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 海
摘要:立宪会议问题对于1917年俄国革命进程具有重大影响。立宪会议被赋予解决所有迫切问题的重负,承载了人民群众的主要期待和希望,但临时政府受继续进行战争的政策牵制,没有把它作为紧迫的任务来解决,因而延缓了和平、土地、民族等迫切问题的解决。十月前后布尔什维克对立宪会议的态度从积极主张到彻底否定,这一变化除了现实政治原因之外,也有思想理论上的根源。而俄国社会、经济、文化的相对落后,是影响立宪会议命运的深层因素。
关键词:俄国;1917年革命;立宪会议
中图分类号:K512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0559-8095(2009)01-0064-10
立宪会议是19世纪以来俄国解放运动为之斗争的目标。20世纪初期,几乎所有自由主义的、民主主义的和革命的政党在同专制制度的斗争中都赞成和支持立宪会议的口号。1917年二月革命推翻君主制度后,各主要政治力量达成共识,试图通过立宪会议来解决国家制度、政权组织以及所有重大问题。立宪会议成为一个影响群众的情绪、政党的活动、政府的政策以至俄国革命进程和俄罗斯国家发展方向的重大而又迫切的现实政治问题。但立宪会议未能在俄国政治进程中发挥作用,并在开幕一天之内即被解散。对于立宪会议问题,国内的苏联史著作一般都有所涉及,而公开发表的关于立宪会议的专题研究论文很少,且主要是从政治角度对解散立宪会议及其原因进行政治评价和分析。本文把立宪会议问题置于1917年革命的大背景下,尝试从更广泛的视角探讨俄国立宪会议的命运以及影响其命运的各种因素。
一、临时政府与立宪会议
在二月革命中,自由主义政党曾试图挽救君主制度。但在这一努力失败之后,很快转向支持立宪会议的口号,认为必须由立宪会议来确认政权的合法性和正统性,制定国家宪法、解决迫切的社会问题和民族问题。有些立宪民主党领导人认为,立宪会议应该成为一次性的现象,即通过宪法、确定俄罗斯国家体制,而“不能使自己承担‘全部政权的职能”,“因为在其拥有‘无限权力的情况下,就根本谈不上人民主权。”
在苏维埃中占有优势的孟什维克和社会革命党把巩固革命成果与立宪会议结合起来,认为在俄国建立民主共和国是保护人民利益和为社会主义进一步斗争的最好形式。孟什维克把立宪会议视为“革命的花冠”,社会革命党把立宪会议称为俄罗斯“全部土地的会议?。他们认为,政权和人民这两种力量将在立宪会议上实现联合,创造“俄国社会重建的奇迹”。
布尔什维克在二月革命期间也赞成召开立宪会议的口号,曾认为全部政权归苏维埃是选举和召开立宪会议的保障,是通向立宪会议的入口。在主要社会政治力量形成通过立宪会议来解决国家制度和其他所有迫切问题的共识之背景下,3月2日晚上,彼得格勒苏维埃执行委员会与国家杜马临时委员会成员会谈,明确了关于立宪会议法律地位的三项原则:一、普遍的自由的选举(“全民的意志”);二、立宪会议享有解决国家生活的主要问题包括确定国家治理形式的特别权力(在立宪会议之前“不预先解决”);三、只有立宪会议自己能够决定自己任务的范围和界限(“俄罗斯土地的主人”)。由此也明确了将要组建的政府的法律地位以及对其活动的限制:新政府为临时政府;它将在立宪会议召开之前管理国家;它无权建立任何常设的管理制度;它应为立宪会议的召开创造条件。
苏维埃执行委员会与杜马临时委员会的上述决定产生的影响是非常复杂的。一方面,它确认了立宪会议所代表的民主理念,强调了人民主权具有至高无上的地位,同时还协调了改革和革命的要求,暂时形成了力量平衡,并使得二月后的政治体制合法化。但另一方面,决定也使得拟议中的立宪会议承受了沉重的压力。尽管还不知道立宪会议何时能够召开,但它已被赋予解决所有重大问题的权力和重任,承载了人民群众几乎所有最重要的期待和希望。尤其是过渡时期“不预先解决(重大问题)”的原则,在相当程度上限制了新政府采取措施解决迫切问题的可能性,对于二月到十月间局势的紧张化起了很大作用。
临时政府为立宪会议的选举和召开进行了准备。临时政府成立之后发表声明,宣布将立即着手召开立宪会议的准备工作。3月5日,成立了由立宪民主党中央委员科科什金为主席的特别会议,负责起草立宪会议选举条例。特别会议于6月底形成了关于立宪会议选举条例草案第一部分。根据选举条例,立宪会议由居民根据普遍的、不分性别选举权平等的原则,通过直接和不记名投票、采用比例代表制选举产生的800名代表组成。年满20岁的公民和年满18岁的军人享有选举权。特别会议认为,“从未有过如此广泛地实现普选原则的法令,俄罗斯在这方面无疑是走在其他国家前面的。”5月下旬,临时政府成立直属政府的立宪会议大厦改建委员会,由临时政府商业和工业委员(部长)斯捷潘诺夫任主席。7月20日,临时政府批准了立宪会议选举条例的第一部分,同时责成有关国家机关和社会组织做好编制选民名单的准备工作和选举的技术准备,决定在参政院内成立一个特别机构以解决立宪会议选举条例实施过程中产生的问题。为解决立宪会议召开可能产生的法律问题,临时政府召开了专门的法律会议。法律会议研究了立宪会议开幕式的程序和立宪会议开幕之后临时政府的法律地位问题,向临时政府提出了一系列与立宪会议的权利本质有关的问题和相应的建议,强调立宪会议的权力“直接来源于人民的最高意愿”。法律会议还草拟了“关于保卫立宪会议安全和维护立宪会议大厦秩序的暂行规定”、“关于组建立宪会议临时执行机关的法律草案以及立宪会议法令颁布方式的草案”等法律文件。临时政府下属的制定根本法草案特别委员会多次举行会议,讨论宪法的基本原则和内容,研究了公民自由权利宣言及其保障措施,并形成了相应的意见。
虽然临时政府在国内政治气氛日益紧张的情况下仍为立宪会议的选举和召开做了一系列准备工作,但是临时政府还是未能满足群众要求尽快召开立宪会议、解决一系列迫切问题的愿望。在临时政府存在的整个时间里,立宪会议的选举和召开都未能成为现实,它对立宪会议选举时间的安排与群众对立宪会议的迫切期待不相符合,而群众在等待中逐渐失去了希望和耐心。
对于这种情况的评价,下述观点是有代表性的:“临时政府和支持它的资产阶级和小资产阶级政党用拟议中的立宪会议来回避解决一切涉及大多数居民根本利益的实际问题,如和平、土地、工人监督、民族自治等。……临时政府及支持它的各政党竭力拖延立宪会议选举,推迟其召开的日期……真正的原因在于,选举的政治环境使这些民主主义者非常担心选举结果会对自己不利。”但实际情况并非这样简单,造成临时政府未能尽快举行立宪会议选举的原因是复杂的。
临时政府在二月到十月期间几经改组,其构成有较大变化,而且自由主义政党与孟什维克、社会革命党等社会主义政党在立宪会议问题上的立场也是有区别的,不能说他们都是因担心选举结果对己不利而拖延选举,譬如社会革命党就不太可能有这种担心。
立宪民主党对立宪会议的态度从初夏开始确有变化。在看到俄罗斯社会分裂和无政府主义泛滥的
情况下,一些立宪民主党人开始认为,把立宪会议视为人民共同意志表达者只是乌托邦式的空想。而立宪民主党在5-6月间举行的城市杜马选举中表现不佳,确实使一些人担心未来的立宪会议将削弱他们目前已经掌握的权力。因为农民和士兵——穿军装的农民——的代表将在立宪会议中占多数,而农村和军队又是立宪民主党的影响特别薄弱的地方。“立宪民主党人须争取时间,以便尽可能使自己的党成为农民所熟悉的党”。②立宪民主党希望把立宪会议的选举和召开推迟到战争结束之后,希望那时胜利将使革命降温,也将加强作为胜利组织者的立宪民主党的分量,还将有助于在爱国主义浪潮中熨平阶级和民族矛盾。
但是,在六月危机的影响下,自由主义者占据绝对优势的第一届临时政府意识到国内局势的紧张程度在加剧,必须给群众一个解决问题的确定的时间预期。6月14日(27日)临时政府宣布,立宪会议的选举定于9月17日(30日)举行。7月事变后,克伦斯基就任总理并组成了温和社会主义者与自由主义者的联合政府。8月9日(22日),决定把立宪会议选举日期推延到11月12日(25日)。直到此时,孟什维克和社会革命党在群众中仍具有压倒性影响,没有理由因担心选举失利而推迟选举,尤其是最大的民粹派社会主义政党社会革命党在俄国农村有着深厚根基,推迟立宪会议选举不太可能为其带来政治利益。
为立宪会议选举和召开进行的准备工作需要时间,这也是造成立宪会议不能很快召开的原因之一。在召开俄国历史上第一次立宪会议之前,首先要完成诸如制订选举法、建立地方选举机关、编制选民名册、进行立宪会议及其选举的宣传等等。特别会议主席科科什金曾认为,考虑到各项准备工作,“立宪会议不一定能在夏末秋初之前召集”。但这只是影响立宪会议选举和召开时间的技术原因,是有可能通过政治手段加以解决的。在1917年,立宪会议承载了太多的期待和希望,而在革命浪潮高涨的背景下,以月计算的等待时间足以引起群众的不满、焦虑和怀疑。临时政府和支持它的自由派和民主派政党都忽视了革命仍在进行之中、自发性支配着事态发展这个最基本的事实,没有意识到解决人民群众最关心的现实问题的迫切性,没有从革命政治的高度来认识和理解立宪会议对于局势发展和国家前途的影响,因此没有采取特殊的措施来加快准备工作的进行,而在当时条件下它应该有可能通过政治手段来解决这个问题。
导致临时政府未能按人民的希望尽快组织立宪会议选举的最主要原因,也许是战争问题的牵制。
二月革命的爆发说明俄国人民由于战争而处于毫无出路的状态,已经不愿意再打下去。全国已充满对战争的疲惫和不满,继续战争的政策不符合俄国人民的愿望。而临时政府和先后参与其中的自由主义政党和温和社会主义政党在总体上都坚持战争政策。不少自由主义者主张继续进行战争,因为“俄罗斯的荣誉和尊严不容许宣布与盟国的条约只是一纸空文”。因为英、美、法等盟国对于俄国建立和巩固新制度的事业具有重要意义,如果盟国失败,就可能导致旧制度在俄国复辟;因为“只有战争的胜利才是可能把所有俄罗斯人联合起来的共同目标”。四月危机后加入政府并逐渐加强了自己在政府中地位的孟什维克和社会革命党领袖也有类似的看法。他们排除了同德国单独媾和的可能性,因为这样的和约会被视为对盟国民主的英国和法国的叛卖;同德国签订和约还可能使年轻的革命俄国受到威胁,德国的胜利将导致君主制的复辟和新的革命制度的毁灭。
自由主义政党和孟什维克、社会革命党一致同意继续战争,其逻辑结果就是延缓召开立宪会议,因为召开立宪会议就意味着必须解决包括土地问题在内的所有迫切问题。根据3月2日苏维埃执行委员会与国家杜马临时委员会达成的协议,俄罗斯国家治理形式以及和平问题、土地问题、民族问题等都应由立宪会议来解决。他们担心,在当时俄国军队已经涣散、而战争还在进行的情况下,召开立宪会议解决土地等重要问题,不仅将触动在前线作战的军官阶层的利益,而且也会让农民士兵们不顾一切地蜂拥回家,而这将意味着前线的崩溃和无政府主义的进一步发展,意味着俄国的战败。为了保证战争的进行,他们都不急于立宪会议的选举和召开。就这样,由于受到继续战争政策的牵制,临时政府、自由主义政党、孟什维克和社会革命党延缓了对俄国社会进行民主改造的日程,其政治后果就是削弱了自己对群众的政治影响力。
二、苏维埃政权与立宪会议
苏维埃政权成立以后面临的一个重大考验,就是立宪会议的选举和召开。二月到十月间,布尔什维克在不断抨击临时政府拖延召开立宪会议的同时,一再承诺只有它才能保证立宪会议选举如期举行。在苏维埃第二次代表大会的文件中,很多地方提到了立宪会议:致工人、士兵和农民书宣布,苏维埃政权保证按时召开立宪会议;土地法令具有临时性质,土地问题只有全民立宪会议才能加以通盘解决;成立工农临时政府,在立宪会议召开以前管理国家。列宁在苏维埃二大上谈到立宪会议时甚至宣布,如果布尔什维克在立宪会议选举中失败的话,他们将服从“人民群众”。托洛茨基也认为,如果立宪会议表达自己掌权的愿望的话,这一要求应该得到满足。
1917年10月27日,人民委员会通过决议,明确立宪会议选举应在预定日期11月12日进行。从逻辑上讲这个日期对布尔什维克是很有利的,因为它已掌握了政权。但选举结果是,在选出的715名代表中,社会革命党370名,布尔什维克175名,左派社会革命党40名,孟什维克15名,立宪民主党(人民自由党)17名,还有一些其他党派和民族组织的代表。按照党派提出的名单进行的选举,基本上反映了俄国社会政治力量的对比关系。
选举之后,主要政党立即表明了自己对立宪会议的态度。选举中获得多数的社会革命党首先表示,应该把全部权力交给立宪会议。在选举中得票较少的的立宪民主党也表示支持立宪会议并赞成在预定日期召开。左派社会革命党在自己的第一次代表大会上就公开表示不支持立宪会议,在知道选举结果后更是如此。但其中以卡姆科夫、施泰恩伯格为首的中派坚持认为立宪会议可以作为人民政权的一种形式加以利用。即便在人民委员会对立宪民主党采取措施后,施泰恩伯格仍坚持认为,应让立宪民主党人参加立宪会议,否则立宪会议就会变成一个扩大的全俄中央执行委员会。
布尔什维克密切关注立宪会议的选举,在看到选举结果不利之时,它曾试图改变力量对比关系。11月21日,在立宪会议选举工作尚未完全结束的时候,列宁起草了关于召回立宪会议代表的法令并于当天得到全俄中央执行委员会通过。这个法令规定,“工兵代表苏维埃和农民代表苏维埃的代表大会,有权决定城市杜马、地方自治机关以及一切代表机构的重新选举,立宪会议也不例外。苏维埃应根据有关选区半数以上选民的要求决定改选。……新当选的代表从当选时刻起代替以前选出的代表”。简单地说,就是要由苏维埃这样一个代表性有一定限度的机构来改变普选产生的结果。据此,一些地方的苏维埃撤换了已在普选中被选为立宪会议代表的立宪民主党人、社会革命党人和孟什维克,如米留可夫、
阿夫克森齐耶夫、郭茨等。但绝大多数地方苏维埃并没有利用这一权力,因此通过这个法令改变立宪会议代表构成的目的未能达到。
在得到最后的选举结果后,列宁立即表示:“全部政权归立宪会议”的口号实际上成了反对苏维埃政权的口号,而“立宪会议如果同苏维埃政权背道而驰,那就必然注定要在政治上死亡。”其实,在布尔什维克及其盟友未能获得多数的情况下,反映选举结果的数字已经没有重要意义了。还在选举之前,11月8日,布尔什维克就讨论了驱散立宪会议的可能性问题,并且确认采取这样的行动不会引起左派社会革命党人的反对。选举最终结果明朗后,苏维埃政权随即采取了针对立宪会议的密集措施。11月23日,根据人民委员会的命令,逮捕了全俄立宪会议筹备委员会中的立宪民主党和社会革命党成员。11月26日,即临时政府确定的立宪会议召开日期11月28日的前两天,人民委员会决定,立宪会议第一次会议召开的条件是:根据全俄选举委员会政治委员乌里茨基的邀请到达彼得格勒的全俄立宪会议代表多于400人;会议只能由人民委员会授权的人士宣布开幕。
在原定的立宪会议召开日期11月28日,立宪民主党在彼得格勒组织了要求“全部政权归立宪会议”的示威游行。同时有约60名立宪会议代表进入塔夫里达宫的会场,宣称自己为立宪会议部分成员会议,将每天在塔夫里达宫集合直到足够数量的代表到达并认为自己合法为止。会议很快就被驱散。当天,立宪会议中央选举委员会的工作人员拒绝在乌里茨基领导下工作。晚上,人民委员会通过“关于逮捕反革命内战祸首的法令”,宣布立宪民主党为人民敌人的党,其领导人必须逮捕并送交革命法庭审判,责成地方苏维埃对该党进行特别管制。11月29日公布的“关于立宪民主党领导的资产阶级反革命暴动的政府公告”强调,无论要付出多大的代价,资产阶级的叛乱都将被镇压。
随着围绕立宪会议开幕问题政治斗争的尖锐化,布尔什维克领导层采取了更强硬的措施。12月1日,逮捕数十名立宪民主党活动家,其中包括当选的立宪会议代表,立宪民主党事实上被取缔。当天,人民委员会决定罢免全俄立宪会议选举事务委员会主席阿维诺夫和20余名委员,由乌里茨基负责管理全俄立宪会议选举事务委员会的一切事务。人民委员会还宣布,立宪会议代表必须在乌里茨基那里登记并取得塔夫里达宫办公室发放的临时证件。12月20日,人民委员会颁布法令,确定1918年1月5日在代表不少于400人的情况下召开立宪会议。12月23日,人民委员会宣布在彼得格勒实行战时状态,忠于布尔什维克的部队被调入首都。
苏维埃领导层分析了立宪会议选举中占优势的社会革命党可能在立宪会议上采取的立场,认为它会利用自己的多数地位拒绝接受《被剥削劳动人民权利宣言》,并宣称自己是“俄罗斯土地的主人”。基于这种判断,全俄中执委在立宪会议开幕前两天,1月3日,通过了又一个重要决定:“在俄罗斯共和国全部权力归苏维埃和苏维埃机关。因此,无论是什么人、什么机构赋予自己国家政权的职能,都将被认为是反革命行为。苏维埃政权将以其拥有的一切手段直至使用武力来镇压任何这类企图”。
1918年1月5日,是立宪会议开幕的日子。这天,彼得格勒和莫斯科发生了支持立宪会议的和平示威。游行遭到武力镇压,有人员伤亡。在塔夫里达宫内,到会的立宪会议代表有410名,其中有右派社会革命党237名,布尔什维克120名,左派社会革命党30名,孟什维克5名等。立宪民主党因被苏维埃政权宣布为人民的敌人未能出席会议。右翼力量的代表也没有出席会议。立宪会议在紧张的对立情绪中开幕,冲突主要在社会革命党和布尔什维克之间展开。大会多数决定不将布尔什维克党团提出的《被剥削劳动人民权利宣言》提交讨论,即拒绝按照人民委员会的要求把权力交给苏维埃并自行宣布解散立宪会议。于是布尔什维克和左派社会革命党人和部分穆斯林党团代表退出了会议。到1月6日凌晨4时,坚持留在会场的立宪会议代表被警卫队命令离开。当天,全俄中央执行委员会宣布解散立宪会议。1月10日,全俄苏维埃第三次代表大会开幕,并取代了立宪会议的职能,通过了《被剥削劳动人民权利宣言》。
布尔什维克在十月前后对立宪会议采取了截然不同的立场,被卢森堡称为“令人迷惑不解的转变”。其实,如果考虑到布尔什维克把民主革命转变为社会主义革命的目标以及为此而采取的策略,这个变化也是不难解释的。布尔什维克领导人在夺取政权过程中对于召开立宪会议的支持和肯定,是争取群众支持、扩大自己社会基础的需要,就如同在土地、和平等其他迫切问题上所做的那样。但真实的选举结果对于这个立志利用世界大战创造的前所未有的机会夺取政权,并实现自己纲领的党来说是不能接受的,解散立宪会议对于它来说是合乎逻辑的选择,因为它夺取政权的目的不可能是为了把它交出去。实际上,布尔什维克党的基本方针在1917年4月就已经非常明确了:"7-人代表苏维埃是革命政府唯一可能的形式”,“不要议会制共和国(从工人代表苏维埃回到议会制共和国是倒退了一步),而要从下到上遍及全国的工人、雇农和农民代表苏维埃的共和国。”很明显,对于布尔什维克来说,立宪会议只有在能够实现这个目标的情况下才是可能的。
布尔什维克党夺取政权后对立宪会议的作用和意义做出否定性评价并最终予以驱散,与它对民主与专政关系的认识和对俄国社会发展阶段的认识有一定关系。布尔什维克党内对于一般民主原则与无产阶级专政相互关系问题的认识,在建党初期就存在分歧,而且未能从理论上解决这个问题。在1903年俄国社会民主工党第二次代表大会通过的纲领中反映了这种矛盾:纲领确认党的最近政治任务是推翻沙皇专制制度,建立民主共和国,并承认各项政治自由和公民自由的原则;但又认为社会革命的必要条件就是无产阶级专政,夺取政权的无产阶级要镇压剥削者的一切反抗。当时,大会在一些代表的嘘声中宣布,无产阶级为了革命的利益可以在不超过两周的时间内驱散不合它心意的议会。在十多年后,布尔什维克正是这样处理立宪会议问题的。俄国无产阶级政党驱散立宪会议在国际共产主义运动中引起了不同的意见。卢森堡在评论俄国立宪会议问题时曾经指出,“政治生活的民主形式实际上关系到社会主义政策的最有价值、甚至是不可缺少的基础”,无产阶级专政应该是“最大限度公开的、由人民群众最积极地、不受阻碍地参加的、实行不受限制的民主的阶级专政”,而不应该用一小部分政治家的专政来反对民主。这些观点和这种意识正是俄国布尔什维克的思想中比较淡漠的东西。布尔什维克取得政权后,一般民主原则与无产阶级专政相互关系的问题从思想认识问题转变成为现实的政治实践问题,在当时情况下,其矛盾是难以调和的。布尔什维克实行了无产阶级专政高于民主共和国的思想,同时也否定了俄国社会民主工党建党时就已确定并在党的名称中得到体现的基本理念,以及据此制定的党在长期革命斗争中主张和坚持的社会政治变革目标。
布尔什维克党对俄国社会经济发展阶段的认识也是影响其政策的重要因素。在1902年火星报讨论党的纲领时,普列汉诺夫曾提出过一个比较谨慎的表述:“在俄国,资本主义日益成为主要的生产方
式”,列宁认为,“这显然不够。资本主义已经成了主要的生产方式。”由此得出的结论就是:“不是与资产阶级建立反对专制制度的同盟,而是拒绝资产阶级的发展阶段。”一战期间,列宁一度修正了自己对俄国国情的认识,认为俄国是资本主义发展程度中等偏下的国家。而在二月革命后回国以前,列宁在给瑞士工人的告别信中承认:“俄国是一个农民国家,是欧洲最落后的国家之一。在这个国家里,社会主义不可能立刻直接取得胜利。”但在四月提纲中列宁又明确提出,俄国革命必须从第一阶段向第二阶段过渡。在十月武装夺取政权后,被认为是“资产阶级民主共和国”标志的立宪会议马上被视作完全过时的东西加以彻底否定。在俄国革命中,布尔什维克对俄国社会发展阶段的认识具有超前性。但是,伟大的俄国革命并不能掩盖俄国资本主义的发展还很不充分、俄国社会经济发展水平仍然相对落后这一事实。在十月革命五年之后,列宁意识到历史的程序可以改变,但不能跳过某个发展阶段。他明确地表示,“我们直到今天还没有摆脱半亚洲式的不文明状态”,“我们能够有真正的资产阶级文化也就够了……我们能够抛掉资产阶级制度以前的糟糕之极的文化,即官僚的或农奴制等等的文化也就不错了。”
苏维埃政权成立后,布尔什维克党内对立宪会议问题存在着不同的看法,这是二月革命后党内在革命性质和前景问题上分歧的继续。1917年12月2日选举产生的领导立宪会议布尔什维克党团的临时局主要成员有季诺维也夫、加米涅夫、拉林、李可夫等人,他们认为召开立宪会议是俄国革命的结束阶段,主张人民委员会停止对立宪会议的召开和活动进行控制。加米涅夫的支持者表示,由俄国社会民主工党(布)中央委员会领导党团是不合适的。他们把立宪会议视为保住民主力量统一的唯一机会,准备与其他社会主义者实现联合。布哈林和托洛茨基提出想法是:在把立宪民主党和其他苏维埃政权的敌人驱逐出立宪会议后,组建一个国民议会。这个想法也得到了左派社会革命党领袖纳坦松的支持,他认为可以通过布尔什维克与左派社会革命党的党团联合(就像在中央执行委员会内那样)建立革命议会。列宁认为加米涅夫支持者的看法是更危险的,是不顾阶级斗争和国内战争现实条件的资产阶级民主观点,为此他坚持在12月11日重新选举了布尔什维克党团临时局,并在会上通过了他提出的《关于立宪会议的提纲》,其中强调“苏维埃共和国是比通常那种有立宪会议的资产阶级共和国更高的民主形式”。列宁的思想成为布尔什维克党处理立宪会议问题的基本方针。
布尔什维克内部在立宪会议问题上的分歧,反映了对于马克思主义理论的理解和对于俄国实际的认识上存在着原则性差异。
三、影响立宪会议命运的深层因素
立宪会议未能在俄国政治生活中发挥作用,开幕不满一天就被苏维埃政权解散而结束了短暂的历史。除了当时的政治斗争和思想认识方面的因素外,影响立宪会议命运的还有其他一些值得关注的因素。解散立宪会议前后,俄国社会对这一事件发出了不同的声音,表明俄国社会对于立宪会议的态度远非是一致的。
一方面,立宪会议具有相当的群众基础。十月之后,在苏维埃政权已经成立的情况下,仍然有占全部选民一半的4000多万人参加了立宪会议代表的选举,这个事实表明,至少俄国人民的半数是认可通过立宪会议的方式来解决国家面临的问题的。
在苏维埃政权为驱散立宪会议进行准备工作期间,士兵和工人中曾发生过抵制行动。1月3日,军事人民委员克雷连科亲自到伊兹马伊洛夫斯基团,为驱散立宪会议做动员,希望瓦解他所说的“这里的军营充斥的严重的反革命情绪”。但在这里,他没有获得成功。社会革命党得到布尔什维克要调动波罗的海舰队的水兵上街游行反对立宪会议的消息后,于1月3日在第二波罗的海舰队举行会议。在一些有感召力的发言之后,一个水兵情绪激昂地叫道:“弟兄们,同志们,让我们宣誓决不去反对人民的立宪会议。”下面叫道:我们宣誓!……“跪下,同志们,跪下!”数千水兵双膝跪下:“我们宣誓决不去反对立宪会议”。这些水兵5号没有上街。在一个工厂集会上,主持会议的布尔什维克斯米尔诺夫号召:“同志们,我们必须、也能够驱散立宪会议,因为已经很明显,立宪会议浸透了资产阶级的偏见并倾向于反革命。”但他遭到最高纲领派成员、工人施马科夫的反驳:“不对,布尔什维克同志们。你们不能这样做,这样做不对。要知道你们是在破坏全体人民的特有权力,是人民选出了这个全俄会议。如果你们这样行事,那么请记住,俄国人民和俄国无产阶级将永远不会原谅你们的这种暴力。”立宪会议被驱散后,各地仍然继续不断地给立宪会议发来祝贺和支持的信件。在很多城市发生了保卫立宪会议的示威游行,在莫斯科等地的示威中有人员伤亡。高尔基写的《从一月九日到一月五日》一文代表了左翼知识阶层的态度,文章把1918年1月5日比作1905年1月9日,谴责对支持立宪会议的示威游行进行镇压。直到1918年1月底,立宪会议的话题仍未从报刊上消失。
但另一方面,也有对苏维埃政权驱散立宪会议持肯定态度的力量。左派社会革命党作为布尔什维克的盟友不仅事先认可了驱散计划,而且在立宪会议开幕式上与布尔什维克采取了一致行动。在苏维埃三大上支持批准全俄中央执行委员会驱散立宪会议法令的,除了布尔什维克和左派社会革命党外,还有部分以马尔托夫、唐恩为首的孟什维克左翼。许多地方苏维埃对驱散立宪会议一事也基本上持肯定态度,如莫斯科苏维埃在1月8日决议中赞成驱散立宪会议,认为“立宪会议一开始就试图以自己的工作把工人、士兵和农民的斗争成果从人民那里夺走”。著名社会革命党评论家斯维亚季茨基指出,右翼力量对立宪会议的态度也是消极的,他们也高呼“打倒立宪会议”,但“右翼资产阶级出版物叫喊‘打倒只是因为立宪会议没有满足他们。……人民权力符合他们利益时,高喊万岁,不符合他们利益时,高喊打倒。……在最后时刻,我们社会力量的左翼和右翼都背叛了民主主义。”
尤其值得注意的一个现象是,解散立宪会议并没有在社会上引起普遍的强烈的反应。社会革命党立宪会议代表米诺尔谈到了他们离开塔夫里达宫以后的内心感受:“怎么办?接下来该怎么办?…:”要知道,如果人民不支持我们,不以威严的声音表示需要我们的工作,我们就是软弱无力的。但是,人民保持沉默。”斯维亚季茨基也为“人民对我们被驱散的那种冷漠”而深深地感叹,他认为正是这种冷漠使得布尔什维克“能够对我们挥挥手说‘回家去吧”。
俄国立宪会议的命运与俄国的社会发展水平是有关系的。俄国还没有形成立宪会议能够依靠的比较成熟的社会阶层,还缺乏足够强大和牢固的支持立宪会议的社会基础。当时的俄国还是一个农民的国家,居民的4/5是农民,其中2/3是贫农,1/5是中农,只有1/6-1/7是殷实农户或富农。在人数较少的城市居民中,资产阶级不成熟,无产阶级人数不多,小资产阶级就其社会经济状况而言实际上是半无产阶级,此外就是人数不多的官员和弱小的知识分子。
俄国这种社会结构在社会政治生活中的反映就是居民的整体政治素质和文化水平较低,社会政治
思想和实际生活中的理性和妥协的成分较少,空想和极端的因素较多。这种情况正是二月革命后的现实。“在俄罗斯,形成西方类型的政治民主制度所必须的社会文化前提还很薄弱。大多数人对于诸如国家、民族、法制这样一些通过社会文化长期发展形成和获得的抽象价值还很陌生。”尤其是占人口绝大多数的农民的政治意识发展更加缓慢。虽然在1917年革命中许多省的农民苏维埃都热烈讨论共和形式,通过支持共和的方案并递交给当局,但作为一个阶层,农民群众的政治思维还是不发达的。一名在彼得格勒苏维埃服役的士兵写道:“农民对政治一无所知,尽管农村中有民主代表如苏维埃宣传员,农民也会很快就忘记告诉他们的有关自由民主、共和政体、君主专制的含义。”一位宣传员总结说:“他们根本不了解最基本的政治问题,因为他们没有接受过作为公民应有的教育。”
很多农民和士兵不明白共和制和君主制的区别,他们支持共和国,又把实现自由和拥有土地的理想寄托在“农民的国王”或者其他独裁者——解放者身上。革命期间在俄国的英国大使乔治·布坎南记载了一个士兵对他说话:“的确,我们需要一个共和国,但领导我们的得是个好沙皇。”布坎南认为“俄国政治还没有成熟到可以接受绝对的民主政治”。美国人弗兰克·戈尔德在其3月7日的日记中写道:一名士兵说他希望能够选举总统,而当问他会选谁时,他的回答是:沙皇。在军队中常会有这样的口号:“我们要选举沙皇”。一位孟什维克党员描述了自己在弗拉基米尔一次军事集会上的经历:“我的发言内容是关于战争,和平,土地,以及共和制取代君主制的种种好处。当我的演讲和大家的欢呼都平息之后,忽然有人高呼,‘我们要您来做我们的沙皇,士兵中立即爆发出掌声和欢呼声。我拒绝了这顶罗曼诺夫的王冠,当我离开时,我的心情很沉重:这是多么单纯而又无知的人们,多么容易被控制的人们!”
群众对立宪会议的态度是决定立宪会议命运的一个重要因素。俄国各个社会阶层对于立宪会议有不同理解。对于中间阶层和民主力量来说,主要是希望通过立宪会议以和平改革方式克服俄罗斯的危机、建立法制国家和民主制度。而对于广大的工农群众而言,立宪会议的吸引力体现在它可能成为比较平均地重新分配社会财富、解决他们迫切需要的工具。
在二月革命胜利后的最初几个月,“立宪会议对于前线士兵群众来说是某种未知的、不清楚的东西。他们的兴趣确定地、不掩饰地集中于苏维埃,那是一种贴近他们并使其感到亲近的制度,就像他们的农村村社大会。”但是,随着革命进程的深入,通过社会活动家和出版物的持续不断的宣传和解释,在短短几个月里,群众的意识中逐渐形成了关于全俄立宪会议的概念。很多群众集会经常一致响起“全部权力归立宪会议”的口号。这种情况在社会革命党影响较大的军队中特别明显。“6-7月间……各部队作出的决议的第一点往往就是要求立即召开立宪会议。……越来越多的人确信,只有立宪会议能给他们带来和平、消灭战争,让他们回家。这一时期通过的决议经常有这样的内容:‘我们同意坚守阵地,但不能超过11月,那时代表们应该召集起来了。这就提出了一个问题:如果立宪会议决定继续战争那该怎么办呢?这引发了某种不安,可以感觉到对立宪会议的信念是有限度的,是同最关注的问题——战争问题——联系在一起的。他们对苏维埃的贴近表明人民权力的思想对他们来说更亲切、更明了。”
农民对立宪会议的看法带有浓厚的传统色彩,他们把立宪会议看做是能够支持他们土地要求的国家机构,称立宪会议为“农民意志的代言人”、“土地和自由的拯救者”。有时,农民还会天真地认为,只要大会有一位智慧的老农,只要立宪会议囊括足够的有威信有能力的农民,它就一定能够带给农民土地和自由。农民经常认为,立宪会议应当以独裁者的身份“掌握全权”,“成为全俄罗斯土地的丰人”。显然,农民对于立宪会议的支持并非是出于对民主政治的信念,而只是因为它是能够满足他们要求的主人。亲社会革命党的《自由言论报》文章认为:“立宪会议……没有抓住群众,没有吸引群众,没有渗入到人民的心中,它对于俄罗斯人民来说只是一个外国玩具,可以玩一玩,但不能当真。”
相比之下,工农群众对苏维埃的认识要更确定一些。推翻旧制度后的工农群众希望建立一个能够满足他们要求的、以村社民主准则为基础的理想社会制度,而苏维埃在他们心目中就是实现这种理想的一个载体。工人、士兵和农民代表苏维埃是革命期间群众历史创造性的最重要表现,它不同于西方政治文化,独立于政权系统,但又积极参与政治,从一开始就力图实现权力职能,并且不断扩大自己的影响范围,建立起内部结构和职务等级制度,在短短几个月时间里发展成为一个覆盖从中央到省、县、市、区以及更基层的机构。苏维埃被认为是一个完全民主的组织,它代表了工人、农民和士兵,而不包括任何资产阶级成分。工农群众自然地表现出自己对于苏维埃的兴趣,因为苏维埃是一种使他们感到亲近的制度,就像他们的村社大会一样。尽管布尔什维克十月夺权后苏维埃的性质和运行机制开始出现重大变化,但苏维埃在工农群众心目中的形象暂时还没有发生大的变化。
由于处在战争和革命的特殊条件之下,也由于俄国历史道路的独特性,沙皇制度瓦解以后的8个月时间里,无政府主义泛滥,二月革命中形成的政治关系十分脆弱,并最终被群众自发性的浪潮淹没。“二月到十月这个时期非常清楚地表明,对于建立公民社会和法制国家的任务而言,仅有政治自由而缺乏相应社会经济前提保障是远远不够的。”社会、经济、文化基础的薄弱,是影响俄国立宪会议命运的深层因素。
责任编辑:宋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