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兴党民族主义原初理论初探

2009-04-29 08:59韩志斌
史学集刊 2009年1期

韩志斌 蒋 真

摘要:复兴党民族主义原初理论是中东民族主义的重要组成部分,它在塑造叙利亚和伊拉克地区政治体系、区域经济结构、民族文化格局过程中发挥了举足轻重的作用。原初理论的基本主张是“统一”、“自由”和“社会主义”。作为一种影响深远的民族主义,原初理论对阿拉伯民族的思想、文化、价值观念及生活方式等都产生了深刻的影响。但是,原初理论本身是一个具有多重结构和功能的复合体,加之在中东特有的政治文化环境中存在许多变量,因而在复兴党政治实践中,也出现一些背离或扭曲原初理论的做法。

关键词:复兴党民族主义;原初理论;阿拉伯民族主义;伊拉克复兴党

中图分类号:K304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0559-8095(2008)06-0074-09

复兴党民族主义原初理论(简称原初理论,下同)指的是复兴党产生前该学说的理论主张,该研究主体既是一个具有深厚底蕴的历史问题,也是一个意义深远的现实课题,同时还是一个内涵丰富的理论命题。作为复兴党的意识形态,原初理论在塑造叙利亚和伊拉克地区政治体系、区域经济结构与民族文化格局过程中发挥了举足轻重的作用。从学术理路的研究现状来看,国内外学者对于原初理论的研究还很薄弱。黑格尔在“哲学的世界历史”演讲中,提出历史结构的三种理论形态:即原始的历史、反省的历史和哲学的历史。本文试图通过对原初理论进行原始历史的研究,反省该理论形成的宏观背景和思想根源,研究该思想的早期基本主张和理论特征,审视其社会后果和深远影响,从而达到对原初理论的哲学历史思考。

原初理论是勃兴于20世纪初,以一批先进的阿拉伯知识分子为中心,致力于阿拉伯民族统一和复兴为历史使命的中东民族主义政治思潮。如果说19世纪世界历史发展的核心关键是“民族创建”,那么20世纪国际秩序的主体内容则是民族主义。历史学家指出:‘‘民族主义打破了传统的、陈腐过时而束缚人的社会秩序,并以人类的尊严感、以参与历史和管理自己事务的骄傲和满足感填充着追随者的心灵。”自从东西方文明发生碰撞以来,具有悠远历史的中东民族主义即无可避免地担负起双重使命:一方面梳理和探究西方文明的根源和脉络,另一方面整理和传承阿拉伯——伊斯兰文明的厚重传统,弘扬自身价值的根本,此二者的交往乃是原初理论形成的宏观背景和深层缘由。

从思潮的整体属类来说,原初理论是阿拉伯社会主义派生出的一支,其产生与西方社会主义的影响密切相关。当时阿拉伯世界政治上极不稳定,社会正处于转型时期,阿拉伯民族主义的强烈情结困惑着中东地区的政治精英。在意识形态上则是对社会主义的追求。早在19世纪末期,西方社会主义对阿拉伯地区的影响就初露端倪。但是,当时接受这一思想的阿拉伯学者较少,甚至有学者撰文批评社会主义。《选举》杂志当时在阿拉伯世界颇具影响。1889年,其主编亚克巴·萨拉夫(Yakoub Sarrouf)博士刊文批评社会主义。他认为社会主义是反人性的、“不道德和邪恶的”。阿拉伯世界的《新月》(The Crescent)杂志指责社会主义扼杀人的积极主动精神,对政府是否能够管理国有企业也提出质疑。

20世纪初,社会主义作为一种崭新事物和新潮话题传遍全球,其冲击波也影响到阿拉伯世界。在阿拉伯世界的理论界和学术界,社会主义也获得了支持。司彼·苏玛伊(Shibi Shumayyi)博士是阿拉伯世界的第一位社会主义者,他在接受达尔文进化主义的基础上,认为社会主义是人类社会不可避免的最终结果,“社会主义并不是不公平分配社会财富,而是公正地分配劳工和资本家的利益。”他把社会主义定义为“通过社会内部的改革来改造社会结构”。

阿拉伯学者赛莱迈·穆萨(salamah Musa)对社会主义思想进行了系统阐述,他在英国留学期间受萧伯纳思想的影响,参加了费边社。1910年,他回到埃及后,用阿拉伯语写了一本《社会主义》(开罗出版社1913年版)的著作,提出以下观点:第一,社会主义是“经济秩序”,而不是“包罗万象的哲学”;第二,他承认存在“两个阶级”,即少数“富人”和大多数“穷人”,但不主张阶级斗争;第三,为了替代现存的“腐烂体制”,他主张分阶段实现社会主义公有化项目,反对人类有继承权。第四,他的社会主义内容包括免费义务教育、社会服务,限制工作时间、加强社会安全措施以及对妇女的补偿权;第五,穆萨的早期作品中并没有提到国有化和阿拉伯民族主义。后来,随着埃及华夫脱党的形成和崛起,他也意识到如果不成为民族主义,而成为社会主义是不可能的。

另一位拥护社会主义的阿拉伯知识分子是尼考拉·哈达(Nicola Haddad),他在政治上极其活跃,深受美国社会党领导人尤金·德布兹(Eugene Debs)的影响,后者于1910年在纽约建立了阿拉伯作家协会,并发行杂志《宇宙(Universal)》。1920年,尼考拉·哈达写了一本关于社会主义思想的著作,渗透出以下思想:第一,他相信民主社会主义,没有政治民主,就不可能有经济民主;第二,资本主义必须被社会主义代替;第三,他认为竞争并没有减少社会的痼疾,而是导致两个阶级的产生:剥削阶级和被剥削阶级。社会体系中不应该总是残酷的竞争而应该代之以默契的合作,“因为人民必须在谋生和生产方面进行合作,应该根据其能力而分享他们的快乐。”像穆萨一样,他也主张大规模减少私有财产的数量;第四,他主张亨利·杰瑞(Henry Genry)的渐进税的思想,废除财产税;第五,他拒绝利用极端暴力以及苏联布尔什维克的政治实践道路模式,认为社会主义必须通过政党来完成,并且采取民主的方式;第六,在个人自由方面,他的观点有些模糊。他认为自由类似动物的“丛林规则”,为了加强集体的合作意识,政府有必要限制个人自由。在社会主义国家,限制自由必须按照公正的原则,预防威权主义;第七,社会管理者应该是有能力的社会贤达和青年才俊,他提出福利社会和免费教育等。

以上阿拉伯学者阐述的社会主义思想都有一些自己的特点:第一,他们所提出的主张和观点针对阿拉伯世界存在的问题,体现出务实、实用主义的特点。当时阿拉伯地区处于奥斯曼帝国的统治之下,西方也在该地区实行“分而治之”的政策,这一观点是对阿拉伯地区政治体系的回应;第二,从地缘位置来看,社会主义的影响主要集中在埃及,以上阿拉伯学者大都来自埃及。其原因有二:一是埃及在地缘位置上靠近西方;二是埃及位于奥斯曼统治边缘化地区,相对自治的政治实体为民族主义传播提供了宽松的社会环境;第三,这种思想在阿拉伯知识分子中间盛行,但是缺乏底层民众的认同。

将社会主义与阿拉伯地区实践结合起来的是原初理论。原初理论的奠基人阿弗拉克和比塔尔在留学法国期间,曾经受到西方社会主义思想的感染和熏陶。1933-1936年间,阿弗拉克同叙利亚共产党负责人创办了《先锋》(The Vanguard)杂志,成为社会主义思想的崇拜者。在此期间,他被共产主义思想所深深吸引。正如他所说:“我羡慕共产主义反法的坚定性,我过去经常钦佩共产党中年轻人的强硬立

场。”伊拉克复兴党著名学者阿塔西(Atasi)也承认原初理论是西方社会主义在阿拉伯世界这一特殊环境的适应性产物。

阿拉伯民族主义指的是从文化视野中,阿拉伯民族可以意识到自己不同于其他社会团体。这种从属关系意识可以表达为民族的独立、自决和改善生活的意愿。阿拉伯民族主义是原初理论的理论来源之一,后者从前者继承的思想资源主要有:第一,泛阿拉伯主义的追求,即阿拉伯民族的独立,阿拉伯世界的统一;第二,对殖民主义和封建主义的抗拒和抵制心理,特别是反对西方的情结。正如有的西方学者认为:“复兴党是一个社会主义的政党,源于阿拉伯民族主义本身”。所以可以说原初理论是对阿拉伯民族主义的继承和发展,原初理论也直接或间接吸取了泛伊斯兰主义。泛伊斯兰主义强调伊斯兰世界的团结精神和理念,成为原初理论的理念源泉。原初理论的领军人物阿弗拉克曾经说过只有捍卫伊斯兰教的人才是真正的阿拉伯民族主义者。1969年,伊拉克复兴党宪法规定伊斯兰教为国家的官方宗教和“宪法的源泉”。有的伊斯兰法直接成为现行法律。泛伊斯兰主义还强调伊斯兰教的感召力作用,伊斯兰教是穆斯林民族性的团结基础,这一点也与原初理论不谋而合。早在1943年,阿弗拉克就认为,伊斯兰教是阿拉伯民族主义的基础和源泉,是高贵的精神追求和永恒的心灵纯洁的体现。⑦此后,这一思想一直对原初理论起着精神动员和文化整合的作用。

西方对中东地区政治版图的挑战是原初理论形成的宏观背景。19世纪下半叶,西方殖民主义入侵,阿拉伯世界相继沦为殖民地而遭到物质和精神方面的侵略和压迫。当时阿拉伯地区政治极不稳定,社会处于转型时期,阿拉伯民族主义激励着中东地区的政治精英。就当时全球化层面来看,反抗西方所谓的发达国家对发展中国家政治上的殖民、经济上的剥削和文化上的挑战,成为一股不可阻挡的历史洪流。阿诺德·汤因比在一篇颇有洞察力的文章中写道:“我们西方技术统一了整个世界……,也点燃了战争和冲突。”阿拉伯人感到他们的国家、资源、文明,甚至他们的精神都受到西方的制约和影响。宗教和世俗政治精英都殚精竭虑地为阿拉伯民族寻找复兴之路,但是由于阿拉伯民族主义内部的分野因地域文化、历史背景、社会基础的不同而出现了各种政治思潮,如伊斯兰改革主义、现代主义、泛阿拉伯主义和阿拉伯社会主义等等。这些思潮为原初理论提供了丰富的思想资源和理论准备。

英法在阿拉伯地区实行的“委任统治”是原初理论形成的催化动力。第一次世界大战后,英法以“委任统治”的形式将原奥斯曼帝国的属地分割为诸多小国。这一政治变动使原先主张阿拉伯统一的民族主义失去政治依托,继而出现了各种地方民族主义、激进民族主义,原初理论就是其中之一。阿弗拉克曾极力抨击英法的“委任统治”,认为阿拉伯民族统一的主要障碍是殖民主义。可以说原初理论是在摄取众多民族主义资源的基点上,在反对西方殖民侵略、谋求政治平等和民族独立的实践过程中产生的,反帝反殖的历史使命是其基本政治资源。美国中东问题专家埃斯波希托曾经说过:“民族主义是对西方帝国主义和欧洲殖民统治的回应”换句话说,“这种类型民族主义试图解决的关键问题是如何驱赶外国入侵者。”

20世纪30、40年代,原初理论成为众多流行思潮中的一支。在叙利亚前总统阿萨德上中学期间,当时学生们常讨论的话题是“你坚持哪一政治流派?”通常有三个答案:即共产主义、复兴党民族主义和大叙利亚主义。复兴党民族主义对于来自偏远山区的年轻人颇具吸引力,他们对泛阿拉伯主义和世俗化理念表现得十分热衷。

谈到原初理论的形成必须提及的一个重要人物就是米歇尔·阿弗拉克(1913-1989),他是一个信仰希腊东正教的基督教徒,是非穆斯林的阿拉伯民族主义者。米歇尔·阿弗拉克在阿拉伯民族主义的理论和实践中都占有重要的历史地位,因为他不仅提出了复兴党民族主义原初理论,而且组织建立了对当代中东政治产生重要影响的复兴党。阿弗拉克的复兴党民族主义思想就是在建立统一的阿拉伯民族国家的基础上将阿拉伯民族主义与阿拉伯国家的社会发展联系起来,将民族主义思想与阿拉伯社会主义结合起来。米歇尔·阿弗拉克曾在索崩神学院(sorbonne,巴黎大学的前身)艺术系学习。在法国,他受到了法国资产阶级自由主义、德国大日耳曼民族主义以及科学社会主义思想的熏陶和影响。在与其他阿拉伯国家学生接触的过程中,他的叙利亚民族主义扩大到阿拉伯民族主义。他阅读了马克思主义,极大地开阔了其视野,但是他却没有变成一个共产主义者。

阿弗拉克的思想形成于1935年前后的理论与实践活动,当时他从传统阿拉伯民族主义、泛伊斯兰主义、科学社会主义和法国的安德烈·纪德和罗曼·罗兰等人的自由主义思想中吸取营养。1940年,在大马士革他提出“巴斯党”(Ba'th,即复兴、复活的含义)。1941年他和比塔尔开始以“巴斯党”的名义进行活动。1940-1950年这段时间内,他撰写了《阿拉伯民族主义对共产主义的态度》、《统一命运的战斗》和《民族主义与社会主义》等著作,为复兴党的成立奠定了理论思想基础。1940年,阿弗拉克在大马士革建立自己的研究社团,每逢周五开始讲学。起初这一组织被称为“阿拉伯复兴运动”,并以这一名义出版了小册子。1941年5月,伊拉克发生了拉希德·阿里·卡拉尼(Rashid'Ali Kaylani)的反英事件,这使复兴党领导人决定采用“复兴”作为运动的名称。1943年7月,他第一次将“阿拉伯复兴运动”的组织称之为“阿拉伯复兴党”,把“统一阿拉伯民族,具有不朽的使命”作为党的口号。1944年末或1945年初,复兴党领导人开始草拟支持者的名单。1945年7月,阿弗拉克和比塔尔申请成立政党,被法国殖民政府拒绝。1946年,叙利亚独立以后,他们的申请获得通过,并开始出版《复兴报》。1947年,复兴党第一次代表大会在大马士革召开。复兴社会党的目标是“自由、统一和社会主义”,统一阿拉伯世界的整个地区是其首要考虑之点。叙利亚在原初理论中成为阿拉伯复兴、发展的天然领导之地。

第二次世界大战后,原初理论大规模发展起来。该理论最具魅力的主张就是强调阿拉伯统一的泛阿拉伯主义。在巴勒斯坦战争中,由于阿拉伯各国不团结而惨败,复兴党的统一理念更具吸引力。在复兴党创立后的10年中,其领导权掌握在受过教育的城市中下层成员手中,影响面广,党内宗教派别多种多样。1953年3月5日,复兴党的阿弗拉克和比塔尔与阿拉伯社会主义党胡拉尼联合在一起。此后,复兴党在叙利亚军队里有了自己的立足点。复兴党通过培养民众对阿拉伯民族特征的理性意识,逾越了叙利亚社会中宗教派别带来的障碍。

与原初理论有密切关系的另一重要人物是阿拉维派穆斯林扎卡·阿苏兹(Zaki al-Arsuzi),他的民族主义思想内容较为丰富,特别是其极端民族主义观点在叙利亚有一定市场。有的学者认为原初理论思想是源于阿苏兹(Arsuzi),而不是阿弗拉克。叙利亚复兴党为了表示对他的尊重,在大马士革树立一

座雕像以纪念其对复兴党的功绩和贡献。他当时30岁,是一位阿拉维派穆斯林教徒。他发起了一场种族主义与阿拉伯专制主义相结合的运动,攻击当地的土耳其人和“土耳其化的阿拉伯人”,如亚美尼亚人和逊尼派穆斯林教徒。阿苏兹在评论法国人对待阿拉伯人和少数民族的态度时说:“外国人害怕失去他们在阿拉伯的利益,所以便用犹太人来抵制阿拉伯人。好像他们把饭后的残渣通过世上的老手倾倒在我们的头上一样。”他经常在咖啡馆、公共场所传播民族主义思想,包括反对殖民主义,阿拉伯统一、自由和社会主义的思想。1939年,阿苏兹被驱逐出亚历山大塔勒后成立一个组织。加入该组织的条件只有一个,那就是要撰写或翻译对复兴阿拉伯传统有贡献的书。这一文化组织被称为“阿拉伯复兴党”。1944年,该组织与阿弗拉克和比塔尔在大马士革创立的组织合并。所以,伊拉克复兴党人称阿弗拉克是他们的“精神之父”,而叙利亚的阿拉维派则谴责他是一个篡党夺权者,称赞阿苏兹是他们的“精神之父”。

从思想特征与理论体系角度来看,原初理论带有鼓动性,没有自己的理论构建。在阿拉伯世界关于这一学说的著作较少,留给民众的印象是原初理论根本没有理论。汉斯·脱茨(Hans Tutsch)说:“复兴党民族主义仅是政府干预社会的内容和标签,实际上没有什么理论研究与学术深度。”由于缺乏系统的理论阐释,实践的可操作性,原初理论只在知识分子中流行,民众认同基础十分虚弱。阿布·马吉德(Abu Majd)说:“复兴党民族主义实际上它应该反映阿拉伯的现实和历史传统,它必须是实用主义的。”由于宣传者阶层属性的局限,这一理论在普通民众中缺乏吸引力。人们认为社会主义是不道德的,这一指控很容易被保守阶层利用,导致当权政府对原初理论的抵制。

美国学者杰贝尔曾经说过,复兴党民族主义理论是一个模糊的理论,在阿拉伯世界人们很少廓清其确切涵义。学者们只是从原初理论创始人阿弗拉克等人的言论、实践活动以及复兴党宪法中看到其理论轮廓和形成脉络。原初理论的基本观点体现在“统一、自由和社会主义”三大目标上。

阿拉伯“统一”也叫泛阿拉伯主义,是原初理论的主体精神和基本理念。我们可以从三个层面来理解和解读:第一,民族高于国家,这是泛阿拉伯主义的理论基石。1940年,阿弗拉克在《民族主义是先于一切之爱》一文中提出对阿拉伯民族的爱是第一位的,其次才是对国家的爱。他认为阿拉伯民族的复兴只能通过统一,复兴党是统一的天然承受者和领导者。复兴党本身的党纲和组织结构也体现了这一思想。它不使用国家概念,最高领导机构成为“民族(即阿拉伯民族)指挥机构”,各国的分支领导机构称“地区(即各国)指挥机构”。在复兴党的宪法中对财富的限定也体现了这一思想,第26条写道:“复兴党是一个社会主义的政党,它认为祖国的经济财富属于阿拉伯民族。”第二,复兴阿拉伯,这是泛阿拉伯主义的重要内涵。复兴阿拉伯的理念是原初理论者基于古代阿拉伯辉煌历史所产生的民族优越感。第三,阿拉伯统一,这是泛阿拉伯主义的核心观点。阿弗拉克把“统一阿拉伯民族”确定为复兴党的“不朽使命”。但是“阿拉伯统一”的内涵也随着时代的演进而呈现出不同的内容。早期泛阿拉伯主义者的目标是建立统一的阿拉伯国家。1936年伊拉克“阿拉伯复兴”协会提出按美国模式建立阿拉伯联邦。后来的复兴党已经意识到了统一阿拉伯的非现实性,主张在两个或更多的阿拉伯地区之间建立政治联盟。

“自由”是原初理论的又一目标,它主张个人自由同民族解放同步增长。阿弗拉克对“自由”进行了具体的解释,他指出:“自由意味着解放,解放意味着摆脱帝国主义”,但是“自由不能分割,我们不能反对外部帝国主义而对本国专制保持沉默,”因为“在忍受外国控制的国度里,任何当政者都或多或少屈从于外部压力”。从阿弗拉克的解释可以看出,原初理论主张的“自由”包括三层含义:首先,“自由”意味着阿拉伯民族必须从外国殖民主义统治下解放出来,实现军事、政治和文化层面的自由;其次,这种自由允许阿拉伯人自己掌握民族命运,实现阿拉伯民族复兴;第三,自由并不意味阿拉伯某个地区的自由,而是整个阿拉伯世界的统一。

“社会主义”。这一思想集中体现在阿弗拉克在1944年撰写的《阿拉伯统一高于社会主义》的小册子之中。在原初理论中,“社会主义”有以下含义:第一,阿拉伯统一运动和社会主义运动是一个整体,二者的关系是灵魂和躯体的关系。换句话说,社会主义应该服务于阿拉伯统一,阿拉伯统一高于社会主义。第二,社会主义是阿拉伯民族理想的生活方式。阿弗拉克认为没有社会主义,实现工业化和阿拉伯民族的进步是不可能的。社会主义的目标就是使社会从贫穷到富足,人人都有平等地的机会享受财富,结束人和人、阶级和阶级之间的剥削。第三,社会主义是复兴党经济模式的基础和根本。阿弗拉克认为社会主义是“公正合理的经济制度模式”,可以防止剥削和内部冲突。社会主义经济模式包括以下内容:财富归全民所有、公正分配、禁止剥削、取缔私人企业和外国租让权、限制农业土地所有权、国有土地分给农民、工人参加工厂管理、计划经济和国家控制内外贸易等措施。

从文明交往的宏观视野下来审视,原初理论是西方文明与中东阿拉伯——以伊斯兰文明互动交往的产物和后果,是西方社会主义思想在阿拉伯地区这块伊斯兰热土上生根发芽所产生的各种派别中的一支。实际上它是阿拉伯地方传统与西方社会主义思想互动交往形成的一种新思潮。正如泊尔·斯穆德(Paul Sigmund)所说:“现代民族主义是西方思潮影响当地传统社会本土化的副产品,不论称其为泛非主义、泛美主义,阿拉伯民族主义等等都是源于西方的,不论是其称呼是非洲,阿拉伯或者亚洲。他们的思潮实际上是西方的民主思想、马克思列宁主义和本土文明交往和融合的结果。”彭树智先生也说:“世界社会主义潮流无疑是‘复兴党政治模式的大背景,民族主义、宗教传统,总之,阿拉伯—伊斯兰文明与西方文明的交往,构成了民族主义与社会主义在这种模式中的独特结合。”

原初理论是以体认伊斯兰教为前提的民族主义。在伊斯兰教根深蒂固的中东阿拉伯社会,任何现代政治思潮的形成都不可能完全脱离社会浓重的宗教文化氛围。从原初理论思想与伊斯兰教的关系来看,这一时期,原初理论意识形态对伊斯兰教既有否定的一面,即主张以民族认同超越宗教认同,以阿拉伯民族国家取代穆斯林“乌玛”;同时也有与伊斯兰教进行协调的一面,即力图把伊斯兰教作为一种文化资源,纳入原初理论的意识形态体系之中。二者关系主要表现在以下层面:首先,阿弗拉克认为伊斯兰教的内涵包容着一种深厚的道德体验和宽泛的人类知识结构总结,它们可以使原初理论的理论维度和实践层面更加丰富。其次,伊斯兰教是原初理论的基础和源泉。阿弗拉克认为穆罕默德和伊斯兰教是阿拉伯民族主义的体现,其推理的逻辑结果导致原初理论和伊斯兰教的关系是单一的,伊斯兰教可以被认同为一种民族文化体系。最后,原初理论者还强调伊斯兰教是阿拉伯遗产的重要组成部分,伊斯

兰教要服从原初理论。其实,原初理论是以理性的尺度来衡量与伊斯兰教的关系。尽量在伊斯兰文化的价值规范之内对原初理论进行阐释与发挥,从而也在客观上兼顾了阿拉伯民众的认同感及内心承受力。

原初理论的对外交往态度是一种排斥情绪和抗拒理念。原初理论的排外主张主要表现在三个层面:一是否认西方社会主义对本理论的影响。他们坚持原初理论是阿拉伯人自己的价值观和方法论。大卫德·罗伯特(David Roberts)是阿弗拉克的好朋友,曾经听阿弗拉克对这一问题做了解释。他说,阿拉伯民族主义或泛阿拉伯主义是阿拉伯人创造的一个新的派别,在于阿拉伯人的精神。他认为阿拉伯人不需要向外面学习任何东西而成为泛阿拉伯主义;二是复兴党反对外部力量参与巴勒斯坦问题,主张阿拉伯人利用自己的民族整合力量解决这一问题。复兴党提醒阿拉伯人不要期望从西方或者联合国获得什么,同时警告西方不要无视阿拉伯人的公正愿望。“巴勒斯坦问题的解决在于巴勒斯坦人自己,而不在于联合国,联合国是西方和犹太复国主义的工具。”甚至阿拉伯民族主义中的温和派如阿尔波特·胡拉尼(Albert Hourani)坚持认为阿拉伯人应该依靠自己,实现民族的强大和振兴,西方列强不重视阿拉伯国家的利益。复兴党对支持巴勒斯坦斗争事业进行了大力的鼓动和宣传,如复兴党另一创始人比塔尔建议,阿拉伯应该利用石油禁运政策来对西方施加压力;三是在外交理念中,原初理论反对与西方和超级大国交往。原初理论认为对外交往是必要的,但是以下国家必须排除在外。首先是英国,因为英国占领了埃及、巴勒斯坦、约旦、伊拉克和利比亚。其次是法国,法国占领了阿尔及利亚、摩洛哥和突尼斯。西班牙也是反对的对象,它占领了摩洛哥的一部分。复兴党反对大国援助,批评杜鲁门对土耳其和希腊的财政支援。1947年3月20日的复兴党党报《复兴报》文章指出:“任何大国对弱国的援助后不久,都会对该国施加政治影响。阿拉伯人应该意识到他们的自由在于自己的努力,而不是在伦敦、华盛顿或者莫斯科的施舍。”对于美苏两大集团,复兴党认为“与英美或者苏联任何一方的合作都将对阿拉伯国家有害无利。”

理论是以社会实践为基础的系统化了的理性认识,从理论到实践之间还存在一个中介物,即社会发展的需要。由于社会思潮与社会发展之间存在互动联系,一种社会思潮的盛行亦在很大程度上反映出国情和民意的走向。原初理论作为一场规模广泛的民族主义运动,对阿拉伯民族的政治、经济、文化形态、价值观念及生活方式等产生了深刻的影响。

原初理论具有反帝、反殖和反封建的属性和特质,它打击和削弱了帝国主义、殖民主义和封建势力在中东的存在和影响、强化和巩固了中东民族独立国家的地位。艾森斯塔德指出的:“通过唤起民族意识,民族主义可以起社会动员和扮演大众趋同象征的作用。”原初理论作为国家意志的体现,很大程度上承担了现代化进程中政治动员和观念整合的任务。在复兴党执政以后,伊拉克摆脱了以前国家政治涣散、民众整合力虚弱、军事政变频繁的恶性循环局面便是明证。

原初理论是复兴党国家社会内部经济、政治、文化发展的推动力量。更准确地说,原初理论是通过推动复兴党建立民族国家的办法,为国家现代化提供政治保障的。在政治上,复兴党坚持以共和制代替君主制,并建立以中产阶级为主体的复兴党一党专政,反对西方多党政治和议会制度。在经济上,实行社会主义为核心的经济模式,其包括石油国有化、社会主义农业改革、土地改革、福利国家和多样化的工业战略。这些措施的效果是非常明显的,石油国有化以后,伊拉克石油收入从1972年的5.75亿美元增加到1980年的260亿美元。土地改革也使农民受益,到1976年末,71.3%的国有土地被重新分配到222975位农民手中。

原初理论对复兴党政治实践上的影响还体现在教育和医疗卫生事业的改善。复兴党在伊拉克夺权以后,立法宣布义务教育,伊拉克人享受免费的教育、医疗以及其他社会福利。1968年,伊拉克医生拥有量为1/4200,到1980年为1/1790。人均寿命由46增加到57。人均收入增加了10倍。在1968-1980年期间,伊拉克各级学生入学率都几乎翻了一番。到1980年,伊拉克中学生有100万,接受高等教育的大学生有10万人。此外,复兴党对社会安全、最低工资和养老金进行立法保障。通过这些措施,复兴党扩大了民众支持基础,缩小了社会贫富差距。

复兴党在提高妇女地位方面的努力是有目共睹的,这大致反应了原初理论的基本元素。伊拉克复兴党法律规定妇女和男子在接受教育方面享有同等的权利和义务。1970年,伊拉克新土地法规定妇女可以拥有自己的土地,可以与男子同酬,同样有提升的机会。军队中也可以招收女性,妇女的退休年龄为55岁,男子的退休年龄为60岁。女性被授予6个月的产期假,享有自由恋爱和离婚的权利。妇女可以在许多职业领域充分施展自己的聪明才干,如在教师中占有46%,医生中占29%。牙医中占46%,药剂师占70%,会计师中占15%,工厂工人中占14%,公务员中占16%。女性也开始涉足政界,1980年的国民大会选举中有19个成员。

然而,任何事物都有其双重特性。原初理论本身是一个具有多重结构和功能的复合体,加之在中东特有的政治文化环境中存在许多变量,因而在复兴党政治实践中,也出现一些背离或扭曲原初理论的做法。由于中东固有政治、经济、宗教、民族和部族等传统文化的制约,复兴党民族主义者一旦被推上国家最高权力宝座,都几乎毫无例外地选择了集权和专制的铁腕,选择了传统价值观的回归。复兴党民族主义政权一般遵循中东固有的部族、家族政治传统,依靠军队、秘密警察等国家强力部门和铁血手段维护自身的统治地位,渗透出专制主义的迹象。这些国家拥有名义上的人民主权和制度化的政治体制,但在实践中却是有宪法而无宪政,有民主之名却行专制之实。其继承方式实际上是中东家族世袭制传统披上一件现代民主的合法外衣。复兴党的掌权者即希望通过变革和现代化发展来实现强国之梦,又无限眷恋和崇拜凌驾于万民之上的个人权威。这成为社会变革和现代化运动中的种种失误与弊端的渊薮。

原初理论主张的泛阿拉伯主义存在着一些弊端,如阿拉伯统一的超现实性;过分强调“阿拉伯利益”而模糊了国与国之间正当的利益界限;“民族高于国家”等观点都缺乏客观合理性。如果说泛阿拉伯主义在早期团结阿拉伯国家争取民族自决,摆脱殖民主义控制方面曾经起了积极的作用,但是随着国际形势和国际社会的发展,其固有的内容落后于时代的发展。但复兴党并没有根据国际和地区形势的发展变化对原初理论进行调整,而是一味将泛阿拉伯主义作为党的“不朽使命”。正如德国学者哈拉尔德·米勒所指出的,叙利亚和伊拉克的泛阿拉伯主义曾经是而且至今仍然是服务于两个国家的地区性霸权的要求。萨达姆试图通过宣扬民族主义来压制国内的反战主义,为国政衰败之因寻求合理解释,追求海湾霸权,成为泛阿拉伯主义的败笔,在阿拉伯世界失去了号召力。现实主义大师摩根索曾说过:“国民士气以公众舆论的形式提供了一个无形的因素,没有它的支持,任何政府,无论民主的还是专制的,即使能够实行自己的政策,也无法充分有效地实行它。”从历史发展的趋势看,强调本国利益和国家认同的国家民族主义势头日盛,而阿拉伯统一问题则渐行渐远,在阿拉伯政治现实中变得越来越难以实现。正如有的学者形象地将阿拉伯统一事业看做是一堆零的简单相加。“如果你把一个零加上一个零,然后再加上一个零,总和会是多少?”在中东现实政治中,这种泛阿拉伯主义的优美说辞,始终难以掩盖各自国家利益上的相互冲突。正如一位学者所说:“和谐和兄弟情谊是泛阿拉伯意识形态的核心主题,然而阿拉伯政治的现实利益,就像其他任何国家政治一样,充满你死我活的冲突。”

就原初理论产生的历史渊源来说,它本身是反对外来压迫的产物,“它是借西方标准和价值观来与西方进行斗争的”。目前源于西方的全球化辐射是对原初理论又一次挑战和冲击,因此如何确保自己不被全球化思潮抛弃或者边缘化成为原初理论面临的至关重要的当务之急。2003年3月,美国发动伊拉克战争推翻了伊拉克复兴党政权,结束了复兴党在伊拉克30多年的统治。但是,作为政治意识形态的复兴党民族主义在伊拉克的丧失政权并不意味着这一理论的失败与破产,叙利亚复兴党的继续执政证明它不会从此告别阿拉伯政治舞台。这也昭示着在政治民主化、经济全球化和社会世俗化的大趋势下,复兴党民族主义应该不断完善改进自己的理论,以适应社会不断的发展与变化。正如有的学者曾经指出:全球化不是一个简单的进化过程,它充满了痛苦和失意、挫折和代价、摩擦和斗争。民族间的互动、民族意识的生长和衰微、民族主义的崛起和下降,正是全球化过程赖以表现的基本事实和对民族主义进行挑战的基本形式。复兴党民族主义理论未来的发展趋势将表现出双重性特征:一方面,作为叙利亚复兴党的意识形态,继续影响中东;另一方面,将受到遏制,影响具有一定的局限性,并会做出一些适应性的调整。复兴党民族主义在未来发展中应该用开放的心态与其他文明主体互动交往,抱着敬其所同,爱其所异、取长补短、求同存异的方式融入全球化文明的大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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