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和你永远爱下去

唐雨苇

1

阳光像华美的金色缎子一样的天气，以及半透明的蓝色天空，隐隐有薄荷味的丝绸样的白云，衬着的，是你在厨房里忙碌的身影。我把视线从电视移到你的身上，透过隔开厨房与客厅的那一大块玻璃，清晰地看到你围着红色格子的防水围裙——那是我买给你的，在水池边熟练地剖开鲫鱼，把内脏之类的东西通通丢进垃圾桶，不刮鳞。

鲫鱼汤是你给我熬了14年我也没有厌倦的东西，除了喝鱼汤，我也要吃鲫鱼的鱼肉，没有味道，但是和一口鱼汤一起吃下去，异常鲜美。在我13岁以前，一直是你给我剔鱼刺，你很仔细，生怕我被没剔掉的一根鱼刺卡住喉咙。那时候，你在我心里一直是一个又喜爱又讨厌的存在。

每天生活在一个房子里，早上我们一起出门，一人一辆自行车，慢悠悠地骑向学校。但是你很慢，早上起来要化妆，磨蹭许久，有时候早读开始了我才到，会让我忍不住埋怨你。

下午回家的时候，有时候我先放学，会在你的办公室边做作业边等你，如果你很忙就会让我先走。但如果是你先下班，你就会自己走掉，我一个人骑车上路，心里有莫名的孤独。

你事情缠身，有很多应酬的时候，爸爸也是一样忙，我就是所谓的“挂钥匙的小孩”，用脖子上挂着的钥匙打开门，家里空无一人。那时候我们还没搬家，窗户正对着夕阳的方向，那些落日余辉会给家里的所有东西染上一层寂寥的金黄。我自己热些饭菜或者去邻居家吃一顿饭，然后乖乖地写作业，再玩一会电脑，在9点钟爬上床睡觉。小孩子很怕黑，我开着床头的壁灯，在柔和的光芒中睡去，因为知道你回来的时候会来看一眼熟睡的我，然后替我关掉这盏灯。有时候做了噩梦，惊恐地醒来，映入我眼帘的却还是泛着柔光的壁灯，也许我还会被噩梦吓哭，也只是抽噎一会儿，躺在被窝里望着灯光，眼睛看累了，才会不知不觉闭眼睡去。由想要和你多在一起的愿望而引发的怨恨，让那时单薄的我无法控制。

然而真正和你相处的时候，却又总是不愉快。我不小心把菜里的油溅到了衣服上，你要喋喋不休地说上许久；我没有把要洗的衣服放进洗衣机里，你在批评我的时候还连带上爸爸；我忍不住顶几句嘴，你就更加不放过我；我多玩了一会电脑，你指责我的视力变坏，好像我已经瞎了一样；我参加同学的生日聚会晚回来一点，你连我平时的小错误也要说上一遍……

我在顶过几次嘴以后，渐渐学会了沉默，咬着嘴唇听你尖酸的言语，我觉得你一点也不懂得温柔，我一犯错，就像是对待仇人一样。我在心里发狠地诅咒你，内心充满感伤——我在一个人的时候如何想念你，你永远不知道。你刻薄地批评我的话，狠狠践踏着我的自尊，我极力想要逃掉，它们却像是荆棘般，愈加清晰鲜明地刺着我，烙进我小小的童年。

你每次伤害过我以后，又像是没事人一样对我好。我看着你为我忙碌着熬鲫鱼汤的时候，给我细心挑鱼刺的时候，感到的是巨大的幸福。于是就想，你不过是说了我几句而已，能这样对我好，我挨几句批评也没什么了不起嘛。

我就是这样，周而复始地想念你，憎恨你，爱你。

2

我继续观察你，你把剖好洗净的鲫鱼放在一边，一锅开水煮好了，你把鲫鱼放进去，用小火慢慢地熬。一般人熬鲫鱼汤都是要用油先把鱼煎一遍的，那样熬出来的鱼汤像牛奶一样白，但是你从来不，你只放水，放鱼和盐，从来不用油。我喝惯了你熬的鲫鱼汤，觉得别人用煎过的鲫鱼熬的汤太腻，只有你熬的，才那么原汁原味。

12岁以后，我对你越来越不满，你不怎么批评我了，因为我把那些会被你批评的行为全都改掉了，但是你和我在一起的时间，一如既往地少。

有一次你答应过晚上要陪我，我们在外面吃完饭，打算慢慢散步回家，你却被一个电话叫走，我送你进了一个茶庄，然后默默地转身离去。彼时华灯初上，处处流光溢彩，我蹲在街边，面前是悠闲经过的人们，不乏母女两人出来散步的。我看着看着，眼前一片模糊，低下头看见自己面前的地上盛开出一朵朵水渍。然后我掏出纸巾擦干眼泪，站起来朝家里走去。走到楼下，我看到家里的窗口一片漆黑，突然忍不住变了方向，走到了外公家。

外婆在沙发上看电视，我扑过去像个婴儿般嚎啕大哭，断断续续地说：“外婆……我妈她今晚答应了要陪我的……她又不管我了……我不想回家……”那是正炎热的夏天，两个人挨在一起难免出很多汗，我也不知道打湿了外婆胸前的衣服的，是汗水还是我的泪水。

外婆紧紧地搂着我，让我哭了个够，然后絮絮叨叨地说：“这么小个孩子就随时让她一个人……我都心痛啊……乖……我让你外公批评你妈……”我终于慢慢止住了哭声，外婆端来一盆热水，温和地给我擦去脸上的泪痕。我看到外公铁青着脸给你打电话，他对你说：“你赶快给我回来，你女儿在我这，哭得不像样子了！”然后啪地挂掉电话。

我看见赶来的你脸上愧疚的神色，外公外婆在喋喋不休地批评你，就像你曾经批评我那样，我趴在外婆的肩上不看你，就像是被外婆和外公庇护着的一样。

我的心里，竟然有一丝报复的快感。

爱到极致，便生恨了么？

3

鱼汤熬好了，我蹦蹦跳跳地进厨房去端，你给我舀了一碗，撒上一些翠生生的葱花在白白的鱼汤上，煞是好看。我端了鲫鱼和鱼汤到桌子上，自己剔着鱼刺和着汤吃，还是那么幸福的味道。你有些紧张地问我：“好不好喝？”我狠狠地点头，给了你一个大大的微笑，“比以前更好喝！”你舒心地笑，然后又转身忙着去给我做其他菜。

满13岁的那天，我像是一夜之间长大，终于明白你如此奔波劳累是为了让我生活得更好，终于学会自己一个人的时候，也可以很快乐，可是也终于发现，你已经老去。你已经老了，所以你想要和我在一起，得到我的爱，所以你不再批评我，所以你很在意我对你做的菜的看法。你像一个小孩，需要我对你的爱和眷恋。我不再对你发脾气，因为那样的话，你的脸上会有惶恐和不安。我们在一起的时候，我对你讲学校里好笑的事情，告诉你我值得你骄傲的事情，你在我挽着你的手臂的时候，也不再嫌我烦了。我觉得，这样的你，让我觉得特别美好。

只是那天中午，我看到从卧室出来的你哭得红红的眼圈，和出门时一反常态主动为你拎包的爸爸，我再迟钝，也察觉到了什么。我不敢问你，只好去问爸爸你怎么了，他摆出轻描淡写的姿态，告诉我：“只是得了点病，不太严重。”

我的心一下子坠到谷底。想起你这么多年来肠胃有问题，还经常头疼，全身上下毛病不少，我第一次，因为你的老去，感到如此害怕。我趁你不注意，去翻了你的那一堆花花绿绿的药盒，大抵都是和子宫那部分有关的药。我前思后想，你还在上班，我没有看到你有任何异常的症状，出问题的只是子宫那部分，这些，都说明不严重。我继续开开心心地和你在一起，只是装作不经意地帮你做一些事情，主动地做家务，在路上走的时候走在外面，把你护在里面，更加努力地学习……你很欣喜，觉得我长大了，我在这样做的时候，心里亦是很满足。

我只是想，你一定会快快好起来的。我这样依恋着你，虽然不好意思低下头，亲口对你说一个爱字，可是，岁月还是让我们相伴，走到今天，走到我终于发现你老到将我当成你的臂膀，充满信任地靠过来，走到我终于承认，我从来都离不开你，我也永远，舍弃不了你。我想永远，和你爱下去。

4

我喝完鱼汤吃完鱼肉，端着剩下残羹的碗和盘子走进厨房放到一边，你正在忙着给我烧鸡，我从背后，轻轻地伸手搂住你的腰，羞涩地说了一句：“妈，谢谢你。”■

发稿/赵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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