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心鳄鱼潭（外一篇）

黄　白

去泰国都要去芭堤雅的鳄鱼潭观光。

这是个号称全世界最大的鳄鱼养殖场，50年代就成为世界著名的观光胜地。据说半个世纪来接待过数以亿计的游客，据说世上每五件鳄鱼产品中就有一件产自这里。

鳄鱼潭隐现在大片色彩浓烈的热带园林中，川流不息的游客兴奋急切，到处能听到满足于惊讶刺激的感叹。整个参观的安排精心刻意，给你的刺激是循序渐进的，由弱到强，最后达到高潮。先是看图片听讲解，再参观不对人构成威胁的鳄鱼蛋，再到小鳄鱼大鳄鱼，再看几顿重的大家伙，再欣赏那一口能吞吃一头像的庞然大物是如何撕碎一群鸡的……

我不知道，为什么鳄鱼凶猛残忍，形象丑陋，人们却趋之若鹜，大出风头。导游是个有中国血统的泰籍女人，从她从容得体的微笑中，你能感到她对制造出来的参观效果充满预期的自信。人们跟着她一步步地走去，走上摇晃的竹桥，而下面是鳄鱼掀起的黑浪。你一次次惊出冷汗，在布满獠牙的巨嘴前领略那能咬碎一切的威胁。如死人般呆滞的青白色鳄鱼眼，泛出让人不寒而栗的残酷，沉重如铁的尾巴暴戾地抽动，相互击打时如枯树巨石相撞，发出的声音沉闷可怖。活生生的鸡抛入鳄鱼潭时，血光迸射，哀声凄厉，让人目瞪口呆，心跳加速。

我从骨子里厌恶鳄鱼，因为它代表暴戾凶残，比蛇蝎阴狠，比豺狼恶毒。令人困惑的是，展示阴狠恶毒恰恰能创造巨大财富。当现代人从热衷审美走向迷恋审丑、审恶时，我总觉得丑恶在刺激人的同时，也在让人麻木，看多了这种表演，恐怕以后再也没有什么能摧人泪下了。

一位谦恭的喂鳄者给我说了个更惊心动魄的故事：一对台湾来的年轻新婚男女来泰国度蜜月，却应了句古话，叫人心叵测、天有不测风云，几天后，喜新厌旧的男人变了心，因为他结识了另一位一见钟情的女子，他要随这位更新的女人而去。那位没新几天就变旧了的妻子当然不愿意，于是一次次争吵，一次次谈判，但男人去意已决，毫无回头之心。也许，他们最后一次谈判发生在这鳄鱼潭边，悲愤的妻子走头无路了，便一头扎进了鳄鱼池，在人们的惊叫捂眼中，这位台湾来的新婚妻子，据说长得很是小巧可爱的女子，用生命上演了一出鳄鱼吃人的惨剧……

年轻的喂鳄者绘声绘色地说：快得很呐，几分钟人就没有了，你想想，四五条两三米长的巨鳄一起来抢吃，眨眼间人就撕成了几块，没法救的，没法救的……小伙子说得轻描淡写，喏，你看，她就是从那里，对，那块大石上跳下去的，也是像今天这个时候，天气也很好……先生你慢点，小心脚下……

我愕然相望，一块造型如南瓜般礅厚浑圆的大石静谧无声，旁边是一丛茂密的三角梅，开得美艳如霞，而在下面两米深的地方，几条慵懒自大的巨鳄翻着无表情的眼球，木然地对著蓝天白云。

我无法描述听了这故事后是一种什么心情，对着那位殷勤得无以复加的喂鳄者，我也不知道是应该做出满足还是受惊的表情，显然他是将此故事作为一种讨好、一种服务来奉献于游客的，那么在那些白皮肤、黑皮肤、黄皮肤游人心中，这故事所激起的都是些什么样的感觉呢？

就在这种心境中，我们穿过大片茂密的椰林，导游把我们领到一处鳄鱼制品商场。购物是所有旅游地的必备节目，你是逃也逃不掉的。各种以现代科技制造加工出来的鳄鱼制品，同样充满刺激，因为凶残的鳄鱼身影仍在你眼前晃动，而此刻手中却是用那凶残动物尸体制作出来的皮带、皮包、皮鞋等精美无比的玩艺。最叫人吃惊的是——鳄鱼肉，一块块片状的肉呈现淡淡的黄色，纤维清晰，包裹在印刷考究的塑料袋中，透着神秘，据说吃了可治多种疾病。心神一颤，手中这包鳄鱼肉，是否接受过那位“以身殉鳄”的台湾女人的滋养呢？

瞧着周围游人购物选三挑四时的爽快主动，我以为常忘记自己是动物的人，此刻也许完全不认为自己是动物了，一股比任何动物都高傲的感觉毫不掩饰地写在眉目神情中，潜意识中好像有个声音在说，不管你鳄鱼多么厉害，终究还是我人的玩物食物罢……于是为了表示对获得这种感觉的满意，人人都痛快地掏口袋，尽管价格比市场上贵出数倍。我可以断定，事过之后谁都会后悔被宰，因为在那种氛围场景中，你的大方奢侈只是饱受刺激后的余波，一旦事过境迁波平浪静，谁也不会去耿耿于怀那丑陋鳄鱼的，不过是洗了个桑拿浴、看了场动物表演而已。

我把这想法告诉导游，导游像看鳄鱼一样看我。然后叹口气，像是对一个不争气的顽童安抚开导说，你知道人为什么喜欢鳄鱼皮制品？因为鳄鱼有个习性，一旦咬住什么，那是死也不松口的，所以买个鳄鱼皮包装钱，钱便不会流失，女人要是买条鳄鱼皮带给男人系上，这男人便永远拴在你的身边……

周围的人都笑了。照此说法，人实在不怎么的，活了一代又一代，到头来还要靠鳄鱼来守护钱财、守护爱情。万一守不住，莫非也像上面说的故事一样，索性死到鳄鱼嘴里去？——典型的中国文化的解释，却是中国人最可爱也最可嫌的地方。鳄鱼是可以理解的，而人，不可以。

朋友笑我，旅游就是旅游，花钱买刺激，何必弄得那么复杂呢？

想想也对，此文就此打住。

“猫论”新加坡

新加坡小得可爱，精巧玲珑像一件微缩盆景。新加坡也小得难受，放风筝不小心便侵犯别国领空。625平方公里，300万人，这条亚洲小龙实在是袖珍，故常被视为国家经济发展的标本而任人把玩，至于究竟能从中看出什么道道，那就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了。

不过，数百年里，千千万万的华人浪迹世界，择地繁衍，多数寄人篱下，能发展成国家的却只有新加坡，这是很让人为有这样的同宗同族同根而高兴的。海外华人被问及发财发展之道时，总是说些我们吃苦耐劳，我们勤奋节俭，我们忍辱负重一类话，谁都能听出藏在话后的伤感和辛酸。

新加坡其实也有一段殖民地历史，但今日新加坡人却没有那种习惯低层生活、自认卑贱的委屈与不服。对国内同胞的发问他们似乎有一个标准答案，那就是：因为我们不奉行任何主义。导游这样说，酒店服务生这样说，著名唐人街牛车水一位卖可乐的老人也这么说，且都认真严肃，让你不容置疑。

我知道，不奉行任何主义其实是李光耀的一句名言。任何国家都有形形色色的主义，这是执政者的招牌，但李光耀却说新加坡不奉行任何主义，就像治大国如烹小鲜，却从不用别人的菜谱。在以穷为特色的亚洲，新加坡这道没有菜谱的菜是色香味俱全的，人人都想尝，人人都试着做。人均2万美元收入，800多亿美元的外汇储备，这是很让人眼馋的。治安良好世界第一，没有失业，还雇了35万外国人打工，这后一条对几辈子专给人打工的海外华人来说，更是扬眉吐气。

新加坡人说到前总理李光耀时有一股很微妙的感情，称他是中华民族最后一个皇帝强人，此话内蕴丰厚，圆滑通融，说是褒也行，说是贬也可，不得罪人，是典型的“中国话”，很值得玩味。像是贯彻民主集中制时，民主少了点，集中多了些。据说李光耀很有点“家长”气，百姓对这个把新加坡人带入小康的当家者是又爱又恨，不喜欢又离不了，听起来有种父亲与儿女的“代沟”意韵。

其实李光耀的不奉行任何主义也是一种主义，说白了，就是实用主义，就是唯我所用，管你黑猫白猫，只要能抓老鼠就行。西方是靠实用哲学立国的，它迎合的是客观事实，是自然规律。东方国家奉行的却是道德伦理主义，道德伦理的核心是三纲五常，皇权为尊，天子之意志即真理。因此，华人奉行实用哲学实在是对中华传统政治的一种反叛，就像那尊狮头鱼尾的雕像，杂交出新，中西合壁。

所以新加坡主义也可以戏称为杂交主义。从人种上看，华人占76%，马来人占15%，还有印度、巴基斯坦、斯里兰卡等人，于是佛教、印度教、伊斯兰教、基督教、天主教也都有，人与神杂交一隅，和平安康，十分难得。从语言上看，马来语、英语、华语与泰米尔语都定为官方语言，电台播音四种语言一起上，谁也不排斥谁。新加坡有20多个政党，平均两万人一个党，谁想组一个党玩玩都行，按规矩办就是了。新加坡实行的是既西方又东方的政治游戏规则，国家元首为总统，总统由议会选出，议会议员由人民选出，内阁总理由总统指定，总理再组阁，提名各部部长，这做法很像“西餐”。但国家实行“一院制”，内阁成员必须都是百姓选出来的议员，内阁要对议会负责，而不是对总统。这就像一道东方菜了。

政治经济文化上颇善于杂交出新，似乎是新加坡成“龙”的奥秘。但杂交毕竟是杂交，出来的不是纯种。有奶便是娘的哲学是随波逐流者的信条，对一个民族来说，这种文化是有缺憾的。据说，因为新加坡人才流失严重，有本事的人都跑，这是否有文化的原因呢？

在新加坡那座荟集了东西方世界多个著名景点的公园里，你可以看到各种颜色的脸。我曾用同一个问题各问了三个人，一个白人，一个黑人，一个黄人，三个的答案竟然都一样：

问：你对新加坡的印象是什么？

答：作为一个国家，新加坡太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