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云鹏
海南是十多年前来过的。今次夜航抵海口,深夜,微雨,一城灯火恬静。脑海里跳出这样的韵句:“椰城渐近星铺地,酣梦家家枕雨眠。”那感受是温馨的。
却未料这个冬天椰城连日雾雨,使我略略感到些湿凉,是行前没有想到的。就觉得应该多带一件薄棉衣什么的。初为候鸟,这似乎是不必自谴的疏忽。当地朋友说,连月的冷雨,也是多年少见的。
但对于北方来的我,这只相当于我故里仲秋的小凉天。羊毛衫就可以了。若年老不禁寒,外加一件薄绒背心,足矣。对数千里外故友的关切问询,我以打油诗回告:
雾雨椰城总缠绵,北来候鸟觉未寒。
顷接乡讯千山外,故里当时雪满天。
从雪满天的严冬走来的人,在乎几丝凉沁沁的小雨?还想告诉朋友们的是,我的纯然是凭着感觉走的初次候鸟之旅,之所以行前不告诉亲友,是心存一点儿小九九:适,则多留些时日;否则,悄悄速速溜回,在我的城市与儿孙一起过大年,与同辈或年轻朋友薄酒小醉几回,醉态朦胧中,照例撕开破嗓子野吼几曲土腥腥的乡曲。比如“年轻的时节草尖上飞,老了时再不会后悔”之类。
大年却是在海口过的。几间简陋小巢,聚齐了我一家五口人。除了老伴与我,兒孙们是节前从数千里外专意赶来共度年关的。其情也浓浓,其乐也融融。孩子们张罗得满辛忙的。蔬果、海鲜、酒饮之外,鞭炮照例是少不了的。新居,举家异地度年,更应爆几挂鞭炮讨个吉祥。还应有一幅春联。孩子们说街上所售春联多是发财什么的,我们期不到,空吊胃口。要我自书。我不谙联对,字又丑,但为了助抬孩子们的兴致,只好不计工拙,自诌、自书一幅:
老屋傍河筏影靓新舍濒海渔歌香 / 春风南北
下联是站在20层楼台上瞭见大海的触景生情。上联,则是对我那个黄河穿城而过的北方城市的怀想。时现于黄河险浪上的牛皮筏,对我是一道特殊靓丽的风景。
这个春节一点儿也不寂寞。我新居楼下的街巷,日日爆竹不绝于耳,夜夜烟花绚烂悦目。大年初一,老妻与我的手机短信不断。祝词多多,问询多多。不敢怠慢,紧忙口占一题打油诗代短信,通发各地朋友。
北雁南飞何处家,营巢草草在天涯。
雪冬别却学候鸟,一日赏遍四时花。
依稀记得唐诗中有句“一日看遍洛阳花”。吾词穷,最后一句便是偷来略作改装的袭句。“四时花”,一年四季皆有花可赏也。
这个春节我们过得有滋有味。除夕守夜,南国海鲜、蔬果之外,特出的一盘凉菜,是孩子们带来的产自我故乡首阳山的薇蕨。投箸之际,春雨野薇,情景依稀,一股乡情薇蕨透土般自盘底涌起。禁不住低声吟出:
独在异乡非孤客,儿孙万里共岁末。
几盘年菜添海味,投箸首阳野薇多。
做定了候鸟,老候鸟,却不愿镇日卧藏于陋巢。到这把年纪,诚然追求闲适;但清闲安逸之外,我将那适字作了别解:适于己情,适于己趣,适于己好。情趣爱好,决不能让闲逸湮灭。定了这个调,一对候鸟的老翅膀便悠悠然拍动起来了。拍得兴味盎然。
对于来自黄土高原的我辈,被蔚蓝大海环抱的一片葱苍的海南,处处有悦目的风景。择其要者,是一定要浏览享受一番的。于旧历年前,将妻携子,拖以孙儿,随旅游团队,兴隆、三亚,东山、南山,海浪、沙滩,天涯海角万泉河……竞走般地匆匆走过。何谓“竞走般地”?忙促。走马观花。处处让人流连,处处未能尽兴。便与老妻约定,择期再随兴自由游览一番。包括有意却尚未涉足的景观。
我之景选独有所好。在海口,五公祠、海瑞墓是主要追寻的去处;此外是火山口,想与此前得见的北海涠洲岛上的火山口比比异同吧。两地火山口,凝为其后我的一行诗:“狞厉如怪兽的牙口”。正好与海南人待人的温润、宽厚,形成反差。谒海瑞墓,我心沉重。“文革”一幕,悚然又现眼前。绕墓三匝,低回太息,脑中迸出这样几行感慨:
卵翼穷民海青天,摩肩百姓拜古贤。
伤心多少天下事,羞对瑞公讲吴晗。
倡海瑞精神的明史学家吴晗“文革”中的遭际,确是当代之一桩羞事!而我的走儋州,意在东坡书院。身临那幽静的去处,脑海里便跳出一句“千古书香此苑闻,南荒有幸纳贤翁”。想象苏东坡被贬儋州三年,“食芋饮水,著书以为乐”的情状,又生发几个韵句:
宦途多舛又天涯,轻贱权奸亲芋瓜。
为感黎家人意厚,草寮明道启村娃。
居家周围的环境是必须了解个大概的。老妻于此似乎兴趣尤浓。走大街,逛小巷,或乘大巴,或以步代车,而搭电动小三轮转小街小巷,别有情味。椰城海口,与十多年前相比,用一句我乡的乡言:模样俊的太!妻女眼里更有一俊:海南女人之勤苦,之能干,之办事手脚的快捷麻利,每每是老妻嘴里啧啧的赞叹。这使一向不爱逛街市的鄙人,也多了一份将清早散步移向小街市的兴致。果然,那里确是北国人眼里的一道风景。只那售鱼摊上的女摊主,开剥鲜鱼时刀手飞动间那种近似险峭的快捷,常常使我悬提了一爿惊心,却又有一种观杂技的快感。在小街小市散步的副业是随兴采购些鲜果、鲜蔬。每日早餐必享的一棒嫩玉米自然少它不得。而赶早在报亭买几张报,是每日的必修。踅进书店,或在旧书摊淘几册书,也是不定时的功课。
转悠的一大收获是,不谋而遇一些来自故里的乡亲旧友。又从朋友他们嘴里探知更多来这里做候鸟的乡党。有些在我的城市一年半载不得一见的朋友,竟在椰城相遇。看来这个好去处是颇有磁力的了。乡友多多,之间便有了活跃的往来。连带又结识了一些同样来海南做候鸟的来自新疆、东北等地的新朋友。有时相约走东走西,观山观海;小疯一回,竟也不觉疲累。大约得益于天然氧吧吧?偶尔约聚于饭庄,公众场合,当自约束,不好“老夫聊发少年狂”,拘谨了点儿。更多时候便选在几位友人在海口新置的家室聚会,一片自由天地。毕竟乡情撩人,乡味馋人,便自己操持故乡的家常饭菜。女眷撸衫,男士卷袖,各显拿手厨艺。鄙人拙于厨,但一手荞面摊饼在我的朋辈中是小有名气的。于是荞面摊饼,杂面搅团,麦面拨鱼,扁食水饺,新疆朋友的羊肉抓饭,把北地的乡味调得醇似酒醪。再添几样小酒小菜,这群不拘一格的老候鸟便漫吃漫饮,喧天道地,欢忭何似!言谈间,自然也有对椰城一些缺憾的批削。譬如,公车司乘人员的一口当地方言,对于北方人是一种阻隔,朋友中就有几位因听不明白而闹出坐过站的尴尬。居住在海甸岛的朋友,对载客三轮不理红绿灯的抢道、摩托车在行人不意间飞上人行道的无序造出的惊险,以及某些市场的脏乱,也小有贬言。但见面一句“我们都精神了!”道出了老候鸟们的快乐。有朋友调侃:我们得编一出短剧,就起名《快乐的老候鸟》。惜乎我们中有写过小说、写过诗的,唯独缺着一位长于戏说的编剧。
我的脚步不会止于此。海南有太多我想去的地方。这块四季常绿的青葱地,使已到衰年的我添了点儿精气神,明显地感到了轻松。特别是冬季。明年,后年,大后年……但愿腿脚还能遂愿享受这南海迷人的青葱地。
是的,熟惯了北方气温的我,天热了是要迁离的。候鸟嘛。而且,老家在那边,那边多有牵心。当然,腿脚还灵便时,这候鸟是还会要继续做下去的吧。椰城,我寻求的湿地,我的氧吧,也许会成为我此生的第二个驿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