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淘沙
母亲离我们而去,在朦胧的暮色中逐渐远去,越走越远,越飞越高……我知道,她是在去往天堂,那个没有了世事的烦恼和纷争,没有了忧愁的地方。我用饱含眼泪的双眼,紧盯着她那缓缓逝去的身影,心中一遍又一遍地祈祷:“妈妈,您走好!走好!”
母亲出生在一个动乱的年代。外祖父是一个贫穷的铁路工人,在她降生人世前一个月,被一场飞来横祸夺去了生命。外祖母挺着即将临盆的肚子,动凑西借,终于含泪草草安葬了自己的丈夫。由于劳累交加,外祖母病倒了,在病床上,母亲呱呱堕地,在时断时续的昏迷中,她看到了自己的女儿——一个有着一双美丽大眼睛而无助的孩子,一个即将面临贫穷而苦命的孩子,她泪流满面,泣不成声,又昏了过去。没几天,外祖母也撒手人寰,离开令她牵肠挂肚的女儿走了,那时母亲还没满月,就已经成为一个失去双亲的孤儿。
父母亲去世后,生活重担落在不满12岁的母亲姐姐的肩上,看着襁褓中啼哭着的妹妹和刚满5岁的弟弟,她没有流泪,没有哭泣,心里默默地下定决心,一定要把弟弟妹妹抚养成人。她去捡煤核、帮人推车、给人带孩子,后来她到一家蛋粉厂,成了这家工厂的一个小童工。
母亲在姐姐的怀抱里奇迹般地活了下来。幼年的艰苦和磨练,使她小小年纪便懂得了生活的严酷,造就了她的坚强意志和坚韧不拔的精神。
在姨妈的抚养下,很快母亲已经六岁了。按当时的观念,女孩子是不需要读书的,只在家里做些家务。可姨妈幻想改变母亲的命运,让她拥有好的前途,她白天在工厂干工,下班后从村头捡些红薯,自己煮熟后,拿到市场叫卖,这样她居然凑足了弟弟妹妹的学费,母亲就这样艰难地读了3年小学。由于社会动乱、军阀混战,姨妈干工的工厂倒闭了,她失了业,生活也没了着落,继续上学更没了指望,母亲失学了。姨妈整日奔走,希望能找到一条生路,但每次外出都失望而归,最后她一咬牙,做出了一个惊人的决定——去给一个地主当续孩(小妾),以维持生活,抚养弟妹,母亲就这样总算读完了小学。然而姨妈实在无力继续供养母亲上学了,母亲决定自食其力,去找工作,但对年纪十二岁的母亲来说谈何容易,她跑遍大街小巷,但都徒劳无功。有一天母亲在外看到一张布告,原来是一钱庄出资招聘学员到外地上学为企业培养员工,毕业后再回企业工作。母亲异常高兴,马上报名并告诉姨妈,姨妈很支持母亲,母亲的信心更足了。几天后母亲顺利地通过了考试,以第一名的成绩被录取,成为当地唯一一位女性“留学生”,来到北平女一中就读。
母亲深深懂得求学的不易和艰辛,她学习异常刻苦努力,每个学期考试都获得全班第一,顺利地升入高中。不巧这时出资培训的钱庄倒闭,母亲失去经济来源又失了学,只得去找了一个家庭教师的工作,争取微薄的收入维持生计。一有闲暇她便拿出高中课本,自学未学过的课程。
三十年代初期,日本军国主义侵略中国的铁蹄已踏进华北,抗日救亡运动如火如荼,在一位党的救亡运动者启迪下,她和一批热血青年一道,毅然从北平奔赴革命根据地延安,投身于民族解放运动的伟大事业中。她考取了陕甘宁边区红色根据地创建的陕北公学,走上了为民族解放而奋斗的道路。然而与母亲同赴延安的一位好友未被录取,极重朋友情义的母亲不忍与生死与共的好友分离,决定放弃来之不易的机会,告别学校到了西安。经过一段短暂的复习,两人抱着农业救过的理想考入公费农业大学,从而开始继续新的学习生活,她努力学习农业知识,决心用学得的专业知识来报效国家,改变祖国贫穷落后面貌,从而富国富民。在校园里,她结识了一个让她荣幸、敬仰的人,他是学生会主席,也是抗日救亡运动的领导人,为了敦促国民党政府抗日,他曾率领学生代表去武汉的国民政府递交抗日救亡请恳书当遭到拒绝时他带领“代表”们卧轨请命,以死抗争,逼使国民党政府大员接见了他们,终于递交了请恳书。相同的境遇和共同的理想让他们走在了一起,这位青年便是我的父亲。大学毕业后,父母亲一同去西北贫穷山区普及农业科学教育,推广优良品种,化肥和先进耕作技术,他们和农民吃住在一起,幻想着为他们改变贫穷和落后。胡来他们又志愿去了更加贫穷的甘肃农村,在那里洒下了辛勤的汗水。
陕甘宁相续解放后,中国人民解放军挺进新疆,新疆随即和平解放。但在极端贫穷落后的新疆,流窜在偏远地区的国民党残部、乌斯满、马步芳匪帮不断杀害当地政府干部。解放军战士,而通往新疆的路被称为死亡之路。为了弥补当年未能直接投身抗日战争的遗憾,父母亲毅然报名参军,进军新疆,他们带着我们来到偏僻边疆的荒原大漠安了家。
中国大陆的全部解放,标志新民主主义革命已进入社会主义建设新阶段,伟大领袖毛泽东主席下令将进驻新疆的部分部队改编成生产建设兵团,执行“毛垦戎边、保卫边疆”的使命。原步兵学校也转型为农业大学,父母亲又回到农业教育科研战线,为培养新型社会主义建设农业专业人才而辛勤地忙碌。母亲经常向我们叙说国民党政府的腐败,贪官污吏欺压百姓,民不聊生,百业凋零,新社会人民翻身作主人,人人有饭吃,人人有衣穿,我们才有了幸福生活,情不自禁,她会唱起“东方红,太阳升,中国出了一个毛泽东……。”
解放初期新疆文化教育极其落后,尤其是小学教师极其匮乏。母亲看到很多孩子无法跨进学校大门,便主动向领导要求从酬薪较高、福利待遇好的大学教师岗位调到工资低、福利差的小学当一名普通教师,一个人承担了语文、数学、历史三门课的教学任务,母亲勤勤恳恳,任劳任怨、诲人不倦,把学生当成自己的孩子,关心他们成长,很快适龄儿童都入了学,教育素质越来越高,母亲也多次被评为优秀教师。
五十年代中叶,母亲又被调到农业科研单位搞研究,她一心扎在事业上。农业实验基地离家很远,她就起早贪黑,日夜在实验田里工作,六个孩子都被分送到托儿所和学校住宿,只有周末全家才能得以团圆,而母亲一回到家便忙开了家务,洗衣、做饭、缝补衣物、收拾房间……仿佛她就是一架永不停止的发动机,时刻都在运转,每当我们劝她歇息时,她总是慈祥地一笑,仍然忙着永做不完的家务。
1957年党号召整风运动,处于发自内心对党衷心热爱,希望部分党员能改变自身居功自傲、脱离群众的官僚主义作风,母亲在大鸣大放会议上给本单位领导坦诚地提了意见,希望他们能改进工作作风,实事求是,联系群众。然而,就是这些信任党、热爱党,与党肝胆相照的肺腑之言,却被单位领导认作“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右派言论”,他们组织不明真相的群众,利用他们纯朴地对党热爱的情感,写大字报、开批斗会、游街、谩骂、污辱朴实、坦率,真诚的母亲。记得有一天我从学校回家取衣物,正好母亲被批斗后回家,一进门就令我大吃一惊:她的脸上被横七竖八地涂上黑墨,头发凌乱不堪,上面沾满了草屑和泥土,外衣纽扣不翼而飞,脖子上套着的一根细细的铁丝已深深地嵌入肉里,下面还挂着一块沉重的大木牌,上面写着“反党反社会主义右派”。顿时,我被眼前的景象吓得哭了起来,母亲却很平静,她吃力地取下挂在脖子上的木牌,弯下腰搂着我坐到床边,轻轻地拍着我说“儿子,别哭,妈妈不要紧。”我仰头看母亲,看到母亲没有哭,但眼眶里盈满滚动的泪花。就这样,经过无数次的批斗、游街、审讯、抄家后,母亲戴着“右派”帽子被送往尾垭铁路工地“劳动改造”。
解放前,新疆没有铁路,内地货物都有畜生(牛、马、驴、骆驼)运输。解放初期虽然通了公路,但从兰州到乌鲁木齐,慢慢2000多里要走20多天,交通极不方便。尾垭就位于新疆甘肃交界处呈新铁路西段的起点,这里放眼望去是茫茫无边无垠的沙漠戈壁滩,荒芜人烟。母亲被押送到这儿被关在地窖子里,每天风餐露宿,和刑事犯一起,挖路基、架桥梁,铺轨道,一寸寸、一米米,手抬肩扛,硬是把铁路修到了乌鲁木齐。长大以后经常出差,每当乘坐火车经过当年母亲修过的这段铁路时,我眼前便浮现出母亲破衣烂衫吃力地挥动十字镐和抬着装满沙石的抬把子步履维艰行走的身影,我的心也因此深深地刺疼,久久不能平静。
铁路通车后,母亲被允许返回家中,全家人沉浸在团聚的欢乐中。不料,第二天便接到单位除名通知,一个国家高级科研工作者被以莫须有的罪名开除,失去了自己的政治生命,失去工作,成了家庭妇女,这是何等的悲哀和无奈!最初母亲想不通,去找单位领导申诉,领导竟然说母亲“顽固不化,死不悔改,反攻倒祘”,是“人还在,心不死。”终于母亲明白了,在这个颠倒是非,黑白不分的年代,辩解只能加重惩罚,她默默地承受着政治风波带来的迫害。她知道,6个孩子正嗷嗷待哺,决不能再耽误了下一代,从此她再也不去徒劳无益的辩解和申诉了,为了生活,为了孩子,母亲起早贪黑,日夜为生活奔忙,她养鸡、养兔、开荒种菜,同时又外出打零工,拉着板车给商店送货,晚上回来料理家务,缝缝补补,辅导我们没弄懂的功课。即使在蒙受不明之冤的时候,母亲仍然坚信,自己热爱党,关心党的一片忠心没有错,她仍然始终不渝地教导我们坚信党、听党的话、跟党走,努力学习,将来为国效力。母亲的淳淳教导,时刻激励鞭策我们奋发图强,我们没有辜负她老人家的期望,记得当我考上研究生将去北京就读的喜讯告诉父母时,母亲流泪了,她看着我没有说话,默默地给我收拾行囊,心里充满喜悦,满足和自豪。其他兄弟姐妹也捷报频传,其中4人上了大学,3人获得硕士学位,1人成为博士。
粉碎四人帮后,党中央拨乱反正,纠正冤假错案,给蒙冤的人平反,母亲也提出平反要求。但那些一手制造冤案的人不肯认错,在多次不被受理的情况下,已经近70岁的母亲决定去北京昭党中央,义无反顾地来到北京。回到离别50多年的就地,母亲感慨万千、百感交集,当年在北平读书求学满腔救国报国志向的少女,如今已是两鬓斑白老人,却还戴着“爱党爱社会主义”帽子,她决心请求党中央查明真象。中央统战部根据母亲反映的情况,经过慎重详细调查,核实了母亲上访材料,给母亲平了反,并指令原单位恢复职务。母亲手握中央的平反信函,泪流满面,她说:“党终于明白了自己孩子的一片赤子之心,我也终于可以安心生活下去啦!”
母亲平反复职时已近70岁了,她已失去了20多年为党工作的人生美好时光,一个满怀救国报国理想知识份子继续为革命工作的愿望已无法实现。母亲经常惋惜地说:“我为国家做得很少,国家却没有忘记我,你们要努力工作,为国家多做贡献。”为了表达自己的爱国之心,她毅然拒绝了政府给她的20多年补发工资,全部捐给了国家。
母亲退休后,身体越来越差,残酷批斗和繁重劳动改造造成的后遗症时刻折磨着她,使她日夜不得安生。尤其是她的双眼视力越来越差,只能朦朦胧胧看到面前物体的模样影象。在百般无奈的情况下去医院做了手术,但手术未获得预想的效果,她的视力更差了,双眼只留存微弱的光感和晃动的影象,最初还能把书放在眼前1—2寸远处阅读,很快就不能看书读报,这对一个时刻关心国家大事的知识份子来说,无疑是最大的痛苦。看到母亲身体每况愈下,我们心里十分焦急和擔心,劝她放弃其他事情,好好休息保养身体,母亲却不理会,她仍然摸索着洗衣、做饭,居然把家务料理得井井有条。她还随身携带一部微型收音机,一有空闲便打开收听新闻,聆听党中央的声音,认真仔细一条条地听,一字不漏。每当回家探亲和母亲闲聊时,几乎双目失明的母亲,在谈到国家大学时有条不紊、层次分明、有理有据,分析精辟透彻、一清二楚,实令我们这些耳聪目明的人自愧不如。
母亲青少年时代生活在极为贫困的环境里,逆境的磨练使她终生保持着勤俭节约的美德。小时侯我家孩子多,记忆中我没穿过新衣服,衣服小了哥哥穿不上淘汰的衣裤总是由我来接着穿。记得一次母亲硬让我穿一件老式又土的条绒外衣,我很不情愿,总害怕别的同学奚落我,讥笑我“老土”,心里便盼望这件衣服尽快破损,于是无论干什么,有事没事,我总爱在地上、墙上蹭磨穿在身上的衣服,很快衣服的肘部就磨出了破洞,我像完成了一件任务一样浑身轻松,脱下衣服,告诉母亲衣服破了已不能再穿,让她给我找一件,母亲没有说话,她很快洗完衣服,放外面晾干,坐在灯下仔细地缝补,由于视力差,她缝补得十分吃力,顿时,我脸发红,心跳加剧,像做了亏心事而无地自容,我恨自己不懂事,我对不起母亲,我向母亲保证“我再也不会这样做了。”此后,我一直保持着艰苦朴素的良好生活习惯,即使现在生活条件优越了也是一样,我的生活作风也深深地影响了我的子女,耳濡目染,他们也始终继承着这一优良传统。
母亲一生光明磊落、任劳任怨、严己宽人时刻想着他人,唯独没有她自己。在工作上,她兢兢业业,认真做好领导布置的每项工作,如果出现问题,她总是首先排查自己,而对别人,总是抱着宽容大度的态度,从不挖苦、讥笑他人,充分表现了中国劳动妇女的优良品德。当受人民群众批斗、谩骂、殴打,残酷折磨她时,她没有怨恨他们,她坚信我们英明的党迟早会纠正错误、拨乱反正,会作出公正处理的。她总是教导我们:要听党的话,坚决跟党走。在母亲的教导下,我们兄弟姐妹全都响应党的号召,毫无怨言地离开繁华的城市,到偏远落后的农村插队落户,后又陆续考上大学,参加革命工作,为国家做出贡献。每每回忆到这里,对母亲的怀念和崇敬便从心中油然而起,我感谢母亲,是她给了我们艰苦奋斗、不屈不挠,逆境中永不气馁、永不低头、永不弯腰的精神,正是有了母亲的教诲,我们才会拥有辉煌的今天。
1998年父亲病故了,相濡以沫共同经历六十年风风雨雨的爱人离母亲而去,母亲悲伤已绝,经常长久地站在父亲的灵位前默默地流泪,回忆着漫长而艰难互相搀扶着走过的人生历程,久久不愿离去。慢慢地在子女的劝慰下,母亲逐渐走出痛苦的阴影,回到现实生活中。每天天没亮时她便起床去户外锻炼身体,作操、打拳、跑步,饭后又到外面散步。随着年龄的增加,母亲的视力越来越差,但她没有停止自己的锻炼计划,每当我们劝阻时,她便说:“妈妈现在老了,不能帮你们做什么了,但锻炼好身体,不生病,不拖累你们,让你们放心工作也是我的一点贡献。”母亲每天仍然借助拐棍探路去户外锻炼。由于视力太差,先后两次摔断手臂和小腿,在我们一再劝阻下,她同意不再去户外锻炼,但仍然每天早早起床,在大楼里爬楼梯,从底层到顶层,又从顶层下到底层,反复往返,数年从不间断。
母亲停止锻炼源于最后一次受伤,那时她已双目失明。有天夜晚,由于不想影响保姆的睡眠,母亲没有喊她起来扶她下地,从床上摔到地上,摔断大腿股骨,造成粉碎性骨折。在剧烈地疼痛下母亲连哼一声都没有,她默默地承受着这一切。手术医生没母亲摘除了碎骨,换上人工关节。她乐观地面对这一切,积极配合医生治疗,两个月后竟然可以下地走动了。医生激动地说:“这是一个奇迹,九十多岁的老人不仅闯过全身麻醉和大手术的关卡,而且能借助移植人工关节恢复正常功能是难以想象的。”出院后母亲加紧锻炼,希望能完全康复,但母亲患有严重的心脏病,血压低不正常,脉搏跳动极不规律,后来又出现新的症状,头疼、失忆,严重时甚至昏迷过去。经CT检查,母亲颅脑内长了肿瘤,对高龄老人讲,已无法手术治疗,由于随时可能出现生命危险,她住进医院,但仍然乐观地面对疾病,她不总是躺在病床上,只要一有机会,便请护士或家人搀扶着练习行走。有时她会坐在椅子上与病友、家人聊天,大家请她唱歌,她便唱起年青时唱唱的革命歌曲:“你是灯塔,照耀着前进的方向,你是彗星……”她的歌声,她的乐观精神,感染了同屋的病友,激发了他们战胜疾病的勇气。当病友们请她“再来一个”时,她便接着又唱一首,弥漫着沉闷伤心气氛的病房,顿时变得轻松愉快。
现在,母亲离开了我们,离开她魂牵梦绕的孩子,离开了她生活战斗了九十五个春秋的这个世界,到世人永不能知晓的天堂去了,我的心中充满悲伤,但我深信,母亲的优良品德会一代代传承下去、发扬光大,母亲的精神永不消亡,永存我们心中。
安息吧!亲爱的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