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和粮的爱情三弄

2009-04-29 16:54邓寄平
椰城 2009年5期
关键词:姑娘

邓寄平

中篇小说

洪和粮的爱情三弄

邓 寄平

一弄

二十岁的洪和粮被“我们也有两只手,不在城里吃闲饭”的城镇居民上山下乡大潮,卷到了农村。乍从那个美丽的口号上看,的确是富有叫人奋斗的志向,可是翻开有关“下放城镇居民”范围里的十一种人(这里简述为关管杀逃及内部定为坏分子的本人与他们的家属子女),就不是一个名符其实的范畴了。好比一堆驴屎,外表光滑,内面臭不可闻也。

和粮下到乡下自然为那里的社员所不齿,挑不能挑,驮不能驮,除了吃他们的饭和给他们田里制造点肥料之外,毫无作用。在广阔的农村体力劳动是主要的,如果不具备这方面能力那则是废物。

洪废物情绪陷入十分悲观的境地,他倒希望能把他再下放一次。他所在的那个大队的大队长曾在外地当过兵,自然知晓城镇那些“遗老遗少”的生活习俗。他有一次对洪废物开玩笑道:“再下放就是地狱了。你就别胡思乱想了吧。社员们养活你是看在政策的面子上,赶你是赶不走的。你除了安心之外还是安心。不过要想真正安下心来,还得娶个媳妇,那才算是钉子钉了不回头。”

此话有理。这是听者的感觉。

之后,一连好几天这个废物都在想娶媳妇这回事。以前他在想像中把爱情看得太神圣了,认为不当国王就不能赢得灰姑娘的青睐,可是等走出想像回到视野中的田野、小河、村庄,就感到附近湾里那些散开如一群飞舞在田野上,似如花蝴蝶的姑娘,个个都是天上的月亮——我摘不着,只能远望。于是乎,他便死了这份心思,决心守单到老!

偏偏当地有句老话:“树欲尽而风不止!”洪和粮算不算是一棵树呢?那看你从哪个角度去看他。唐朝诗人自居易有句诗:“转折看花花不定”,所以他在婚恋上还是惹出了些风波。

洪废物有个姨妈就住在离他下放不远的镇上。公社或区镇所在地往往都设在集镇上,这种布局好像农村永远隶属城镇管辖似的,至于下放到农村去的居民只不过是从那里扫出的垃圾。不言而喻,只有农村才能存放这些垃圾。他姨妈见姨侄儿长大了,又是洪家单传,介绍对象不能不提到议事日程上来。她四处托人说媒……后终因有了结果。离镇不远的一座耸立着的,名为文峰的宝塔边,有一户人家的姑娘闺中待嫁。

那姑娘姓祁名珍,芳年十九,与一般农村大姑娘无异,圆脸盘,大个大棒的,只要那位男社员把她娶过来,立在田里就是八分(妇女最高分)!

祁珍在一位上了岁数的媒婆的陪伴下,在镇背后的小河边与洪和粮见面。媒婆不远不近地站着,疑似在望河上一艘艘的白帆船,其实眼角里瞄准的还是姑娘和小伙子。她怕小伙子突然变成了一头发情的公牛,奔过去骚扰自己引来的姑娘,也怕姑娘稳不住自己的阵脚,自动投向对方……。在她的逻辑里,青年男女都是控制不住自己的畜牲,只要到发情期,都会自动寻找配偶。

可废物根本没把那当回事。因为他在农村除不能养活自己外,还有一个不能言表的痛苦。这在外人看来是隐瞒、是阴谋——就是他父亲的问题。说来也怪,父亲的问题倒成了儿子婚姻的一大障碍。其实细思也不怪,河分上下游,上游是浑水,下游也清不到哪里去。即使哪家姑娘要投河自尽,也要选个清澈的地方,更何况于婚姻乎!

他和她站立河边如同少数民族男女对山歌似的,可是却没有一点声音。

还是祁珍首先开口:“你是下放的,你父母呢?”

洪废物一时怔住了,料不到对方的炮火来势这样凶猛。“父在母先亡。”他说得很轻松,仿佛说别家事似的,“母亲下放另一处。”

她“嗤嗤”地笑,待脸色由白转红后问道:“你令尊埋在什么地方,能看到他的坟墓吗?”其语感颇佳。

这可难倒他了。

他想,如果把地图上的那两手指宽的标有浅蓝色的台湾海峡变为陆地标志的话,他一定要把她牵着——还要带上那年迈的媒婆去那里找到父亲的墓茔——要是他还活着咋办?他做了把他儿子打入十八层地狱,和杜绝婚姻的罪恶,还有脸活在人世间吗???……想这些干吗?我的婚姻是游戏,既然是游戏就不必认真,随兴所欲,打打“嘴巴官司”就行了。

“也许尸体丢在野外喂狗了。”这似乎是透出的一点信息,不过他马上后悔不该因小失大的;如果暴露了父亲的真正去向,说不定他所下放的那个生产队会把他撵走,于是马上改口道,“他不是个东西,解放前做外生意亏了本,就把我们母子俩给甩了。”

祁珍的眼圈开始泛红,心里头也觉得不好受:婚姻是白头到老的大事,半头抛弃是最缺德的。男人往往就是这些没肝没肺的家伙。这个小伙子将来可不像他父亲那样吧?“这样,我就不问了。”她在回避矛盾。她感到生活中的矛盾就如夏夜里的蚊子,能避尽量避开。

“那怎么行?”媒婆的话像把关公的大刀横在他俩中问,“姑娘说人家,首先要讲成分历史,如果不把这查清楚就一辈子不嫁好了!”

小伙子觉得这种游戏继续玩下去只会增添些许烦恼,想就此打住:“那我们以后信上见吧。”说完把身转向河面——一艘帆船疾疾而过……

可姑娘一百个不乐意,讨厌这个老太婆的嘴。她认为此时她的嘴巴应该紧闭才对,是你与和粮谈恋爱,还是我与和粮谈恋爱?“好吧,我们就说到这儿。”祁珍姑娘一说完,就低头从随身挎包里把纸和笔拿出来,“刷刷”地抄下了自己公社、大小队地址,然后十分温情地递了过去。在对方伸手接纸条的那一刹那,她睇视了他一眼后,心里立刻漾起了一阵情波,这阵情波又“忽”地化作了一阵火焰,把她浑身上下燃烧了个够,连两个耳根都烧了个通红。在她转身离去的时候,河里的那帆影却隐藏在了远方的白云间……

媒婆毕竟是过来人,猜测姑娘十有八九看中了这文弱书生。也不是嘛,城里出来的小伙子就比乡村里的毛头糙子少一份粗野,你看他:说话、站立和行走,多么文质彬彬……不过听他对自己父母的交待吞吞吐吐,想必是有问题——这个问题可是人的天大问题,那是万万马虎不得的!她对洪和粮说:“你总得买点什么给她,让我带回去给她哥作为对象的凭据。”

怪只怪和粮的姨妈有事没来,她才是为和粮说话的媒人。

和粮同那媒婆一同离开了小河边,来到了镇街上的一家布铺里,扯了一段姑娘衬衣的布料,让同行者给祁珍家捎去。

洪和粮回到生产队后,不到十分钟便把那对象忘得一千二净。他的印象逻辑是:不成功的恋爱还不如不谈,溶入脑海只会叫人痛苦;再说如果要像望月亮似地望姑娘,那只要你睁开眼睛遍地皆是。他把那次河边与祁珍闲聊视作了一次少年时在树下与女孩子玩《过家家》的游戏,至于他答应为祁珍写信的事早己抛到爪哇国去了。一般国人嘛,随便说说的话,谁也不会把它当数,就像一阵微风拂过你的脸庞,拂过去也就拂过去了,谁还会去把它追回不成?

祁珍回到家里却把洪和粮的形象定在了心扉。不知她是生来多情还是对方确有吸引她的地方?她面对窗外默默无闻的天空进行心问:如果他身高再增加一公分是否会太高?如果减少一公分呢是否会太矮?他的肤色会不会遭白雪的嫉忌?还有他那一对睿智的眼睛好像穿透了我的心……她想不下去了,决定在近期内给他去封信,可又突然感到心头躁动:哪有女孩率先向男孩写信的道理——岂不成了向他的“求婚书”吗?

她哥哥大步走了进来,闯道:“他长得怎么样?”

“那还用说,”她说时脸色开始泛红。

“成分历史呢?”哥哥的两眼瞪得大大的,“其他方面我都不管,就管这个!”

妹妹显出了明显的不快,撅起嘴巴道:“现在是什么年代了,哥哥还要管妹妹的婚姻!”

“婚姻可不是儿戏,尤其是一个人的阶级成分,决定她千秋万代的大事。”他振振有词道。

也难怪他有这样的阶级觉悟的——年轻时参军,复员后又担任小队会计。他坚决不准许任何阶级敌人的姻缘侵入他那纯赤贫血统的家族。

他懒得同她再谈下去,谈下去只能把事情闹得更僵。他决定亲自到城里走一趟,把对方的家庭历史弄个一清二楚,再来谈婚论嫁,否则就是把妹妹往火坑里推!

哥哥离开的时候,妹妹朝他的背景横了一眼,认为他是狗咬耗子——多管闲事。接下来她便在一张旧书桌边坐下来,嘴角咬着衣领,开始给总在视线中依稀晃动的那小伙子写信。

这天黄昏,洪和粮从田野背着夕阳回家,在途中遇见了邮递员。他和邮递员相遇,这是少有的事。一般邮递员骑着自行车是中午到他们队里来,这天是他在路上有事耽误了才回这么晚的。也幸好回晚了,要不邮递员是无法按信封上的“××大队下放人员洪和粮”而寻到本人。若是给外人一般是会给拆看,整个大队都有拆别人信偷看的习惯。这是因为田野太寂静,次是他们从来就没听说过偷看别人的信件是不道德的。

“你就叫洪和粮吗?”邮递员试探着问。他是从对方与众不同的服饰认出来的。洪身着一套蓝色的中山装,乡村小伙子是从不穿这种衣服的。

“是,”中山装让夕阳停在原处不动,“有什么事?”

“有个姑娘写了一封信给你,”说着,邮递员从邮包里掏出一封字迹娟秀的信封给他,“可别忘了到时给糖我吃。”

他一时怔住了。说不是姑娘来的吧?可字迹表明是女性。字迹如同声音一样,把男女泾渭分明。

那年轻人跨上自行车,朝晚风中的另一村庄奔去。

拿信者回到了湾前的牛栏屋。当他点亮桌上豆油灯之际,门外小河上空的金黄色的月亮已升起来了。

两光在他的眼前交辉,更是照亮了祁珍用青春热血书写的信笺:

和粮同志:

第一次与你相见,便觉得你是个可以相依相托的人。本来这一封信应该是你跟我写,可是我怕你佝谨所以我就替你写了,实在是个颠倒。只要你日后不拿此来开涮我就行了。谁先跟谁写都行,我是这样认为的。

我也不知道往下再写些什么,就算是抛砖引玉罢了。

等待着你回信的我,在此信尚未发出去就开始期盼……

祁珍

读信人胸中并未掀起什么波涛,哪怕一丁点。他认为这是一封极平凡的信。他把信笺扔到了床上后,披着从门口斜射进来的皎洁的月光走了出去。

在河边的堤坝上,他双手叉着自己的腰身,进行了认真的思考:姑且不论有无爱情,光凭媒婆介绍就是一场游戏。不过这场游戏在一般人的身上成功率还是蛮高的……游戏就游戏,反正天地的空间太大也显得无聊,不妨也参与进去,至于希望——泡沫,看看美丽的肥皂泡就知道:本是一场空。

他立马返身回牛栏屋,拨亮了桌上豆油灯,在米黄色的灯光里写着不知所云的话语。

祁珍所盼的心物终于盼来了。她拿着洪和粮的信件飞也似地奔向田野的一角。时置五月,小麦复垅黄。在四周金灿灿的光芒照射下,她坐下来开始读信。农家女一生中最美丽的就是爱情,远不能与城镇女有那么多的名利需要追求……所以她们往往把爱情攥在手在就像是攥着一颗蓝宝石。

祁珍同志:

接到你的来信,我仿佛乘搭上了一艘去爱情彼岸的远洋轮。在轮上欣赏海浪起伏,海鸥飞翔的大海图景,真是美丽人生的缩写。可是,我突然望见从远处——大海深处涌来一排黑色的浪涛。我知道这股黑浪必定不会放过我,于是我跳海了——游哇,游,终于游到了一个无名岛旁。

有个姑娘伸手把我拉了上去。我抬眼一望,这姑娘就是你。这时候我却醒了,发现自己手里还捏着你的信……

姑娘读不下去,不得不站起身来,然后沿着无数高过她头顶的麦穗回家。一俟到自己的床铺便和衣而卧,然后呜呜地哭泣起来。

她的哭声完全是在责怪洪和粮,第一次来信就写“爱海里的风和浪”,这趋势谁不知道呀,还要你说,你就不能说点光明前途的话吗?你看我们的社会再怎样贫困……都说是幸福和伟大——要鼓舞人的志气嘛!忽然,她又觉得信中有一种暗示。暗示什么?猜不出来,她只得坐起来在床铺上盘腿苦思。

一会儿,快乐的情绪又回到了她的大脑。她认为,洪小伙子文笔很美,思路也开阔,能把大海写得活龙活现,将来还真是当作家的料……

祁珍的哥哥铁青着脸走了进来。

“珍珠,你的那桩婚事谈不成了,”他愤概地说,“原来是那样的一个王八蛋!”

“王八蛋?”妹妹惶惑地喃喃着。

他怕她听不明白,对这句话作了解释:“怎么不是‘王八蛋呢?父亲逃台,而且他本人在文革初期也打着造反的旗号,对街道干部进行反攻倒算。”

“这就是‘王八蛋的内容?”她似乎还没拐过弯来。

他有点反感了,反诘道:“那什么才叫‘王八蛋呢?”

妹妹狂笑了起来:“所有的人都叫王八蛋!”

哥哥清楚她一时半载是接受不了这种事实的,并不再和她搭讪,掉过身子便往外走。

女人只有在安静时才能思想。屋子里静得出奇,外面的田野静得像墓道,就是湾前那高耸入云天的文峰塔也变作了一道墓碑。她仔细回忆着那天河边对象时小洪说过的“父在母先亡”的话语,眼前又浮现他对婚事麻木不仁的样子,原来是这样呵!她独自在房间里踱着,认为哥哥是在随大流——人类的潮流汹涌澎湃,那是任何力量也阻拦不了的!是的,随大流做人类之俊杰,但我还得独自走,因我才知我身!我为什么不走自己认定的路:同他结婚,共渡风雨,管它日后社会如何打击我们!

祁珍在逆向思维的支配下,伏案铺开了纸笔,又开始跟心上人写信:

和粮:来信无别,只谈我俩的婚事。我哥哥昨日进城对你进行了政治调查,回来对我说,你作为城镇居民下放不冤枉——好牛好马不出栏嘛。你家里的事情你自知,我就不在此重复了,以免伤害你的自尊心。你在信中提到的“海上遇风浪”,我猜想一定是指这件事。我决定豁出去了,同你结婚,如阻力太大,我俩就私奔,走得远远的,像电影(《哈森与加米娜》里的男女主人公一样,在大森林里去生活、去生孩子……。现在我问你,你有这个胆量吗?

接信后,请立马将你的想法在回信中告诉我。

决心做你妻的祁珍

她拿着信件出门去小卖部投邮时,并没有逃过哥哥一双警惕的眼睛。他已明白,妹妹的心台已中了那个反革命分子儿子的毒箭,如不及时将箭拔出,后果将不堪设想。古语曰:情难防。戏台上的《西厢记》和《梁山伯与祝英台》为前车之鉴。他望着妹妹在湾头消失的背影冷笑了一声,心里说道:看我怎样收拾你?!

洪和粮接到祁珍的信后大吃一惊,他万没算到她的哥哥调查得这么神迅、准确,比清理阶级队伍的专业班子有过之而无不及。但看到要求一同私奔,做哈森与加米娜时,不由感到对方的想法是多么幼稚。此刻他心里问了一句:你知道我爱你吗?

随后他拿着来信走出了牛栏屋,遥对着天上的一轮圆圆的月亮喃喃自语:“常听有人说‘一见钟情这个词,眼下真正理解这个词的涵义了。”接下来,他又对自己说道:祁珍,清醒过来吧,别说是私奔,就是你家要公开把你嫁给我,也得问我乐意不乐意?短暂的河边一见,与日常生活中与众多的少女或一瞥或擦肩而过,究竟有什么区别?说到底,一个是命名“相亲”,一个是未命名的,所以你不必那样自作多情了。

他为了怕对方在情感的沼泽里愈陷愈深,决定再回一封信表白自己的心情。

就是这一封信惹出了滔天大祸。

祁珍的哥哥在小卖部收信处拦截了这封信,他怀揣着罪证式的来信,走到了文峰塔里面偷看了起来。这文峰塔早虚有其表,外观十分壮丽,可里面经常传出闹鬼的消息。此刻,他已把写信人视作为一个鬼了,所以特地把信拿到里面去读。

尽管其间的光线十分黯淡,但信上那些甩胳膊摔腿的大字还是看得清楚的:

祁珍:

来信已收。我觉得你的想法很不现实,要说逃,又能逃到何处?有关我的阶级出身问题,我向你道歉,见面时不该瞒着你的,当时我很无奈,实在是说不出口。不过现在说出来也不迟。我实话告诉你,婚姻对于像我这种人来说亦无所谓,能保住自己的命就算万幸了!

我只能告诉你这些。

祝有一位比我更爱你的人将来成为你的郎君!

洪废物

读信人舒了一口气,觉得那个狗崽子还有点自知之明。待他转了个身,突然感到一股凉气袭上胸口……这不是明显的瞧不起我妹妹吗?瞧那字里行间透出的一股傲慢味儿,真叫人受不了。哼,城里人有什么了不起,下到乡下来连狗都不如!

在他怨气发够之后,即作出了一个大胆的决策,马上给妹妹物色一个成分好、身大力不亏、地理环境好且有屋宇的对象。他仍然气愤地想着,自古以来只有男人愁娶,没有女孩子愁嫁的……

他这个人想到做到,有一股军人的果断作风。当他走出那阴暗暗的宝塔之后,便开始着手这方面的工作了。

祁珍这几天一直在盼信,隔三差五地去问小卖部那老头儿。老头刚开始不肯说出实情,怕事情闹大自己受牵连,只推诿道:“信还在路上走”,后来实在推脱不掉了才坦白:“是有一封信,给你哥哥拿去了。”

她鼓足了吃奶的力气,像短跑运动员似地沿湾间找哥哥。

“你为什么要拦截别人写给我的信件?”她气喘吁吁地质问她哥哥。

窃信者自知理亏,耷拉着脑袋狡辩道:“现在是阶级斗争非常时期,做哥的不能不对妹的婚姻大事关心。”

“别胡扯了,”祁珍露出女性的泼态,“请你把信交出来!”

“交就交!”他也怕这事闹大,让全湾人看笑话,遂把洪和粮的信递了过去。

妹妹见信封口已被撕开,顿了一阵足,破口骂道:“你哪是我哥,简直野兽不如!”然后风也似的跑开。

在气头上看这样须思考后方可理解的信的内容,不亚于是对读信者当胸一拳。她只粗略地浏览一遍,便气急败坏地把那张薄薄的纸片撕了个粉碎。她喘着粗气想,原来爱情是这样的!一时间,她的眼前飘浮着一片婀娜多姿的彩云,彩云上站着她和洪和粮。那彩云准备把他俩驮到天边去……可是,彩云在中途却像气球一样地爆炸了,她从半天空中掉了下来……。她嚎啕大哭起来。

祁珍与洪对象是属生平第一次。她爱他文质彬彬,爱他温良恭俭让,爱他眉清目清,爱他……

哭累了也没人来相劝,她觉得自然的爱情很可怜。爱一个人本来就不容易,缘何又来个“阶级成分论”的棍棒砸向头顶——我俩又不要江山,只管日后生儿育女度过两人平庸的一生,要那“阶级斗争”作何用?!

她用手掌摸了摸泪眼,感到仍有许多魑魅魍魉挥之不去。此刻她并未警觉,认为那是刚才痛苦过度而留下的视觉残像。

妹妹的这一举止也让一直在门缝外窥视的哥哥从心里坚定了另择对象的决心。不过他也为她伤心,被人不理睬的滋味实在不好受。他倏然想,假若洪小子的家庭成分只是个中农(中农为团结的对象),他也不会从中作梗,说不定在这种情况下把他请到家里来,妹妹的脸上自然就会绽放笑容。

没过几天,他就托人为妹妹物色了一位完全符合他要求的青皮后生。成不成只差男女双方见面谈了。他想趁妹妹在情感上还陷得不那么深的情况下,拉她一把。婚前他自己也曾失恋过,失恋的滋味比吃黄莲还难受,控制不住有丢命的危险。

哥哥把那青皮后生的基本情况对妹妹讲了。祁珍鼓起两只死鱼般的眼珠说:“洪和粮并没说不要我,是你们赚你父亲的历史问题——”

“别往下说了!”他打断了她的话,接着换了一副腔调说,“我们都是为了你好,人再好出身不好不能算好,人不好只要出身好那就是好。难道一个高中毕业生连这个道理都不懂吗?!”

“我正因为懂,所以才要你把目光放长远些。”她一个劲地顶撞道,“要知道爱情是爱人,而不是爱政治。”说罢,她突然跪了下去,抽泣着哀求:“哥哥,你就让我嫁给和粮吧!”

“革命的首要问题可不能闹着玩的!”哥哥也火了,说完便调身出门。

可怜的农家女只身跪在原处,没有任何人来劝解她。她觉得好孤单!她的父母早亡,是靠哥嫂一手拉大的,偏偏嫂嫂对她一直不阴不阳,见状也赶紧溜走了。

什么事物只要过了度就会发生质变。这时候,她仿佛看见了一双雪白的蝴蝶从窗外飞进来,绕着她跪下的周围飞舞。

“蝴蝶——”她喃喃着,眼前幻化出梁山伯与祝英台的形象。可惜,梁山伯己不愿同我一起在南天飞翔了。她想,他应该同我一起飞翔,没有他我死都没有意义……。她抽抽嗒嗒地直哭到黑魔统治了整个大地。

第二天,她哥哥把那青皮后生引进门来,这肯定是事先征得女主人同意的。料不到的是,在客人还未坐定之际,祁珍竟当着众人的面,飞快地脱去了上衣并褪下长裤,最后连三角裤也扒掉了。一个完完整整、真真实实的处女耸立在大家的面前:男人们赶快闭眼——尽管闭眼,她那一对坚挺而又滚圆的乳房连同粉红色的乳晕,往下的倒三角浓密的阴毛都映入了他们的脑海里;妇女们则赶紧甚至强迫地用衣物遮盖那些属于她们女性专一的部位。

哥哥闭着双眼喊:“你疯啦!”

“我就疯啦,”赤裸人笑道:“我俩谈得好好的,你偏要从中破坏……”

“抓进去,关起来!”屋主人下达了生死命令。

她嫂嫂伙同其他几个身强力壮的妇女,一起把她扭到了房间,再强行替她穿上了衣裤。这时候,她哥哥不知从哪里找来了一副铁锁链,扔给他妻子命令给妹妹戴上。

被关锁的祁珍仍在歇斯底理地大喊:“我要嫁洪和粮!嫁洪和粮!……”

不言而喻,祁珍是真正的疯了。这种情况在平静的乡村屡见不鲜,有的还双双投河吊颈的,因为在这些为追求自由爱情的殉道者的心目中,悠悠万事,爱情惟大。

这个小故事该可以结束了吧?不,还剩祁珍姑娘的后路没交待呢。当天那青皮后生对祁珍的哥哥表了硬态:“既然我已经看到了一般男人不能看的她的真面目,那这门亲事便算是认定了。等到今年秋收我就来把她娶回家。”

“到时你不会后悔吧?"屋主问。

准妹夫答:“有什么后悔的,谁都有想不通的时候,闹一闹不就过去了。”

后来,和粮的姨妈把祁珍出嫁前后的经过说给和粮听。和粮心里“咯噔”了一下子,便独自深入田野去进行思考。他想得最多的是,自己可能是个“情魔,注定要使一些年轻的姑娘心生烦忧的,可是自己又注定是天生的单身汉。两者间的矛盾真像两大阶级只能斗争不能调和一样。他仰头对着上面飞过的一只鸟儿发誓:

“吾之终生,不再对任何异性发出爱的呼唤!”

二弄

洪和粮为祁珍的婚事极为痛苦,那是因为他听传闻,祁珍是被捆着到那青皮后生家里去的。不过捆也有捆的道理——如果不限制精神病患的自由是会伤害无辜的。尽管我们的主人公有这份内疚,但有时在反省中极力以这样的论调为自己辩护:也许她生来就是个情种,自己当初并没有对她释放多少情波……

人类的生活是随着太阳和月亮来运转的。在成年人的正常生活中,白天用来劳作,收获衣食住行及养育后代的果实;夜晚则是男女情爱和养精蓄锐的场所。丽洪和粮最近一段时间最惧怕夜晚了,他发现自打进入青春之后,夜晚便成了一头恶魔时不时向他扑来,撕咬着他的身心。

有时他也觉得自己是头恶魔,要不祁珍也不会被伤害到那种程度——听说要是得上那种病,乃属不治之症。

他再也不能伤害任何女性!

然而,他除非效仿古代用弓箭射太阳的羿,也制造一把弓箭把那个挂在天上的柔柔的月亮给射下来,否则不伤害异性是不可能的。再谈月亮,它特别会诱惑人,每逢十五的夜晚,总爱从云层露出一轮溜圆的姑娘的脸庞、一轮鼓胀胀的姑娘的乳房、一轮浑圆的姑娘的屁股……算了,别比喻了,什么都是姑娘的!这还只是象征性的。它的光波辐射更是可怕……每当他斜视从窗口爬进来的辐射光束时,就忍不住地要对自己的身体干那些“罪恶的勾当”。因此,他恨透了月亮。有一天,他终于下定决心外出打工——做他的油漆活去,与众人混合在一起,结束这种荒郊野外,孤人索居的生活,以便彻底铲除那种恶习。

有些事情做得到,有事情却做不到。

一天傍晚,他正踏着昏暗的月光往下放队里走。他是特地回来背粮食去工地上的。粮食不属流通商品,别说在市场上买不到即便在黑市上买到后被公安捕到了是要入大狱的。粮食的唯一来源是凭户籍所在地实行粮油供给制。这样的吃不饱有时对他来说,与夜夜月光对体内的辐射也带来了减弱的程度。这也符合民间常说的“天火还要地火引”的道理。正好来它个“釜底抽薪”,再旺盛的天火也枉然。

他静静地走在下放村前河边的堤坝上。忽然他依稀望见对面走来一位挑担子的姑娘。他近来心力有点衰退,见到姑娘就心慌,尤其在这漠漠的月光下。他想规避可又不知退至何处,搞不好弄巧成拙更难堪。所以他只得硬着头皮往前走,但还是没忘捂胸。

“和粮哥,”料不到那姑娘快与他碰面时竟亲亲热热地喊了一声。

他只得打住脚步,礼节性地朝对方脸蛋面放了一眼,随即颇为感触地说:“是你啊,上哪儿去?”

这姑娘名叫张香儿,同他一个小队的。原先他们一起下田出工,因男女有别,几乎没单独谈过话甚至连眼光都没有互瞥过。回乡者记得,那时混在姑娘群中的她,好像十分羞怯。

“我刚到塘里捞了点猪草,准备挑回家。”她有意地笑了一下,接着又问:“那你呢?”

“我是回来拿口粮背到工地上去的。”他像背书似地答着。

姑娘与他擦肩而过。

他掉头回眸了她的背影一眼。

“喂,”她的喊声又从后面追来,“我也同你一起进湾里去。”

他俩并肩而行。月光把姑娘的影子夹在担子影像的中间,至于小伙子的头影老是被姑娘沉重的脚步所践踏。

“来,”和粮说,“我换你挑一段路程。”

张香“咯咯”的笑声在河那边回荡。她发现后即时收敛了笑声,说:“如果你能挑,那就不必外出做工了。”

这时候洪和粮突然记起了队里人给他改的诨名,也笑着说:“看来,我生下来就是一个废物。”

“那也未必,”她很平和地说,“农民靠的是体力劳动,城里却不是这样,他们是吃的是快活饭。”

和粮还是第一次听乡里人这样谈论城里人,虽然觉得骄傲,但低头一看,到移动在柳树枝影间的自己身影,就感到自己“城里人”已昨日黄花了。于是他便默口不想就这个话题再谈下去了。

“你别担心,”她又说,“城里人永远是城里人,即使下来三五年,那是闹着玩,到时还是要收回去的。”

这似乎说出了他一直渴望而又不敢说出口的话。他怀着一股似乎真有这一天的兴奋心情望了望那弯你走它也走的且一直保持一定距离的镰月一眼,发现它的旁边绞缠着几丝浮云……

“喂,”姑娘扭过来问,“你怎么不搭言呀?”

“我不是在听你说话呗。”他如梦初醒地说。

“我也是,今天不知怎么见到你这么多话?”她感到肩上的担子轻松多了,“可平常见到你,一句话都不想说。”她似乎还想说点什么,但见对面走来一位湾里人,便赶紧把话缩回去了。

洪和粮也趁此机会从河堤的一条下坡道走了去。他这一下,弄得香儿她心里好不高兴。她想,好不容易碰在一起了,说说夜话呗;我们是在路上碰着的,又不是有意约出来的。你如果这样佝谨,将来怎样同姑娘谈恋爱?想到这里不觉肩上的担子又沉重起来。这也只是一刹那间的事,渐渐地,她肩上的担子又轻飘起来。原来是她想到自己不知度过多少个这样的月夜,也不知走过多少回这段夜路,这回总算是有了他相陪……

她也要下坡了。她仍然觉得他就在身边。

姑娘回到家里,先把猪栏里的猪喂食了才进屋去。屋里一个老妇女在黑乎乎中呻吟 ,听说患的是妇科病。农村妇女罹患这种病的人特别多,主要是月经期间下了水田,再则是房事时不卫生所引起的。她们年轻时尚抵抗得住,可年纪一老多数瘫痪在床。张香儿的养母就是这种情况。

养母闻见香儿的脚步声就叫喊起来,那声音比杀猪时的叫声还难听:“死丫头片子,怎么一担猪草打到现在才回来?猪饿得嗷嗷直叫,我也饿得差点晕过去了!”

若是往日,养女肯定会顶撞她。在一个屋檐下生活的两个没有血缘的女人,肯定是不和谐的。可是今日她还笑着对养母说:“我跑了好几塘子才捞动这点猪草,捞的人太多了。”说时连她的大脑里的中枢神经都在嘲笑她在说假话:明明是在路上与洪废物在路上谈叙耽误了时间!她还在回味那月光下俩人谈话的情形,这滋味要多美就有多美——怪就怪路上来了人,他胆小得像只野兔,一见人就赶快溜掉。——有机会再与相见才好。这时她斜视了窗外的月亮一眼——突然望见那是和粮一张沉默的脸。可她又不敢发出讶异之声。

“你还站着干什么?”养母喝斥道,“还不快去烧火做饭!”

她回过神来,朝厨房怏然而去。

香儿本不姓张,姓洪。土改那年她还只有两三岁,父亲却被作为恶霸拉出去镇压了,她妈不愿戴那顶永世不得翻身的地主分子帽子,就趁黑夜投河自尽了。可怜的幼儿在族里无人收养,都把她视作一个灾星或者火星,谁怜悯谁就会倒霉,可是又不忍心让一个小小的生命活活饿死。终于有一个好心的族人,把她抱到远远的张湾河边放下。弃儿的上衣荷包里留有一张姓名和生辰字条。那族人不远不走地蹲着,等有人把这遗孤抱走。恰好这天附近湾里的张伯从河堤上走过,闻见啼哭声就晓得又有人扔孩子了。这张伯年过半百却没儿没女,主要是老婆患了不生孩子的病。他把河边的孩子抱回家,半是同情半是想留作后。送洪香儿来的那个族人见有主了,也就叹了一口气开始打转走。

春去秋来,一年又一年,张香儿出落成一个漂亮的大姑娘。香儿的养母为了肥水不外流,处心积虑地把她的一个吊儿郎当的不愿做农活的外甥作为对象介绍给养女。张香儿一见面就生厌,可是迫于家庭压力,敢怒而不敢言。在这一带乡村女儿的婚姻往往决定于“父母之命,媒勺之言”。这些“闺中待嫁”们起初是暗中相抵抗……后多半失败或以自尽而为胜利告终,所以她们逐渐把怨气转向了爱情,认为那是在现实生活中实在是难以碰到的一种神秘东西。要说从精神上得到,只要你随便翻开哪本古今中外的小说,或者观看这方面的电影,爱情的气息便会扑面而来。所以大姑娘们私下碰在一起,嘀咕到婚姻方面时都爱吐出这样一句话:“人在家庭,身不由己。”

香儿的养父尚在时也不同意这门亲事,但他惧怕老婆那古里古怪的脾气,和一开骂就是几天几夜不收口的恶习。不管怎样说,他都可以供养女作为“遮雨挡风”的庇护所。可是突然有一天他在进城后回家的路上,乘搭的一辆手扶拖拉机于一陡坡处开翻了。等司机急忙爬起来求路人相救时,车厢里的所有人都没了气。养女把“庇护所”埋在了屋前的一棵老槐树下,那儿离河堤不远,风光十分秀丽。她的养母于是卯足了劲,唆使外甥尽快把她娶走。愈是这样,香儿愈是厌恶,她想尽快找一个能看得顺眼,话谈得来的男孩子同他伴度终生。她想是这么想着,但时光总爱板着个脸不搭理。

那天月夜堤上偶遇洪下放,共顶一轮月,同行一段堤,而且谈了好多话。她总觉得这就是人们常说的缘。其实,在和粮初来这个队时,她对他的第一印象便有了那个意思,只是没有单独接触机会,无从表达而已。现在她与他有了第一次谈话,往后的机会也许会跟踵而至。她等待着,不,她准备主动去找他。

这是洪和粮回生产队准备背米去工地的当天清晨。姑娘便早早地站立于河堤上。别看地上的草茎都十分地显露,但作为大自然主题的人,一般则是很少在户外活动。要说这时候出来多的是上学的孩子们,他们所走的路线是通往学校的田径小路,而不是通向渡口的河堤。

和粮背着鼓鼓囊囊的一袋大米终于出现在她的视线模糊处,那是堤面另一端。为了进一步证实的确是他,乃手搭阳台进行了嘹望。于是她心一发热,便快步迎了上去。

“和粮,”她赤红着脸说,“我来帮你背。”

他开始一惊,后想到这并没什么不安,如果两人在堤上推来扯去,反倒吸引不知何处的一些眼光的注视。这样,和粮肩上的米袋挪到了香儿的胖墩墩的肩膀上。她感到有一种春风式的轻松。

“你这次去,什么时候再回?”显然这是她无话找话说。

“30斤米只够吃一个月。”他说话有点口吃,这是平常没有的现象。

“等下,到了渡口你接过去上渡船,”她神情也有点紧张,“你先坐上去,我等下一船上。”

“怎么,你也过河?”他讶异地问。

“难道我就不能过河吗?”她边说边笑。

他勉强一笑,道:“谁说你不能过河?”说完思索着,昨夜同路情有可原,怎么今天又同路,真叫人有点莫名其妙。随后他也想到那方面的意思,但他早有所闻,湾里像她这样的大姑娘多半是庙里香案上的猪头——早有主的。其中她的主谁都清楚是她养母的外甥,不管愿不愿意,总算是“父母之命”。

小伙子扛着米袋上了渡船。船上除船工外只有他一人。清澈的河水,映着他欣长的倒影缓步地移动着……

他注视渡口旁站着的孤伶伶的同路人,除了怜悯以外,还有其他的感觉涌上心头……什么感觉?他不是不明白,而是说不出口。他这个年龄段的爱情心理是,既爱看对方的身体,可目光又回避对方的身体。

渡船拢岸了。

洪废物扛着米袋走上岸去。他刚走几步,就回视对岸。令他遗憾的是,在他那跳跃着的视线里只有一条向对岸移动的船,可香儿呢,哪来的香儿?风吹柳树的枝条在晃荡……他收回了目光。在一阵烦躁中揣度:姑娘的话你也当真,她是在逗你玩的;戏弄小伙子是她们的本性……

他收敛了忖量后加快了脚步。尽管步子迈得很大也很快,但两边的田野却移动得十分缓慢。一会儿,他的双腿开始发软、发酸;肩头呢便是愈往前走愈沉重,若不是这东西不可用金钱或其他劳动所能交易来的,他真要把肩上磨石般的米袋扔到路边沟里去。他仍咬着牙关扛——

他突然感觉肩头轻松并空荡起来——难道是刚才头顶飘过的一朵彩云把它驮走,难道是刚才从头顶越过的一只嘎嘎的小阳雀把叼走——量它驮不动,量它也叼不动呀!他扭头一望,那袋沉甸甸的大米却落在了香儿的肩上。她没有张口说话,只和他肩并肩地走着。这段路行人稀少,太阳和路边花卉的芳香早已沁人小伙子的肺腑。他的鼻翼在一张一合,犹如一个巨大的空气过滤网,将大自然的芬芳隔在外面,只准许她的体香进来。他努力地吸吮着。

“你进城去干吗?”他终于鼓起了勇气问。

“玩呗,”她把那张迷人的瓜子脸向上扬起,在白生生米袋的映衬下,与天上的云彩连在了一起。这在他的眼里宛若一朵三月的桃花。

“我们工地离县城还有二十多公里。”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说,说完斜溜了她一眼。

“那你能在县城停留一会儿吗?”她脸上露出恳求的神色。

“为什么?”他的声音充满渴望与惧怕,“为什么要我在那儿留一会儿?”问过之后,他有些后悔:不该这样不懂姑娘的心的——其实是明知故问。

“不为什么?”她的脸色染成了玫瑰红,“想和你聊聊……”

进城了。

洪和粮虽然尽找一些僻静的小巷走,为的是怕碰见熟人,但还是被他的过去的一个老邻居瞄中了。那老邻居是位中年偏老的男人,他追赶着他俩说:“下乡几天,就捞到了这么花骨朵似的媳妇回来。”下放者涨红着脸加快了步伐大气不敢出一个,香儿则“嗤嗤”的笑。

那惹人心烦的老邻居终于不再纠缠他俩了。

下放者如释重负地望着那人远去的背影舒了一口气。

“和粮哥,”同伴说,“我背累了,是不是该找个旅店歇一歇?”她说时心口跳厉害,潜意识在叮嘱:关键时刻要稳住。

他说:“车站马上就到了。我来换你背。”说着伸手过来拿她肩上的米袋。

可是她用双肩护着米袋,不让他拿过去。“你背我背都不是一个样。”她的脸红到了耳根子,连出气都显困难了,“我想在哪儿坐一下。”

洪和粮也不知她是何意,但他也不愿往那方面探究。他只觉得香儿时下有点怪,从她那高高隆起的胸膊一直起伏不定就感到不正常。他虽年过二十,对异性的身体状况却一无所知,尤其是在那深蓝色或藏青色衣裤包裹里的稳密部位。他确有欲知的愿望,但不知如何实现。

他随她走进了一家不出名的小旅社。开始,和粮还只以为在旅店的登记室的长木凳上坐会儿就走,乡下来人走累了多半采用这种方式作短暂的休息,料不到的是,张香儿从登记柜台那儿拿了张发票走过来说:“走吧,二楼8号。”她边说边把米袋扛在了肩上。

这个小伙子一时竟怔住了。

上楼意味着什么,他现在十分清楚,可是又非常害怕,他害怕的是她的那个对象是军人,抑惑不是只要他五大三粗,知晓此事定会非把自己暴打一顿不可。他的双脚后跟仿佛被人抽去了大筋,挪动时颤悠悠的——可还是下不了“向后转”的决心。这是他以为,男人一生能有几回这样的桃花运,时不我待,机不再来;

可别成为流氓!

香儿似乎窥探了他怯懦心理,转过身来,伸出一只强有力的手掌,使劲地把他软绵绵的胳膊拉了一把。他顺势走上了楼梯踏步……

进房后,她连忙侧身关上了门闩。随后不等把肩上的米袋完全卸到靠窗边的书桌上,就往同行者身上靠。她搂住他的一张青春闪光的脸开始狂吻起来……

他被这种小鸡啄米式的吻简直弄得晕头转向。说句实话,有生以来还是幼年被妈妈吻过以外,还没被任何人亲吻。他知道亲吻是男女关系爆发的前奏,就像火山爆发前总会有股岚烟冒出来一样。同时,亲吻又是双方在各自掘开“胸堤”的实施过程,如果双方的“胸堤”一旦掘开,那胸中汹涌澎湃的青春潮水就会一泻千里,这恐怕是任何道德与理智也阻挡不住的。

小伙子激动地将一只手伸进了她那荷花色的衬衣内,并快速地抓住了一枚坚硬而又富有弹性的“青春果”……

“慢点、慢点,”她喘着粗气边说边褪下自己身上的衣裤,“越急越是脱的慢。”她已脱得差不多了。

忽然,一阵清风掠过他沸腾着的脑海,有如处于沸点的豆浆锅里突然浇上一勺冷水,他开始平静下来了。他开始瞑想可怕的后果。

“我们还是就此罢了吧。”他的手缩回来了,规规矩矩地垂在腰边。

“不,”她赤裸着的胴体简直像道火焰又扑过来了,边扑边喊:“别怕!我都不怕,你怕什么?人生在世,不就这欢乐吗?!”

“你不怕怀孕吗?”

“我不会的。我自己的事自己知道。”

“若是怀了孕,那就会露馅儿……”

“我不会让它到那一天的。”似乎是双关语。

小伙子也成了裸体人。他伸出双臂搂抱着她:“我们结婚吧。”

“那是不可能的,”她扬头望了他一眼,“我们都是族人,说不准还是叔伯的堂兄妹呢!”

和粮惊讶得带有恐怖状:“你也姓洪——”

她打断了他的问话,说:“别提那些伤心的往事。现在是我们最快乐的时候。”她转身来,与他面对面地贴着:“你不要紧张。”

她为什么有性经验?女人本身就是秘密,考察起来既不道德也无必要。偷情者琢磨着。

随后他红着脸说:“我啥也不懂。”

香儿撇嘴一笑。

……窗外起风了,风吹树枝摇摆,如舞蹈。

……一对小鸟在云层中翻腾,雄鸟哧哧的叫,雌鸟高兴地呻吟。

……倾盆大雨突降,久旱的禾苗得了滋润。

俩人穿好了衣杉准备走出房间时,洪和粮搂起香儿的小嘴狂吻——这不能说没有爱情的成分。他还喃喃道:“我还需要。”

“我也需要。”

俩重新上床,重复着刚才的“搏斗”……

当夕阳的余辉从窗口射进来时,他俩才共同提着一袋米来到了汽车站。

临别,她眼泪汪汪地说:“请你永远记住我们这一回。”

和粮的心很酸,但抑制住了泪水,用颔着的方式作了表示。

洪废物再一次回生产队已是次月的一个黄昏。他每次都是这个时辰渡过那条湾前的小河回到队里来。这是因为他在工地上半个班再去搭车。一般情况下工地上是不会扣他当天工资的,因为谁都吃农村粮,谁每月都有回村拿粮的时候,大家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时下,月横小河上空,把一些尸体式的光波撒向周围的村落。这时洪下放正在小队会计家吃晚饭。每次回来他都在这户人家落脚,他当然是为了拿粮方便。小队会计也不是省油的灯,至于对方交副业款打工分,把米杂拿走后的其他诸如柴草油之类的附属物就归己有了。

其实,和粮回来心里还揣着想见张香儿的心情。这也难怪他,在这个政治口号如汽球漫天飘却又落不到实处的时代,人的生理享受就不能不升至主要的位置,更况且他和她还有苦难的兄妹情。

他和会计一家正在一盏煤油灯光下吃饭,大家围坐一个方桌边昕他讲述外面的趣闻,边完成着各自身体的给养任务。他谈上劲的时候竟忘了往口里扒饭。因为他常把人比作木乃伊,只有谈别人故事的时候,他才觉得那是属精神方面的东西——木乃伊有精神吗?如果说有,那木乃伊就得解放了!个人故事不能谈吗?绝对不能谈,要避嫌疑,否则实话实说是骄傲自大的表现,那是会使人落后的;谦虚地谈那是无能的表现,不是无用狗也是无用狗。所以干脆不说自己——从制度上看,“本己”是批判的对象。

不过,外出打工者在津津有味地谈论别个姑娘的时候,心里却在思忖:只要等这一顿饭吃完,就出去走一走看碰不碰得到她……你可要管住自己的一张嘴,少说几句抓紧时间……

“有人跳河啦!”窗外有人呼喊——是湾外传来急促的声音,那声音很凄凉。吃饭的人们除洪下放之外都感到惊讶,他们倒不是关心跳水者为什么跳,而是跳者是谁。不是他们神经麻木了而是习以为常。跳水这条路不能不算是一条生活的出路。

洪和粮则有些害怕。他们都安慰他:“别怕,跳河而死并不痛苦。”他们一个个先后出去看是谁去了。会计却把小伙子按在了原凳上:“等下就知道了,你别去,跳水人救上来是很可怕的。”

首先出去的人回来了,一边吐着舌头一边说:“是张香儿,已被人救起来了,肚子鼓得大大的。”

“死了没有?”会计问。

“肚子都鼓起来了,”回来的人说,“那还有活的?把她平摊在河坡上,好多人围着看呢。”

张香儿!香儿!洪和粮心里连续“格登”了几下子,随后进入麻木状态,如泥雕木塑。

老会计根本没想到眼前这个小伙子与死者有着心理上的联系,他认为他不过是同情她而已。

偷情者苏醒过来了,提出要去看张香儿。他的眼前晃动着在旅社香儿的贪婪劲头……

会计一家却无论如何不放他出去看张香儿。因为外面月黑风高,又加上有死人,肯定是恐怖得可怕。再加上他又是外来人,弄不好鬼魂会缠身的。

夜进入深沉,外面虽不时传来一两声可能是死者养母装摸作样的哭声,但终究是抵不过主流力量——寂静的覆盖。

会计一家子陆续入睡。小伙子对老会计说:“我也该回牛栏屋睡觉了。”老会计点点头后答道:“走,我送你回去。”

湾间的月光斑斑驳驳,屋影皆成兽状。当两条野狗似的影子移到河堤时,洪下放打住了脚然后转身对长辈说:“您转去吧,你看这儿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老者知道死者早已搬回了家。这是乡间的风俗,何况是一个少女的尸体。

老会计的背影移动得较快,是否有点害怕的感觉?洪废物猜想,有什么怕头,人只要被生下来总免不了要走那条路一只不过方式不同罢了。他抬头望天:星星点灯……

他心里一酸,忍不住“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像个姑娘似的,随后进入一片闭眼式的摸糊……

一个苗条的少女板动了他捂眼的双手,笑盈盈地说:我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少女!

他哽咽着问:此话作何讲?

——你想想,人生在世一切皆虚无,惟独事后的心泪是真实的。

——你是谁?

——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的情感。有人说情感是虚无的,看不见摸不着,犹如鬼影子一样。我却不那样认为,情感是一片彩云可以飘向空中……说不定以后会永恒的。

——永恒个鬼!连地球到时都会爆炸,还谈情感乎?

——得一时便一时,什么事都有个时间限。从你此刻表情看来,我死得其所。但愿你以后不论走到哪里都要带着这份情感。

——也许是这样。如果日后走进我的书籍里,那可能会达到你的愿望——不要说永恒,至少是长时间的。

——你会写书?

——我生来就是写书的料。

——那你为什么不早说,要不我也不会走上这条绝路……(呜咽)我可以和你逃到天涯海角去,也比现在——

一道强烈的月光射来,抽泣者的眼光明亮起来:河堤上空空荡荡,好似梦幻中的人生;河里的水缓缓地朝月光下的远方流去,这多么像自己的未来呵!

他起身了,朝着银光闪耀的渡口走去。他决定终生终世再也不回到这个鬼地方来了!

在渡船上,他觉得身边伴着一个妙龄女子,他的心灵对着她的心灵说,我们一起去天涯海角!

三弄

洪废物结婚了,而且结了两次婚。这是因为他的婚姻里缺乏感情这个最基本的要素。他明白这个道理吗?当然明白,只是害怕时间,因时间是可以使一切真相大白——这对于他“不具备婚姻条件”的人来说,不亚于灭顶之灾,于是只能采取“骗”。在婚姻领域里,骗术大行其道,就是彻底隐瞒家庭成分和父亲罪恶历史,短时间内以性事作为诱饵引对方在迷糊中进入婚姻的殿堂,这就是“先奸后娶”的注脚。其实女方也是采取同样的手段企图实现婚姻的目的。女方见不得人的地方属民间舆论,官方却不以为然。如果在婚前不守贞节与人私通的话,那么她在这轮“孔太阳”照耀下,处女膜破裂并且堕胎,那怎么得了?不仅男人们一片咒骂声,而且也遭女人鄙夷。她无路可逃,只有躲进“婚姻门”里去遮羞。他俩的婚谈只用了七天时间,用的是“走马观花”的方式。婚后真相大白,双方痛苦不已,但总不至于立马分手吧。相待一年有余,等有了儿子之后,便各奔东西了。

现今洪和粮又有了第二个老婆。这个老婆山姑是从深山老林买来的。山林里的姑娘下到平畈地来,嫁人是名义实质是找碗大米饭吃。这话听起来有点刺耳,倒不仅仅说是山里穷吃不起大米,还有个习俗问题。山里人以土豆苞谷为主食。这也是按“山里长什么吃什么”的规律形成的。但也并不等于说山里人爱吃山里长的东西,谁叫山高路陡车难行的?!姑娘们一跑了之,男孩子却只能留下来守山寨。这是山姑的一面,那么和粮的一面呢:既然是已婚者却不知处女膜是何模样,只能到卫生书籍上去查找一不能不说是天大的悲哀!悲哀又怎么办?找呗。他把一张全省地图平摊地桌面上,用手指着城市、乡村和山区。他认为处女一般深藏在山坳里,因为那里见树不见人,保持童贞多,但引她们下山的“人贩子”如果是男性,多半靠不住,要不当年皇宫怎么实行阉割制度。洪白头盘算一定要女“人贩子”引下山的女孩子,那样万无一失。他可以称得上幻想家,在企盼续弦之时眼前便出现了一个经放大了少女生殖器图像——比书上的生动美妙多了!黄昏时分人来了,就是山姑,大个大棒脸膛黑黑的,躲在也是当年被人贩子贩下山的女贩子后面,眯起眼睛偷瞧这个购买她的男人。这个人贩子并不比山姑年龄大多少,仔细看来,脸上细皮白肉,浓眉大眼,加上个子体态适中,比准备贩出者美丽多了。真可惜她只卖别人不卖自己,她早己被男人买去当媳妇。即便没被别人买去,也不符合眼下这个七尺男儿的择偶标准,她在第一次下山的途中就被贩她的那个男人奸污了。她记得她们那一批同下山的是十个姐妹,惟独她最靓,当然逃不过那中年男人的掌心。

“婚姻对我来说是太重要了,”续弦者说,“可处女对我来说更是重中之重!”

靓妹微笑地点了点头,道:“这个我知道,咱们山妹子被你们下面的男人看中的就是这个!”在她的内心深处悬挂的一幅凄凉图:新婚仲夜,新郎倌跌跌撞撞地离开了洞房,坐在一轮满月下面啼哭:为什么花钱买回一个破货?……

“啥叫处女?”山姑咬着那女人的耳根子问。

“就是未开苞的姑娘。”她收起心中的那图后回答,“那样的姑娘比黄金还贵。”

“啥叫未开苞?”山姑瞪大双眼,又问。

女人贩子先望购买者一笑,然后伸出一根比较粗糙的手指,边顶她的额头边强笑着说:“连这都不懂,还要嫁人?!”

被卖者脸上一阵绯红,接着扭动了几下油桶般的腰身,嗔怪道:“还是我的大姐,说话这样不给人留面子。”

“大姐”却真心实意地附在她的耳旁说:“只要等天一黑,你就要被蛇咬。”说罢又俯首“格格”地笑,笑够之后又说:“可要流血的罗。”

“流血?”姑娘害怕了,可又不便追问,面前就站着一个陌生的男人,也只好把余下的话语吞了下去。

他看在眼里,喜在心头,从表面看这就是自己所要选中的目标。但他故作矜持地垂下头来默默地数着手里攥着的一大摞百元大钞和十斤一张的粮票。数完后极其坦然地说:“大姐,一分不差一两也不少,请查点。”

女人贩子接过又仔细地数了两三遍,确定是当初谈的那个价后,煞有介事地说道:“祝你今夜如愿!”

“要是不如愿呢?”他突然记起了头次可怕的新婚之夜,语调里颤动着余悸。

“大姐”表的算是硬态:“如果不见红,明天我包把这——”说着,把手上的一堆钱票推到了它们的原主人面前,“毫不保留地退还!”

他在安排了好“大姐”的住宿之后,立马引着新娘朝一处山坡上的孤屋走去。这时候遥远的一座山巅上升起了一轮朦胧的月亮。

此时的新郎正在某大都市边郊的一座建筑工地上当油漆工。

油漆工同山姑在工地上对象,很快就引起了许多泥木工和附工的注意。他们老早就晓得洪漆匠追求的是“处女”。这个词对他们来说,别说是刺耳就是刺心地未过份。世上那么多女孩子在婚前失身,可是到该嫁的年龄却几乎没剩一个留在家里。这些曾为未来丈夫制造“婚前王八”的妻子,难道就没有居住在洪漆匠的工友们家里?这是他们的隐私,外人便是知晓也不敢泄露,但他们心里时时却是一种隐痛。这下好了,处女山姑如同一粒石子扔进了本算平静的水面,顿时卷起阵阵涟漪。当二婚者领着新娘子走向他自称“山姆大叔的小屋”的途中,甲方负责保安的同志拦住了他们:“有人说你贩卖妇女,所以我特来……”

“贩卖妇女?”和粮一怔,随后又问,“有什么证据?”

“你们结婚有结婚证没有?”保安说,“关键是女方是有没证明?是从山里逃出来的?”

处女吓得嗷嗷大叫。她想起那些白天停、晚上行的出山日子,不由痛苦地想,在那些隘口没被民兵捕住,下到这里来却被保安逮住了。她的手拉了拉准丈夫的衣角。和粮会意把手伸到背后摇了摇。

洪流浪这多年在社会上跌打滚爬,学会了对付各种人的办法。他眉头一皱计上心来:“这样好不好,她在这个城市有个远房亲戚,我现在就引她到她那亲戚家里去住。”

“只要你走出了这个院子,到哪里去我都不管。”保安脸上终于露出了笑意。

山姑一走出院子,就埋怨起和粮来:“你为什么说我在这个城市有亲戚?”

和粮扭过头答道:“不这样说行吗?”这时他才发现她脸上的皮肉是那么的粗糙。他想,如若在大白天瞧她的皮肤不像松树皮才怪呢。他接着想,这样的皮肤绝对是没经过异性“甘露”滋润过的。世界上的事情总不能十全十美。唉!

“你到底要把我带到哪儿去?”她站在波涛滚滚的大江边,用双胳膊拥着隆得很高的胸脯,大概是她不适宜于这里的气候,“好冷哟!”

时置五月,洪和粮身着衬衫里面没套背心,实在无法脱下给她御寒。“我们去旅社吧。”他说。

她微笑着点点头:“那就快点去吧。”她似乎在渴望被“蛇”咬……

“去——”他记起了刚才保安的话语,突然改口,“去不成了,你没带证明信”

山姑猛然跺了一下脚,嚷道:“那我们怎么办,难道要在马路上过夜?”

“不会的,不会……”他想起了电影《李向阳》里日本鬼子“杀回马枪”的镜头,忽而叫道:“我们不会在马路上举行婚礼的!杀回去!”

“杀回去,”她不解地问道,“怎么个杀法?”

他并不回答却携着她的胳肘朝后转。不一会儿,又回到了那个院子门口。不过他并不曾露面,而是借助马路对面一排树枝的遮掩绕过去的。

他牵着她的手顺着院墙走。这院墙一头在街道,另一头插在了田野深处,围墙呈隋圆形,好长、好长。

新郎和新娘的脚都踩在了积满畦水的田埂上,他俩的身影在水平如静的水田里移动着,伴随这两个影子还有一个——美满的月亮。四周的蛙声响成了一片,蛙声中远处幢幢的山影扯起一层朦胧的夜雾遮盖起自己的胸脯,像位刚出浴的少女。

洪流浪抬眼望了天上的月亮一眼,忽然忆起了几年前同样是这么明亮的一个月夜,不同的只是那是张香儿现在是山姑……唉,自己当时有多傻,为什么当时就不敢对她求婚呢?管她与自己同族不同族,只要相爱就行……

山姑的思想活动更为激烈:想不到下山来是如此情况,要说找对象上哪儿找不到一个?!如果等下要在畦田里睡觉,我干脆打道回府……

“到了,”新郎倌左看右观后说,“就是这个地方。”

山姑抬腕看了看表,嘟哝道:“已是午夜了,什么到了?”她望着面前往开延伸的爬满青藤的围墙几乎傻了。

新郎高兴地说:“是这个地方?”

“这是个什么地方呀?”她的傻怔换成了惊呆。

“翻过围墙入洞房。”话刚出口,他不觉失声一笑。这是他想起古书记载的《苏小妹三难新郎》的故事,想不到自己也有这样的尴尬。古人也罢,今人也好,婚姻问题非同儿戏!

“来,上吧!”他蹲下来说,“踩在我的双肩上。”

“什么?”一肚子气还未消,眼下又要她爬墙,鼻子里喷出的气体“呼哧呼哧”着,“我怎么会爬墙?”

“你会爬山怎么不会爬墙?”他也来气了,“不翻过六盘山到不了延安呀!”

“我不想去延安,我想回去。”尽管她嘴上这么说,双脚还是蹬上了对方厚墩的双肩上。突然她闻到了他身上散发出来的男人气息,这股气息诱得她春心荡漾,已有按捺不住之势。别说只是翻一堵墙,就是翻十堵高墙她也干。她就盼快点!

新郎逐渐地站了起来。他感到双肩万分的沉重——对方呆笨得简直像个熊。你看她不趁势把一条腿迈上墙头,而是用双手趴在那里东张西望,也不管驮她的人累不累?

累也是活该,新郎馆想,等下也许更累,要劈开天门关破摩天岭!当然想像也是一种享受,说不定比现实更大的享受。既然如此,他索性把想像展开得更丰富些:苏东坡当年在也是这样一个月夜,投石子于水缸帮妹夫解了不能入洞房之围,让他与三妹早刻合衾。苏三妹刁难夫君的是要吟诗作词;可时下刁难我俩的却是一道高峻而冷色的围墙。故事是相同的,要想传下去,就看我将来是否成为名人。成不成名人,全靠你对属于你的时间的把握,其中顶重要的是思考。只要思考了,南天门洞开……

月老在高天吟笑。

忽然,他的双肩空盈起来,有老马卸去重担之感觉。他剪断思维抬眼一望,天上好寥廓,觉得这是个开处的好时辰。

“过来吧!”墙那边传来新娘兴奋而紧张的声音。

新郎一个跃马之势就翻越过去了。

工地上沉静得如同死去一样,连月光匝脚手架的声音都清晰可闻。

他壮着胆子将一只粗厉的手头一次伸进新娘子胸衣里面:好大好硬的一对乳房哟!山姑用手拉摊着他伸进来的大手,连连骂道:“流氓,流氓,你好流……”

二婚者厚着脸皮说:“等下我更流……”

进了洞房,就是前面所叙的“山姆大叔小屋”。这时的新郎倌完全变成了一头野兽,把山妹子剥得一丝不挂,在把她板倒砖床上后,立即拿起床头的手电筒对准处女的那个部位照亮——也莫过如此,并非书上和他想像那样玄乎。

“你还要干什么?”新娘子为什么要这样问,是责怪,还是呼唤?她一时也搞不清楚,只记得大姐白天说过的那句笑话:“晚上要被蛇咬”而引发的一系列心理反应。

洪和粮“奋勇向前”——

一会儿,堤坝裂口:黏乎乎的水流汹涌而出……

顿时,整个房间充满了一股鲜血的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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