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 恭
草根列传之一德宝峰
我记事儿起,就认识了德宝峰,德爷爷。他在旗,住在广外财神庙一带(六里桥附近)。以“写字儿”跟“跑合儿”为生。老穿灰布大褂儿,罩一黑坎肩,花白胡子,戴平顶黑色编织帽,每天都能在街上看到他。写一手柔美中看的“馆阁体”字,广内大街路南香儿胡同西边,乐培园对过儿——德义号麻刀铺,白底黑字的匾就是他写的。
那会儿,从菜市口往西到城门口,没有像样的饭馆。最大的就是二荤铺顺兴馆,二荤铺的格局是进门左手灶间,右手柜房。为挡住灶间的油烟灰尘,顺兴馆是一面白墙,上面有德宝峰写的字,有一句是:花气袭人衣。刚上学,我不认识“袭”字,大人告诉我念“西”,这字是德宝峰爷爷写的。认识了这个字,记住了这句话,知道了这个人。
他原来在村里教私塾,有了新学堂以后,招不来多少学生,收的学费不够开销,后来就改行了。种地,没那股子力气;耍手艺,没学过。还得靠孔圣人吃饭,给人写字儿吧。跟街坊四邻、亲戚朋友撒出话儿去,找写字儿的,给费心张罗着。业务开展很顺,后来就找上门了,再后来增添了“跑合儿”项目。从老虎吃蚂蚱——碎拾掇,到小脚踢球——横划拉,反正老天爷饿不死瞎家雀。德宝峰也发过小财,可外财不富命穷人,最终是没发起来。因为他太本分。这一点古今相同,今天不也如此吗?但只能认命,这样,心里舒坦、宽绰。干吗跟自个儿较劲?
写字和“写字儿”,可不是一个意思。北京话里,写字的,是够写家资格的书法家;写字儿的,是字漂亮,靠给人代笔挣钱。德宝峰老先生是后者。写过匾,是偶然露一手;过去民间写字儿的事很多,凡“空口无凭”,需要“立此为证”的,就“那得写个字儿”。比如房产、土地的租赁、典押、买卖;分家;过继收养;借贷赠与等等。
写字儿是比较隆重的一道程序。—般在饭馆找个单间雅座,事主约请有关人士,摆个一桌两桌。房产的买卖,要买主做东,买卖双方以及重要关系人、中间人、铺保人、代笔人出席。人齐后,买主或中人,简要说说,说两句道辛苦的客气话。跑堂儿的拿来文房四宝,“写字儿的”多是自带毛笔,不用饭馆的。一书两份,写完之后,代笔人大声念给众人听,没有异议。签字画押,铺保人掏出铺户的印章盖上,那时都是长方形竖排的。除了在铺保人名下盖章,还要把两份文书的重要处斜盖骑缝章,买卖双方各拿一份。至此礼毕事成。开宴!在官方没有房地产管理机关的年代,这“字儿”就有法律效力,“私凭文书官凭印”。民国后要拿文书到管理机关办所有权证(执照)、交税。那时没有公证处,写字儿就是众人给写个公证书。“说合儿”就是中介,房地产当年有不成文的规矩:成三破二。买房的出3%,卖房的出2%,按房价提取酬劳给“说合儿”的。德宝峰看似无固定收入,但衣食不愁。一年成一号买卖,按现在看就进几万。以此推算,大略可知房地产中介的情形。解放初期,在街上还常见到70多岁的德宝峰,后来就见不到他的身影了。半个多世纪过去,大概能记起他的人也不多了。
草根列传之二皮匠黄瘸子
黄瘸子在清顺斋堆房墙外摆了几十年修鞋摊儿,人缘儿好,远近驰名。至今提到他,还有人记得。他右脚放不平,走路踮脚儿,落了这么个绰号,名字倒没人知道了。他手艺地道,为人实诚厚道,因为修鞋而出了名。这和周围环境也有关系,也算“时势造英雄”吧。
到50年代初,这一带人们的穿戴和民国初年比,变化是有,但不大。穷啊!基本是家“做儿”,从莹到外皆如此。礼服——大褂儿,常服——短裤褂,休闲装——汗榻儿、大裤衩,脚底下更是布鞋的天下。因此,修鞋补鞋便是常事。皮匠黄瘸子在这一带久负盛名,就不足为奇了。
布鞋种类多,按款式,分小圆口、大圆口、双梁、单梁、牛鼻子洒鞋、摔跤练功的靴子等等;按材质,分皮底、千层底、毛底;按面料,分缎子、大绒、礼服呢、冲服呢、帆布;按做法,分反绱、正绱等。年轻爱美、有点地位的(如掌柜、账房先生、跑外的)选小圆口,岁数大点、干活的一般穿大圆口;卖大力气的,像赶大车、脚行、拉车的就喜欢洒鞋了。
修鞋的项目主要有:鞋帮——补窟窿、打包头、包后跟、挂弯子;鞋底——打前掌、后掌(分缝、钉)。修鞋匠在选料和做法上,要手艺,也要眼光,还要因鞋:因人制宜。黄瘸子深悟其道,往往能使鞋漂亮、人满意。
鞋面破个小洞,一般是按洞的大小,配块圆形、椭圆形皮子,缝上去,完活。老黄则是按鞋主的心思、鞋的档次,把薄皮子剪成梅花或蝎子、青蛙等形状,细线细针脚地缝上,不但补了窟窿,还添了装饰,尽显手艺。鞋主满意,给他传名,一而二、二而三、三而众,找他修鞋的多了起来。就连唱戏穿的“粉底官靴”、摔跤穿的“薄底快靴”都指定找他修。
那时候,没有粘鞋的胶,都靠缝。鞋底打掌,一般根据鞋底的薄厚和结实程度,决定缝或钉,有时用球皮钉钉,多用在后掌。礼服呢面,要细皮子,细线密缝,讲究样儿。帆布面,要厚皮子,粗线,针脚不妨略大,要求结实耐穿。当然,也有新鞋“加固”的。双梁鞋,前脸深,有两道皮粱,穿上不露脚面。这种鞋前些年绝迹了,近年来没到内联陞或步瀛斋看过,不知这个品种是不是恢复生产了。这种鞋常常被“加固”——前后包皮子,两块皮子之间,贴着鞋底往上,缝一条新布(一般用浅色布,竹布常见),和前后皮子连成—体,叫做“挂弯子”。鞋底打前后掌,加一层皮子,一般是钉上去的。
黄瘸子会功夫,能摔跤,轻易不露。夏天收了摊儿,要是有人起哄:“玩儿会儿,玩儿会儿!”他会找把铁锹,挖暄一片儿地,穿褡裢,蹬靴子,跟人撂几跤。街坊四邻围着看热闹,不论输赢,哈哈一笑,绝不红脸。观众兴起,会喊善“走趟拳吧!”他只是摆个花架子,也不动真格的,比划两下,不扫别人兴。但是,街面上有人犯浑,耍胳膊根儿,欺负人,黄瘸子绝不容让。他仗义,好打个不平,街上的浑小子们在他跟前不敢犯刺儿。他在街面上的威望,比为富不仁的大掌柜要高得多。
1949年前,他就有50出头了,夏天常光膀子,晒得挺黑,一身瓷实的肌肉,看着就筋道。脸庞棱角分明,修剪整齐的八字胡,一口白牙在黝黑的脸上特别显眼。老是光头不戴帽,老是乐呵呵的那么精神。抽空跑进紧挨着的同福厚茶叶铺,跟掌柜的朱济川打两旬哈哈,他们同道,都是“练家子”,会拳脚。冬天,他那地方向阳,背后是厚木板墙,挡风。他为来修鞋的客人在青条石台阶上铺了些小垫子,好“坐等可取”。这儿也成了熟人和街坊晒暖聊天的坐席,就算没活儿,他的摊上也热闹。
他有个很如意的家,老伴儿勤俭贤惠,女儿大了(50年代初,就参加工作,当了小学教师),儿子小,留个小坠根儿,常在他跟前跑着玩。他的摊儿正对着震远布店,布店西是顺兴大车店,布店东是顺兴馆,隔四间铺面是棺材铺,两间门面,一间大门,他住大门里头,这院是棺材铺木材库和加工场地。长条院子,棺材铺掌柜住东房,房前有好几盆夹竹桃、石榴树,还有养鱼缸;夏天搭天棚、摆,冰箱(木头板条箍的椭圆形桶,放进冰块,镇瓜果饮料、吸热),属阔人圈了。院里闲房出租,是小杂院。据说唱大鼓的魏喜奎曾住过这院,每天坐着洋车上天桥儿。
黄瘸子会拳脚,有力气,但不欺负人;手艺好,但不要高价、不拿糖;做活不糊弄,不干就不干,干就干好;对顾客一视同仁,童叟无欺。在做人之道上,他实践了儒家提倡的仁义。仁,是对社会的爱心;义,是对社会尽责任。人们至今记得他,不是没有原因的。
编辑麻雯