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丽敏
露珠与草花
三月的田野已经泛青,那些稚嫩的春草和草花,就是露珠们的后花园。
雨珠挂在叶片上,酷似露珠。雨珠和露珠还是有区别的,雨珠容易滑落,在叶片上停留的时间短促。雨珠就像那些急性子的姑娘,走路带着碎跑。
露珠就不同了,一枚露珠悬在叶尖,只要没有风来捣乱,她可以一直文静地悬着,犹如,和叶子的内部有着脉络牵系。就算有风来,只要不那么鲁莽,悬着的露珠也只在叶尖上荡几下秋千。
春草一出世就捧出了花朵,素净的蓝、白、黄。草花对于颜色的使用是珍惜的,不铺张,不挥霍。草花的生命只有一天,到了傍晚,花瓣纷纷收拢,像珍重收藏的人生故事,再也不打开了。
春草如同有着非凡生殖力的母亲,每日早晨都会捧出新的花朵。这些贴着泥土的春草一生会开多少花?没人知道。它们的名字也不会记入花谱。也可能,它们原本就没有名字吧,除了露珠和偶尔路过的蜜蜂,极少有人注意它们的存在了。
露珠与草花是相亲的朋友。每天早晨,太阳升起之前,露珠会如约而至,和草花在一起,安静端坐,聆听春歌。
夭桃
桃花是夜里开的。
夜里有雷,在夜空的深远处,穿了一双软底的布靴,小心踩过云层。可能是雷不想弄出太大声音,担心惊吓了刚破土的春苗。
紧接着,春雨就清新地下起来。
早晨醒来时,雨已停了,开窗,空气中有香气袭人,少女肤发的清润气息,也似水蜜桃的清甜味道。这就是春天特有的体味了。
桃花一开,山间便似落了一匹匹粉红的云彩。桃花是喜好群居的,在一树桃花的不远处,必然会有另一树或一大片桃花。开在路边的桃花总是和路保持一些距离,这距离是桃花保护自己不被采摘的聪明之举。开在水边的桃花更接近女孩儿的天性了,清丽,洁净,娇媚。
桃花是浪漫的代言,桃花一开,山水便柔软起来。明丽起来。
蜜蜂们就要开始忙碌了。想想看啊,一夜之后,有那么多桃花天天开放,每一朵桃花都殷勤地献出自己的香气,召唤着蜂儿。
多年来,我分不清桃花和山樱花,它们的区别很细微,细微到只是颜色的增一分或减一分。人类是不知道花朵的秘密的,它们从什么地方获得了绝妙的颜色、姿态、香气,又因什么力量的召唤,使得它们在一夜之间打开自己,把美释放。如果用那些所谓的科学道理来解说,就无味了,太枯乏,不符于花朵身体中蕴藏的神性。
或许,远古的美丽传说能够阐述吧?关于花朵内部的秘密。
金色泡沫
春天在雨水中跑出哒哒的脚步声,不再像三月初时那样举步犹疑了。一些花在雨中开放,一些花在雨中落下。油菜花就是雨中开放的花。
湖边有一片油菜地,两天前,油菜地还是浓稠的绿波,今天再看,已浮起一层明黄的细浪。
走近了,才发觉很多花苞还是青涩的,紧咬着嘴唇,倔强可爱的样子,像十三四岁叛逆少年。已开的花上凝着雨珠,叶上的雨珠更多,硕大,是昨夜的残雨。
我蹲了下来,把相机打开,调到微距。
在网络上看过别多人拍的油菜花,大片大片的油菜花海,一眼望不到边的炫黄。想象不出,一个人站在那样的油菜花海里是怎样的感觉?会不会觉得自己也是一朵细小的油菜花,淹没在漫无边际的花丛中,窒息在毒药般的香气里。
那种一眼望去让人晕眩的油菜花海,在湖边是见不到的。湖边的油菜花一畦一畦,散漫又节制,像太阳之杯溢出的金色泡沫,流淌着,撩动着大地的春心。
花森林
如果我是一只春天的蚂蚁,那么,田埂对我来说就是一座没有尽头的花森林了。
春天的田埂是大自然随意又精致的绣品,牛和人走过的脚印不会破坏花草的生长。那些细碎的花草,有着比自身强大无数倍的生命力。
白色和紫色是草花们最喜欢的色调。也有黄色和蓝色,红色几乎没有。为什么田埂上没有红色的花呢?也许是春天把红色都用在枝头上了,桃枝、杏枝、海棠枝……也或许是红色太喧哗,不适合表现田埂的素美。
田埂尽头有一处堆起的土垄,是一座坟。坟上,野草莓花已经开了。坟边围着细密的小鸡草,草穗上挂满了穗花和露珠。
坟边有一畦萝卜地,参差的开着萝卜花,花瓣上有繁复的脉络。这些脉络在花儿将要凋谢时很分明,像一种神秘的纹身。这是花朵洗尽铅华后的美——有质感的美。
豌豆花也开了。豌豆花很像蝴蝶。或者说,豌豆花是静止的蝴蝶,而蝴蝶则是飞翔的豌豆花。当蝴蝶与豌豆花相遇时,会不会把对方当成另一个自己?豌豆花是并蒂开的,少有独开的花,这一点和蝴蝶也相似,蝴蝶也总是成双地飞着,一高一低,或一前一后。
油菜地在这个时节是另一番光景了。花儿渐落,仔荚初生。我在田埂上,面对一朵油菜花蹲了很久,等待朝阳从云层里出来,照在两片花瓣之间的蛛丝上。蛛丝是有七彩光泽的,这光泽只有在日照下才能看见。当阳光投射在一根纤细的蛛丝上时,蛛丝就成了一线写实的阳光,坚韧而有灵性。
在有阳光和露珠的田埂上,一切生物都是有灵性的。只是,这个处于地面的灵性世界很少被人们发觉。人们的眼光习惯于向上张望,也因此,错过了观看造物主落于低处的细腻手笔。
山林里的蜻蜓
在沉寂了一个雪冬之后,看见每一种生命在大地的深处醒来,颜色盛开,声音鸣唱,翅膀飞行,心里有着初见和再逢的双重喜悦。
昨天在山林里,看见今年的第一只蜻蜓。蜻蜓飞一会停一会,停的时间很长,一动不动,像是沉浸于水底的往事之中,忘记了此时。
蜻蜓的翅膀有强烈的金属反光。看样子,它是刚从水里爬出岸边,完成羽化。
蜻蜓在羽化之前的样子不好看,小时候我们叫它水乞丐。水乞丐在水里生活六七年后才能羽化成蜻蜓。而蜻蜓,这种看起来体态轻盈优美的宇航家,飞行生活只有一个月,最长的也只有半年。
蜻蜓在飞行生涯中贪婪地追求和享受着爱情,然后以“点水”的方式大量生殖。当蜻蜓的飞行生活结束时,生命也就结束了。
这只刚由水生昆虫转变成陆生昆虫的蜻蜓,对于外界的干扰并不在意,或是懒得理睬罢。当我把相机镜头挨近它,几乎要触到它薄透的翅膀时,它也不飞开,对于相机的快门声充耳不闻。我倒是有些佩服它的镇定了。
我亦步亦趋地跟踪着,给这只春天的蜻蜓留下了四个背景的定格。当我拍完最后一张,水蜻蜓忽然从水底的往事中惊醒过来,飞向山林高处,不见了。也许是寻找它新生活的同伴去了。山林幽寂,天地都是绿的。
清明已过,谷雨将至
听到今年最初的蝉声,有些吃惊,这么快就到夏天了么?
蝉声是从小路边的松林里传出的。我站住了,仔细分辨,确定只有一只蝉。一只蝉的叫声就足以充满树林,且溢出了林外,使季节的面目也变得暧昧起来。
听到蝉声之前,我拍摄下一树紫藤花。紫藤花原本是不应该冠之以“树”的。紫藤花长在藤上,和树是两类种群。多数的紫藤会把自己的身体攀附在一棵树上,借树的坚实使自己站立,也借树的高
度延伸自己。这不是藤的耻辱,也不是树的荣耀,在自然界,生命有它们自己的道德观,和人类的道德观是迥异的,它们的法则只有一个——顺其自然。相互依存。
清明已过,谷雨将至。这两天的温度上升得极快,植物们开始了疯长。
油菜花还在开,金黄直逼人眼,气味也因过于浓郁而刺鼻。不知蜜蜂在其中飞行会不会被花香伤害,以至失去嗅觉。
水杉的叶子已长成绿荫,莹透的祖母绿。四月之后,水杉的色素逐日加深,成浓荫。过不了多久,浓荫深处就会安下蝉声的乐园了。
树们原本是不会发出声音的,但,有了蝉,风、鸟,树就是有声的了。声音点亮了树,如同灯点亮了房子、爱点亮了心。
桐花与新竹
桐花已经开了。桐花开的时候,皖南一直在下雨。
桐花也叫桐子花,它的树叫油桐,所以,也有叫它油桐花的。开花的时节赶上雨天,不知这是桐花有意的选择,还是不得不遵从的命数。桐花开在树丫顶端,一簇簇,像一户人家众多的朴素姐妹。
单看一朵桐花,能体察出它的清丽脱俗,花瓣有着绸缎的滑腻质地,从花芯深处渗出殷红血丝,沿着花瓣的脉络,细细延伸。
因为赶上了雨天,桐花的花瓣上凝满水珠。水珠添加了桐花的韵致,也添加了桐花的负重,有些桐花因此过早的辞别树枝,坠落地面。桐花落地的声音很响,像山谷的心跳,咚。咚。
桐花开的时候也是乡村的茶忙时节。茶园的茶叶都兴起来了,绿云一般,茶农们披着雨衣,戴着竹笠,从清早就背着茶篓上了山。山间雨雾叠生,白色弥漫,树林、茶园、采茶人,都隐在雨雾中了。只有近处的油菜地、花树和竹林是清晰的。
竹林中,新竹拔节的声音有如私语,若有若无。笋壳蜕出的地方露出一枚肉红色乳芽。乳芽紧贴着翠嫩新竹,像新竹身上一个娇怯脆弱的器官。第二天再看时,乳芽的长度已增加了一倍,芽尖向外斜伸。这乳芽就是新竹日后的枝丫了。
紫藤花的吃法
今天散步的时候,见紫藤花已颓了,不过还没有落。
紫藤花是可以吃的,把花摘下来,晒干了,吃的时候用水泡一下。
紫藤花的吃法如下:
泡好的紫藤花,挤去水分,加入精盐、葱末、姜末、蒜末、肉末,用手抓匀,人油锅,快炒,起锅时加少许糖,即可。
另有一种吃法,是将紫藤花加两只鸡蛋,打匀,人沸水烧汤。汤煮开后,加葱花和盐,起锅时再加一匙麻油,即可。
小时候我家就是这么吃紫藤花的。新鲜的紫藤花不能多吃,有微毒。新鲜的紫藤花里还有很多细小的黑虫,怎么漂都漂不净,那些虫子是寄生在花朵里的,它们,从生到死,都呆在花心里。
草子花
草子花也叫紫云英。开春时,农人们常会在田里撒下草子花的花籽,农人们并不是把它当做花来伺养,而是为育秧之前的田地垫下一层殷实绿肥。天气暖和时,草子开花了,一亩一亩的花田,开红花的就叫红花草,开紫花的就叫紫云英。
湖滩上的这一片草子花看起来是野生的,它们呈水波纹状,漫延在油菜地的外围,潜身入湖。
岸边泊着一只木船,白鹭在船舷双双闲步,起舞,忽而又一起飞往对岸。有一对恋人半卧在对岸的草子花丛中,无所顾忌地嬉笑着,年轻的声波被湖水送出,在湖面跳荡。
草子花的不远处新耕了几片田地。湿润的泥土被翻了上来,一块块,发酵过的黑色面团一般,在朝阳下闪耀油亮的光泽。这样的田地尤如一张铺开的上好宣纸。宣纸边上,墨已磨浓,只待下笔挥毫了。
生生不息的山林
去了山林,有两树桃花还在山林入口处安静地开着,颜色浅淡,接近于白。“人见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看到迟开的桃花,很自然的就想到这句诗。
在桃树下的山溪里看见了一只青蛙,很幼小,可能刚蜕去尾巴,它从水草间跳上石头,端坐着,当我把相机镜头举起对准它时,青蛙又一个跳跃,没人一丛水草,不见了。虽然没拍到它,心里还是高兴的,这是我今年第一次看到青蛙。
看到蚂蚁打架。是山林里才有的黑蚂蚁。有指甲盖的长度,体型健壮。蚂蚁的那种姿态究竟是不是打架我也弄不清楚,我只是从它们激烈的样子去猜想,只有战争,或者说只有仇恨,才能使它们有那样的狠劲。那是怎样的姿态呢,一只蚂蚁完全弓起了身子,身体基本变型了,嘴巴却死死咬着另一只蚂蚁的腿,而另一只蚂蚁则凶猛地咬着它的头。我甚至看见它们尖锐的牙齿。
在它们周围有四只同样的蚂蚁,很着急的样子,想靠近又不能靠近。我猜这四只蚂蚁大概是想拉架,并用蚁语在说:别咬了,别咬了,有话好好说嘛……
但那两只蚂蚁充耳不闻,还是死命地扭在一起,咬着对方。
我原本是只想观战的,做为人类,我不应该参予蚁类的事情。但我看着看着就按耐不住了,捡起一根细枝去挑它们,企图把它们分开。那两只蚂蚁的身体却丝毫没有分开的意思,顺势爬上了细枝,向我手指的方向爬过来,在它们接近我的指尖时,我慌忙丢下了细枝,然后,我看见,在地上,竟然有一群蚂蚁,黑压压的阵势。
真不知道这些蚂蚁是从什么地方出动的,我吓得落荒而逃。跑出很远,心里还发着毛,好像有无数只蚂蚁在我身上。我没有拍摄蚂蚁,那残酷的场面是我内心不能接受的。
也或许是我误解了它们。人类对区别于自己物种的误解是经常的。有可能它们是两只相爱的蚂蚁,爱到死去活来,任何力量也不能分开它们。
在山林里我还看到两棵极幼小的桃树,一棵只有一根枝丫,另一棵有两根。枝丫上开满幼花,花瓣浅粉,比寻常的桃花单薄。这两棵桃花很像是随手插在那里的花枝,走近细看,便看见半露土面的一截树桩。树桩是黑色的,有被刀砍过的苍桑印迹。树被砍去了,但他泥土下的生命仍然存在。这生命埋于地下,积蓄养份修复伤口,在下一个春天又抽出新枝,开花。树的坚韧由此可见,大自然也因此生生不息。
枣花,枣花
枣花是浅绿色的,远看,满树莹莹的米粒串儿,不像是花。走近了,才能看到五角形的枣花瓣儿,花蕊微黄,蕊尖上顶着绒绒的粉帽。枣花很像是童话中的拇指姑娘,她太小了,小到很容易就被忽略。
枣花是没有香气的,不同于桂花和茉莉花,后两种花虽然也细小,但她们却有着超乎寻常的香气,让人在走近时,没有看见花,就先被花香摄住了魂。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枣花,在梅黄之晨,在曹家庄的一户农舍门外。冬天散步于此时,我看到的只有干硬光秃的枣树枝。
枣花。枣花。当我唇间自语般念出这个词的时候,忽见一个穿着绿底碎花布裙的女孩,从一扇木门里探出身来,眨着乌黑的眼睛,甜甜一笑,问,是叫我吗?
在乡村,有很多女孩就叫枣花。
在乡村,女孩的名字大都与她出生时所开的花有关。
我的母亲出生在七月,名字叫莲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