了所有的边境县,想为自己找一个“归去”的地方。可当她踏上这片红土地,走在梯田的田埂上,看见满树桃花灼灼其华,说着多年没有说过的哈尼话,看见家乡人民辛勤艰辛却仍然快乐朴实的生活状态时,她突然觉得回到了童年那一段无忧无虑的日子。她在日记中写道:“如果死亡是一种解脱,那么,生存下去才需要更大的勇气。”身为哈尼族的女儿,钱冬莉选择了另一种方式与痛苦的过去告别。那就是,用视听语言纪录自己的家乡——哈尼山寨的发展变化,以及乡亲们的生存方式。

“这几年,哈尼山寨的变化很大。政府为了开发旅游,种植经济作物,把原来的梯田变得面目全非。作为哈尼女儿,我有责任也有义务把我们的家乡,我们这个民族记录下来。希望这些影像资料能为后人提供参考的价值。”钱冬莉如是说。

钱冬莉扛着从县电视台借来的一台摄像机和几块电池,走进了奶奶的家乡,绿春县的那倮果村的一户“白”姓哈尼人家。这一拍,前前后后,就是8年。在拍摄过程中,钱冬莉又成了咪喃,咪喃很快成了“白”家的另一个“女儿”。对拍摄纪录片没有任何经验的她,最大程度地忠实着日常生活的每一个场景。在某种程度上,这种忠实,更贴近纪录片“真实性”的核心。

咪喃在日记中写道:“在拍摄中,我寻到一种美妙,是那些纯朴的乡亲给我的。虽然我已经失去了曾经拥有的爱情,但我寻到了大自然和山乡人给我的那种情感,比我以前所获得的要幸福的多。”

“白”家的女主人白大嫂,像其他的哈尼族女人一样,一辈子都没有走出过大山。在一起相处的岁月里,白大嫂最爱听咪喃给她讲那些山外面的故事,那些城市里的故事。她太羡慕咪喃了,咪喃走得那么远,有那么多传奇的经历。而咪喃,在城市里屡遭挫折的咪喃,反过来却很羡慕白大嫂平淡而安逸的人生。可是她再也回不去了。传统和现代、封闭和开放、城里和城外,究竟哪一种人生更幸福呢?其实9年过去以后,所有烦恼似乎消亡,但是新的烦恼更加残酷地横在她的面前,当再次回到家乡时,她热情用哈尼语与家乡人打招呼时得到的回答都是汉语,这件事让她很害怕、烦恼,她开始担心哈尼语言和传统文化会在眼前消失。

“漂”在北京的日子

山寨里的生活虽然安逸,时间长了,咪喃还是会想念城市。城市虽然冷漠,但这种漠不关心却意味着一种无言地接纳。而且,奶奶的那句话一直在她耳边萦绕,“从哪里跌倒就要从哪里站起来。”可是长春,那个让她伤心欲绝的地方,她是无论如何也不想面对了。于是,她想到了北京。一个更大的城市。1983年,当时还在红河歌舞团当舞蹈演员的她曾经随团来北京演出过。虽然北京人的一口京片子,大街上姑娘小伙时尚的打扮,以及那些在家乡想都没想过、看都没看过的新鲜事物都让当时那个山寨里的“野丫头”感觉别扭极了,可是这一切也都诱惑着她,在心里隐隐期待着,也许有一天,她可以成为其中的一员。

城市里的咪喃——钱冬莉最后在北京鼓楼附近租了一个大四合院里的一间平房。院子里住了好多户,大部分都是老北京人,他们的热心、健谈给她留下深刻印象。钱冬莉不会烧蜂窝煤,他们就主动教她。有一次她夜里突然感到恶心头晕,就到外面呼吸新鲜空气,邻居大哥大嫂恰好在一旁,在听完她的描述后,赶紧进屋检查,发现是因为她没有通烟囱,造成煤气中毒,赶紧帮她开窗、清理烟囱。在那里,钱冬莉和北京人一样学会了烧蜂窝煤,学会了傍晚去菜市场买最便宜的菜。一年中,除了定期回家乡拍摄纪录片,她偶尔会接到一些影视剧的活,无论是演戏、或是做副导演、场记、杂工,她都会照单全收。“要在这个城市生存下来”,她这么告诉自己。

如今的钱冬莉,已经在北京拥有自己的小窝——一套两室一厅的房子。房子离市中心很远,可是她很满足。她笑着告诉记者,比起在四合院的日子,现在的生活太美了。

北京火车站。窗外的阳光被斑驳的树影打散,一缕一缕的闪耀在钱冬莉的脸上,镶嵌起一道金黄的轮廓。她收拾好随身带的行李,坐在靠窗的位子上,打开车窗。火车的汽笛响起,车轮开始缓慢地转动。家乡,应该就在不远处了吧。她笑着,拿出日记本,风轻轻地吹开那些写满了娟秀字迹的纸页,似乎在轻声诵读着:“每个人都有自己精彩的故事,无论是否有听众,故事是悲是喜,都得靠自己去讲述,得用一生去讲述。我经常这样告诉自己,接着往下说吧,除非你想永远的沉默了。自己一生的故事,还是要讲个完整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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