智慧本义

2009-05-11 08:52程志敏
人文杂志 2009年2期
关键词:哲学智慧政治

程志敏

内容提要 西方哲学史开山祖师泰勒斯被归入"七贤"之列,也就是被认为最有智慧。那么,什么是先贤所认为的"智慧"呢?对世界本原的思考在当时还不发达,也不普遍,而且早在他晚年从事哲学研究之前,就已有"智慧"之名,因此普鲁塔克把思辨等同于智慧,这显然是后起的观念。泰勒斯的"智慧"也主要不是体现在他的军事工程学、数学、天文学和经济学(致富术)等方面的贡献,而是跟"七贤"中的其他几位政治家一样,体现在政治上。安身立命的政治智慧,尤其是归在泰勒斯名下的希腊最重要的箴言,"认识你自己",才是"智慧"最初的含义,也是哲学的源头。

关键词 智慧 泰勒斯 政治 哲学

〔中图分类号〕B502121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0447-662X(2009)02-0015-05

据拉尔修记载,围绕着三角鼎的种种传说,都表明泰勒斯被时人认为是最有智慧的人,泰勒斯的朋友、同胞和交战的敌人都一致同意这一点,而且泰勒斯之为最有智慧者,还得到了神明神谕的认可:泰勒斯的智慧甚至与现在、未来和过去相连(1.33),也就是知道现在、未来和过去存在的一切(注:中译本参见拉尔修:《名哲言行录》,马永翔等译,吉林人民出版社,2003年。关于三角鼎的故事,普鲁塔克在梭伦传第四节中也有类似记载。)。不过在这个故事中,最值得关注的倒是这些被认为最有智慧的人如何对待这个象征智慧与荣誉的三角鼎。几个版本的故事都说人们最先把三角鼎送给最有智慧的泰勒斯,然后泰勒斯又把这件分量不轻的礼物送给其他智慧者,这似乎不仅仅表示最有智慧者的风格和气度,恐怕更表明他们对智慧的深刻理解;而当最后一个智者(泰勒斯或梭伦)认为神明最有智慧,并把三角鼎送回德尔斐神庙,献给阿波罗神时,“智慧”的含义得到了最充分的阐释。

现在我们的问题是,泰勒斯究竟因为什么而被全希腊人公认为最有智慧?他的智慧是否等于他对智慧的热爱,或者换句话说,他是不是因其哲学上的思考而被时人看作最有智慧?也许是吧,数千年来人们似乎就是这么想的,他们从sophia(智慧)与philo-sophia(爱智者)的密切关系中,想当然地得出了这样似是而非的结论。而且他们这种无需深思貌似有理的看法,还在普鲁塔克的记载中找得到学理支撑。普鲁塔克在“梭伦传”中,比较了泰勒斯与包括梭伦在内的其他智慧者的异同,得出如下结论:“在哲学方面,和当时大多数智者一样,他(梭伦)主要关注的是伦理的政治方面;他的自然学则极其简单而陈旧。……一般说来,在当时的所有智者中,只有泰勒斯这位智者超越了实用进而达到了思辨;而其他贤哲的智慧之名则来自于政治上的卓越功勋”(注:普鲁塔克:《希腊罗马名人传》3.6-3.8,参见陆永庭、吴彭鹏等人的中译本,商务印书馆1990年,第169页。译文据希腊文有较大改动,以下不再一一注明。)。普鲁塔克这段话本身没有什么问题,但由于其叙述的特定角度而极易让人产生误解。我们先来厘清其中几个重要词语。“伦理的政治方面”,字面意思为“伦理学的政治学”;“自然学”,本意是关于physis(自然)的学问,通常译为“自然哲学”,也即后来的“物理学”。“伦理学的政治学”关注人伦日用,与旨在研究“头上星空”的“自然学”恰成思想的两极,但它们既然是大多数智者或贤哲所共同关注的问题,当然也应该是泰勒斯的兴趣所在,这是泰勒斯与其他智者的相同之处。他们的不同点在于,泰勒斯在“伦理学的政治学”之外,更关注自然学,并且在自然学方面具有深厚的造诣:把自然(哲)学上升到了“理论”或“思辨”(theoria)的高度。

但普鲁塔克这段话的最后一句却具有很强的误导性,读者很容易从中得出这样的结论:既然其他智者靠政治上的“卓越表现”获得智慧之名,那么,泰勒斯就是凭“思辨”-哲学而获得智者的头衔,时人因为他在自然学或哲学上的智慧而尊敬他,并由此赠给他三角鼎。但情况也许并非如此。哲学此时尚未登上历史的舞台,也不该具有如此崇高的荣誉。那么,泰勒斯的智慧又表现在哪些方面呢?换言之,泰勒斯当时的身份究竟是什么,他如果不是靠哲学而闻名,那又是凭什么立身行事?

泰勒斯自己似乎并没有写下什么著作(注:拉尔修1.23,中译本第15页;辛普里丘《物理学》也有类似的记述,见G.S. Kirk & J.E. Raven. The Presocratic Philosophers: A Critical History with a Selection of Texts.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57, p. 84。下引此书,简作KR,再加他们辑录的残篇序号,如KR80。中文参见苗力田编:《古希腊哲学》,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89年,另参汪子嵩等:《希腊哲学史》(1),人民出版社1997年。),他的“述而”也不见其弟子和再传弟子有忠实记录。亚里士多德虽把泰勒斯供奉在哲学殿堂的最开端处,亦未亲见过泰勒斯的著述——后人对泰勒斯思想言行的记载多“据说”而来,往往掺杂着浓厚的“传奇”、“推测”和“猜想”的成分。在这种文献不足征的情况下,我们只好信以为真了,并据当时的其他旁证,努力维护这些记载的可信度——哪怕“张冠李戴”,也可以说明当时大体情况(至少“冠”本身是可靠的)。

首先可以肯定的是,泰勒斯虽然是西方第一个哲学家,但他的“贤哲”之名却并非来自于哲学,因为早在他从事哲学研究之前,他就已经是“七贤”之一了。据拉尔修说,泰勒斯是在(脱身)政治之后,才开始思考自然(哲)学的(拉尔修1.23)。艾修斯(Aetius)的记载也能支持这一看法:“泰勒斯老年从埃及回到米利都后开始了哲学思考”(KR68)。这里即已表明泰勒斯的行迹:先从事政治活动,同时也许还从事夜观天象等科学活动,而进行哲学思考已是很后来的事情(老年时),这时泰勒斯早已获得“贤哲”之名。从这里推断,泰勒斯像其他智者一样,应该是靠politica(政治)而享有智慧美名。我们对此感到疑惑的是,泰勒斯为什么要在政治之后转向自然学,为什么要在晚年开始搞哲学,难道仅仅是息影林泉后的消遣,或者这本身也是“智慧”内在的要求?不过,我们这里关于泰勒斯靠政治活动和科学发现而获得智者之名的结论,显然还比较薄弱,需要进一步的论证。

希罗多德的史书记载了有关泰勒斯的三个故事:预言日蚀、帮助军队过河以及提出高明的政治建议(1.74,75,170)。泰勒斯巧妙地让河水分流改道,帮助吕底亚国王克洛伊索斯(Croesus)的军队顺利过河这个故事(注:另参拉尔修1.38。希罗多德似乎并不相信这个故事。现代人对实地进行考察后,也认为这是不太可能的事情,参Mott T. Greene. Natural Knowledge in Preclassical Antiquity. Baltimore: The Johns Hopkins University Press, 1992, pp. 89-105,作者对后世强加给泰勒斯诸多头衔进行了严厉的批评。),似乎并不能说明他的“贤哲”身份,这种工程技巧支撑不起“大智大慧”的美名。一般都把这个故事看成是“军旅题材”,也把泰勒斯在其中所表现出的“聪明”等同于“智慧”。但与传统的解释不一样,我们更愿意看重这个故事的政治色彩以及背后所蕴藏的矛盾。克洛伊索斯的军事行动有着明确的政治目的,那就是要统治包括伊奥尼亚在内的整个小亚细亚,因此泰勒斯参与的是一项宏大的政治活动。但我们不知道泰勒斯为什么要加入自己敌人的军队,并为那个后来要消灭自己母邦的敌人出谋划策。希罗多德的记载与拉尔修的记载在这个问题上出现了很大的矛盾,据拉尔修说,当克洛伊索斯要求与米利都人联盟时,泰勒斯阻止了自己的同胞,结果证明这是挽救了母邦米利都(1.25,详下)。也许与我国春秋战国的政治谋士一样,泰勒斯可能“别有用心”,也可能出于时世所需。

此外,泰勒斯在数学尤其是几何学上也有非凡的成就,但这也不是其“贤哲”之名的来源。据传,泰勒斯用人影与身高的关系测量出了金字塔的高度,也曾在圆形中画出了直角三角形,并且为此杀牛献祭(拉尔修1.27,24)。泰勒斯还把大量的实践经验上升为几何学公理,在数学史上作出了卓越的贡献。但早在希罗多德时代,人们就已清楚地知道,这些数学成就其实大多都是埃及人的功劳,泰勒斯只不过是从埃及引入了这些理论(theoria,KR 69,另参希罗多德2.109),而这些相当抽象的知识在当时并不是十分发达和流行,人们显然不是因为它而赞美泰勒斯,称他有智慧。

排除上述两个方面之后,泰勒斯的智慧就只能来自于天文学和政治实践了,但这两个方面在“智慧”的天平上似乎不能等量齐观。从资料的分量来看,关于泰勒斯天文实践的记载远远多于其政治活动的记录,不过,这并不映射泰勒斯“智慧”的内在结构(天文学是否与智慧相关,也还需要考虑),其真实情形也许与历史记载的比重恰好相反。

先来看泰勒斯在天文学方面的记载。据亚里士多德的学生欧德谟《天文学史》说,泰勒斯是第一个从事天文学研究的人,或者用当时的话语来说,泰勒斯最先研究星相(或作“谈论天文”),预言了日蚀和(冬夏)至日。为此克塞诺芬尼和希罗多德表示了惊异,而赫拉克利特和德谟克里特则可为此作证(拉尔修1.23)。希罗多德在其《原史》1.74中也谈到了泰勒斯预言日蚀的故事,后世对其真实性颇有争议。我们且不管泰勒斯是否从巴比伦引入了颇具宗教色彩的占星术,并由此而能预言日蚀,我们也不区分“天文学”与“占星术”,但可以肯定的是,泰勒斯在这方面堪称行家里手,甚至还是天文学的始祖——即便占星术早在迈锡尼文明时期就已经存在,但从科学而非宗教的角度来谈论星相,泰勒斯无疑是始作俑者,这一点从其哲学特质中便可推知。

在希腊人看来,泰勒斯主要是观察星相(或“思考星辰”)的天文学家。他们知道,“智者泰勒斯在七贤中(最善于)观察星相”,故而在他的雕像上刻下了他们普遍认可的泰勒斯的身份:“这里展示的是伊奥尼亚的米利都所养育的泰勒斯,他凭智慧而成为了所有人中最重要的天文学家”(注:拉尔修1.34。中译本作“米利都和伊奥尼亚土地上的骄傲,最有智慧的天文学家,泰勒斯站在这里”,有较大误差,而范明生译作“这里长眠的泰勒斯是最聪明的天文学家,米利都和伊奥尼亚的骄傲”(《希腊哲学史》第一卷,第140页),则更离谱。)。这条碑铭清楚地说明了泰勒斯的“智慧”(sophia)之名从何而来。“最重要”在这里也可解作“最古老”,可见泰勒斯在天文研究方面,当是开拓者。

泰勒斯的再传弟子阿那克西美尼也认同了泰勒斯这种“天文学家”的身份,在他致毕达哥拉斯的一封信中,他记载了泰勒斯的死因:泰勒斯老年死于不走运。他像往常一样带着女仆出屋去观看星相,由于忘记自己所站的位置,在观看时跌落下陡峭的山崖。所以,米利都的这位探究天空的人就这样走到了人生的尽头(拉尔修2.4)。在阿那克西美尼满怀深情的回忆和缅怀中,我们不难看出米利都人对泰勒斯的认同之所在,同时在感伤中,亦对这些眼高于天的学问多少有些不祥的感觉,毕竟,这次泰勒斯跌落的是深谷,而不是井中,而且后果也严重得多,已不是色雷斯女仆或某个老妇人的嘲笑:天文学要了智慧的命!

据亚里士多德记载,泰勒斯本人也曾证明过自己的智慧。但在智慧究竟与哲学还是与天文学相关的问题上,泰勒斯本人似乎是糊涂的,而亚里士多德的智慧观也未能真正说明“智慧”的本质。亚里士多德在《政治学》第1卷第11章谈论致富技术或挣钱方法时,以泰勒斯为例,谈到了这个被后世哲学家引以为豪(也常常用来自我安慰)的故事:“人们因为他的贫穷而谴责哲学一无用处,据说他通过星象学,知道将有一个橄榄大丰收年,因而早在冬季时,他就凑集了一小笔本钱赁入了米利都和开俄斯岛的全部橄榄油作坊。无人跟他竞争,所以租金十分便宜。待到一定季节来临时,油坊紧张,人们急切地要求作坊。这时,他便将油坊按自己的条件出租,结果获得了很大的利润。他以此表明,哲学家要富起来是极为容易的,如果想富的话。然而这不是他们的兴趣所在”(注:亚里士多德《政治学》1259a9-18,余纪元译文,见苗力田编:《古希腊哲学》,第18页;另参吴寿彭译本,商务印书馆1965年,第34-35页。拉尔修对这件趣事也作了简短的记载,参1.26。)。

泰勒斯展示自己的“智慧”,其意本为证明哲学有用,从本质上说,他要说明“哲学”即“智慧”(至少可说“哲学家”有“智慧”)。但从亚里士多德的记载中,我们看到的却不是哲学的功劳,而毋宁说是星相学的产物。真正能够给泰勒斯带来财富的,不是哲学,而是星相学或天文学。相反,正如泰勒斯并未成功反驳责难一样,哲学只能给泰勒斯带来一贫如洗,至少可以说,其贫困的主要原因即在于哲学的“一无用处”。人们对泰勒斯的责难并没有错,反而正好说明了哲学“无用”的本质(参亚里士多德《形而上学》982b11以下)。从哲学的本性来看,它本来就与实用不太相干,而且哲学的发展也越来越远离实用(包括亚里士多德本人的哲学)。但是,从泰勒斯的证明或“正名”结果来看,智慧却与实践密切相关——这也是智慧最初似乎也最本真的含意。

与自己的初衷相违背,泰勒斯进一步生动证明的不是哲学的用处,而是证明了智慧与天文学的关联,一言之,“无用”的哲学与重在“实用”的智慧并不直接相关。换个角度看,泰勒斯证明的恰恰是哲学的“无用”和“贫乏”。柏拉图在《泰阿泰德》中谈起泰勒斯因观天象而不慎掉入井中的故事(174a;另参拉尔修1.34),也说明了(自然)哲学的“无用”,只是柏拉图所批评的“哲学无用论”与亚里士多德思想的出发点大不相同。

泰勒斯在晚年转向从事哲学研究以前,一直在与政治打交道,他本人虽然不像七贤中的其他人那样在政坛上位高权重(甚至大都手握最高权力),但在政治上也相当活跃。他在政治上的功绩当然比不上其他贤哲,但也并非“槛外人”。也许正是因为他在哲学和天文学上的贡献超过“七贤”,也超过自己政治方面的建树,所以后人才把目光集中在哲学和天文学方面,而他自己也许同样杰出的政治才能便淹没在其他人的光芒下,变得非常黯淡。现有关于泰勒斯的材料大都不太可靠,而且这些颇成问题的材料都是哲学兴起之后才有的,这时人们关于“智慧”的看法已经发生了很大的偏转,他们的记载无论从选材还是对这些材料的阐释来说,也许都存在相当大的偏差。因此,我们不妨大胆猜想,泰勒斯在政治上也有相当大的成就,而他的“贤哲”之名如同其他齐名的六位政治家一样,来自他卓越的政治才能。这在逻辑上也是合理的。而且我们的这个观点也能在零零星星的记载中找到足够的支撑,同时也许更符合当时的人们对“智慧”的看法。

在现有的记载中,我们知道泰勒斯曾与米利都的僭主“生活在一起”(拉尔修1.27),为吕底亚国王效过力,同梭伦过从甚密。泰勒斯给梭伦写的信得以传世(拉尔修1.44),这封信大概写于梭伦改革失败后被迫背井离乡之时,信中不仅表达了真诚的友谊以及对朋友的安慰,更透露出泰勒斯在政治上的敏感,我们从中也可读出泰勒斯本人的政治见解来。

泰勒斯大半生颇为活跃的政治生涯中,特别值得一提的有两件事。据希罗多德说:在伊奥尼亚遭覆灭以前,一个与腓尼基有着血缘关系的米利都人泰勒斯曾提出过一个有益的建议:伊奥尼亚人应该建立(或赢得)一个(独立的)议事会,这个象征独立主权的议事会应该设在伊奥尼亚的中心特俄斯(Teos),而其他城邦则维持现状,但应被视为郡区(1.170)。这个提议充分显示出泰勒斯的政治智慧来,因为它对整个国家的生死存亡可说至关重要:面对波斯人的威胁,伊奥尼亚人必须团结起来,建立一个共同的独立议事会,才能度过难关,也“本可以把伊奥尼亚转变成一个统一而且集中(united and centralized)的城邦”(注:Kurt A. Faaflaub. Poets, Lawgivers, and the beginnings of political reflection in Archaic Greece. in Christopher Rowe and Malcolm Schofield (eds.).?The Cambridge History of Greek and Roman Political Thought.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0, p. 43.)。从事后的情况来看,尽管人们也许没有采纳他的意见,伊奥尼亚终归被人奴役,但泰勒斯的救国主张无疑是高屋建瓴的政治家才能具有的见解。连同下面我们还将谈到的另一个巨大的政治功勋,我们完全可以看出,如果没有丰富的经验和高超娴熟的技巧,泰勒斯不可能提出这样的意见来。也许,这才是真正的智慧。

历史总以成败论英雄。如果上述建议未被采纳,还无法证明泰勒斯精深的政治素养的话,那么,下面这个事件因其成功,便能体现泰勒斯的政治智慧:“据说泰勒斯在政治事务上也能提出高明的主张。当克洛伊索斯派人到米利都来结盟时,泰勒斯制止了(同胞与之联盟)。因此,当居鲁士取胜之后,(泰勒斯)就挽救了城邦”(拉尔修1.25)。由此可见,泰勒斯虽然未能位至王侯,但他在政治上也颇为举足轻重。我们有理由推断,泰勒斯正是因为这件挽救祖国的丰功伟绩而获得三角鼎。在关于三角鼎的众多传说中,大部分记载都说三角鼎是米利都渔夫捞起来送给最有智慧者的,那么,米利都人显然不会像大多数后人所认为的那样,因为泰勒斯发现了小熊星座从而为腓尼基人航海带来了便利才奖励给他的,毕竟,这件泽被腓尼基人的发现与米利都人没有多大关系。真正让同胞感激不尽的,当然是这个挽救母邦的政治事件,米利都人正是因为泰勒斯卓越的政治智慧而称他为“贤哲”,并认可他身上这种真正的“智慧”,才把三角鼎送给了他。

时人对泰勒斯政治智慧的认可,还表现在他们为泰勒斯撰写的墓志铭上。同胞饱含深情地写下“墓碑(或坟墓)虽小,却见证着深思明辨的泰勒斯与天同齐的荣名”(拉尔修1.39),其中,“深思明辨”,字面含意为“多-思”,词义近于“多心计、机敏过人、精明无比”,其同根词在阿里斯托芬《云》中则专指苏格拉底开设的“思想所”。这碑铭的判语显然不是指泰勒斯在天文学和哲学上的造诣。即便不像海德格尔那样武断地认为“科学不思”,我们也有充足的理由认为泰勒斯时代的人更看重政治上的智慧,因为它关涉到安身立命的大事。

这就是后人对泰勒斯的“盖棺定论”。

最初,哲学与政治未曾分离,因为那时还没有职业的哲学家,也就是还没有不食人间烟火、不闻人世杂事的书斋学人。哲学走向职业化,也就是摆脱了生活琐屑与实用后,变成一种纯粹自为的追求,近似且高于茶余饭后的消遣。哲学职业化的分水岭就是亚里士多德。亚里士多德所说的“为了知而追求知识,并不以某种实用为目的”的哲学,是一种“在生活必需品全部齐备之后,人们为了娱乐消遣才开始进行”的思考(《形而上学》982b19以下)。但这种哲学在泰勒斯时代尚未成形,人们热衷于政治似乎不值得大惊小怪——学者赫卡泰乌斯(Hecataeus)积极从政,泰勒斯及其门徒也在艰难时势中扮演着重要的角色,而且也许正是他们在政治上的活动(而不是哲学上的思辨,因为他们并不是一个前后相续的学派)才让他们成为了“米利都学派”,并且让它的创始人获得了“贤哲”的美誉,后来诸多传说才由此而附会在他身上。

“七贤”以政治智慧著称,他们提出了很多流传久远的箴言,诸如“中庸最善”(Cleobulus)、“勿过度”(Solon)、“认识时机”(Pittacus)、“担保近于倒霉”(Chilon)、“大多数人都是坏人”(Bias)、“熟能生巧”(Periander)、“做个高尚的人很难”、“要控制情欲”、“勿施暴”、“要劝民从善”、“报复不如宽恕”以及“大地可靠,大海不可靠”、“别劝导城民(追求)最舒适的东西,而是追求最好的东西”和“要把民敌看作公敌”等,不仅包含着日常所需的生活智慧,更是广义的政治智慧的结晶。而最能体现这种智慧的,无疑要数泰勒斯的名言(拉尔修1.40):“认识你自己”。尽管这句话是否真正出于泰勒斯之口,还存在争议,但这无疑是古希腊人最重要的一句箴言,所以他们把它镌刻在了德尔斐神庙的门楣上,时时刻刻提醒着世人:要充分认识到你们自己的本性,你们是人,不是神,必须按照有死者的方式来生活。这对希腊人来说,才是最重要的信条,也是智慧最本真的体现,因为“智慧在一开始是政治性的,而非形而上学性的。如果有智慧的人就是哲人的话,最初的哲人大都是王者。自从有了哲学专业,谈论智慧势必要说上好多定义;可是,原初的智慧含义其实很简单:解决日常难题、明智地引导人们过善的生活”(注:刘小枫:《凯若斯——古希腊语文教程》(上册),第48页。)。

对于天文学和政治学在人类生活中各自的地位,泰勒斯及其门徒也是清楚的,所以阿那克西美尼对同样身为政治领袖的毕达哥拉斯说:“我阿那克西美尼在毁灭或奴役的恐惧中,怎么可能把心思用在天空研究上”(拉尔修2.5)?政治是天文学的靠山,同时也是天文学的目的:尘世所有的学问本来都是为了人的安身立命。

我们并不否认泰勒斯是第一个探究(historia)自然的人(辛普里丘语,KR83)、第一个研究天文学的人(拉尔修1.23),也不拒绝后人给他的封号:“第一个哲学家”,但他身为“七贤”之一,在那个还没有受到任何理论污染的质朴年代,他的“智慧”主要体现在政治上。泰勒斯那句被后来者如苏格拉底淋漓尽致阐释的名言“认识你自己”,可以说是古希腊最高的智慧,因为它神圣,所以能在神庙中配享神明一般的地位。我们真正应该记住的,也许不是这位圣贤在天文学、数学甚至哲学上的贡献,而是他在人世纷繁的活动中总结出的箴言:认识我们自己。这才是智慧的原初含意。

作者单位:西南政法大学政治学院

责任编辑:张 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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