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言何处不设防

2009-04-29 00:44叶海声
椰城 2009年5期
关键词:客家话梅县客家人

1、

不同的语种像不同的森林带一样,世界上所有的语种构成丰富多彩的语言生态。

语言生态的繁荣与否,与该地区的语言持有者的思想状态和生活态度相关。

不同的语言又像属主不同的土地,地球上所有的“土地”既有融合的一面,又各有各的疆界。

语言设防像领土设防一样,是为了安全、独立,或体现某种优越感,防止自己的“优越”被颠覆和污染。

世上的诸多冲突,多与语言的争端相关。有时因概念不同,有时因歧视与被歧视,有时因话语资源的不均等,有时因话语的过度重复与老套……

语言是文化的载体,僵化的语言可以使相关的文化渐渐丧失生命力。语言僵化的地方,越是所谓高层的话语,词汇量越少,话语模式重复的时候越多。

有人近乎夸张地说,前苏联文化失败的主要原因是“某种东西把人说烦了,说厌了,说恨了”。

语言作为一种工具,同样必须“与时俱进”,不断丰富和改进。

一些国家可喜的变化是,虽然官场的话语体系没有多大变化,但社会与民间的话语体系因为有了互联网,有了打破疆界的诸多交流,就有了极大变化,许多人可以将哀怨与愤恨都在网络上排泄,或构建独特的网络文化。如果说上网过长时间是精神病的话,网络其实首先治愈精神病的好东西。

汉语的流变就是一个语言内部设防与打破设防的过程。古汉语的“之乎者也”古时候只有极少数读书人能将文字弄明白,如此这般,读书人与不读书人之间很容易区分出尊卑贵贱来。

古汉语变成了白话人。读书人和不那么读书的人,乃至和不读书的人见不出太明显的差别。但就是在白话文里,有些情况也值得玩味,某些汉字的“艰深”巧妙地让识这些字的人有优越感,就是你是读了好些年的大学生,只要不小心将某些字读错了,有的人就有了理由嘲笑你。有的字即便你读它的读音,但使用的情形不同,也很容易识破你究竟是业内人士还是业外人士。比如说“象”字,多年前,说“姑娘好象花一样”,用的是“象”。多年后“象什么”改为“像什么”了。我是文字编辑,对此当然清楚,但好些人还蒙在鼓里。我可不会像某些交警一样,躲在某个角落里,随时出来抓住别人的“错误”。

有的现象让我不得其解。前一阵和文友到海南澄迈的石石矍村采风,那个石矍字让学富五车的伍立杨先生一时也念不出来,后来细看石碑,我们才知道它念石矍。

由此我想象这样的故事:石石矍村的人们做了大好事,打字员要打他们的事迹报告,打不出“石矍”字,表彰的事就没份了。后来石石矍村有一阵有人犯了事,立了案,也判了案,打字员同样是怎么都打不出那个石矍字来,就干脆把它给忽略了,因此而保护该村的犯事者免遭刑罚。奇巧的是,该村的冯姓家族,恰恰是以传了多少多少代而不衰为荣。

2、

战争或争斗状态中,争夺者双方你死我活,相互刺探情报,试图从对方的战时语言里寻找致敌于死敌的穴位,当然更注重自己战时语言机密的防御。

电报和情报里设定不同的密码,这些密码是语言设防的极端体现。使用密码的语言,只有极少数人能“享受”其知情权。

土匪、黑社会既说“普通”的话,也说自己约定的暗语和黑话,也是语言设防的典型例子。语言中的暗语和黑话是某个群体自我保护的盾牌,也是给某个群体办的特别通行证。

在特定场合里,有一部分人会使用肢体语言,肢体语言不出声,不容易被别人“听见”,但若被人看见,肢体语言未必是可以设防的语言。

我在一个卖服装的商场里,听见店员们不时会喊一两句话,猜想是相互勉励的口号。但顾客若听不明白店员们喊的意思,可能会有种隔膜感,以为是到了有语言防区的地方。这种感觉显然不利于顾客到商店时找到那种宾至如归的好感。

3、

客家人在迁徙的苦难历史中曾经是惊弓之鸟,客家人骨子里更重于自我保护。

客家话有“守贞洁”的传统,也是语言设防的体现。以广东梅县为代表的客家话,在地理环境上长期处于大片纯客家人居住的山区中,受其它语系的渗透和影响较少,再加上“不卖祖宗言”的祖训,所以客家话“油盐不入”,保存了中原古汉语的主体成份。

世界各地的客家人的组织,大多数都称之为“崇正总会”一直坚持着讲客家话,又称为“唐音”,并且告诫子孙后代:“宁卖祖宗田,不卖祖宗言”,一有机会,就要返回“唐山”——祖国去。这种崇正意识,全赖客家话所维系,分明这种当年中原的官话,证明着客家人在过去的历史上曾是中原的主人,无论迁至那里始终保持着汉族的优越感。

客家话像客家人的围屋一样,显示了客家人性格特色。

客家人在人际交往中,“进攻型”的个性不甚明显,更多时候喜欢先防守,后进攻。客家人通常不想欠别人人情,谁对他好,他会涌泉相报,但欠缺主动。这与客家人历史中不断迁徙、饱经沧桑的磨难相关,即便有了立足的地盘,面对陌生,客家人的提防心理也比别的地方人重。更倾向于秉公办事,博取公平公正的名声,从而强化自己在别人心目中的地位。

客家人在诸多境遇里,骨子里将自己视为“客人”,“客人”在“主人”的家里是不能造次的,要比“主人”守规矩,否则自己的“安全”就成问题。这正是客家人比别的群体为人处世时更为审慎的内在缘由。

客家人即便有幸反客为主,成了某个地域的“主人”,也往往是用“客人”的心态来看待所有的“客人”。客家人因此不那么容易让人讨厌,甚至值得格外尊敬。

不过,客家人本身并非铁板一块。所谓百里同风不同俗,更常见的情况是,出了几十里,同一个语种的语音语调就有变化。同是客家话,因为地域的稍稍不同,就分出了梅县客家人,兴宁客家人和五华客家人,他们同讲客家话,梅县人讲“没有”,发音是“mo”,兴宁人则发“mao”。口音的差别,我猜想是否跟地理有关,这三个市县的人同属丘陵,但梅县人占据的那块地方平坦的阔度相对大,所以他们的客家话顺溜如歌,软如鸟语;兴宁人讲客家话,不时卷舌,偶有含混之嫌;五华人常将所谓“标准的客家话”(官方将梅县客家话定为标准客家话)变调,变出自己的特色来。

不甚相同的客家话操持者,他们之间原则上,或大体上是团结一致的,偶尔也有设防或相互“攻击”的时候。小时候,我生活在梅县,我就听说兴宁人来梅县这边卖黄鳝,梅县人会暗中“布置”兴宁人,悄悄用手将黄鳝,将黄鳝外层的黏膜“处理”掉,之后黄鳝很快就不再鲜活,甚至很快回毕命。梅县人还冷嘲热讽说“兴宁青蛙没肚脐”,兴宁人当然也有反过来“报仇”的时候。现如今这种情况想必已大大改善。

4、

国土的防线一破,语言的设防有时形同虚设。英国在历史上曾经被欺负得一塌糊涂,成为“日不落”帝国,说有太阳的地方就有米字旗,那是后来的事情。

英国被德国人侵略过,但德语在英语中留下的痕迹不甚明显。法国人占领过英国,英语被法语“杂交”得厉害。英语里猪圈里的猪是pig,而在餐桌上的猪肉却是pork(来自法国);在田间地头的牛称之为cattle,而摆在餐桌上的牛肉却成了beef(来字法语bouef);鸡(chiken)被用作肉食时被称为poultry(来自法语poulet)……可有人竟提出要将杂交后的英语树为“标准化”英语,即king,sEnglish,试图在语言上树起一道看不见摸不着的防线,以至上层所谓“标准英语”使用者和传统英语使用者普通百姓之间,造成了文化上的障碍。

幸好后来英语跟法语的较量中,最终英语将法语吸收消化,语言上被征服者最终将征服者制服。随着英国的强大,英语庄严地回归到自己应有的地位。奇怪的是,如今英国没有的当年那么强大了,英语依旧在全世界流行,莫非是借了美国人、加拿大人、澳大利亚人、新西兰人……也说英语的势?

英语的语言规则如果全都规律化,它是较容易学习的拼音文字。英语因为有杂交的历史,它在规则中又总有不那么规则的东西,以及考试的高门槛,造成学习者的诸多障碍……如此恰恰让英语培训之类的事情成了全世界,至少是在中国的巨大产业。这也是语言设防的有趣现象。

上海话的某些词汇很容易让人感受羞辱,比如“港督”(音译)一词,并不是上海人叫你“港督”,而是“乡巴姥”的意思,难怪有个段子说上海人把上海之外的全中国人都看成乡下人。但改革开放的这些年,上海人在语言防守上是有弹性的,他们对外来人先用普通话开场,再根据情况看是否说上海话或别的方言,无形中体现了对陌生人的尊重。

广州人有时过于自信,对外来者先跟他们讲白话,看人家对答不上来才勉强讲普通话。

广东人的开放,语言上可以更开放一些。

我在火车上见过许多陌生人,也听了不少陌生的方言,我总在想语言的问题……每一个地方的方言其实都是一种屏障,说当地方言的人们都希望共同话语者是一个共同体,他们通过自己语言的“独特”来鉴别任何一个陌生的“入侵”者。有的部落则通过自己的方言来体现自己的优越感。

有次坐火车,坐我旁边的夫妇是茂名人,他们在舒心地说广东白话,声调高昂,一副自得的样子。多年前,讲白话的人们像香港人一样,或多或少有其优越感,弄得多少外地人在鹦鹉学舌,想在学会广东白话之后多少能沾点广东的好处。旁坐的刚好有长江三角洲过来的,有浙江和江苏人,他们说这些年,江浙的经济势头甚至超过广东。哪一天,咱是否要跟着模仿柔软的江浙口音,比如扁着嘴练习说“晚上来一趟”之类。

要选择宜居城市,首先得选择语言不太设防的城市,比如说海口,海口的“初民”虽也说当地方言海南话,但在城市里“弥漫”的还是普通话,哪个地方的方言在海口似乎都难于占绝对上风。不论你说的是否塑料普通话,只要对方听得懂就成,似乎没有人以高低优劣的标准来评判你,难怪好些离开了海南的又回来了,莫非与海口的语言包容有关?

海口在海南刚建省时,也有语言设防的现象。你说普通话,菜价可能是一块五一斤,本地人可能一块钱就可以买一斤。一块钱花生,当地人所得可能要比外地人多些。后来海南经历了潮起潮落的浪潮,好些外地人走了,海南曾一度萧条得四处冷清。当地人知道了光靠他们自己,撑不起繁荣的市场。如今的市场里,海南难得见欺生的情况。

北京当然也流行普通话,但外地人初到北京,少吃了馒头包子等面食,说出的普通话怎么卷舌都卷不出京味来,还是很容易暴露出自己是外地人。记得在鲁迅文学院时我和一位生活在北京的同学一同从电影博物馆打的回校,出租车司机或许是想抄近道反而绕了路,同学就用北京普通话对司机“恐吓”了一通,说要是在绕路,就要举报云云,司机被吓得按住了打表器,说你们讲多少钱就多少钱算了。过后同学告诉我,司机一听我说的普通话就知道我是外地人,有可能因此使坏。

到了长沙,我非常喜欢这个城市的风土人情,但长沙人有自己的语言体系,一时间外地人是听不大明白的。凭我的语言天赋,我很快就能听懂他们说话的大概,但要是我选择在这里生活,并生活得如鱼得水,至少得有一年半载的时间来适应他们的语言氛围,直至可以说地道的长沙话。

语言只有在不设防时才交融进步。所谓人类的文明史,某种意义上说不过是语言的进化和进步史。比如现在我们享用了“超级女声”、“全球暖化”和“金融危机”这样的新词。古人没有。古人不配。

但是,有一些词汇的“进化”得怪吓人的,干脆设防为好。如从“第一次世界大战”到“第三次世界大战”,“一”变成“三”,多少千万人的性命搭进去了呵!但愿不要出现“第四次世界大战”这样的新词或词组。至于日常生活和工作的语言,我还是希望都不设防,越丰富越好。

语言的流通中不时出现“反叛”设防的现象,常见网民对传统与权威的“颠覆”。

网络上评比某个帅哥使用过“国民校草”一词,“国民校草”想必是相对“国民校花”来说的,有点创意。这些年不论是网络和纸媒,80后与90后的年轻人都“创造”了不少新字、新词和符号,如“偶”、“博客”、“粉丝”等,这些新词和符号开始都陌生,后来大家勉强接受,连汉语词典都不得不收编这些“新词”,好些符号也渐渐流行起来。

坐火车时,我喜欢做的事情,是听人说话,尤其是大学生们之间的聊天。

火车从海口到长沙,火车上多是上大学的学生。有位师弟跟师姐们说他看过的电影碟片,最爱用的三个词是“超”、“猛”和“挂了”(“死了”的意思)。有时重复用,有时单用,有时混着用,比如说“超猛”,频率颇高。这些“新词”都可以轻易找到传统词汇来替代,“超”即“特别”,“猛”指“厉害”。用单字代替双字词,听起来新鲜且有力度,未必有创造成分,年轻人却乐于使用。

年轻一代的言说(包括网络与纸媒写作)中,试图用些特别的词、符号和短语,来构建独特的话语体系,以区别于其他群体,从而证明他们才是时代的主角,如同做公务员的女士和先生们,会用“一定”、“必须”、“奋进”、“加大力度”、“明天会更好”等词语来建筑他们正经的权威。

“超级女生”和“快乐男生”词组的“创造”,是年轻心态的集体体现,无所谓好坏。

我有时怀疑上帝是语言的第一设防者,他不想让世界上的人同说一种话,这样可以防止他们做什么事情时,会串通一气。各个地方有了语言防线,上帝就更容易在不同的土地上制造贫富贵贱、真假善恶,上下高低。如此,上帝做什么或不做什么才有更多的借口。

想象上帝一定办过语言批发公司,哪个地方的人们能讲多少词汇量由批发公司决定。哲学家和作家们总想在语言的疆土中多耕耘出一些土地,他们的做法并非总受到鼓励,故常见作家们在生产语言垃圾。不同的是,有的作家非常真诚地生产垃圾,有的则玩世不恭,多是见风驶舵而为;有些作家生产的语言垃圾很卖钱,一些作家的垃圾始终是垃圾。

语言不设防时才有美丽的语言生态。语言的绿化像一些山峰的绿化一样,植被丰富的山峰下边多是流水充盈,生机勃勃。我看过太行山的诸多山脉,多见陡峭的山脊中是裸露的岩石和黄土,山峰上偶见鹤立鸡群的一棵孤独小树,这样的山峰自然缺水,也就难怪当年河南安阳的林县得修红旗渠,将千百里之外的水艰辛引来。

(叶海声作家,现居海口,有著作《思想者倾诉》、《红尘众生》、《冷眼看孔子》,编著《品评海南人》,鲁迅文学院第九届高研班学员。通联:570216 海口市金盘路30号 南国都市报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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