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佩环
[关键词] 文化交往; 共享; 关系主义
[摘 要] 文化交往是文化的实践本性的体现。文化作为人在实践中的本质力量的确证,其根本旨趣在于实现人作为主体的自我发展。因而文化交往的实质在于共享人类实践活动的成果。在文化交往的实践中,这种共享主要是通过“关系主义”的机制而实现的。
[中图分类号] G02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0257-2826(2009)04-0028-05
近年来,在全球化的演进及研究中,“文化间交往”的领域得到了不断的拓展,并日益成为关注现实的哲学反思的新生长点。然而,对文化交往的哲学反思,尤其是在马克思哲学视域内所作的反思还没有取得令人满意的成果。究其原因在于,人们对文化的理解莫衷一是。从马克思的视域来看,哲学反思最基本的层面是回归现实社会历史生活、进入现实的人的生活世界。因此,马克思所发动的哲学革命是一场以回归现实社会历史生活为理论旨趣的实践哲学转向——通过对实践的意义建构来完成对现实社会(包括文化及其交往)的批判与反思。
一、文化交往是文化的实践本性的体现
如何理解“文化”?这是正确认识文化交往的前提。但是,人们对“文化”的理解,却是一个斯芬克斯之谜,有多少种论述文化的著述,就有多少种文化的定义,且定义没有绝对的正误之分。在这样的情形下,对文化的研究并不意味着一种毫无意义的文字游戏,相反,在众多的文化定义中,我们仍然发现文化作为一种现实的社会存在的生成基础,即文化是人在实践活动过程中的一种创造。
实践作为人与自然之间的物质变换过程,从一开始就包括人与人之间的社会物质变换过程。这意味着,实践本身体现着双重关系、具有双重轨道,即人与自然的关系、人与人的交往关系。在人与自然的关系中,实践所创造的成果主要有两种:一种是直接能够满足人的某种物质需求的有用性;一种是主体在对象化活动过程中通过主体客体化与客体主体化所获取的一种能力与状态,即主体性,它并不直接满足人的具体的某种需要,而是聚结为人的本质性力量指向未来的需要(包括需要的层次以及为满足需要而进行的实践活动),外化为某种能直接满足需要的有用性。可见,为不断满足需要而产生的有用性加强了人的本质性力量,而加强了的人的本质性力量又进一步外化为更富足的有用性。在人与自然的关系中,以不断创造能满足人的需要的有用性为轴心不断地丰富着人的本质性力量。
在人与人的交往关系中,尽管交往是由人与自然的关系决定的,但人与自然的关系却“是以个人彼此之间的交往为前提的”。[1](P68)因此,不断被创造出来的有用性和主体性在由自身所决定的交往中以主体的需要与价值取向为轴心在主体间不断地传承着。在这一传承的过程中,具体的有用性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逐渐消亡,但人的本质性力量却在交往中不断积淀,“有如一道洪流,离开它的源头愈远,它就膨胀得愈大”,[2](P8)从而持续地把自然界表现为人的作品和人的现实。这表明,通过实践,“人证明自己是有意识的类存在物,也就是这样一种存在物,它把类看作自己的本质,或者说把自身看作类存在物”。由此,“人确证自己的现实的社会生活,并且只是在思维中复现自己的现实存在”。[3](P53、80)在这个意义上,实践具有本体论的意义,即正是人的对象化活动,才具体生成着人的社会特性,生成并实现着人的自由自觉的主体性。也正是从这一认识出发,文化作为人的文化,总是与人的目的性(人的自由自觉的主体性)有关,是对象化活动的产物。在最一般的意义上,文化就是一个由人类创造并制约着人类世界的对象世界,[4]是人的本质力量(社会力量和潜能)在对象化与非对象化的双向矛盾运动过程中形成、存在、积累、传递、发展和发挥的永不停息的活动过程及其成果。
很显然,只要把实践主要地看作人的生命活动和主体的对象化,赋予实践以社会生活本体论的意义,就可以这样说,文化既是生产实践过程中的文化,又是交往实践过程中的文化。因此,文化交往是文化的实践本性的体现,是文化的实践本性中所内蕴的自我传承与自我积累的进化机制,反映着人与人之间的一种共存关系,以人类世代相继的个体或群体为主体,以批判继承为媒介,保存并积淀着人类的实践活动成果。
当然,保存并积淀下来的实践成果并不只是为了能够外化为具体的有用性以满足人的物质需要。在这里,人的需要作为实践的内在动因,可以理解为人反映现实的一种形式。这种形式不仅指向能够满足需要的物品,而且指向生产这些物质财富和精神财富的劳动(实践)本身。马克思认为,实践需要的满足,是人的本质力量的实现过程。“生产劳动给每一个人提供全面发展和表现自己全部的即体力的和脑力的能力的机会”。[5](P644)因此,人发展自己与表现、实现自己是统一的,其基础是实践。在这个意义上,人类活动之所以被当作文化来理解和贯彻,是在于文化“通过维护人类的至高财富来实现最高价值”。[6](P77)据此,文化及其交往在实践中体现着人自我实现与发展的需要,从而文化表现为一种既在现实社会生活中又企图超越现实社会生活而追求人自身发展的价值取向;文化交往则成为一种既建构现实社会生活又变构、解构、重组现实社会生活的实践活动,表现为人自我实现与发展的活动过程。
二、共享人类实践活动的成果是文化交往的实质
既然文化交往是一种体现人自我实现与发展的实践活动,那么人的这种自我实现与发展是如何实现的呢?马克思认为,任何特殊性的力量都只有在他们的交往和相互联系中才是真正的力量。也就是说,维持与发展自身特殊性的“真正的力量”决不是特殊性自身的“自言自语”,也不可能是多个特殊性力量的简单相加,而只能是许多特殊性力量之间的相互交换、相互占有与相互利用。在这个意义上,文化交往是蕴含在人的物质生活和精神生活中的一种相互交换、相互占有与相互利用的活动,是不同的主体能动地交换其实践活动过程中的本质力量及其成果的活动过程。就人的本质力量是实践活动的成果而言,文化交往的实质在于共享人类实践活动的成果。
马克思把共享不仅仅看作是“直接通过同别人的实际交往表现出来和得到确证的那种活动和享受”,而且“在社会性的上述直接表现以这种活动或这种享受的内容本身为根据并且符合其本性的地方都会出现”。[3](P79)这意味着,离开了社会关系,离开了人与人的交往,文化交往就不能存在,实践成果的共享就不能实现。从人的本质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来说,人类在交往实践中必然要通过某种形式的实践活动来持续地实现实践成果的共享从而创造与发展自身,这种实践活动就是文化交往,即通过相互交换、相互占有与相互利用的共享活动。交往主体把彼此之间的本质力量及成果纳入自己的对象世界中,转换为主体自身活动的条件,促使主体反身自省,审时度势,形成对自身本质力量及其活动的自觉批判,从而逐渐改变自身,实现人的本质力量的互补、重构与超越,使主体获得更多的自由与更大的发展空间。正因为如此,任何文化在发展过程中总是要求同整个世界的生产(也同精神的生产)发生实际的联系,以全面获取和充分利用人的本质力量来克服自身的局限性,推进自身的发展。
在这里,通过文化交往或在文化交往中所实现共享的实践成果指向的主要是“文明中间一切精致的东西”以及“文明的活的灵魂”。恩格斯认为,“文明是实践的事情,是一种社会品质”。[7](P666)因而所谓“文明的精致品”与“文明的活的灵魂”必然体现着人的本质力量的实现过程及其成果的一种进步状态,即文化的进步状态。对于这样的进步状态,其定位决不仅在于有用性的丰富与增长,而更多地侧重于人的本质力量的超越性层面,即促进人的全面发展的价值取向方面。在这个意义上,任何文化作为对人的本质力量实现过程及成果的表征、确证及超越,都各有其长短,不存在优劣之分。因此,文化交往的实质和意义不在于优胜劣汰,而在于博采众长,以涤除自身文化中的垢病,超越自身文化的局限,彰显能够为人类所共享的文明成果。所以说,文化交往的每一个发展都是迈向文明的一步。
纵观人类文明发展的历史,文明程度的高低与文化交往活动的频率之间存在着一种正相关性。凡是文明程度较高且发展迅速的地方无不具有频繁的文化交往活动,而文明程度较低且发展迟缓的地方无不由于种种原因阻碍着交往而与外界较少发生联系。可以这样说,正是文化交往使那些局限于地域内的特殊性文化成为人类共同的实践财富,从而文化交往成为推动人类社会文明进程的力量。如果没有文化交往,任何特殊性文化都不可能成为世界文明发展进程中的亮点,而只能具有地方性和局部的意义,有些甚至被遗忘,从而一切发明创造都必须在不同的地方从头开始,这无疑将大大延缓人类文明发展的进程。即使“交往只限于毗邻地区的时候,每一种发明在每一个地域都必须单另进行;一些纯粹偶然的事件,例如蛮族的入侵,甚至是通常的战争,都足以使一个具有发达生产力和有高度需求的国家处于一切都必须从头开始的境地”。[1](P107)因此,文化只有在交往中以实现共享才能生存和发展。在这个意义上,把任何传统文化仅仅理解为本土的传统是不够的,它其实包括了在文化交往中的共享与创造。传统文化就是在历史上的文化交往中所实现的各种共享相互作用的产物。
罗素在谈到西方文化时曾这样说:“不同文明之间的交流过去已经证明是人类文明发展的里程碑。希腊学习埃及,罗马借鉴希腊,阿拉伯参照罗马帝国,中世纪的欧洲又模仿阿拉伯,而文艺复兴时期的欧洲则仿效拜占庭帝国……”,到17、18世纪,西方又曾吸收过印度文化和中国文化。[8](P5)即便是当今的资本主义,其优势也是与其对共产主义和福利国家两种意识形态和制度的可兼容部分的积极吸收分不开的。[9](P17)可以毫不夸张地说,西方文明发展到今天之所以有强大的生命力,正是在于它不断地在文化交往中享用并吸收了不同文化的进步因素,使自己的文明精神得到了持续的丰富和更新,以至在近代以来一直独占世界文明的鳌头。正所谓“流水不腐,户枢不蠹。”任何特殊性文化所表征与确证的人的本质力量都不可能代表整个人类的本质力量的实现过程及其成果,因而那种固守地域性的文化传统,不能在文化交往中实现共享的文化都必然变成惰性的——没有生机,进而失传,不再成为传统。就此而言,任何活动着的、有生命力的文化及其传统,都必将在文化交往中以不断实现对他主体实践成果的共享来更新发展自己的文化,以日渐丰富而全面的人的本质性力量来推进人类文明的发展进程。
马克思认为,共享人类实践活动的成果使“各民族的精神产品成了公共的财产”,“民族的片面性和局限性日益成为不可能,于是由许多种民族的和地方的文学形成了一种世界的文学”。[1](P276)这意味着文化交往只有在促使文化生成世界意义的过程中才能推进人类文明的发展进程,即通过充分交换、占有和利用——共享不同主体的实践创造成果,打破自我积累与自我演化的时空界限,摧毁一切封闭的樊篱,走向愈益开放的状态,才能最终促成特殊性文化的世界意义的形成。然而,问题的关键在于,特殊性文化主体如何在文化交往中实现对他主体的实践创造成果的共享而走向开放呢?
三、“关系主义”是实现“共享”的机制
鲁迅先生曾说:“有地方色彩的,倒容易成为世界的”。事实上,在文化交往中对他主体创造的实践成果的共享和特殊性文化自身的创新是一个问题的两个方面。共享要求创新,而创新了的特殊性文化本身又是共享的伟大成果。然而,在文化交往中,共享的过程却频频遭遇“本质主义”的作祟而演绎为某一种特殊性文化追求其本质的固定化与永恒化的历程。
其实,就本质主义来说,它并不是天生的贬义词。任何一种文化的产生与“本质”都有着不可割舍的亲缘关系。如上所述,文化与人的目的性(人的自由自觉的主体性)有关,是由人类的实践活动创造并制约着人类世界的对象世界。这就是说,人类是在创造对象世界的过程中才从混沌的世界中分离出来并具有了自我意识。黑格尔认为,自我意识具有同一性。这种同一性既是认识的法则——是人们在对浩瀚无边的自然界进行认识与把握的过程中必须借助的一条相对抽象的道路,又是一种对自我的本质力量的确证与认同的萌芽。从经验到的事物中,人们发现自己所面对的事物从来都并非纯粹的个别,而是一种能够以“类”来对待的具体。因而在对具体事物的感受中培养起一种抽象能力,赋予混沌一体的世界以某种秩序,在差异中寻找出共同的东西,同时确证人作为人的认同意识。这样的思维方式“乃是自然宇宙通过人类意识活动所要体现的一种力量”,“乃是文明的不归之路”。[10]同样,在实践活动中创造的文化作为一定的人类群体为应对大自然的挑战而发展起来的价值系统,其存在的依据也不仅根植于人类自身所处的这个世界本身所具有的可归类性,而且根植于该群体在进行“归类”过程中对自我的本质力量的确证。于是,在世界文化领域,“本质”成为划定文化地图的依据。在这个意义上,否认“本质”的最终后果就是否认文化的存在。
因此,必须承认“本质主义”的合理性,但是,用斯皮瓦克的话来说,必须明白如何“策略地使用本质主义”。从谱系学的眼光来看,如果将某一文化牢牢地拴在某种“本质”之上,就肯定会遗忘变动不居的历史。而历史本身的创造性却在不断地修正着人们的各种观点,包括人们对自身的本质力量的确证与认同本身。所以,那种盘踞于“本质”之上熠熠生辉、毫无杂质的文化是不存在的。任何文化虽有自己的发生和成长史,但不同文化之间的界限并非始终如一,而是常常互相影响、采借,此消彼长。然而,本质主义不想进入错综复杂的历史谱系,而是本着与文化之间天然的亲缘关系在人类不可避免的交往关系中,把文化界限的模糊形容为共享所带来的文化领域的混乱。
在这种情形之下,消解本质主义的绝对性,必须重新回归文化交往的实践本性,进入现实的历史谱系。恩格斯指出:“历史是这样创造的:最终的结果总是从许多单个的意志的相互冲突中产生出来的,而其中每一个意志,又是由于许多特殊的生活条件,才成为它所成为的那样”;“历史同认识一样,永远不会在人类的一种完美的理想状态中最终结束”。[11](P697、216-217)由此可以这样说,真实的历史是多元因素互动的历史,是多元因素之间相互作用形成的关系网络,是不断变化的关系。或者说,不断变化的关系是历史过程本身及其产物。因此,在实践所构建的历史谱系中,任何对永恒本质的追寻都是对关系的束缚,真实的历史之流拒绝机械的普遍原则。相对于那种本质先于存在的“本质主义”而言,这种多元因素互动的现实历史我们称之为“关系主义”。
值得注意的是,关系主义并没有全面覆盖本质主义。相当范围内,追寻“本质”对于认识世界与建构对象世界的功绩是无可否认的。关系主义只不过是力图处理本质主义遗留的难题、消解“本质”的僭越而已。在文化交往中,本质主义与关系主义既相互作用又各司其职:本质主义力图挣脱现实历史关系的羁绊,排除种种外来文化现象形成的干扰,收缩聚集点,确保特殊性文化自身从文化交往的熔炉中提炼出最美妙的文化图景;关系主义则强调进入某一个历史时期,沉浸在这个时代丰富的文化现象之中,考察文化周围的种种坐标,并与其他文化进行比较——即此文化与彼文化有何不同,如何表现为一个独特的话语部落等,从而在种种关系网络中不断明晰自身的定位。很显然,这种定位不是因为本质,而是显现为彼此的不同关系。
由于关系的复杂性,因而没有任何绝对的东西。正如理查德•特迪曼所说:“没有任何事物是绝对的,任何事物都是基于种种关系而产生意义,并通过此种关系表现出来”。[12](P267)因此,在文化交往中,文化的“本质”不再是关系网络中的“焦点”,它所具有的决定论意义也相对削弱。在各种各样错综复杂的关系中,文化所进入的交往关系是具体的、变动的,每一种文化本身也都是具体的、变动的,因而在不同的交往关系中,每一种文化在贡献着不同的实践创造成果的同时,也享用着他文化不同的实践创造成果。当然,这种贡献与享用并不是绝对的平衡,而是一种相对的平衡,交往中的每一种文化的前面都可以加上限制性的短语“相对于……”。如此一来,就不难想像文化为什么能够穿越时代的疆界持久地承传,为什么人们至今还在为传统文化感动等关系主义的问题了。
不言而喻,关系主义使一切都成为有条件的、暂时的了。这在一定程度上削弱了文化交往中各种判断的权威性,而且威胁到文化本身的稳固程度。实际上,文化的稳定性并不是因为某种固定的“本质”,而只能合理地理解为由于此文化生长发展的种种关系并未失效。换言之,如果维系此文化的诸多关系发生改变,此文化改头换面的可能是始终存在的。这就是实践所创造的表现为关系的历史的真实性。
总而言之,关系主义强调的是关系网络,强调的是交往关系本身,强调的是在文化本质主义充斥的时代,文化交往决不能因噎废食。因此,必须积极参与文化交往,构建交往关系,进入文化交往的共享过程,以历史主义的解释限制普遍性对世界的同质化与目的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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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 孔 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