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 国
父亲去世已经三十余年了,每当提起父亲我就泪流满面,难过万分。小时候,每天看见父亲辛苦忙碌,我总是想长大以后读书出來工作一定要好好地孝敬父亲,报答父亲。可我书还没读完,父亲却离我而去了,永远地离去了。
父亲是一个从苦海中一步一步地挣扎过来,又在黄芩缸中成年累月地煎熬着的硬汉子。在他的一生当中,不知经历了多少说不完道不尽的坎坷和曲折。父亲名叫文绪寿,生于1906年,排行第三,村人都叫“在伯爹”。他三岁丧母,十岁父亡,十一岁那年在走投无路的处境中,跟随村中的叔伯们乘坐木船漂洋过海去南洋,被收为童工。在那遥远的他乡异国,他十分坚强,像大人一样,顶烈日,冒严寒,在那人生地不熟、举目无亲的荒山野岭中,开荒,破山,种橡胶;天天睡三更起半夜,披星戴月去割胶、收胶水,被蚊子叮、山蚂蝗咬。除了填饱肚子,剩下来的就是身上残留下来的累累伤痕。一年多后,在伯父绪春、绪吉以及姑母一封又一封浸满泪水家书的催促下,从南洋回家。虽然家中吃上餐无下顿,睡草棚,卧灶旁,但终于尝到了家的温暖。第二年在两位伯父和姑母的支持下,他重新进入吴村高等学堂读完高小课程,成绩优良,并且写得一手好毛笔字。民国时期参加县科考大会试,被赐秀才赠长衫,成为当时方圆百里少有的秀才。他虽然读了很多书,也知道了“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的道理,但他无心官宦仕场,多次谢辞亲戚朋友介绍仕谋职的热情邀请,坚守在家耕种那为数很少的祖田,平时帮人写写契约、家书,年底帮人写贺年联对,得点小钱为家中添油买醋。三十年代初,万宁“梅花标”盛行时,也帮人写过标字等等。日子过得十分穷困潦倒,后来姑姑结婚,她嫁给了后安市打铁世家的后裔,名叫官亚二。他为人老实,看见几个兄弟种那么一点点田,便叫父亲和二伯父到后安市跟他学打铁。由于当地打铁的人多,打出的刀、斧等铁器常常卖不出去,最后连买碳、旧铁等原料钱都没有。姑父便安排他自己同姑母留在家打铁,二伯伯和父亲挑铁器出外卖。暂时维持了一阵子,各人也挣得了三、五斤薯粮,填填肚子。
1944年万宁大饥荒,饿殍遍地,村中就有不少一家人全活活饿殍光,父亲和二伯伯兄弟两人坚持从后安挑铁到加积市去卖,苦是苦,但终究可以赚点小钱,买一升半把救全家人的性命。原以为可以平安度过荒年,谁知一九四五年,饥荒过后,却流行了一种急性“烂脚病”,这种病来的快,并且又很严重,一旦患上,双脚很快就会烂得血肉模糊,流脓流汁,不能行动。快的三五天,慢的十天、八天就会死去。这一年上半年与父亲从小相依为命的伯伯、二伯先后因烂脚病死去,过不久父亲的结发妻子也因病死去。不料姑姑又被日本鬼子枪杀。这一年连续失去几位亲人,父亲痛不欲生。俗话说“祸不单行,福不双享”。在十分沉重的屡失亲人的打击中,父亲也患上了可怕的烂脚病,连续卧床二天不起。人们都认为他再也起不来了,可是阎王爷怜悯了他,因为他还有着一个刚刚失去母亲的儿子,和三个失去父亲的侄儿、侄女都需要大人照养而把他赶了回来,他只好“公鸡带子,边啄边吃”,过一天算一天。后来带着孩子不能挑担出门,父亲便七凑八凑在祠堂前的大路边搭了个小屋子,卖点米糖班、姜糖糕等小饮食,同时受托代理乡村收发信件、卖邮票差事。可是居住在大路上,一天到晚不知要出什么事。白天国军过路,中午民军出扰,傍晚“山猫”劫吃,黑夜盗贼出偷,因此,父亲被国军抓扛过轿,殴打过,被民军、山猫劫过,被贼子偷过,日子过得苦不堪言。后来父亲经人介绍接娶了我的母亲,母亲随嫁带来了二个哥哥,不久后生了我。那时海南解放,父亲被推选当乡县,整天忙着乡里的事,家中的地无人耕种,等吃东西的嘴倒有好几张,虽然父亲每月工资有三十元,可那时候东西很贵,并且有钱也无粮买。在我刚学爬行时,不得已母亲就用破布把我裹得严严实实,抱着我去水田插秧。母亲先把我喂饱,然后就放在田畦中让我睡觉,她下水田去插秧。有一次,我醒来就乱滚乱爬,掉到水田里,母亲看见后,马上赶过来把我捞起,抱着我到河沟里刷洗,边洗边哭。当天我就得了感冒,发高热久久不退,父亲晚上回来知道后,难过万分,连夜抱着我到几里外的市镇卫生医院打针治疗。从此之后,父亲的心里总是担心家里会不会出什么事,再忙也总会抽点时间回家看一看。可那时候才刚刚解放,乡政府的事多如牛毛,身为乡县,不但要抓党的政策方面的大事,还要解决乡村之中许许多多的琐事,比如谁家的鸡、鹅、鸭不见,老婆告老公晚上不回家,老公告老婆睡不对床,弟告兄打母,爷告儿不给饭吃饱等。乡里就那么二、三个人,因此父亲日夜忙不过来,连回家看一下的时间都没有。虽然如此,吃苦卖力拼命不讨好,还要换骂受气,受人议论,遭人陷害攻击等等。父亲本是一个不想当官,也不懂当官的人,因为他为人忠厚老实,不会讲假话、说大话、吹牛皮;因为他性格刚直堂正,不愿媚上欺下,抱“大脚腿”、拍马屁;更因为他是一个从小受儒家思想影响较深,十分注重讲究“仁、义、礼、智、信”的读书人,只知道“害人之心不可有”,却不知道“防人之心不可无”的道理。因此,在生了民毓、民秀弟之后,父亲主动辞职回家,那时合作化已完成,进入了人民公社化的大跃进时期,在那深翻改土的高潮中,父亲这个“下野乡长”被安排到畜牧场养牛、赶羊、饲猪、圈鸡、关鸭。那时候搞大食堂,吃自由糒,大人们在田洋中大干大喊,有些人脚不沾泥,手不染沙站在田埂中放声大叫“大跃进万岁!”、“人民公社万岁!”每天还被评为先进,受奖得的背心衣、毛巾可办小售店。收工回来后,大吃大喝,十人吃三十斤大米,二十斤猪肉,一担菜心还不饱。一人一斤大米,十人煮十斤米,第一次煮十斤大米,先来的口吃、罐装,后来的没饭吃,再煮十斤,如此,第三次又煮十斤还是吃不饱,吃得肚胀肠满。而那些不能出入的老人、小孩连水也得不到喝。其时我已八岁,上小学,民毓弟六岁,民秀弟四岁。父亲在畜牧场一刻也离不开那成千上成万的“兵马”,母亲参加深翻大战日夜在洋中,我读小学一年级,每天也要送肥下洋参加大战。民毓脚上长了个大毒疮,不能走路龟缩着躺在家里的地上哭叫不停。民秀得“眼痛荒”病,眼屎已把双眼蒙住,倚在破门槛上,张口已不出声,二人整天呼爹喊妈不吃不喝。母亲每天在大食堂吃饭总会偷偷地留下一点,藏在衣兜中带来给二位弟弟吃。有一天被当时的大队会计看见,他气势汹汹,谩骂搜身,将搜出来的饭撒在地上,还辱骂母亲“偷饭”,要批判斗争。有一天晚上父亲偷偷带回二个烤番薯给二位弟吃,我站在旁边,父亲万箭穿心一样难过地抚摸着我的头说:“侬大了,让给弟吃。”我理解地“嗯”了一声,抬头一看却见父亲泪流满面。父亲这一晚回家,却也遭了个横祸,时有一个大队干部,看见父亲回家后,叫几个得力“马仔”故意将那只配种的公鹅偷偷地杀掉吃了,第二天一早,他就带人来检查鹅棚,不见了那只公鹅,粗声粗气地批评我父亲,“工作不负责任,鹅不见了要赔”。父亲十分委屈地答应赔偿,可那时候除了那条“狗命”以外什么也没有。不过“公道”自有天地见,过不久有一位不满他的“马仔”终于把这事捅了出来。
民主补课时期,父亲又被官方缠上,抽调到公社当工作队搞民主补课运动。父亲去了二个月后,放心不下家中几个孩子,又辞职回来,后被妒忌分子攻击,讽刺为“挪(二)个月干部”。这时候,父亲年纪已大,驶牛、做田、抬车戽水之类的活已不能干了,就在队里养牛。由于孩子小,劳力缺,年年超支,没钱买粮,每个分配季节都被生产队扣粮抵超支款。本来已经很有限的粮食,抵债后粮食就更少了,父亲只好拼命搞自留地,种点番薯补贴,因此家中常年吃的是无米番薯饭,无荤无腥、无油无醋,没有咸味的番薯叶当菜配。父亲有过“赚钱”的想法,跟生产队包付业开狗肉店,结果不但没钱赚,还赔了家中仅有的一点粮食,真的是“吃不到羊肉反得一身膻”,让那些骗食、赊食的“好汉”吃垮后,只好又回到队里参加劳动。后来村中各生产队联合办了个小辗米厂,父亲又被安排到辗米厂,每天固定得十二分。就这样,一直过着十分贫穷的生活。可以说,在村里同辈的人中,再苦也没有谁比得上父亲所经历过的那样的苦,再穷也没有谁比得上父亲所经历过的那样的穷。然而在父亲的心中,他始终是最幸福的,“知足常乐”,父亲一生不会赚钱,没有存过钱,没有吃过一顿有荤有腥的象样的饭菜,没有穿过一套象样的衣裤或盖过一张象样的棉被。虽然被人看不起,然而他那小小的“儒家风度”、宽阔的胸怀、远大的眼光,却让所有认识他的人既妒忌又羡慕,既想攻击,又不得不佩服得五体投地。他们一生用一把斧头、一把锄头,钻山爬洞、破树头、挖树根养大五个儿子,教育五个儿子读书做人,出人头地。有当干部的,有当兵的,有当教师的。现在的儿孙当中,当教师的就有四人,还有当公务员,当各类大小干部的。他那慈祥伟大父爱的精髓,他那光辉人格的血液永远流淌在他的儿孙们的血里。他是子孙世代后辈的楷模。
本来他可坐享晚年,享受子孙们的孝敬崇拜,可是正当我逐渐成人,事业将就的时候,他却于1977年大年三十夜离我们而去,时受村规俗约的限制,那时我们不能放声大哭,不能像其他人那样大张旗鼓地张扬办丧事,全家忍着哀痛,在村邻的帮助下,于大年初二像作贼一样草草地安葬了,我遗恨终生、愧疚终生。几十年来,我只好借清明这个传统节日,来到父亲的坟前放声大哭,用哭声来倾诉我对父亲的敬和爱,用我的热泪浇暖父亲那孤零零的坟,尽其忠,尽其孝。好好安息吧,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